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天气不算好。


    乌云浓密，本应是烈阳绽放的夏日，却有了点要落雨的姿态。


    许昭意打开窗户，楼下的阿婆正收起晾晒在自家门前的床单，边向家里人喊着，雨要来了。


    不一会儿，许溪来敲房门：“意意，我下午去拍写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


    许昭意靠在门边，轻轻摇头：“你拍写真要好久，我傍晚和人约好了要出门的。”


    “傍晚？做什么去？”


    “去县城玩。”


    “晚上会下雨，你确定要出门？”


    “当然。”


    “和谁呀，你那考来平槐的高中同学？”


    她以为是于艾。


    而许昭意只是神秘一笑：“不是哦。”


    许溪也不爱窥探她的隐私，哼哼两声，又提起另一件事：“我今早去邮政局，没有找到你说的信。”


    “没有吗？”许昭意稍微愣了愣，“怎么会没有？”


    “我还问了工作人员，人家也帮我一起找过了，这年头寄信的人本来就不多，一小叠东西全都放在一块，没找到应该就是没有。”


    “……好吧。”


    许昭意把门关上，思绪还未从许溪那番话中回过神来。


    大概从她上大学开始，每年一到她生日，她都会准时收到一封不知道从哪里寄来的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贺卡，上头被人手写着几句祝福语。


    她不知道是谁给她寄的，因为来信人没有署名。


    身边人问完一圈，没有人认领，许昭意也曾试图找寻，可又想到对方连名字都没有留，想必就是故意不让她知道是谁，于是她也选择尊重对方，收下信件，不去打扰。


    这份心照不宣一直维持了五年，今年应该是第六年，但如今这位“未知友人”的祝福却忽然断了，真是令人费解。


    许昭意有些惆怅，她都还不知道这位朋友是谁呢。


    吃完中午饭，雨还是没落。


    对于即将到来的傍晚，许昭意心情不错，她说不上这算不算约会，可心中却有一份隐秘的期待，她翻出昨晚便挑选好的连衣裙，在潮热的午后画了一个很好看的妆，收拾完自己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许溪出门了，家里只有她和林春兰两个人在。


    奶奶在客厅看电视，许昭意跑出去，在她面前扯着裙摆转了一个圈。


    笑盈盈地说：“奶奶，我今天漂不漂亮？”


    林春兰把视线放到她身上，脸上的皱纹随着她的笑堆积在一起：“漂亮，打扮了这么久，对晚上这么重视呀？”


    “对呀！”


    许昭意点点头，又跑去柜子旁找许溪的卷发棒。


    只是还没找到，门口就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她闻声看去，正疑惑许溪这回拍写真怎么这么快，刚想出声问，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许昭意的动作一停，呢喃出声：“爸爸。”


    听见声音，林春兰连忙从沙发上站起，几步走到玄关。


    “妈。”


    “哎哟，怎么这会回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林春兰又急又喜地拍了下手。


    “这不是想着今年过年没回来，就和公司申请了几天假。”


    “回来几天，吃饭了没啊？”


    “待个三天就走，吃过了。”


    “要不要我再给你下碗面条？”


    “不用，”许河拖着行李箱把门关上，“都快到晚餐了，晚点再吃就行。”


    林春兰又转身，看见许昭意杵在原地不动，朝她招招手：“意意，你爸回来了。”


    许昭意挠挠自己的脸，上前两步：“爸爸。”


    许河“嗯”了声，目光在她身上扫视，淡淡吐出一句：“圆润了不少。”


    “奶奶一直给我做好吃的。”


    许河把行李箱推到角落，熟练地换下拖鞋：“看来在家过的还是很滋润啊？”


    许昭意抿抿唇，不知道怎么该接着话。


    一旁的林春兰继续出声：“不知道你回，家里都没备菜，我一会去菜市场买点东西，你妹妹晚点应该也回来了，晚上做点好吃的，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奶奶，我要出门的。”许昭意没忍住提醒。


    “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不能陪着一起吃顿饭，有什么事情改天再办不行吗？”


    虽是商量的话，但许昭意并没有听出征求她意见的语气。


    许河向来是这样，上位者的姿态久了，对家里人也难免带着点不容置喙。


    “我都答应别人了，怎么可以失约？”


    “一定要在这个时候？”


    许昭意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林春兰倒是及时打断父女俩的争辩：“好了好了，难得回家一趟，不要在这种小事上吵，意意已经答应别人的话就先去吧，饭明天也还能吃。”


    “谢谢奶奶。”


    许河这回倒是也没再坚持了。


    “坐飞机奔波，这天气热，你先去洗个澡，”林春兰拍了拍许河的手臂，“我出去买菜，看看王姐家的排骨卖完了没。”


    “奶奶我陪你去。”


    “一会不是要出门？打扮得这么漂亮，舍得跟奶奶去菜市场染腥味呀？”


    许昭意刚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


    “好了，跟你爸在家待会，奶奶很快就回。”


    林春兰走后，许河去洗澡，客厅顷刻间只剩下许昭意一个人。


    她和许溪发了信息，告知她许河回来了。


    下午四点，许昭意正思考着自己要不干脆去趟小卖部那，等孟青时下班，再和他一起去车站算了。


    想法尚未落实，许河便已经洗完澡出来。


    “一会出门要去哪？”


    “县城。”


    “交男朋友了？”


    许昭意收起手机，脸色微红，略带心虚地摇头：“没有。”


    “打扮这么漂亮，还以为要去约会。”


    “就是和朋友一起去吃个饭，算不上约会……”


    许河坐到沙发上，他看向身旁这个不知何时已经长大的女儿，内心一阵感慨，毕竟从前他总以为，许昭意弱得随时会早夭。


    “爸爸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


    “你毕业也一年多了，就只想一直待在平槐？”


    许昭意一顿：“平槐挺好的啊，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大学读的数学专业，算法类的工作应该也做得来，我在北京那边有个认识的朋友，他这两年自己开公司，手底下缺人，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个职位不难，你要不要考虑去试试？”


    几十年在外工作打拼，许河身上那股自愧弗如的劲倒是被消磨得一点都不剩，想来这几年他在城市里混得很好，背脊挺得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少威严和从容。


    “我不想。”许昭意直言道。


    许河动作微停，似是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笃定的回答，眉头皱起：“为什么不想？那种地方找工作你以为很容易吗，我花了人情送你进去，你有什么理由不满意？”


    挂在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转。


    许昭意低下头，整理好情绪，缓缓开口：“谢谢您为我考虑，但是我目前没有离开平槐的想法，我现在经营小卖部挺好的，奶奶和小姑都在身边，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许河将手里的被子放回桌面，寂静空气中，发出很小的一声“啪”，响在许昭意耳朵里却有些震耳欲聋。


    “意意，我以前都和你说过了，待在平槐是很没有前途的事情，你说你读了这么多年书，成绩也不错，好歹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成天待在镇子里和老人小孩打交道算怎么回事？”许河敲敲桌子，“还有，这小卖部只是你奶奶当年心疼你给你做的打算，你难不成还真把它当作长久之计？你不能总活在你奶奶的庇护下！你已经二十几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孰轻孰重应该分得清的。”


    手指搭在一起，使劲搅动着。


    许昭意定了定神，才继续开口道：“今年年初，奶奶去医院体检，医生说各项指标都不太好，是因为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爸爸，奶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她总是觉少，容易疲劳，我不知道我还能陪在她身边多久，但至少现在，我不想离开。”


    许河被她这一通话说得有些哑口无言。


    他揉揉眉心：“家里缺你一个无所谓，不是还有你小姑在吗？我已经和那边的人说好了，你可以先去试一下，一两个月，要是不适应的话，再回来。”


    “你其实根本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许昭意不想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无奈许河并不退让，她语气依旧很软，轻飘飘地指责，“你已经替我做好决定了，你根本不尊重我，爸爸，你是一个自私鬼，家庭在你心里永远排在最末位——”


    “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


    空气中瞬间安静了，许昭意没再开口，她只是站在原地，使劲将自己心里的糟糕情绪憋回去。


    一会还要和孟青时出门，她不能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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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昭意回房间里拿上自己早就整理好的包包，走到玄关换鞋，忍着情绪道：“我先出门，等晚上回来再商量。”


    她不等许河的回答，也不去看他的表情。


    外面乌云滚滚，依旧有着风雨欲来的姿态，落到地面的叶子被风刮起又落下，门板拍打的声音，小孩尖叫的嗓音，抓耳得令人烦躁，连带着那句“家里缺你一个无所谓”，都好似成为了她此时此刻胸口郁闷的罪魁祸首。


    许昭意随手抓了把伞。


    踏出门槛时，却猝不及防对上门口许溪的双眼。


    她站在原地，不知道在这听了多久，许昭意瞧她眼里像是没有好心情。


    “怎么回事，和你爸吵架了？”


    “你别和奶奶说。”


    许溪叹了口气：“行吧，你先去，注意安全。”


    “我知道。”


    许昭意独自一人往车站走，路过的人都在往家里赶，只有她像一个异类，和人群背道而驰。


    两人约好的时间是六点。


    许昭意到的时候，五点刚过，她给孟青时发了一条消息，但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复。


    车站卖票的阿姨见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上前和她搭话：“阿妹，去哪啊？”


    “县城。”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今天是第几次回答别人这个问题了。


    “最近一班车还五分钟就开了，你不上去啊？”


    “我等人呢，还不着急。”


    许昭意独自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等到六点。


    但本该来赴约的孟青时却不见踪影，她想着是不是快递站忙有些耽误，于是又等了十分钟。


    依旧没有来。


    许昭意摸出手机，给男人拨去一通语音通话，只是响了许久，最后自动挂断也无人接起。


    她往上划两人的聊天框，通页绿色，对方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他问她中午吃了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逝，刚刚还回荡在脑海里的钟表声忽而变得极为响亮。


    车站里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只有许昭意一个人一直坐在原地，那位卖票的阿姨甚至又来同她讲话：“阿妹，还不走，等不到人吗？”


    许昭意勉强扯着笑点点头。


    她其实已经没有耐心了，在不久前面对许河那样斥责的前提下，原本被自己使劲遮掩的沮丧心情逐渐转化为烦躁和愠怒。


    七点整，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雷霆万钧般地落下来，雨点拍打在铁皮挡板上的声音十分响亮，不远处的路上飘着被风带来的街道垃圾，人们的交谈声听不见，耳边只有嘈杂。


    许昭意仍旧坐在椅子上，卖票的阿姨让她往里面坐一些，防止被泼进来的雨水浇到。


    她往里挪了两个位置，裙摆依然沾上点雨水，瞬间变得脏兮兮。


    七点十五分，许昭意已经彻底对这场“约会”没了期待。


    她等雨变小，透明的雨伞在她手里撑开，她紧紧捏着自己的裙摆，正想走出车站，身前便落下一道阴影。


    许昭意下意识抬眸，眼底轻微恢复光亮，却在看到来人不是默认的身影时又缓缓熄灭。


    “嘉年哥，你要出门啊？”


    巫嘉年是要出门，但没想到在车站蹲到了意外之喜。


    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许昭意，瞧见她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心下一沉：“你要去哪？”


    “我本来约了人要出门。”


    “本来，那现在呢？”


    “现在？回家吧，人应该不来了。”


    巫嘉年接过她手里的伞：“孟青时吗，你和他在一起了？”


    许昭意笑了下：“没有。”


    “意意，他喜欢你吗？”巫嘉年明知故问。


    “嘉年哥你好八卦，怎么突然问这个啊。”


    巫嘉年却忽然变得很严肃：“我觉得你应该少和他接触，我知道你们以前是高中同学，不过你也对他太不设防了。”


    许昭意一顿，那股深藏于心的不对劲忽然又涌上心来：“你为什么……好像认识他很久的样子？”


    巫嘉年凑过来些，把许昭意整个人罩在自己身前，故意压低声音：“意意，我实话和你说吧，我确实以前就认识他，我们是邻居，他应该也知道我，我去县城读书那三年，租的是他们家楼上的房子，那栋楼的人都在传——”


    他故弄玄虚地停下，惹得许昭意不自觉地凑前伸伸耳朵。


    唇边勾起一点点弧度，巫嘉年把话说完：“他爸是个杀人犯，孟青时是杀人犯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