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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121章


    刘盈转过身, 沉默地往殿外走。脑中回荡着太后的话——“没有喜欢的,就选合适的”,他深吸一口气, 脚步慢下来。


    作为周吕武侯之女, 他大舅舅的女儿, 英儿两个兄长都是彻侯, 身份高贵, 性情也不扭捏……


    回想吕英的面容, 他再不能以表妹的视角看待。


    然而不论刘盈如何劝自己, 他对那张清秀英气的脸庞也仍没有心动之感。


    ——夫妻可是要相处一辈子的,没有互相喜欢, 又算什么夫妻?


    不得君主喜欢的皇后过得有多么艰难, 他亲眼见过。父皇母后难道就不合适么?!


    刘盈猛地停下步伐, 双拳紧握,眼尾都在抽搐。他娶表妹为妻, 给不了她回应,给不了她最想要的, 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但, 母后说的没有错。


    方才的一番话, 让他意识到了最为重要的, 往日一直没有上心的东西。出孝及冠, 立后乃是头等大事,母后等不起,百官等不起, 这是他作为帝王的责任。


    寻觅自己喜欢的姑娘,不过是可笑之言。


    因为他是天子。


    刘盈看着前方,一时间头痛欲裂, 轻轻叹了声。直至面前站了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吕英攥着衣角,忐忑地道:“陛下。”


    刘盈一怔,若无其事地笑笑,依旧带了僵硬的味道:“英儿。”


    这话听着不如往日亲近,吕英心口骤缩,一瞬间疼了起来。


    向来聪慧的一个姑娘,几乎是片刻,她就察觉到了什么。朦胧的膜被挑破,而表哥依旧待她如兄长。


    ……没关系,只要天长日久的相处,只要她为他诞下儿女,割舍不断的羁绊终会化作喜欢。她转过目光,轻声叮嘱近侍:“天热,陛下额间有汗,记得走慢一些,回宫倒上温冷的水。”


    说罢温婉地笑,朝刘盈行礼:“英儿告退。”


    刘盈望着她的背影,内心的小人拉扯、交战,最后苦笑了一下。回到宣室殿,他难得没有读书或种田的心思,烦闷的同时,想念起甜甜软软的幼弟:“越儿去哪里了?”


    越儿读书用功,习武也用功,要知道他才几岁的年纪,时常叫刘盈心疼。


    近侍小心地答:“殿下在梁园呢。”


    刘盈不觉意外,立马道:“换身常服,朕去梁园寻他。”


    这便是微服的意思,皇帝说完,不忘禀报一声太后。近侍忙安排起来,不一会儿,仿照梁王殿下的低调马车新鲜出炉,让人见了觉得不愧是兄弟俩。


    ……


    刘越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


    为什么郁郁葱葱的农田里,会出现快乐奔跑的小黑猪,数量还不少。


    遣人过去一问,百姓热情地告诉他,说早些日子有人卖猪,还是贱卖大甩价,他们家娃娃一看就挪不动步了。这些小猪虽然瘦弱,可是永远不会长大的,听说王公贵族特别喜欢,梁王殿下也在封地里养呢!


    问询的宦者:“……”


    他们大王还没去封地,哪里传开的谣言?


    刘越眨眨眼,又眨眨眼。从前他从书上看到过,说末世前的古早人类老是相信这种骗局,没想到梁园的百姓也难以脱逃。他们种田养鸡,又有墨者帮扶,已是小有积蓄,一旦拗不过孩子的哭闹,花些闲钱也可以理解。


    就是这猪……


    刘越内心一动。太傅每年都会告诉他,大汉境内的饿殍有多少,如今新施肥法与新种的成果得到验证,已是利民之举,成效慢慢显露,于是太傅换了个问题问他,又有多少百姓吃不起一口肉?


    刘越回答不出来,面色凝重。


    半晌,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张良微微一笑,假装没有听见:“改日为师随大王去梁国,大王就会有不同的见解了。”


    回过神,刘越隐约记得,徐生投身师门之前,虽然名字里有“牛”,家里却是养猪的。猪肉为贱肉,入口有浓浓的腥膻味,他把这事放在心底,往山脚下的化学村行去。


    凭借优厚的待遇,一朝服务帝王家的声名,徐掌门借用徒弟的称号,两年来忽悠、不,召集了许多炼丹大拿,齐心协力共商大业,生生把小村扩建成了大村。


    等大拿们发现被骗,与之如何的内斗暂且不提,人多了,炸炉的受害者也多了。


    后来,这些刺头都被张侍中管理得服服帖帖,狂喊如斯恐怖,心甘情愿做了梁王的韭菜丛。化学村越发热闹,人数扩张得竟不比墨者慢,当然,徐生徐名士还是其中最靓的一枝花。


    听闻大王召见,徐生放下手头活计,仙气飘飘地迎出去。作为活跃在打假第一线的卖假人,不到片刻,他满脑子都是“猪猪猪”。


    徐生回过神,养白很多的脸显得极为愤怒:“臣这就派人抓他,揭穿死骗子的真面目!”


    这世上要是有长不大的猪,他徐生的名字倒过来写。


    “……”刘越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孤就托付与你了。”


    这两年他努力长大,属下们也在进化,培养出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譬如徐生,从吴国回来一趟,面对曲逆侯也越发有底气了,这叫环境造就人。


    瞧徐生摩拳擦掌,刘越准备绕去后山,听口才八斗的蒯先生讲故事。


    蒯通不欲为官,说朝堂上一个个的还不如淮阴侯呢,心眼儿多了去了,没意思。平日里得了闲,他就在长安溜达闲逛,或是客栈怼人发表阔论,久而久之厌倦了天下无敌的感觉,忽然有一天,他遇上了对手。


    蒯通好胜心起,谁知竟是输了辩论,震惊的同时,将人引为至交好友,发掘出了新的乐趣。


    他嘴皮子更厉害了,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念叨着“恨不能早遇陆兄”,叫韩信父子听着酸溜溜的。彭越拉着长子看热闹,眼珠子一转,说若是蒯先生给大王讲故事,他就不会成日往外溜了吧?


    意见最终被刘越采纳,他觉得蒯先生是一个有趣的人。


    不能让外人勾走自家门客,这可是韩师傅千辛万苦拐回来的!


    只是运气不好的蒯通:“……”


    总而言之,讲故事活动就这么延续下来,刘越意外得知韩信的许多糗事,与对于世事很多犀利的点评。


    他像颗海绵一样吸收着,前者暗暗记在心里,后者琢磨琢磨,不懂的去问文师傅们。刘越弯起眼睛,正欲迈开步伐,一辆极为眼熟的马车骨碌碌驶来,颜色低调,款式也低调。


    众人定睛一看,傻眼了,这、这不是大王座驾的翻版吗?


    有人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打理发髻,神色更恭敬几分。刘盈掀开帘,车厢回荡着方才低低的、尚未散去的叮嘱:“去查查刚才惊马的姑娘家在何处……我须得赔罪。”


    “诺。”


    刘盈下了车,他的面容俊秀,烦闷早已消散无踪,神色爬上浅浅的笑意。“越儿,”他朝弟弟招手,“要不要陪哥哥走一圈?”.


    刘越牵着兄长的手,开始别开生面的农家半日游。


    第一站便是农田,刘盈丝毫没有皇帝架子,反倒弯下腰,帮着一位中年大叔干农活。中年大叔哎哟一声,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大的儿子,俺拍马也比不上!”


    第122章


    刘盈:“……”


    刘盈沉默半秒, 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回忆在铜镜前梳洗的面庞,不确定地想, 他是用手摆弄的农具, 应该糙不上脸吧。


    这话对微服帝王的打击十分之大, 更别提散落四周, 装作路过的宦者, 他们就像掐了脖子的鸡似的, 周围一片安静。


    刘越觉得这话不能让他母后听见, 否则就要打破汉室关怀农人老百姓的传言,成为劲爆新闻流传街头。


    中年大叔浑然不觉, 笑呵呵地回屋倒水。不多时, 捧出一个大海碗给刘越, 又塞去一个黄粟团,豪爽道:“不够叔还有。瞧这娃娃哟, 眼珠子亮得很,一个劲地盯着俺瞧, 肯定是饿了渴了!可怜见的, 还是太瘦, 要多吃。”


    被迫捧水抱粟团的刘越:“……”


    他不确定地看了看自己, 忆起武师傅夸他圆滚滚的时候, 慢慢扬起眉梢。


    这话才对。


    宦者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叔……


    见刘盈站在原地不动,身上尘土未去, 大叔连忙招呼他:“老弟发什么愣?快和俺进屋。今天婆娘带娃出门了,要她在,干活就是偷懒, 还没有老弟你那么熟练嘞!”


    老弟……


    天知道,齐王刘肥都不敢这么叫。宦者下一秒就要跌倒,却见刘盈轻咳一声,回过神,勉强纠正称呼:“老哥谬赞,这是吾的幼弟,你看错了。”


    大叔左瞧瞧,右瞧瞧,“噢”了一声:“瞧俺这眼瞎的。”


    他一巴掌拍上刘盈的肩头:“俺就俺嘛,叫什么吾?听着怪不顺耳的,又不是诸侯天子,嘿嘿。”


    所有人:“…………”


    老哥你在梁园这么久,就没打听过梁王殿下长什么样?


    刘盈头一次微服来到梁园,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神色僵硬,就是说不出那个字,刘越已是捧着碗,露出甜甜的笑容。


    刘越眨巴着眼道:“俺哥务农前,是个读书人。”


    大叔一脸没想到的表情,看刘盈的神色都带上尊敬。他请兄弟俩落座,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读书人好啊,再过几年,俺想送娃去墨院读书,也不知道先生们能不能看上他。”


    与化学家们研究危险的炸炉行动,从而很少出现在农人面前不同的是,墨者一直是他们教导孩子的榜样,见了苏缓,梁园百姓都会热情地称一声“小先生”。


    而小先生眼中的恩人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啃粟米,啃的别有滋味珍惜无比,耳朵一动一动,吃相让大叔不知不觉看呆了。


    不论长大多少岁,刘越对吃的热爱永远不变,不论粗食还是精粮。便是略硬的粟米饭,也有前世闻不见的清香。


    大叔扭头看刘盈,面带谴责:“老弟啊,有多久没叫娃吃饭了?你帮了俺,俺老丰感谢你,但苦什么都不能苦孩子啊。”


    刘盈:“……”


    刘越才不能看皇兄吃瘪,啃饭团的速度慢下来:“叔觉得怎么才不算瘦?”


    大叔理所当然道:“胖成球才好嘞。”


    刘越沉思,是他错付了。


    凭空背上一口大锅,想讲道理又讲不通,刘盈只好应答下来,面上却是带笑的。听老哥和他东扯西聊,说梁园有多好,自种下新种,一年能有多少收成,看着那张黝黑的淳朴面容,不自觉地生出亲切,还有深深的向往。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为朝政烦忧,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不知不觉消耗了更多的时光,刘盈告别大叔,牵着刘越的手走出里屋。


    刘越从衣襟掏出巾帕,擦擦嘴,本想问问皇兄散心散得如何,便听他温和地问:“越儿可知,梁园一共有多少户人家?”


    刘越面容一肃,条件反射地进入答题模式:“一共一千九百三十二户,六千一百二十人。算上周边的庄园,地统共十万亩,开垦农田共有三万。去岁秋收,粟产为……”


    梁园大小是上林苑的三分之一,还有许多的田地没开垦。也赖皇帝太后使劲儿塞,恨不能年年扩张它的面积,梁园在关中,可真称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幼弟答得极为流畅,刘盈惊讶之余,不自觉带上了郑重。


    不到八岁的娃娃,像是身临其境似的,对梁园的运作了如指掌。答到一半,刘越被摸了摸小髻,又被揉了揉脸,话头猛然一停。


    说多了!


    都怪石渠阁这个“大礼”的阴影太重,伴随萧师傅查阅计簿的魔鬼训练,刘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刘越了,每每回想,都会浮起眼泪花花。


    刘盈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为难,惊喜地问:“越儿会筹算了?”


    刘越觉得他皇兄好会抓重点,犹豫片刻,点点头。


    咸鱼不易,多才多艺。


    说不定再给他十年时间,他能造出航行全球的大船,如果太傅要他学木工的话…….


    自从梁园回宫,皇帝的心情明显转好。


    只要不提老哥老弟,近侍们的心脏依旧能保持健康,他们擦擦冷汗,回归到全能冷静模式。


    心知陛下惦记着半途撞上的一件事,等他们查完回禀,刘盈一愣:“你说的可是真?”


    近侍忙道:“奴婢万不敢欺瞒于您。那姑娘原也要救女童,眼见赶不上了,便命侍女狠狠一拍,她的车马因此受惊,奔跑得飞快……并不是因为陛下离得近,从而与她相撞。”


    原以为她惊马是因为自己,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勇气。


    回想桥边的惊险一幕,那姑娘匆匆下车,抱了女童进怀,也不嫌弃女童的脏乱痴傻,避免她摔进河流的悲剧,过后还给女童梳发,回过头来的一瞥,婉转又温柔。


    刘盈手指动了动,应了声。


    这是不用上门赔罪的意思了?近侍摸不准陛下的心思,便见另一位近侍小幅度地摇摇头,示意他别猜。


    陛下吩咐什么,他们办就是了。


    五日后,皇帝微服再临梁园。他脚步生风,恰恰遇上徐生徐名士,他在刘越面前,正声色俱厉地指控卖猪的骗子。


    后者被五花大绑,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他绝不是看在梁园百姓越发小康的份上,才造谣瘦不拉几的黑猪是长不大的宠物猪的!


    徐生身心舒畅,打假真是一件快乐的事。随即看向大王,动作仙风道骨,手往脖子一横,暗示要不要就地解决了他?


    刘越:“……几年前孤聘用你,是这样的流程吗?”


    徐生一阵咳嗽,心道也是,大王心善,总要给人改邪归正的机会。只是他左看右看,这人嘴巴边一颗大痦子,低眉顺眼看着就不像好人,除了身体壮一点,啥都不会只会养猪,他不在人世的爹娘都养得比他体面!


    徐生酸溜溜地想,大王还真是不挑啊。


    对于卖猪骗子的身份,自然是查过了祖宗八代,才放心地捆在大王面前,否则混进去刺客就糟了。他自个还挺有本事,在老家的时候,十里八乡都流传着卖猪郎的美名,是少见的集屠户厨子为一体的烹饪人才,在他手上,猪肉的腥臊味能够得到很好的压制。


    然而好景不长,他被骗了。心仪的未来媳妇谋划仙人跳,骗走了他的家财锅铲,大猪小猪,只剩几头嗷嗷待哺、瘦骨嶙峋的小黑猪。


    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不值钱。


    再然后,卖猪郎重振旗鼓,准备来关中最为繁华的长安闯闯!


    大开眼界的梁王殿下:“……”原来骗子是有传承的。


    他瞄了眼徐生,努力回忆书籍记载,忽然问卖猪郎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会阉割的手艺吗?”


    四周忽而陷入了寂静。


    一张精致可爱的脸,诚恳地说出这番话,无疑像一个恐怖故事,卖猪郎目光呆滞:“不不不不不……”


    刘盈噙着的笑容一僵。


    刘越跳过温水煮青蛙的步骤,眉眼骤低:“不会,那就拿你来试验吧。”


    卖猪郎吓尿了,噙着泪水:“我会——”


    果然,人的潜力是无穷的,这话用在别人身上定然也不会差。刘越满意了,琢磨这要不要送他入宫学艺几天,再回头,就见一个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看着自己的皇兄。


    “越儿。”刘盈小心翼翼道,“读书太累,不如咱们不学了?”


    第123章


    刘越特别想要答应下来。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他望着刘盈, 慢慢把手背在身后:“我们在试验一个新东西……”


    终于说服了皇兄,让他打消这样那样奇怪的想法,还帮自己保密, 刘越收敛了, 徐生也收敛了。


    学手艺的事提上日程, 争取在半月内出师, 在这之前, 得赔老百姓被骗的宠物猪钱, 卖猪郎就这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钱怎么办?赊账, 梁园开设了专门的赊账业务,由梁园大管家吕玢负责兼管, 其中条款很是公平, 齐王代王吴王用了都说好。


    虽说吕玢不是专精, 但手下得用,赊账业务倒也做的井井有条。


    回到长乐宫, 刘越马不停蹄地开始背书。


    张良悠悠然地捧着陶碗,偶尔纠正几句, 背完抿一口水, 道:“不错。明日我们去石渠阁, 你萧师傅新整理的数片残简, 与文王周礼有关。”


    刘越头上的圆髻一瞬间蔫哒了。


    萧何自退休后, 生活方式与留侯靠拢,很少再关注朝政,却重拾了整理秦简的热情。见他这般, 太后也很高兴,予他进出石渠阁的特令,还派了专人帮忙。


    张良看得好笑, 但不为所动。


    年纪大了,剩下的乐趣也就少了,一在养生修道,二在欣赏大王变脸。等天气放凉,再随学生出长安晃悠一圈,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侯府的未来,自有长子次子承担。


    就是可惜曲逆侯……此人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颇有闲淡野鹤之风,没法再拿他做例催子上进了。


    刘越早就想问太傅,大夏天喝热水真的不冒汗吗?


    许是他欲言又止的痕迹太明显,张良温声开口:“多喝热水,养生。”


    刘越:“……”


    第二天。


    吕禄原先还是呆子的时候,便知梁王表弟的恐怖。但自从全家差点玩完,挨了一顿毒打,他渐渐发现,表弟的恐怖都是对他的爱啊。


    观念扭转过来,看世界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只除了一件事。


    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还在地里玩泥巴,还刚进宫不知天高地厚,梁王呢?


    就像现在,刘越拿着满满一篇文王周礼的记叙,眼神温柔,放在他的面前:“背。”


    吕禄:“…………”


    吕禄抖若筛糠,尽管他开窍了,学习这块真没办法。石渠阁的书简晦涩难啃,别说他,他爹进去都得翻白眼,这是人读的吗??


    一秒,两秒,三秒。


    他乖乖放下宝贝刻刀,离开偌大的沙盘。沙盘摆在寝殿,现出一只麻雀的形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连羽毛也辨认得清楚——雕刻一事,吕禄练够了土泥,就换沙来练习。


    说起这沙盘,制作用不上墨家人,而是少府的技艺。秦时便有沙盘的雏形了,刘越正琢磨着吕禄陷入雕刻瓶颈,想要他提升提升,灵光一闪,想到了以沙代土。


    毕竟沙子柔软又精细,微不注意就没了塑形。他稍稍一提,工匠们一点即通,很快就造出一只。他们自以为摸透了殿下的天才心理,做的沙盘那叫一个巧夺天工,上有山峦起伏,还有迷你长城,只要看到它就会想到八个字——推演局势,排兵布阵。


    送来的时候,少府官吏诚惶诚恐,还问大王满不满意,不满意就再造一个防御边塞。


    刘越:“……”


    ……不知实话当不当讲,我的出发点真不是这个。


    梁王殿下忽然有一丢丢羞愧,心道他的思想还不达标。


    将军们哪里看不出它的价值,两位武师傅当场将它搬去了梁园。很快,沙盘在汉军之中风靡,算得上两年来,梁王唯一小出风头的事件了!


    周亚夫和晁错特别喜欢沙盘,常常乐此不疲地进行两军对战。他们生辰的时候,刘越一人送了一个,还有远在南阳的贾谊,刘越也没忘了他,也只有吕禄,他不排兵布阵,他拿来练雕刻。


    长信宫伺候的人都感慨,大王对禄公子好生纵容。


    只有禄公子本人知道打工不容易,面对文王周礼,他小心地问:“大王知道其中释义了吗?”


    刘越说学,便是不打折扣地学。漂亮眼睛闪过一抹华光,刘越点点头,冷然道:“快背。”


    他绝不会在吕禄面前露出一丝脆弱。


    吕禄:“……”.


    日子一天天过去,卖猪郎终于出师。梁园里,刘越左等右等不见刘盈的踪影。徐生也松了口气,赶紧示意卖猪郎朱大有动手。


    每个第一次都有纪念意义,刘越自觉不能缺席,皇兄没来最好,就不必看见阉猪的血腥一幕。


    朱大有提着刀:“草民……下刀了……”


    刘越聚精会神,屏住呼吸。


    朱大有:“草民……下刀!”


    吼声吓得众人一个趔趄,定睛一看,刀还稳稳地握在朱大有手中,抹有麻醉功效的草药,再仔细看,刀在细细的发抖。


    徐生一巴掌拍到朱大有头上,语气飘逸地骂道:“恁你娘的,爷爷我这就喂你吃红丹!”


    刘越:“……”


    徐生骂完一惊,回过头连忙赔罪:“大王勿怪,这不是……臣为韩司马送指南针的时候,与兵士谈天,偶然听到几句。”


    朱大有这回再不敢耽误,巨大的恐惧攫取着他的心。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来长安?


    此时此刻,皇帝刘盈的心头同样不平静。


    堪称惊涛骇浪,恍若海啸。


    “颍阴侯长女……”他抿起唇,浮现下意识的欢喜,很快消散无踪,那一瞬间的反应被对面的女郎尽收眼底。


    女郎弯眉秀眼,像是春日的溪流,涓涓而过,不带半点骄矜之气。她笑着点头,嗓音柔和:“你呢?”


    刘盈犹豫了。


    半晌他道:“山野小民而已。”


    颍阴侯灌婴身为开国功臣,更是九卿之一,从前驰骋沙场,说是权高位重也不为过,就连跟在皇帝身边的近侍也没有料到,这些天与陛下往来颇多的,竟是颍阴侯之女!


    灌舒定定地望着他,很快低下头:“每逢冬夏,我常在这里施粥,父亲虽知晓,却不允许我待太久。”


    被她拼命救下的小丫头亦步亦趋,梳着好看的发髻,将痴傻都遮盖了几分。灌舒上车的时候,回眸看向刘盈。


    这样风仪的男子,又怎会是山野小民呢?


    她扭过头,语气温柔鼓舞:“山野又何妨。要知道种出四石粟的人物封官又封君,就差封侯开府,董博士和陈世子,你定是听说过的……”


    余音消散在风里,刘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近侍心道坏了,头皮拔凉拔凉的,原以为这善良的姑娘出身再好,也不过是富户,侯门贵女哪会日日出现在郊外,还去以身犯险的救人?若是陛下真喜欢,封夫人未尝不可——太后说过,皇后的人选不变,谁做妃嫔都随陛下的意。


    也正因此,他秉着叫陛下开怀的念头,严令宫人不许透漏此事。


    如今倒好,灌舒姑娘身份尊贵,真要说起来,只比吕英姑娘低一线,事实上皇后也当得。


    退一万步说,夫人也是妾,要让灌婴大人知道,他能愿意吗??有戚夫人的先例……


    近侍能想到,刘盈何尝想不到。他命人去梁园和弟弟禀报一声,手指蜷起,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回宫。”.


    太后为处理政务,少有不在宫中的时候。皇帝站在长信宫前,温声问大长秋:“母后可是离宫了?”


    见大长秋颔首,刘盈耳朵一热,难为情地松了口气,又有淡淡的失望。


    转身的时候停下脚步,终是上前道:“我视您为长辈,便也不瞒您。朕……不愿耽误表妹,有了新的皇后人选,正是中尉颍阴侯灌婴的长女。朕听闻她素有美名,蕙质兰心,还望大长秋多多为朕进言。”


    大长秋愣了。


    大长秋心神震动,难掩讶然。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低声道:“陛下,今儿是替皇后下婚书的日子,郦侯府扫尘相迎,只盼太后出面呢。早有奏章放在您的案前,是那些个奴婢偷懒,没来通报么?”


    她疾言厉色地道:“臣须得狠狠地惩治他们!”


    太后和她都以为陛下看了奏章,没有反对便是默认了!


    刘家虽成了皇家,不过两代而已。受先帝影响,成亲的习俗参考沛县,并不耐烦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也没有规定男女大婚前不能见面,但下了婚书,便是板上钉钉,除非女方冒大不韪退婚。


    “……”刘盈已是面色大变,奏章?下婚书?


    他这几日老往梁园跑,只捡重要的朝事看了看,没想到……他只觉天旋地转,一瞬间变得喉头艰涩,手脚冰凉,半晌道:“是朕没有注意,不怪他们。”


    “诺。”大长秋只能这么说。


    她没有错过刘盈话间的人选,心头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气氛凝滞间,窦漪房从殿中出来,快速道:“陛下劳累奔波,奴婢给陛下泡了甜浆,还请陛下赏用!”


    ……


    吕雉回宫的时候,面上含笑,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她命大长秋守家,逮到皇帝了就叫住他,和他谈论即将颁布的立后诏书,这事朝臣催得急,一个个明示接着暗示,便是她也应对得头疼,最近忙得不得了。


    谁知下完婚书,她听到了另一个皇后的人选。


    灌舒是谁,她隐约有印象,像是中尉灌婴家的,很受家里宠爱。


    妹妹吕媭同她的闲聊,太后仍能回忆,她袖子一挥,跽坐案前:“婚书都下了,盈儿,你现在同母后说这个。”


    吕雉面容看不出发怒的迹象。但她实在没有料到——有些话不便明说,盈儿应该明白,如今朝堂不比从前,再立功臣之女为后,这把他舅舅至于何地,把她至于何地?


    真当她立侄女为后,就是为了吕家的荣耀么。


    刘盈跪拜下来,“砰”地一声:“母后,儿臣鲁莽!”


    “你啊……”吕雉甚至笑了。她慢慢道:“怎么,灌氏女天姿国色,见一面就念念不忘?”没见过她,又怎会提起她的名字?


    冷汗与灰暗交替袭来,刘盈讷讷开口,已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儿臣没有见过灌姑娘,只是听过美名。”


    吕雉没有回答,片刻和缓道:“你若真的喜欢,大婚后,封做夫人也未尝不可。”


    “不过是儿臣说笑之言!”刘盈俯首,有些急切地抢话,“让母后烦心了。”


    刘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长信宫的,尽管控制住情绪,失魂落魄不似作假。近侍候在殿外,头一个比一个低。


    忽然间,刘盈撞上了一个柔软又蕴含力量的小身板。


    刘越仰头看他,小心极了:“皇兄不会和母后告状了……?”


    这事万万不能捅破,刘越立马道:“就是三头猪,不多。下刀过后都好好搜集起来,叫徐生给它们做法,现在睡得可安详了,熬得过去就是功劳猪……”


    刘盈:“……”


    刘盈逐渐恢复冷静,张张嘴。


    刘越牵起哥哥的手,坚决道:“我定让皇兄吃上第一口肉。”


    第124章


    被刘越一打岔, 刘盈心头的艰涩奇迹般地减弱了。


    越儿一天比一天拔高,盛满旭日初升的朝气,即便说得他哑口无言, 也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有什么在心头鼓动。


    罢, 保密就保密吧。


    皇帝拒绝思考卖猪郎的刀下在哪里, 回到宣室殿, 首先翻找有关婚书的奏章。近侍跪了一地, 不知过去多久, 就见陛下慢慢坐在案边,双手撑额。


    这时候, 有人前来禀报, 说吕姑娘候在殿外, 手中端着汤。


    刘盈抬头,嘴唇张开又合上。


    也好。


    刘盈看着奏章, 眼神坚定起来,见到吕英的第一眼, 语气温和而真诚:“表妹, 朕不愿意耽误你。”


    此时他不是帝王, 而是平凡人, 他不想欺骗一个好姑娘, 如若吕英同意,他将庇护她一生,绝不食言。


    “啪嗒”一声, 吕英手中的陶碗碎了一地。


    她掩饰般地蹲下身,伸手捡起。侍从大惊失色地阻止,刘盈也起了身:“英儿……”


    吕英背对着他, 深吸一口气:“今儿是下婚书的日子,陛下这般言语,是要郦侯府悔婚吗?”


    不等刘盈回答,她急切道:“陛下不必多说,我都明白的。”


    那张清秀英气的面庞流下泪,被主人死死擦去:“我知道表哥一直拿我当妹妹看,不要紧,我占着皇后的名头就可以,根本不碍着表哥,更不会强求什么。”


    是她贪心,妄求不属于她的缘分,死死扒着陛下不放。她爱舞刀弄枪,不柔美也不好看,谁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吕英一笑,扭过头,不顾刘盈沉默惊愕的神情,行了一礼。


    她斩钉截铁:“这是吕英任性的最后一回。”


    郊外乡间,自称山野小民的男子已经很久没来了。


    那双眼睛的喜爱不似作假,又是什么绊住了他的脚步?


    灌舒仿佛明白了什么,面色爬上苍白。那人看着温柔俊秀,不藕断丝连,也不留余地,她鼓起勇气表达意愿,竟连回应都不愿回应!


    她又等了许多日,终于等来一个眼熟的人。近侍气喘吁吁地道:“我家陛……他、他同我说,说实在不能给予灌姑娘想要的,望姑娘日后安好。”


    这话何等干脆。


    灌舒攥着手,愤怒绝望之下,声线依旧细软:“我知道了。”


    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继而泪流满面:“若我说我不在乎呢?”


    ……


    回到颍阴侯府,正逢中尉灌婴下衙。灌舒走进书房,看向一旁的侯夫人,眼神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父亲,母亲,女儿与陛下两情相悦,女儿愿意入宫。”


    得知那人的身份不过偶然。天气越发热了,她绕过马车想送水喝,谁知听到那一声“陛下”。


    书房是长久的寂静,灌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灌夫人捂住嘴巴,堪堪稳住身形,随即大喜:“陛下?舒儿,你出门竟是遇见了天子?”


    做侯夫人前,她不过是沛县一位铁匠的女儿,家境殷实,却没读过什么书。长女年纪不小了,她正为夫婿人选烦心呢,谁知道从天而降这样的大消息!


    她忙与丈夫道:“这可好了,你可要筹谋筹谋……”


    “无知妇人!”灌婴捂住胸口,都顾不上质问他们何时有的私情了,“进宫,进什么宫?陛下即将立后,立的是他亲表妹,已故周吕武侯之女,你去做什么?做妾给人当笑话瞧?!你爹我绝不同意!!”


    有太后坐镇,谁能压过皇后?


    再说了,他如今的身份仅次三公,巴巴送女儿入宫,岂不让人耻笑,开国功臣的脸面往哪儿搁??


    灌舒面色惨白。


    她缓缓跪下:“父亲……”


    “这事没得商量!”灌婴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她骂,“你给我待在府里,好好醒醒脑。便是你娘求情,也不作数!”


    ……


    灌舒就这样被禁了足。也赖家丁对痴傻女童的放松看管,消息由侍女拼了命地传递出去,从颍阴侯府传进宫中,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立后程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再过不久,就是大婚了。对于拥护皇帝的朝臣而言,陛下大婚乃第一要紧事,大婚便能期待亲政,等待皇子皇女的出生,这才象征国本稳固,象征老刘家的千秋万代啊。


    尽管皇后是吕氏女,不还有等待临幸的家人子么?


    还有个好消息,梁王殿下即将年满八岁,要往梁国就藩了。即便梁王近两年来,天才光环并不那么闪瞎人眼,但他们总有一分提防——太后对幼子的宠爱,谁都看在眼里……还有陛下。


    梁王殿下年龄越大,这份宠爱就越发危险。


    他们劝不过陛下,只能寄希望于祖宗规矩了!


    眼见未来分外美好,不知是谁,美滋滋地呈上一份奏章,言明梁王殿下乃天子胞弟,身份尊贵,若往就藩,随扈队伍定要浩荡,仪仗定要威武,还要有执戟武士跟随。


    读着读着,吕雉恍然:“不错,这倒提醒了哀家。”


    她把奏章塞给刘盈:“你瞧瞧。”


    刘盈猛然回神,双手接过。看到内容的一瞬间,什么思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同样恍然:“也是儿臣疏忽了此事!”


    刘越练完剑,唰一下跨进殿门,就见母后皇兄相视一笑,极为默契的模样。


    难道是梁园的变动再也瞒不过去了……?


    透明玻璃的研制到了关键处,刘越只觉振奋,不再有精力顾着这头,谁知阉着阉着出了岔子。首回下刀的小猪死了一头,另外两头存活下来,肉眼可见地变胖变懒,于是卖猪郎打了鸡血,磨刀霍霍向猪尾,一个不注意,叫等待净身的彘群躁动起来,一个不注意,跑了。


    结果就是漫山遍野地抓猪。


    这些都是肉啊,掉一块刘越都心疼,他悄悄同太傅说起,太傅张良笑道:“一味的镇压绝不可取,不如焚香抚琴,以音化彘。”


    刘越:“……”


    不愧是独受便宜爹信任的谋臣。


    刘越琢磨几秒,决定招揽更多的使刀人才,梁园令吕玢擅长这个。


    回过神,他小小地松了口气,察觉方才的交谈与彘无关。刘越哒哒哒地上前,提起透明玻璃研制出来之后,他和太傅出游的事儿:“越儿想去梁地看看。”


    他也快八岁啦,不小了,按理,是要去往梁国就藩。刘越也没有想太多,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同母后撒娇迟一些去,日后,再叫母后常来住一住。


    何况梁国离长安不远,他的梁园或许不必搬迁,能够从一而终,为着灭亡匈奴的志向而奋斗。


    刘越灰黑色的眼珠亮亮的。


    吕雉并不知道小儿子的脑瓜在想什么东西。她犹豫片刻,显然对出游这件事思考了很久,终是决心接纳梁王太傅的提议,唯有一个要求。


    ——路途之中不许遮掩身份,让武士时刻跟随。到了梁地,便是乔装便服,也不许不带人。


    外头不比长安,只有越儿经受保护,当娘的才能放心。刘盈赞同颔首,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耐力忍着,才没有出言反对,幼弟跟着留侯出游,亦是上一堂生动的实践课,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舍不得。


    只是留侯一人……


    皇帝不禁产生了一个主意,堪堪按捺下来。如今还早呢,不如过后再说。


    刘越乖乖倾听,一一接受,模样可郑重了。吕雉见他这般就觉欢喜,揉揉刘越手感依旧的脸蛋:“好了,去和禄儿玩吧,他昨儿是不是雕了他大父?禄儿两岁的时候,祖父就逝去了,难为他还记得。”


    对于吕禄打工一事,太后显然是知晓的。


    “……”刘越小心道,“那好像是舅舅……”


    吕雉:“…………”


    “是吗?”吕雉若无其事,丝毫没有把二哥错认的歉疚,“是母后眼拙了。”.


    第二天朝会,正当递送奏章、推崇梁王就藩要浩荡的臣子美滋滋地候在廷下,忽然遭受了皇帝给予的雷霆一击。


    刘盈扬声对众臣道:“朕之幼弟梁王,钟灵秀章,年岁尚小,朕如何也舍不得他早早就藩,决议仿赵怀王旧事,命梁王久居长安,遥领爵土。”


    一石激起千层浪,刘盈说罢望向吕雉,吕雉含笑点头,道:“善。”


    她又道:“丞相——”


    曹参出列:“臣在。”


    吕雉温和道:“先帝在时,喜爱赵怀王,同样喜爱梁王,你也是知道的。今时今日之景,要是先帝看见,他定然欣慰,另,皇帝大婚的章程,虽有哀家制定,还须你率领众卿把关。”


    曹参作揖道:“臣遵太后令。”


    三公九卿老神在在,仿佛早有预料,这下倒好,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堵了回去,叫他们一刻也发不了声。没错,先帝是干过让赵怀王遥领爵土的事儿,但是,但是……


    但是后面接着什么,谁也道不出来。


    谁敢反驳先帝,说先帝的不是呢?


    原本美滋滋的臣子眼前发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等梁王殿下本人得知,已是午膳时分,刘越吃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忽然间愣住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重磅的消息,刘盈看向太后,殷殷道:“越儿头回出游,儿臣总有些不放心,不如请卫尉协同,也好节制各路的军器、仪仗。”


    九卿里的中尉卫尉皆掌治安兵马,不同的是职权范围,中尉管宫城外,卫尉管宫城内。按理说,出游请中尉更合适,但卫尉乃曲逆侯陈平,也就是刘越亲爱的陈师傅——他和梁王更熟。


    有小道消息说,自陈平淡薄名利以来,太后对他越发满意,有意换一换陈平的位置,叫他在中尉衙门也锻炼一下。


    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刘越打了个寒颤。


    留侯与曲逆侯,昔日开国两大谋士,他们要结伴出行了……


    第125章


    除却关乎国本的重要大事、以致两宫分歧严重, 在平日,吕雉甚少驳刘盈的面子。


    见吕雉微微点头,认同自己的安排, 即便这样的规模有些出格, 刘盈面上浮现出笑意。


    高兴之余, 思绪发散到很远的地方。


    他深知母后一路走来殊为不易, 为天下为朝政担了不知多少, 正因为此, 皇帝无法真正地怨怪母亲。


    他在戚夫人那儿吃够了教训, 发誓不会做不忠不孝之人。他与灌舒有缘无分,接下来要做的, 就是准备大婚, 册立皇后……


    从前的一切, 就让它遗忘吧。


    皇帝太后你一言我一语,两位师傅出游的事就这样被敲定。


    太傅和陈师傅的恩怨情仇另说, 就算心下震惊,饭还是要吃的。


    刘越嗷呜几大口解决, 擦擦嘴, 连午睡都顾不上, 迈着不算短的短腿去寻母后了。


    吕雉仿佛知道小儿子要问什么, 放下手中的奏章, 叹气道:“阿娘舍不得你。难道越儿小小年纪,就舍得离开阿娘,前往封地么?”


    刘越把头摇作拨浪鼓:“舍不得。”


    他还计划用积攒的小金库修建行宫, 多年之后,邀母后前来住一住呢。


    心头充斥着小高兴,令他眼睛都弯了起来, 这要让徐生看见,定会大呼大王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吕雉不期然笑得开怀,摸摸刘越的发髻:“再过几月,等梁国相的人选落定,我们梁王就正式掌梁国税收了。……时辰不早了,还不睡觉去?”


    随即压低声音:“不睡觉长不高。”


    刘越立志要往韩师傅的身高发展,甜甜地答应:“嗯!”.


    郦侯府的婚书一下,大婚流程就像坐了火箭般推进。


    许是三公九卿甚少出言反对的缘故,梁王“长住长安,遥领爵土”一事,并没有掀起多少余波。


    某些人反复思考,认为梁王刷足了重臣的好感度,加上太后一言而决,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女主当政,外戚横行,终究不是正道……唉。


    他们越发期盼大婚的临近。毕竟陛下才是他们追随的宽厚明主,有什么比成家亲政更重要的呢?


    随着时间流逝,整个长安都沉浸在天子大婚的氛围中——大婚定在八月初五,太史令占卜出来的好日子。


    对于刘越来说,这个吉日与生辰挨得近,过完生日正好随师出游,巧合得完美。在这之前,他的皇兄需往关中探望父老,于沛县祭拜先祖,告知天大的喜事。


    皇帝车架启程的前日,有近侍慌乱地前来禀报:“陛下……”


    刘盈闻言,手剧烈地一抖:“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交侯吕产看着春风得意的郦侯吕台,心头酸溜溜的。


    大兄风尘仆仆赶回京中,为操持婚事,嘴巴都咧出花了!


    皇后是他们俩的妹子,但这远近亲疏,还是有很大差别。郦侯与吕英一母同胞,乃是吕泽的第一任妻子所生,而吕产原先是妾生子,也亏他娘任劳任怨,在主母逝去之后操持家务,这才取得阖府认同,等到父亲病重,终是给予名分,将他娘提做侯夫人。


    英儿与他这个兄长不陌生,但感情就那样,分府后,她理所当然住在大哥处,由大哥养着。而今皇后的荫蔽荣耀,又有多少能分在他身上,分在交侯府上头?


    一句话,受益最多的不是他啊。


    吕产长长地叹气,无意间翻开他抄录的朝堂诏令,灵光忽现!


    他火急火燎地进宫求见太后。


    殿前,吕产笑眯眯地道:“您看,臣女与梁王相差不过五岁……呃……”看样子很是般配。


    话音渐渐地弱了下去。


    吕雉似笑非笑:“那岂不是辈分都不对了?”


    吕产一喜,忙说:“辈分不要紧。”


    他还想说什么,吕雉大怒:“从前你和吴王暗地里要结的娃娃亲,哀家还没和你算账,如今倒是打起你梁王表弟的主意。这些年历练也不知道历练个什么东西,给我滚回府好好反省!”


    吕产:“…………”


    这……吴王……久违的记忆浮现,吕产扑通一声跪了,声泪俱下:“姑母,侄儿早就和他划清关系,还请姑母明鉴!”


    吕雉:“滚。”


    吕产灰溜溜滚了。


    吕雉看着他的背影,眼眸划过难以看清的光芒,思及吕产在中尉衙署担的官职,摇了摇头。


    如今还早,再等等。


    书阁之中,刘越打了个喷嚏,捂住嘴,掏出干净的巾帕一擦,继续和萧师傅学法。


    他嘴闭得像蚌壳一样紧,有关张良陈平共游的消息,半句也没透露出去。只是学习越发专注,前往石渠阁的时候,也不再苦大仇深——只要心态转变为看热闹,寒颤就不会上身。


    张良怀疑他的学生在打什么坏主意,观察数天一无所获,挑了挑眉,放弃了。


    天子大婚的前后几日,是刘越难得的假期。


    诸侯王一一赶赴长安,奉上难得的厚礼,只除了吴王,他自从被徐生气病,已经缠绵病榻数年。刘越难得和小伙伴们共聚,特别是代王刘恒,自从熟记厚黑学,整个人散发着靠谱的气息。


    他坐在那里,说到养牛如数家珍,一看就和其余妖艳弟弟不一样。


    见刘越听得认真,刘恒心里满足,讲得越发起劲,难得被临江王刘建打断了。刘恒淡淡看去,刘建浑身发凉,羞涩地扭过头,坚决不看四哥。


    刘恒:“……”


    自从就藩后,刘建终于搞明白了一个问题。他颤巍巍地问:“幼弟,那当做欠债的胡椒……可是西域特产?”


    刘越吃惊:“八哥,是谁告诉了你,让你体悟到知识的甘美?”


    刘建眼一黑。


    他的封地在南边,和西域差十万八千里远,他要怎样才能穿过匈奴,打通西域,带来胡胡胡胡椒呢?


    八弟的痛苦刘长不懂。淮南王兴致勃勃,大手一挥:“快,大伙都来看我举鼎!”


    他对力气的掌控越发纯熟,自认长大之后,当不输于西楚霸王,此时已经开始尝试三十石重量了。


    刘越道:“七哥,大喜的日子,需要惜命一些……”


    刘长:“……”讨厌。


    交流完感情,刘越瞅瞅年纪最长的齐王,齐王刘肥举起手,使劲同幼弟打招呼:“还有没有玉璧可以卖?寡人出四百万。”


    刘越:“不卖。”


    刘肥惋惜:“噢。”


    刘越依旧记得刘肥私下联络皇兄炫耀玉璧的仇,见他这般,刘越软软道:“原价四十万,四百万亏啦。”


    刘肥:“噗——”


    大婚当日,吕家夫人们一半进宫帮忙,一半簇拥在郦侯府,笑容盈盈,忙碌不已。吕英作为皇后,将从未央宫正门而入,一步步踏上宣室玉阶,由御史大夫宣读立后诏书,丞相授金印,与天子并肩站在高处,方代表仪式的结束。


    仪式过后就是昏礼了,由长辈洒水点额,喝合卺酒,帝后结为夫妻。


    天色亮起,整个宫廷喜气洋洋,刘越特意起早了些,穿上醒目的衣裳,镶以黑边,浑身是奢华的暗红。他坐上轿辇,准备混进皇兄身边,吕雉一笑,也任由他去。


    刘盈站在镜前,双臂高抬,由宫人整理喜服。纯正的大红十分耀眼,唯一不相配的是少许凝愁,不过短短一瞬,刘越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刘盈回过头,笑道:“越儿来了。”


    刘越看他一会儿,眼神很亮:“哥哥新婚快乐。”


    他从衣襟取出一小块薄片,薄片打磨得圆融,绝不会割伤手。最奇妙的是薄片的颜色,非白非绿,而是剔透的透明!


    把新婚礼物递给皇兄,刘越简单叙说几句,尤其是用途,刘盈一愣,目光越来越亮,像看宝贝似的看着它。


    他隐约知道梁园那一群化学家在研制什么东西,拉了极长的战线,没想到竟是此物,堪比指南针那般神奇。若是窗楹用此物建造,该引进多少日光,刘盈惊喜道:“朕以为越儿光玩猪去了,却未料到……”


    刘越:“……”


    刘越若无其事,给下属邀功:“都是方士们废寝忘食,将生死置之度外,皇兄要好好奖赏他们。”


    “该当,该当。”刘盈叮嘱近侍好好收起这份礼物,看向刘越的眼神十分柔软。


    顿了顿,刘盈蹲下身,将仰头的梁王殿下抱得高高的:“不论皇兄娶妻还是生子,越儿依旧是皇兄最看重的弟弟。知道吗?”


    刘越猛然腾空,睁大眼睛,双脚并没有扑腾。


    他现在可不是两岁的小豆丁了!刘越郑重点头,露出甜笑,忽而道:“皇兄快放我下来。”


    刘盈不放,还想说些什么,渐渐的,察觉有些抱不动:“……”


    越儿这些年的练武不是白练,他只得顺水推舟,尴尬地一咳。


    刘越一本正经,佯装刚才的过程不存在,琢磨着要不要去当压床童子,和刚刚入京的刘长一起。


    要是椒房殿的女官知道了,定要欲哭无泪,淮南王天生力大,梁王劲儿不小,这不是压床童子,是塌床童子!!


    大婚当日婚床裂开,是凶兆吧?


    第126章


    立后大典终是到来。


    刘越站在阶下, 离皇兄最近的地方,腰间揣着一根红绸带。许是天才低调久了,有臣子猛然一见, 只觉梁王殿下今天分外的轩昂, 那小模样, 单用“漂亮想揉”四个词来形容, 好像不甚恰当。


    当然, 这是万万不敢在太后面前说的。


    御史大夫宣读诏书的时候, 吕英头戴凤冠, 身形由远及近。新皇后下颌微收,目光柔婉, 她握住帝王伸出的手, 扬起一抹笑容。


    恍惚间, 谋求亲政的大臣仿佛看见了第二个皇太后。


    难掩英气的面容,又是嫡亲姑侄, 万一是个厉害角色,这可怎么好?


    沐浴着满朝目光, 吕英什么都没想。


    她终于站在了表哥身旁……她会做个贤德的皇后, 忧陛下所忧, 急陛下所急, 替他打理好后宫。


    而宫外那个女子, 得到陛下喜欢又如何,赢家终究是她,不是吗?


    吕雉将儿媳的神色尽收眼底, 不知想起什么,有欣悦,也有惆怅。


    待大典结束, 太后起轿椒房殿,对大长秋道:“英儿已经不像从前的她了。”


    大长秋道:“皇后真正把陛下放在了心里。”


    吕雉望向遥远的宫阙,淡淡道:“现在看来,不知好还是不好……”.


    刘越琢磨的压床没有成真,由更小几岁的鲁元长公主之子张偃做童子。


    他还没说什么,淮南王刘长可惜地望了眼喜房,与幼弟嘀咕:“既然压不了,能闹吗?”


    嘀咕声让兄弟几人都听见,代王刘恒一笑,温声劝说:“皇兄大婚与别处不同,七弟还是不要这么做。”


    不知怎的,刘长看刘恒有些天生的不顺眼,明明以前从未有过,难道是刘恒再也不哭鼻子的缘故?他轻哼一声,我和幼弟炸吴王府的时候你还在养牛呢,拽什么拽。


    刘越沉思片刻,开口了。他必将守护皇兄的新婚之夜:“七哥真的憋不住的话,可以站在椒房殿门口举鼎。”


    刘长:“…………”


    那下一刻他就成了肉饼,刘长沉重道:“寡人不闹。”


    在众人看来,先帝的四、七、八子与幼子玩在一块儿,便衬得五子燕王,还有六子淮阳王分外突兀。燕王刘恢原本真切的笑容变得勉强,他深吸一口气,朝淮阳王刘友走去,亲热地叫了声:“六弟。”


    淮阳王刘友心头一松:“五哥!”


    他向来在兄弟里头排中等,不算最得宠,也不算最透明,盖因阿母容色出众,戚夫人毁容后,还被先帝惦念几分。对于代王几个对梁王的巴结,刘友是不屑的,他认定欠梁王的债就是巴结。


    父皇喜欢刘越,从前的萧丞相也喜欢刘越,刘友心头不舒服,不就是长得好么?


    但自从就了藩,他终于体悟到“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


    太后一句话,就能让根基薄弱的代王母子站稳脚跟!


    然而他实在与太后的心肝宝贝梁王不熟,别扭情绪加上诸侯王固有的骄傲,刘友拉不下脸示好,自回京后,一直拖到现在。如今五哥主动解围,刘友心里感激,连忙走过去。


    听闻动静,刘越望了二人一眼,随即转回了头。


    那一眼不带什么情绪,真要比的话,怕是梁王殿下看猪崽的眼神,都比看他们火热——


    前者可都是香喷喷的肉!


    帝后大婚于安稳中度过,诸侯王一一启程回封国。送别那日,淮南王刘长差些泪洒长安,刘越为赶场忙得脚不沾地,顺便开拓一单赊账业务,为临江王刘建找胡椒提供金钱支撑。


    刘长幽怨极了:“我也要……”


    刘越软软地看他,语气冷酷:“你用不着。”


    不过软稻而已,培育五十年总培育得出来,刘越有这个信心。


    刘长:“……也是。”


    刘长猛然生出一股紧迫感,一回到淮南国,便询问国相软稻的种植。


    淮南国相长须翘起:“大王有所不知,淮南百姓确以稻为主食,却都是硬稻,不知这软稻从何而来?”


    刘长:“…………??”


    淮南王抱头的一幕,刘越没有亲眼看见,他在为生辰后的出游做准备。


    母后同他提起,周游列国的辟阳侯审食其已经逛完大汉的国土,即将从梁地回归,很大概率能遇见。为此,刘越有些小期待,据说辟阳侯终日贪财,终被财啄了眼,一天学他微服的时候,被一个彪悍至极的女商设计,孩子都生了!


    审食其面色铁青,实在受不住女商的缠,可不能不要孩子,只好求太后做主。


    吕雉忍着笑,在奏章上写了一个准。准此子入侯府,往后举荐、入仕,不受商户制约。


    要知道立国以来,汉律规定商贾子孙无法入仕当官!虽然有特例,但辟阳侯能和别家一样吗?那女商连外妇都算不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吕雉同臣下感慨:“还是辟阳侯最懂哀家。先帝在时大力抑商,故‘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先帝策英明,仍有改进之处。要抑商,却可以适当通融,众卿以为如何?”


    太后这话传出去,辟阳侯迅速成为长安的传奇。


    连专注打工的吕禄都听说了,何况刘越?只不过版本不一样,吕禄听说的是长安富商争先恐后想送女儿入辟阳侯府,或者来个偶遇;刘越听说的是长安商人不约而同给辟阳侯立了个牌,得空就拜拜……


    刘越不禁肃然起敬,辟阳侯这是牺牲小我,成全大家。


    过段时间出游,就多带一串铜钱好了,当做辟阳侯的安慰钱。


    ……


    不知不觉间,梁王殿下的生辰越来越近。


    皇后嫁进宫以来,与皇帝谈不上琴瑟和谐,倒也相敬如宾,不知从哪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每每陛下驾临,皇后都亲自端水端膳,可见其用心。


    即便刘盈是自个亲生,太后还是唤来吕英,提了一提:“这些事情让奴婢做就好,何必累着自己?”


    吕英笑道:“母后,儿媳不累。您与陛下辛劳更甚于我,儿媳不过举手而已。”


    吕雉见此也不再劝。


    她交给吕英的宫务,吕英都完成得无可指摘,椒房殿秩序井然,大长秋还在她耳边称赞过。又过了几日,吕英捧着一件外裳过来,不好意思道:“这本是越儿的衣裳,只不过针脚尚为粗糙……母后不要嫌弃,当个垫桌布也好。”


    吕英做这些,倒也不是投太后所好。


    任谁真心与梁王相处,都会忍不住疼爱几分,她作为表姐,又是长嫂,天然带有关怀越儿的责任,只不过自己实在不擅长针线。做坏了三匹布,才做出这么个玩意,吕英臊得慌!


    吕雉接过,扑哧一声笑了:“哀家得让越儿领你的情。”


    她怎会不知吕英喜爱刀剑,软鞭舞起来不输男儿,针线这块确实为难。又说了一会话,吕雉温和道:“你也知道越儿生辰将近,哀家把宴席交由你练手,如何?”


    吕英抬首,眼底浮现惊喜。


    她也不做推辞,大大方方地应下:“诺。”


    等到九月来临,炎热气息逐渐散去,满心火热期盼陛下亲政的朝臣如兜头泼了盆凉水。离陛下立后已有两月了,原以为陛下成婚,太后便会交出部分大权,过渡到天子手上,谁知太后丝毫没有还政的意思。


    他们不禁急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史书记载,秦昭襄王半辈子被宣太后压制,年逾五十才真正掌握朝政,难不成他们也要等到那时候?


    但……说来说去,毫无破局之法。总不能刚迎新后,就纳家人子吧?


    纠结间,梁王殿下的生辰来临,宴席温馨却不奢华,沿袭从前的风格,邀请的只是小范围的宾客。吕家夫人们心知这是皇后布置的,见太后满意,她们也与有荣焉,放心地琢磨起另一桩事。


    越儿八岁了,八岁的脸蛋肚子,不知还能不能戳?


    毕竟从明日起,梁王正式接收梁国的赋税,人口,还有一应重大的朝务,已经不能当小孩儿看待了。换句话说,从前无忧无虑(刘越:?),被护在羽翼下的梁王殿下即将登上大汉的舞台,成为治理封国,掌控一地的实权诸侯王,像他的哥哥们那样。


    刘越吃着饭,速度慢了下来。


    肚皮有些微微的发凉,他沉思,往席间瞄了一眼。难不成陈师傅知道了要和太傅出游的事,高兴过了头……


    同样被邀请的陈平打了个喷嚏:“哈欠——”


    浑然不觉的陈平左右一看,淡定地回身。


    嗯,好兆头,这是上天都在惦念大王又长了一岁!


    第127章


    赴宴的热闹还没散去, 噩耗忽然降临陈平心头。


    说是噩耗也不准确,他望着面前恭敬的小黄门,罕见地发起愣。游览大川, 谁不喜欢?这么多年长安城都看腻了, 何况他身为九卿, 朝务在身, 哪有闲暇像审食其似的乱走乱逛。


    与梁王殿下一起, 那就更好了, 他还能传授学生不一样的智慧。


    自觉看破红尘, 消除逐利之心的陈师傅露出一个笑容,很快下搜荣消失, 毕竟……他和留侯早年相争的恩怨, 还是有点点涟漪荡在心头。


    复杂。


    纠结。


    他在卫尉经营数年, 早有预感要换个衙署待待,好不容易有带薪假期, 傻瓜才不去。陈平摸摸短须,终是对小黄门道:“去回太后的话, 平领命。”


    另一边, 留侯府。


    管事目睹他们收拾行囊的君侯, 手顿了顿, 眉心紧皱一下又很快松开。


    随即走到院里, 负手看了看天,微笑道:“人算不如天算。”


    管事紧张起来,难不成有大事发生, 张良回房,开始写写画画:“……改变一下出游路线。”


    毕竟卫尉曲逆侯都跟来了,那么好的同伴, 不用白不用,亦无碍他的养生之道。枸杞水入喉,带来丝丝滋润甘甜,他落笔圈出一个地方,代郡.


    “入代?”吕雉望着舆图,目光转向张良,“愿闻其详。”


    “大王的领土囊括邯郸郡,再往上,便是清河郡与代地了。”张良笑道,“大王理一国政而不出长安,如何懂天下苦,知梁国情?臣知晓太后的苦心,太后意便是臣之意,故臣希望借道鲁元长公主与代王。”


    吕雉沉默了下来。


    除此之外,代王努力开的养牛场,正是他们大王的资助,去看看也无妨。只要张良想,他可以说服世间任何一人,何况举棋不定的太后,吕雉目光冷肃,终是点头:“有什么事,唤卫尉上报哀家。”


    雏鹰不经过真正的飞翔,如何领会天空的宽广。待张良告退,吕雉对大长秋道:“点一千长乐宫卫士,护卫越儿左右,让二哥掌掌眼。车辇,良马,仪仗,你去安排,不,哀家亲自去……”


    大长秋连连点头,并不敢劝,大王第一次出远门呢,太后哪放得下心。一千卫士,都比得上齐王就藩时候的随从了,除非是哪里叛乱,必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大长秋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正欲应诺,吕雉又道:“一千是明处的人,暗处得再安排几个。”


    到最后,吕雉拍板:“明儿再请留侯进宫,叫他出出主意。”


    不与张良密谋,她总有些不放心。


    于是五天后,刘越一觉睡醒,面对的是一千卫士的卫队长、司律中郎将杨四虎,由顶头上司季布带领前来长信宫。除此之外,出游的车辇齐备,床边摆着诸侯王形制的衣饰——玄色长冠,大襟宽袖,四彩赤带,当然是订做的迷你版。


    居然还有一个迷你的梁王金印。


    这身衣裳,他在四哥就藩的时候见过。刘越回忆起日常上身的纯色布,张嘴,想要说什么。


    谒者忙道:“这是太后准备的衣饰!”


    刘越当即决定穿。


    等他哼哧哼哧打扮完,太后已携皇后在前殿坐着了。片刻眼前一亮,只见八岁的半大娃娃,被衬托得俊丽中带着威严,越发长开的五官与吕雉年轻时像了四成,原本冷酷的味道在见到母后的瞬间消融不见,笑得很甜。


    长信宫亲近的人都知道,梁王殿下八岁了,不再与母后亲亲,但仍旧每天一个抱抱,雷打不动。吕雉拉着小儿子的手,刘越都认真地听,半晌道:“母后想我了就写信,需要八百里加急的话,越儿出钱。”


    又甜甜地对吕英道:“嫂嫂想我了,也这么做就好。”


    大汉最尊贵的两个女子都笑了起来。吕英最能感受到母后的不舍,这一去几个月,等再次见到越儿,还不知他长高多少,胖了还是瘦了,又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不过越儿的脸颊依旧很软。


    她忍住蠢蠢欲动的手指,没有戳。过了一会儿,皇帝的车辇到来,刘盈匆匆进殿,积了一箩筐的话想和弟弟叮嘱,最后只化成一句:“有什么委屈只管写信,皇兄替你撑腰。”


    刘越幽幽地望了一眼殿外,委屈,他能受什么委屈?


    知道的以为出游,不知道的以为是官方镇压地方武装,所以派出黑压压一片甲胄人。


    加上张良陈平两大聪明脑袋,这队伍,做什么不成,也亏他娘他哥放心,放在平日,早就被人弹劾啦。


    事实上,朝中不是没有人弹劾,都被天子太后镇压了下去。在梁王身上,两宫意见总是出奇的一致,让弹劾之人灵魂都感觉到了憋屈!


    梁王有什么好,到底给两宫灌了什么迷魂汤?!


    迷魂汤本人牵着皇兄的手往外走,等到了宫门口,忽而脚步一停。


    两大聪明脑袋映入眼帘,间距有点远。尽管不再年轻,光看他们的样貌,依旧风姿卓然,赏心悦目,就是气质迥异,颇有不相融之感。


    仔细看去,像是曲逆侯陈平站得更挺拔,更精神。


    从前钩心斗角的岁月浮上心头,陈平暗暗叹息,如果这回不得不斗……


    可是他已经不执着于丞相梦了。长子出息,侯府的未来也不用担忧,若是张良出招,他又该如何回话?


    聚精会神地等了许久,留侯依旧没和他打招呼。


    陈平:“……”


    波澜不惊的心灵泛起波动,又很快消散。如果刘越在场,定然认得这叫恼羞成怒——可惜他不知道,梁王殿下向太傅问了好,又和陈师傅问好,请他们上了各自的车辇。


    想象中的场面没有来临,刘越松了口气。


    幸而他强烈要求两位师傅各乘一车,母后接纳了他的建议。


    车辇由少府借鉴秦始皇帝东巡的工艺,尽力做得平缓减震,放上挡板便成了马车,旁人瞧不见内里。吕禄和周亚夫早已候在里头,穿上订做的薄款甲胄,一个面色严肃,佩戴剑柄,一个面色同样严肃,只不过捧着土印和刻刀。


    刘越:“……”


    刘越欣慰点头,吕表哥这是沿袭了他前世的打拼精神,不错。


    转念一想,梁园的事务都安排好了,应该不会有纰漏,等他回来,就能看见琉璃暖棚的雏形。又想起读书这回事,丝丝悲伤之意涌上心头,为了躺平的梦想,他决心充当幕后人,何尝不是自己拼呢?


    刘越探出头,和母后挥挥手,又在皇兄不舍又感慨的眼神下,小声道:“越儿希望哥哥每天都开心。”


    刘盈离得最近,闻言愣住了。


    越儿什么都不知道,立后时的波折,他和母后一致地瞒着他。


    “起!”随着一声令下,梁王车架缓缓前行。刘盈脚扎了根似的久久不动,眼眶有一抹红。


    原本想要送幼弟出城,是越儿劝说的他,如此太过大张旗鼓,绝不能行,于是改为宫门相送。明明越儿只是出游一趟,他为何有红眼的冲动?


    他告诫自己,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丢面,回头看母亲和妻子,她们居然和他一样,甚至红得更加明显。


    刘盈:“……”


    梁王出游的第一日,皇帝没有睡好,总觉得心头有些空落,连原本搁在心底的绪愁也后退了一步。


    梁王出游的第二日,宣室殿近侍脚步急切,竟是失态地奔进殿内,神色似悲似喜,又似一片空白。


    “陛、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灌姑娘有喜了……”.


    梁王车架驶出长安,横穿河东河内,往梁国地界行去。


    一路上,陈平关注张良的车辇好多天了。


    而后忽然想起,出游的行程是张良制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便想着去讨要一份,以便享用各地著名的吃食。休息的时候,他云淡风轻,矜持地派遣随从下车,谁知随从很快回来:“君侯,留侯不在车里,而在大王的车上。”


    继而压低声音:“这几日都是。”


    陈平:“……?”


    张良正为刘越讲述各地的豪强大户:“先帝在时,迁中原豪强去往长陵,放在眼皮子底下监管,此举避免了一场纷乱,”说着,他的面上浮现笑意:“以至中原买卖低迷,商户不兴,数年后,长安最大的豪强便是辟阳侯审食其。”


    后来的事情不用多说,审食其变成了个穷光蛋,还和刘越有关。


    “至于遥远的诸侯国各地,譬如齐鲁士绅,先帝原有这样的计划,因叛臣叛乱而搁置了,况且难度不小,需从长计议。”


    刘越懂得太傅的意思了,因为大汉立国不久,即便经济复苏,直面长安掌控的关中豪强势力仍然微弱,各个诸侯国则不然。


    他们扎根乡族,同气连枝,譬如原先的南阳郡守罪臣钱武,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豪强?


    刘越想了想,道:“梁国也有。”


    张良颔首,从袖间抽出一沓纸。


    “这里记载的都是梁国豪强的名字,标记圆圈者罪大恶极,无可饶恕。”他轻飘飘地放在刘越手上,鼓舞道,“所谓出师即大捷,都看大王的了。”


    刘越:“???”


    第128章


    两个伴读早就去他们的车厢撒欢, 或摆弄刀剑,或摆弄土印,徒留梁王殿下面对残酷的现实。


    刘越接过纸, 纸有千钧重。


    他品读半天, 不知从何问起, 仰起头, 投去可怜巴巴的一眼——


    张良忍不住笑了, 悠悠道:“梁与旧时的韩有重合。大王也知道我刺秦不成, 逃亡四方, 于各地都有躲藏,后来楚汉相争, 梁地的豪强杀了一批, 还剩一批, 不久前托人打听,还是熟悉的名字。”


    刘越从太傅的话间听出怅然, 心神一紧,转动脑筋想要安慰。


    张良捧着枸杞水, 喝一口:“他们怎么还活着呢?”


    刘越:“…………”


    太傅, 厉害。


    就知道出游没有这么简单。


    白嫩的小脸木着, 刘越埋头苦记。太傅的意思, 是名单上十恶不赦的豪强都交给他解决, 他,一个刚满八岁的梁王本人,手中握有一千长乐卫队, 好像是有打豪强的资本。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张良内心欣慰,知晓大王是真正思考进去了,轻轻起身, 下了车辇。


    陈平站在不远处,脖子伸长,见到他的瞬间立马缩回,张良见此,微笑着唤了声:“曲逆侯。”


    “曲逆侯也是大王的师傅,良不该瞒你。”他简单叙说了一遍。


    陈平震惊了。


    陈平谴责地看着张良。


    且不说大王才几岁,处置一大批豪强合不合理。


    他从前为打天下出谋划策,不乏阴损的主意,坑的人比吃的盐都多,也十分明白豪强的本质。罪大恶极的潜台词就是该死,大王初来乍到,若要处置豪强,只能直接派遣一千卫士;诚然,一千卫士可以将他们杀尽,继而闯入家中查抄证据,但大汉建国以来,从没有人这么干过。


    一听就是酷吏做的事!


    难道大王小小年纪,就要背上嗜杀的名声?即便获得百姓拥戴,


    他极不赞同道:“留侯留步。教导也不是这么个教导法……”


    他教学生智计,哪里想到现在就要派上用场。陈平心服,他是想着大王及冠之后用,最不济也要等到十五岁,一个八岁的孩子做这些,合理吗?


    留侯这个梁王太傅,简直不知所谓!


    干脆他来好了,他有一百种方法把豪强弄死。陈平叹了口气,感慨带薪放假却不能省心,就见张良摇头,缓缓道:“大王是个天才。”


    陈平:“……”


    张良又道:“曲逆侯不必心烦,若大王果真先杀人后抄家,梁国上下都会明白,这是太后命令,与大王无关。”


    说着拿出长信宫的符节,晃了晃。


    陈平:“…………”


    原来有太后撑腰。


    陈平捂着胸口,心如止水多年,熟悉的感觉竟然回来了。他磨了磨牙,忍住动手的冲动,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走了。


    此时此刻,梁王车辇,吕禄和周亚夫一前一后往里钻。


    听闻大王召唤,他们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只不过吕禄来得更匆忙,怀中土印刻了一半。


    刘越叫他们来,是为集思广益,当下认真问道:“谋反或者矫诏,哪个罪名更严重?孤以为谋反。”


    俩伴读愣住了。


    好像都很严重,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种,周亚夫迟疑道:“……矫诏?”


    他依稀记得戚家有族人矫诏,惹得先帝雷霆震怒!


    吕禄想了想,斩钉截铁:“谋反。”


    他有回做了个梦,梦见杀千刀的郦寄以谋反罪弃市,一觉醒来美滋滋。


    刘越拍板:“二比一,谋反胜。”


    说罢,刘越望向吕表哥,露出一个甜丝丝的,和善的笑容.


    听闻梁王殿下出游的消息,梁国上下严阵以待。


    出游即出巡,想也知道,殿下定然会入驻雎阳,在梁王宫好好地居住一段时日。


    梁国国相乃信武侯靳歙,原大汉车骑将军,惠帝元年迁梁国相,是太后挑了又挑,委以重任的开国功臣。靳歙战功显赫,在彻侯当中排行十一,难得的是为人纯粹,不爱争权夺利。他的前半生披挂戎马,自从天下平定,便投身朝堂事业,所念所想皆是大汉昌荣。


    丞相曹参时常称赞于他,陈平为大王点评:“没有御史大夫的脾气硬。”


    车队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等进入梁国地界,恰是十月上旬。


    刘越多数时候穿着正襟,也换上麻衣前往山林转悠过,穿麻衣的时候,他为卫队紧紧跟随,见到不止一个沿途流民,扒着地上的草根狼吞虎咽。


    陈平自从上回与张良“争执”,醒悟了,他不能光想带薪放假,他得看着些学生。至此之后,刘越享受到两位师傅轮流上岗的幸福滋味,尤其陈师傅与太傅理念不同,老是产生碰撞的美妙花火。


    张良有意无意地激起梁王殿下奋进的心,让他从激励陈买到转行阉猪!


    陈平告诉他:“就算亩产突破十石,天底下也多的是吃不饱的流民。”


    乍一听冲突极大,实则道理互补,刘越猛然觉得自己掉进了坑中,还是一个爬不上来的深坑,等回过神,他已经重重地点头:“师傅说得对。”


    还有毛遂自荐之人,想在梁王麾下做一门客,刘越起初睁大眼睛,想着能不能遇见蒯通那样有趣的先生,没过多久,刘越蔫了。


    不是人人都有韩师傅那样的好运气。


    走出关中地界,每到荒凉之处,各地的情境总会重复出现。除却流民,刘越亲眼见到一场河东郡边境的混乱,有土匪、游侠参与其中,等尘埃落定,已是鲜血四溅,残肢断臂四处铺陈。


    跨过这座山就是官道,见刘越一个半人高的小娃娃,站在山丘面无表情地观察,就差拿个望远镜观战,胜者吓一跳,随即狰狞道:“上!”


    窸窸窣窣,山林冒出了无数盔甲人。


    土匪:“……”


    近侍为刘越戴上冠冕,刘越冷冷道:“羁押报官。”


    连身旁的陈平都有些反胃,面色铁青地回首一看,张良像是早料到似的,悠闲自在,闭车不出。


    他又想骂人了,不一会儿,刘越转过身,语气可爱极了:“陈师傅,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渐渐的,梁国官员得到消息,梁王殿下不爱往繁华的城邑走,有时候专挑山间小道,活生生把出游变为郊游。他挑了三个土匪窝,把五波游侠送进大牢,其中还有自秦末就盘踞在河内名山,规模不下一百人的反汉团伙,滑不溜手,叫官府颇为头痛。


    没等他们捂胸口,思及跟随大王的一千卫士:“……”


    好,染血的刀剑愈发锃亮了。


    开头没料到局势的曲逆侯陈平劝也劝不住,再次找上梁王太傅,对方居然持赞成意见。陈平一口气没喘上来,张良望着远方,沉静道:“太后曾言,不远处正是荥阳军营。”


    陈平:“??”


    陈平捂住胸口:“你莫不是有虎符——”


    轮到张良奇怪地看他:“不过戏言而已,曲逆侯说笑了。梁国附近,一千武士,什么龙潭虎穴去不得?”


    第129章


    陈平心想, 他还是大意了。


    或许过分安逸也不好,譬如现在,叫旁人看了, 谁还能认出他是那个足智多谋, 解白登之围的无双谋士?


    倒是留侯这个老小子, 数十年如一日, 会装。


    陈师傅沉敛下来, 眼里闪着深邃的光。得知出游先去梁国, 或许还要借道鲁元长公主与代王, 他没有出言反对,只在心里嘀咕, 还没到梁国呢, 就闹出这等阵仗, 之后还得了。


    刘越揉揉鼻子,觉得鼻子有点酸。


    从车辇上探出头, 又很快探回去,他神色凝重, 什么事儿需要留侯曲逆侯一起商议, 难道……要给他加作业量吗?


    梁王殿下的脑筋无人得知。陈平目送张良远去, 想了想, 唤来长乐卫队的统领杨四虎, 叮嘱他好好护持大王的安危,同时不能大意,要警惕四周。


    有给学生练习战术的机会也好。


    眼前是管辖南军的卫尉, 杨四虎抱拳应下,态度慎重。


    卫队都是全副武装的精锐,杀过人也见过血。土匪游侠与他们对战, 无异以卵击石,何况大王竟是懂得兵法,这一场对战下来,唯有一人受了轻伤,还是往前冲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腰扭了……


    面对长官怒斥,他羞惭地低下头。


    尽管如此,长乐卫队剿匪时亦是全力以赴,不打折扣地听从大王命令,陈平看在眼里,深觉满意。


    二位师傅“和乐融融”的时候,长安,长信宫内室。


    吕雉合上奏报,闭目不语。隶属匈奴、盘踞河南地的白羊王与楼烦王有异动,劫掠汉边境的次数直线上升,云中郡守与代国国相察觉有异,提前给长安发来奏报,向太后说明,请求备军。


    她回了个准。


    有汉匈签订的友好合约在先,冒顿果真遵守,这两年来,汉边境较为安稳,但时不时有小规模的骚扰,都来自匈奴南边的楼烦与白羊两部落。


    他们距离王庭远,且是后来归顺的部落,有时候不听大单于的管束——这是冒顿亲笔写给长安的信,但事实如何,双方心知肚明。


    冒顿做到了一统匈奴,若真想管,白羊和楼烦岂能不听话?


    好在虽有劫掠,但云中郡兵勇,雁门关险要,两部落占的便宜有限。


    此外,小儿子来信对“剿匪”的辩解,实在叫她啼笑皆非,她犹记得谒者来报时,小心翼翼担心自己发怒的场景。


    越儿说这是郊游,那就郊游好了。为民除害,想那些没事干的臣子也说不出什么来,大长秋好悬劝住了她,没有再派一千卫队前去。


    吕雉睁开眼,按捺住思绪,目光投向跪在阶下的刘盈。


    已经很多天过去。她的声音平静:“那灌氏女,你待如何?”


    惊也惊过,怒也怒过,最后还是要解决。颍阴侯灌婴至今没有来求见她,或许是羞于出口,又或许是想看看天子的态度。


    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皇帝做什么不好,偏偏闹出这么一回事,挑上这么一个人!


    刘盈以头叩地,语调沙哑:“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去见她,是因……”他顿了顿,也没脸再说下去,事到如今,再如何自责,愧疚,都晚了。若不是他半醉,醒来后忽略了不对,这一切都不会有,他重重一叩头,红着眼道:“儿臣恳求母后,看在头一个孙辈的份上,给灌舒……夫人的名分。”


    吕雉心道,果然。


    皇帝重情,却不是孟浪的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担当。那夜另有隐情,恐怕是那姑娘做了什么,不过这些吕雉都懒得提。


    她冷笑起来:“夫人。离大婚才多久,偏偏她查出身孕,你要皇后如何自处?是嫌争斗还不够多?”


    她原想灌药一了百了,偏偏颍阴侯察觉了长女的异状。颍阴侯是九卿之一,是战功赫赫的开国重臣。加上自家的傻儿子……见刘盈面白若纸,再无言听下去,吕雉厉色深深,终是收回目光。


    “要哀家答应,可以。”


    ……


    内室门紧紧闭着,大长秋守在殿外,心急如焚。陛下和太后的对话,她一丁点也听不见,可就是如此,她越发没有底。那日太后深深叹息,和她说“盈儿是想气死阿娘”,大长秋想,怎么就变这样了呢?


    半个时辰过去,吱呀一声,刘盈缓缓走出。


    他的神色有感激,却不见轻松。连喜悦都是打了折扣,他嗫嚅几下,对大长秋道:“我……我去看看皇后。”


    晌午时分,太后召中尉颍阴侯灌婴入宫。灌婴一来就叩拜在地,噙着泪骂:“太后!都是我那孽女,她……唉!”


    发现不对劲以后,他厉声盘问,家法都要请出来,得知怀孕的真相差些没被气死。侍婢打杀了几个,还剩几个,是孽女拼死都要保下的人,夫人还死命护着,他有什么办法?


    到底是宠着长大,舍不得动一根头发的长女。


    灌婴活生生像老了十岁,他不能埋怨天子,也不能自作主张打掉皇嗣,这些事,他说了不算。一切都看太后,还有天子的态度。


    听说陛下跪在长信宫好几日,宫中死寂的同时猜测纷纷,灌婴神色复杂,心口大石却松了松。如今太后召他,难不成、难不成……


    “你是先帝的老兄弟,有些话,我们敞开来说。”吕雉请他起来,“这事要怪,只能怪皇帝,男女一事上谁吃亏,这是明摆着的。”


    又道:“也怪哀家,早早给他定下皇后。”


    这话灌婴哪里敢接。他摇头,便听太后和他商量:“哀家万万不能让齐王一事重演,故用夫人位聘,翌日宣布皇嗣,你看如何?毕竟是哀家头一个孙辈。”


    灌婴怕的就是这个!灌舒绝不能成外妇,谁不知道齐王乃外妇所生,哪怕先帝登上帝位,也绕不过这桩尴尬事。他眼一热,心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有吕皇后在,太后不给穿小鞋,已是格外开恩了。


    至于灌舒入宫以后,过得如何,受不受气,关他啥事?


    灌婴怒气盈然,自己选的就得受着!.


    天子纳颍阴侯长女灌氏为夫人,赐住广阳殿,诏书下得很突然。长安沸腾,曹丞相手中的笔都掉了,余波蔓延到各郡,乃至各诸侯国。


    当日,鲁元长公主乘车进宫,先入长信,后去椒房,神色颇有不虞,更多的是无奈。有子的灌夫人和无子的皇后……这是要平衡谁?阿弟糊涂!


    郦侯惊怒,交侯跳脚,离帝后大婚才过多久?实在是欺人太甚。


    没等他们集结吕氏重臣,求见太后姑母,一个爆炸消息传出——


    灌夫人怀孕了。


    朝野震动,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懂了,吕家人也再不发声。


    朝臣头一个念头是,太后竟然能同意?


    随之而来的是喜,陛下有后,是比大婚还值得庆贺的消息。这代表国祚的延续,而非断绝,重要性远胜以往。不论皇嗣是男是女,退一万步说,有了公主,皇子还会远吗?


    主张天子亲政的大臣,还有与颍阴侯走得近的功臣们尤其高兴。他们携礼前往颍阴侯府,哪知灌婴拒不见客,来人面面相觑,这不对啊。


    颍阴侯府早来了宾客。曲周侯郦商与灌婴交好,在战场上互救过命,此时一口接一口地饮酒,低声劝对方:“夫人或许有错,但父女之间,计较这么多干什么。你想想,有小皇子小公主叫你外祖,哎哟,多可乐,你我从前都是小人物,现在倒还讲究起来了。”


    灌婴冷哼一声,没有接郦商的话茬。观之神情,像有软化的迹象。


    长安风起云涌的时候,梁王殿下短暂地被人遗忘。


    但刘越一点也不觉得孤独,他特别充实,等遇上辟阳侯审食其,充实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梁国雎阳城外,他瞅一眼侍从怀里的娃娃,又瞅一眼明显沧桑了的美男子,露出甜笑。


    这些年风吹日晒,审食其黑了不止一个度,一见刘越的笑容,他嘴角微颤,生怕殿下问他被女商赖上的细节,尽管殿下今日换上了王服,极为威严英武。


    他连忙问:“大王知道陛下新纳的灌夫人么?”


    刘越一愣。


    什么灌夫人?


    陈平也竖起了耳朵。审食其心想,您专门晃悠打野,专往偏僻的山川走,知道这些才有鬼了,梁国官吏的小心肝都千锤百炼了。


    前日他到梁国的时候,梁国相问他对大王了解多少。想起万贯家当被收缴的过去,审食其闭紧嘴巴,聪明地没回答,他难道会说梁王尤爱不义之财吗?


    审食其三言两语说起灌夫人,难得收获一个茫然的大王。


    刘越沉思的时候,腮帮子微微鼓起,这是无法抑制的反应,随之很快收敛,琢磨着夜晚再给皇兄去信一封,问问详情。


    他朝审食其伸手:“辟阳侯为母后办事,功高辛苦,这些天劳辟阳侯与孤同游了。”


    审食其睁着黝黑的双目,受宠若惊。


    他不似日日与刘越相处的母后与皇兄,几年不见,除了长高了,长开了,他只觉大王的变化尤为明显。


    审食其连说不敢,嘴角的笑容止也止不住,很快,刘越从吕禄的钱袋里取出一串铜钱,递给他:“安慰奖。”


    审食其:“?”


    审食其攥着铜串,不知所措地回到车里。车马并入仪仗,沿着大路继续前行,很快,雎阳高大的城墙近在眼前,审食其被邀下车的时候,手上依旧握着铜串。


    作为一国国都,雎阳与穷乡僻壤挨不上边,加上国相靳歙颇有作为,雎阳乃除长安与齐国几座城外,数得上号的大城了。


    梁王车辇到来的时候,官吏们早已伸长脖子,见到刘越的那一刻,不说热泪盈眶,也算双眼放光——


    终于来了!


    第130章


    如今诸侯国与汉朝廷的结构相差无几, 譬如梁国,下设三公九卿,同样以丞相马首是瞻。唯有诸侯王丞相、太傅两大官职乃中央任命, 其余王国自置之。


    雎阳城外, 各级将军官吏都以品秩排列, 刘越只觉他们的态度分外热情, 飞快一扫——只见最末尾不显眼的地方, 站着几个人, 他们不着官袍, 气质富贵,正低声私语着什么。


    最前端站着丞相信武侯靳歙, 内史何邀, 御史大夫原非遗, 便是扎根梁国的三大巨头。其中,靳歙身姿板正, 面容清肃,又有豪放的军伍气息, 见到刘越的那一刻露出笑, 揖手道:“大王, 留侯, 曲逆侯。”


    审食其没有在他打招呼的行列, 却是握着铜串一脸淡然。他虽同为彻侯,论江湖地位,哪能与留侯曲逆侯相提并论, 再说了,他与梁国相早就谈过话。


    张良微微一笑,朝靳歙颔首, 陈平也道:“信武侯,许久不见了。”


    臣子互相见礼,没有花费多少时候。刘越很快理好衣冠,下车同靳歙作揖:“国相安好。母后常与越念叨国相,说您从前鏖战英勇,而今治梁有方,实在有功于汉,孤日后要多多请教您。”


    话语清晰,让人听了心里高兴,如沐春风。


    靳歙很早就听过有关梁王的传闻,什么漂亮聪慧,天才孝顺,偶尔还会踹人,他还想呢,能得那些个老伙计青眼的小皇子到底是什么样儿。如今,靳歙清肃的面庞微微一化,心道勾勒的混世魔王形象不属实,不就是走小路抓土匪么?殊不知民间一片欢欣鼓舞,这叫心系百姓。


    年仅八岁就有这般风范,是梁国之福。


    他道:“臣不敢。大王请!王宫已然修缮布置,就等大王入驻,为殿下接风洗尘。”


    话落,候在一旁的梁王宫宫人上前几步,忙躬身行礼。领头的总管面白无须,名赵安,望见刘越像见了爹似的激动,胖胖的脸颊挤着眼睛,就差说那一句:大王,老奴终于盼到您了。


    话还没出口,原本围在刘越身边的长信宫宦者似有所感,淡淡瞥了他一眼。


    赵安一噎,不得已后退一步。他这才想起来,大王身边早有伺候的人,作为后来者,与他竞争上岗的人多着呢。


    靳歙又道:“容臣与大王介绍,此乃内史何邀,御史大夫原非遗……”


    丞相管全局,内史治国民,而御史大夫掌监察。除却靳歙,御史大夫和内史都曾在长安做官,对梁王态度谦恭却不刻意,刘越仰头与他们交谈,最终做出评估,他们没有不服气,也不似四哥就藩时那样,被原代地官员来个下马威。


    ——笑话,谁敢给天子太后共同的心肝宝贝下马威??恐怕下一刻就要拉去喂老虎。


    没看见虎视眈眈,拱卫梁王身侧的长乐卫队吗?身披铁甲,剑含血气,实乃常胜之师……咳,虽然离京以来,胜的都是游侠土匪。


    此时此刻,刘越及其身边人组成了最明亮的探照灯。


    深知梁王太傅要随大王一块来,所有人不敢怠慢——那可是留侯啊,先帝亲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物,崇拜者遍天下,可自从天下初定,他深居简出,已是众人口中的传说了。


    还有卫尉曲逆侯,这也是位千古奇士,两位君侯聚在一块儿,俨然是一副绝世名画,让人小心肝都发颤,不少谋者官吏快要幸福地晕过去。


    为争出城相迎的名额,中层官吏快要打破了头,最终拔得头筹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能与梁王说上话的就更少了。


    刘越将四周观察得七七八八,将三公九卿以及位高的将军认了个面熟,视线落在最后。


    靳歙顺着一瞧,眼底闪过不悦。虽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还是轻声和刘越解释:“雎阳当地有数名豪族,奴仆众多,也有女郎嫁入梁地高门……出面的都是族长。”


    刘越听懂了,这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户。


    吕禄站在后头,土印都不盘了,和周亚夫耳语:“他们方才迎接大王,竟敢低头谈笑,我都看见了。”


    周亚夫低声回:“这是大不敬。”


    梁地高门?靠联姻算什么高门,周亚夫冷冷看着那几名族长,很快收回视线。


    ……


    毕竟是一国都城,不好在此滞留太久,刘越重新上了车辇,官吏们紧随其后,缓缓往王宫行去。


    因着前任梁王彭越战功彪炳,算是异姓诸侯王中仅次韩信的富有,被安谋反罪的时候又太过突然,所有财宝都来不及转移,依旧留在梁王宫中——故而拿出修缮的钱财,对梁王宫来说轻而易举,现在,这一切都成刘越的了。


    与未央宫的雄浑壮丽不同,梁王宫规模更重细节,门窗无一处不精美,墙壁也上了暖色。因着地处中原,土壤肥沃,奇花异草尤其繁盛,而今临近初冬,仍有菊花傲然绽放,带来阵阵幽香。


    刘越在心里与彭师傅说了声对不起,学生日后定然好好孝敬您,便兴致勃勃逛起梁王宫来,辟阳侯审食其随之充当导游。


    长乐卫队一入宫就驻扎去了,由副统领带队,统领杨四虎依旧随侍大王。因着刘越还小,学习朝政都需太傅教导,故而国相靳歙没有打搅梁王宫的新主人,备好小宴,邀留侯前去商谈,还特意强调备了枸杞。


    张良一讶,随即含笑点头。


    同时也不忘曲逆侯,陈平笑眯眯地摆手:“不去不去,我四处逛一逛。没想到王宫风景不输长安,对了,还需一事请教国相,梁地都有什么好吃的?”


    靳歙哈哈一笑:“多着!今晚是接风洗尘的大宴,保管你够吃。”


    这厢,梁王宫总管赵安亦步亦趋跟着大王,保持了一定距离。一见刘越停下脚步,他就出声介绍,堪称比辟阳侯还合格的导游了,胖胖的脸满是小心。


    刘越半是认真,半是打量地听,停在霜紫色的雏菊丛前。从这儿直走就是主殿,百官上朝议事的地方,换一条路,就是梁王寝宫,坐落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刘越踮脚看了看,满意点头。


    嗯,路不多,可以少走几步。


    不像长信宫和宣室殿的距离,简直是天与地,每每乘坐车辇都要减掉一斤肉!


    梁王殿下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减肥的年纪,当遇上几个魔鬼师傅,练武太苦,多吃是福。


    他想了想,示意赵安上前:“你是哪里人?”


    赵安受宠若惊,抑制住激动回:“老奴雎阳人,大汉四年就在王宫当差。”说到这里,他生怕大王膈应旧梁王的事,表忠心地抽出一本册子:“王宫内的钱财宝物,流入流出全登记在册,没叫旁人插手,还请大王一观。”


    立马有宦者接过,呈给刘越。小手随意翻了翻,刘越张嘴要问——


    赵安屏息凝神,心道我的春天来了。里头的财宝足够多,足以讨大王欢喜,少府要和他扯皮,他都挡了回去!


    哼,要不是他管人管得好,入了丞相的眼,那些个豺狼虎豹,还不把钱财刮到官署里去哦。


    然后就听大王问:“宫中可有牢狱?”


    赵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愣愣地答:“犯了错的宫人,统一罚往西宫,或舂米或织衣,正经的牢狱……当是没有的。”


    刘越不禁遗憾,又问旁边的审食其,毕竟他逛过一整个梁地,交友遍天下:“雎阳城内呢?有牢狱吗?”


    作为身负使命跨国游的人,审食其不仅黑了瘦了,也是一名合格的驴友了。他点头:“大狱在城南的西北角,至于罪大恶极者,是要压往廷尉议罪的。”


    刘越朝他招手,要他附耳过来。


    审食其握紧铜串,小心肝颤啊颤,总觉一见大王的笑容就没好事,三年了,还是如此。他犹豫半秒,还是凑了过去,刘越小小声地道:“帮孤留意鸡鸣狗盗之人,要业务能力足够强的,越快越好。”


    审食其:“?”


    鸡鸣狗盗者就是俗称的小偷。他震惊极了:“业务能力强……是哪样的强?”


    刘越沉思:“能够入王宫偷印,能开锁能撬锁,来去无声息的那种。”


    审食其:“…………”


    他俊朗沧桑的脸微微僵硬。也没听说雎阳这地方藏龙卧虎,出过这等天才小偷,关中那边倒是有,一经搜查就关大牢去了。


    难不成要去百里之外的大牢找人??


    刘越见他为难,眨眨眼,转过身,又从吕禄的钱袋掏出一串钱,珍而重之塞进审食其空着的右手:“我知辟阳侯神通广大,这点小事,定然难不倒你!”


    灰黑色的瞳仁亮亮的,满是信任。


    “……”审食其艰难地笑了,“诺。”


    赵安一头雾水,暗自挫败的同时,忍不住向辟阳侯投去羡慕的眼神。要懂得迎合主子的喜好,才能为主子办事呐,尊贵无匹的君侯都比他做得好,他还有得学.


    不知不觉困意上涌,刘越走了走,便在赵安的带领下去往寝宫,睡一个香甜的午觉。


    与此同时,雎阳豪族禽家的大宅,聚集了数名豪族族长,其中就有方才出城迎接梁王的四人。


    禽氏族长征求意见道:“诸位如何看?我禽家愿献财宝,在殿下跟前留个名号。殿下年少,又久居长安,如能有子弟随侍殿下身侧……”


    想到那样的未来,族长呼吸不禁粗重几分。在场多数人心动了,谁知守氏族长摇摇头,道:“禽老糊涂。你我家财众多,献上财宝多少算够?就算殿下不惦记,殿下的随侍呢?人心贪欲如此,献财难不成就是好事?”


    如一盆凉水泼下,禽氏族长指了指他:“你——”


    自从前任梁王被议罪,梁国久而无主。虽说先帝终册幼子为王,但天高皇帝远,新梁王要到八岁才能就藩!趁这个机会,他们这些豪族一扫萎靡之态,贪婪地抓住发展的黄金时期,而今家财有多少不干净的成分,他们自己最清楚。


    丞相靳歙到来,让梁国的风气为之一新,丞相早就看不惯扎根梁国的几大豪族,此话不假。但丞相统管朝政,手里无兵,打击归打击,撼动不了他们的根基。丞相虽为信武侯,但战场上的旧部总不能带来赴任吧?


    兵权分散在梁国将军们手中,巧了,有多少将军是他们的女婿,侄女婿,乃至连襟亲戚——尽管太后收缴了原中尉卫尉手中的兵,常驻唯有五六百人,他们多是新兵蛋子,但那也是军队不是?


    有甲有弩,远胜丞相府中的亲卫,何况还有御史大夫原非遗作保。丞相也知此因,且查不出重重大院里埋藏的证据,无奈之下,便也不和他们死磕了。


    数年来,豪族与相府相安无事,换来的是梁国蒸蒸日上,雎阳日渐繁华。他们无一不为之自豪,这里头,又有多少是他们家贡献的呢?


    禽氏族长思考一番,觉得守族长所言有理,叹气道:“那就按兵不动,再投殿下所好吧。”


    族长们轻声交谈,话题从车辇的规模,留侯的风姿,绕到了长乐卫队上头。


    那气势,那模样,一看就和梁国原本的军队不一样,禽族长低声赞叹,止不住的喜爱之情流露:“不愧是皇太后亲选的勇士!瞧见那位杨统领了么?护卫殿下身侧,一步不离,实在是忠心耿耿。”


    接连的称赞声响起:“很是。”


    “吾家家仆若有其一二风采……”


    “若能亲眼目睹长乐之威,吾心满意足矣!”【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