次日清晨。


    林晚意几乎是在监护室门开的一瞬间就惊醒了。她趴在小宝的床沿边睡了一夜，脖颈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铁。


    周卫国像门神一样守在外面，看见她，那张黑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憨厚的、混杂着崇拜的笑，压低声音报告：


    “嫂子，团长他稳定下来了！王主任说，各项指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奇迹，这是奇迹！”


    林晚意混沌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她木然地点点头，动作麻利地整理好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又轻手轻脚地替小宝掖了掖被角，这才迈开步子。


    重症监护室那扇沉重的门，被秦岚轻轻推开。


    这位端庄的妇人一夜未眠，眼底全是青黑，此刻看着林晚意，眼神复杂，最后只化作一个“请”的手势。


    林晚意走了进去。


    空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仪器的“滴滴”声平稳而有节奏，像一首枯燥却无比安宁的曲子。


    她就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看着他薄削的嘴唇。


    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把他的样子，一笔一划地刻进心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忽然，林晚意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看到，顾霆琛那长而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


    像一只被困在茧里的蝴蝶，在挣扎着，想要扇动它脆弱的翅膀。


    紧接着，在满室寂静中，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深邃如夜海的眼眸，初时还带着一丝刚从混沌中挣脱的迷茫，但很快，那迷茫便散去，瞳孔慢慢地，艰难地聚焦，最后，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林晚意的脸上。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熬得像兔子一样红肿的眼睛，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看着她下巴上那抹来不及掩饰的憔悴青痕。


    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最终化作了一声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叹息。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狠狠磨过，粗粝，微弱，却一字不落地，清晰地砸进了林晚意的耳朵里。


    “让你和……小宝，受惊了。”


    林晚意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设想过他醒来的无数种可能，他会问这是哪，会问自己伤得重不重，甚至会因为虚弱而什么都说不出。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句“对不起”。


    轰然倒塌。


    脑子里那根叫做“坚强”的弦，应声而断。


    前一秒还固若金汤的堡垒，在这句轻飘飘的话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后怕，所有在女儿面前不敢流露、在顾家人面前强行压下的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液体，冲上眼眶。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尝到了一股咸涩的血腥味。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无声地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病房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推开，打破了这一室脆弱的静谧。


    “哥！你醒了！”


    顾婷兰趁着秦岚和顾司令去听医生汇报的间隙，从另一侧溜了进来。


    她脸上还带着未消的巴掌印，让她那张原本姣好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当她看到顾霆琛真的睁开了眼睛时，脸上先是一喜，但随即，她的目光就黏在了床边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林晚意身上。


    那份喜悦，瞬间被一种尖锐的嫉妒和怨恨所取代。


    凭什么？凭什么哥哥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凭什么她能在这里哭哭啼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这个亲妹妹挨了打受了骂，她倒在这里装上了！


    “哭什么哭？我哥这不是醒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里哭丧呢！”顾婷兰的声音尖酸刻薄，毫不掩饰她的恶意，“有些人就是会装，天生的狐狸精，就知道用眼泪装可怜，在我爸妈面前博取同情！”


    林晚意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一道冰冷如霜的目光，已经从病床上射了过去，直直地钉在顾婷兰的脸上。


    顾霆琛的视线缓缓地，从林晚意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上，移到了自己妹妹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上。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出去。”


    两个字，没有一丝温度，像两块冰，狠狠砸在顾婷兰心上。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哥，我……”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置喙？”顾霆琛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谁让你进来的？”


    顾婷兰彻底懵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那个从小到大最疼她、最护着她的哥哥，此刻，正用一种看陌生人般的冰冷眼神看着她。


    为了一个外人，爸爸打她，妈妈骂她，现在连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哥哥，都当众呵斥她。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难堪，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捂着脸，“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那怨毒的恨意，却在转身的瞬间，尽数投向了林晚意。


    病房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顾霆琛看着林晚意依旧在无声滑落的眼泪，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疼。


    他吃力地抬起那只没扎针的手，想去擦掉她脸上的泪，可那只在战场上能扛起枪炮的手臂，此刻却虚弱得在半空中脱力地垂落。


    林晚意看着他徒劳的动作，心口一酸，所有的委屈瞬间化成了心疼。


    她主动上前一步，伸出自己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冰凉的大手。


    然后，她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滚烫的、沾满泪痕的脸颊上。


    他的手很冷，她的脸很烫。


    这冰火交融的触感，让她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她就这么握着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这个男人，是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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