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20

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111章


    梁王殿下沉默片刻, 两只腿盘得更严实了。


    韩信也陷入沉默:“……”


    蒯通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彭越,叹道:“是我的疏忽,我再去挑一匹。这匹红马性子不错, 等大王长大些骑。”


    他绕过彭越, 转了一个大弯, 带上数名兵士, 朝马厩的方向走去。


    被嫌弃的彭师傅:“?”


    在后山, 人人听过一句话, 宁惹韩司马, 不惹蒯先生。韩司马父子对蒯先生敬重,对他偶尔的顶撞、经常的毒舌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 他就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当然, 这是暗地里流传的秘密。


    彭越总觉得蒯通的眼神有内涵,像是在人身攻击, 回过神,发现韩信已经把学生抱了下来。


    一边抱, 一边凉凉道:“你看脚蹬的高度, 再看看大王的年岁。”


    彭师傅恍然大悟, 一拍脑袋, 他以为大王天赋异禀, 故而在马上盘腿,给师傅们展示他的天资呢。


    幸而这句话没说出来,否则将会遭受为师生涯的重击——失去学生的爱戴。


    刘越堪堪站稳, 两条腿发颤,呼,还好稳住了。


    第一次上马总有些紧张, 特别是腾空的高度,无疑是两辈子新奇的体验。他严肃着包子脸,心想原来马上盘腿这么难,差点翻到地上,以后要多练练才好。


    七岁的他肯定比六岁的他更高一截,指不定就能骑这匹马了!


    等蒯通挑新马的时候,师傅与学生排排坐谈天。刘越身着方便练武的短打,随意地席地而坐,听彭越兴致勃勃说起大新闻。


    他们许久没出梁园了,却也没错过一些大事件,譬如吴王遭受天谴,主动献出豫章郡。震惊过后便是看热闹,毕竟奇人难有,刘氏诸侯王的倒霉事,彭越听着乐呵呵的。


    第二件大新闻,便是太后寿宴上的烟花。即便梁园离长信宫有些距离,与宫内望见的却是同一片天空,昨儿个他们都瞧见了,那样的高度,那样鲜艳的眼色……彭越咂咂嘴,似在回味:“大王的心意独特,太后定然很是高兴。”


    眼见又有夸赞一轮的趋向,刘越把屁股挪远了些。就在这时,梁园令吕玢匆匆而来:“大王,大王!”


    他跑得微胖的身子都在抖,面上满是激动:“工坊……”


    吕玢喘了口气,笑眯眯道:“钜子让您前去看看。”目光转向韩信和彭越,连忙道:“二位司马也来。”


    五月的时候,墨者共同选出了新钜子,由工坊的负责人郑黍担任。其中也有苏缓的强烈意愿——历代钜子都是贤者胜任,能够带领墨家走向复兴,他一个孩童拿着没用,在他看来,师叔早就该接过令牌了。


    能让梁园令亲自报信,工坊的消息定然不会小。刘越一骨碌起身,韩信彭越对视一眼,大步跟上前。


    叫他们去,难不成和军中有关?


    ……


    蒯通回来的时候,牵着一匹同样温顺的小马,举目望去,四周空无一人。


    蒯通:“……”


    人呢??.


    刘越站在一把巨型弩机的前方。


    弩身安装在木箱之上,具有不凡的重量,木头颜色是原汁原味的棕黄。最前端的棱状箭尖熠熠生辉,焕发着冰冷的色泽,任何人走到它面前,脑海都会浮现“霸气”二字,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要择人而噬。


    它是目前汉家储备的武库里,从未出现过的弩机型号。能扛在肩上,也能滚地而行,谁若能扛起它,定是勇士中的勇士。


    刘越专注地打量,按捺住跳跃的小心肝,问:“里面装备了机关术?”


    郑黍点头,神色不自觉带了自豪,认为这是祖师爷传承机关术以来的巅峰之作:“机关安装在木箱中,大王请看。”


    他的手指轻按,霎那间,细微的“咔嚓”声传来,最顶端的木板慢慢掀起,显出内里乾坤。


    刘越凑近了看,灰黑色的眼睛亮闪闪。


    他研究半晌,这才发现自己看不懂:“……”


    算了,专业武器就要专业人士来,他挪开身形,叫彭师傅和韩师傅能够更好地欣赏。


    郑黍在一旁解释:“此弩名大黄,也可以称黄肩,取自木材本身的颜色。”取名废的本质暴露,郑黍浑然不觉,他紧张道:“弩分一石至十石,而大黄为十石弩,非力大者不能用。”


    十石弩在汉以前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射程到底存疑。墨者们卯着劲儿研制出来,就是奔着最强弩机的名号去的,对于大黄弩的射程威力,却不甚清楚。


    原因很简单,他们虽然能打,好像也没有能拉十石弓的力气。


    郑黍说着,视线放在魁梧的彭司马身上,听说彭司马能使铁锤……


    刘越挪到一旁,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旋即恍然大悟。


    试射的来了。


    彭越双眼放光,全然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具人。没想到能在梁园看到这样的宝贝,他绕着大黄弩摸了又摸,忍不住道:“韩兄……”


    韩信懂他的意思,弩一向是克制骑兵的利器,需要的力气越大,威力越强。英俊的面容浮起笑,满是赞叹与欣赏,紧接着着顿了顿,话音一转:“好弩配英才,不如你来试试。”


    彭越正有此意,连忙征求大王的意见。


    梁王殿下重重“嗯”了声,彭师傅摩拳擦掌,在众人的钦佩下,扛着大黄弩走出工坊。从前他南征北战,统帅步兵的几个方阵,自然会操作弩,又仔细听了郑黍的指点,连连点头,觉得自己很是可以。


    不多时,试射的地方找到了,远处是山,山脚无人,也没有人路过的痕迹。


    彭越擦了把汗,气沉丹田,双膝微微屈起,左手握弩,右手拉动把柄,瞧着举重若轻,连青筋都没有露。


    只听“咻”的一声,绑有白羽的特制箭矢破空而出,如一柄利剑,眨眼不见了踪影!


    跟在师叔身后的苏缓看傻了,刘越也是一愣。墨者们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依旧出乎意料,因为彭司马的举动太过轻松。


    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彭越笑呵呵地放下弩机,动了动肩膀。很久没有这样表现的机会了,霸王从前可是邀他举鼎过!


    他得意地想说什么,韩信微微一笑,忽而提醒道:“该取箭了。”


    众人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试射的重点,忙一拥而上,越过了待在原地的彭师傅。


    彭越:“……”


    他怀疑韩信在针对他,但他没有证据。


    不知过了多久,墨者终于在相隔几百米的石缝中发现箭矢,然而箭矢已然入石三分,拔都拔不出来!


    如斯恐怖。


    第112章


    连墨家人自己都没有想到, 第一次试射能够如此轰动。


    他们遥遥望向彭越,不由琢磨起来,这要是射在人身上……


    郑黍不由露出笑容, 直觉告诉他, 最强弩机的研制, 好像成功了。


    可惜没有大文学家在场, 否则当场来一发《大黄赋》, 彭司马将以光速名扬天下。他们围着巨石研究, 半晌决定放弃, 因为嵌入石缝的箭矢实在难以撼动。


    身旁忽而冒出一个脑袋,是梁王。


    刘越眼底闪动着雀跃, 求知若渴地问:“射程是多少?”


    这块石头要好好收藏起来, 当做彭师傅勇武无双的证明。


    一架弩机的威力, 由持弩的人,还有弩本身决定, 二者相得益彰。对于弩机的射程,墨者们有自己的测量方式, 几人遵循大王的指示, 连忙散开化作黑点, 手持铜尺皮绳, 进行一种看不懂的接力活动。


    迟一步找过来的彭越惊呆了。他急不可耐地凑上前, 似要把巨石看出一朵花,扯着韩信道:“它它它它它……”


    我滴乖乖,杀器, 简直是大杀器,从前的弩机全都不能比,别说一人一马, 五个匈奴人站一列都会被串成串吧!


    韩信缓缓点头。


    见彭越熄了炫耀自己的心,他便也不动声色地恢复常态,在心底快速分析,若是大黄弩运用在战场上,该摆成什么阵,什么时机去用它,此弩虽然块头大,射程够远,能够杀人于无形。


    ——同样是刺杀利器。


    不知过了多久,射程测量好了,转化一番,就是后世的三百米。


    刘越被这个数字一震,加上最近出现的亩产四石,好消息接二连三,对于大汉来说,都是喜事中的喜事。


    彭司马静默良久,咽了咽口水,当即和郑黍套近乎,竖大拇指道:“郑博士,大黄弩如能量产,第一个就要装备我们梁园呐。”嘿嘿,他分到的一定要比韩信多几架。


    郑黍抵挡不住他的热情,然而彭司马作为工具人的使命还没结束。


    刘越收好心中雀跃,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悄悄提醒:“师傅,试射怎么可能只有一次。”


    彭师傅:“……噢。”


    原来是这样吗?


    试到最后,算算打了标记的箭矢,一共有几十支,射程维持在三百米的平均数,几乎没有太大的波动。一个上午耗费过去,彭越接连不断地做工具人,终于感受到了亿点点力不从心,他抹了把汗,唉声叹气:“韩兄啊,我能抡四十石铁锤,也觉得有些累了。”


    韩信本想替他分担分担,自己虽没有彭越那么壮,十石弓却是能拉,谁知道听见这么一番话。


    他站远了些,冷酷无情道:“继续。”


    彭越确定以及肯定了,淮阴侯在嫉妒他!


    ……


    在梁王殿下这里,任何好东西出世,都要经过宫中展示这一环节,除却出世不久的黑火药——刚刚炸了吴王府,这个时候展示有些不合适,会露馅。


    嗯,先同母后报备就好,等制作能够稳定下来,方能显露在人前。


    等验证完大黄弩本身是安全的,射程威力也都记录下来,刘越恨不能颁发一个优秀员工奖,郑重地对郑黍几人道:“即刻随我进宫一趟,为母后介绍此弩。”


    语罢,他想起什么,关怀地问:“墨苑创办得怎么样了?”


    墨苑仿照的是学宫性质,它建在梁园周边,上林苑的东北角,自从落地以来,堪称欣欣向荣。长安城多的是趋利避害的人,也多的是揣摩太后喜好的人,眼见着舞阳侯大将军头一个送儿子,紧接着,九卿之一的阳少府也把次子送进墨苑,他们回过味来,求学者日益增多。


    其中一半是勋贵子弟,为求镀金而去,放在从前郑黍绝不会收,觉得他们求学的目的并不纯粹,但如今他想明白了,他们相里氏一脉都想明白了。儒家奉行有教无类,墨家更是,能让沉寂百年的墨学复兴,让更多有影响力的弟子承继衣钵,学习机关术,哪怕只有丝毫,也是好的。吃不了苦的人自会离开,而勋贵此举,何尝不是无声的支持?


    他感激道:“一切顺利,太后与大王恩德,黍永不能忘。”


    说完,郑黍就被打包进了宫,连带着大黄弩的主要制作人员。


    一路上,刘越似想到了什么,不经意地问他:“此物总是工坊的功劳,与我的灵感无关吧。”他实在是怕了陈买了。


    一旁的苏缓觉得这话不对。连工坊都是大王造的,他们怎能忘恩负义??


    苏缓急了:“大王收容我们,供给资金,我们如何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刘越:“……”


    他安慰自己,至少这个理由很是正当,不会给小天才的名声更添一把火。


    回到宫中,刘越觉得见证奇迹的时刻,不能少了吴王的身影。他软软地对吕雉说,他有一个大惊喜给母后瞧,邀请重臣的同时,也一定要邀请吴王来看。


    又是烟花,又有大惊喜,吕雉实在被勾起了好奇心,笑着问他是什么。


    刘越眨巴眼,说要保密:“吴王兄不是要归国了么?越儿有好东西给他瞧。”


    于是收拾行囊的吴王刘濞,又陡然收到了太后的“邀请”。他手一颤,对前来的使者笑道:“明公勿怪,寡人这就随你入宫。”


    吴王虽然笑着,眼神阴郁,心态有些崩。任谁即将离开长安,返回封国的时候,再入长乐都不会觉得高兴,何况今早又有营陵侯前来拜访,话里话外都是敌视,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若不是刘濞维持着好涵养,早就吐血三升,拂袖送客了。


    他实在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营陵侯,叫他眼底充斥着恨意!刘濞心里不安,掀帘往宫门望去,只觉那是一张血盆大口,能够吞噬所有人。


    到了长信宫,谁知丞相领头,其余二公九卿都在。他们跺一跺脚,能让朝堂抖三抖,而除了天子与梁王外,也唯有他一个诸侯王在。


    吴王实在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直至一个庞然大物缓缓滚来,他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是一架弩。


    吴王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弩机,紧接着,墨者们开始讲解:“此物名为大黄,力十石……”


    因为彭师傅不便露面,在宫中当值的冯唐被太后宣召,在旁聆听。吴王双手微蜷,跟着重臣们行至内殿桃林,这里被清了场,宫人们皆是离开。桃林的前方便是竹林,保密性极强,也不必担心出人命。


    桃林四处空旷,只听梁王一声令下,专业对口、熟识弓弩的冯唐开始演示。


    只听一声巨响,恍惚间,吴王以为射中了自己的胸膛——


    他心一痛,嘴唇倏而紫了。


    第113章


    等测量的结果出来, 不亚于石破天惊。


    箭矢穿竹而过,崩裂了坚硬的竹片,最后陷进土壤, 只留一截白羽在外头。


    重臣们久久回不过神, 忍不住走上前检验, 这样的弩, 这样的弩……


    刘越将吴王的神色尽收眼底, 轻轻一眨。


    制作大黄弩所需的技术与原理, 远比普通的弩机复杂, 要质量极高的精铁,千锤百炼的锻造, 何况还运用了机关术。如果光看外表就能造出来, 那墨家钜子也就不用混了, 吴王刘濞当然没有这个本事。


    邀请的目的达到了,下一步就该送客, 刘越关怀道:“吴王兄面露冷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这话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刘濞额角抽动着, 头晕耳鸣, 一时间想要否认。


    吕雉与小儿子心有灵犀, 感受到衣袖被轻扯, 霎时目露纵容, 轻飘飘对刘濞道:“既有不舒服,就别想着逞强,下回观赏也是一样的。来人。”


    大长秋快步上前:“太后。”


    于是欣赏完新弩机的刘濞很快被带出去, 请往太医署让医官诊治。


    梁王想要排挤吴王的心,太后接收到了,在场重臣隐约领悟过来。他们原先他们还觉得奇怪, 新式弩的演示为何要邀请吴王,一个遭受天罚、口碑骤跌的诸侯王,现在么……


    定然是吴王做了什么事,叫梁王不高兴了。


    梁王殿下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呀。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大黄弩上。曹参捋着短须,指着它道:“这是对付射雕者的利器。”


    重臣们连连点头。从前征战沙场的周勃更是心痒难耐,自认力气尚有,亲自体验了一遭,最后大汗淋漓,却是成功射出了白羽,惹得众人大声叫好。他痛快地放下弩,自己尚未完全老啊!


    皇帝眼里浮现动容,重臣一个个喜上眉梢。


    能不高兴么?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亩产四石成了现实,又来一个大黄弩,他们走路上朝都带风。


    若是放在从前,陈平高兴的同时,总会有一丝丝别扭,认为大黄弩夺去了新式肥的风头,但如今不一样了。他真心实意觉得好,余光瞥向手舞足蹈的少府令,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


    大黄弩的生产,最后不还得靠少府?


    这世道,百花齐放才是正理,你好我好大家好嘛!他已经向大王借用了徐生,过些日子带他去卫尉衙门锻炼,送他一个光明的前程。


    阳少府摸摸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是谁在念叨他?回过神来,阳少府热泪盈眶,自家次子算是拜对门了,墨家看来也不比农家差。


    最后由曹丞相进行总结,陇西大旱翻了篇,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推广新种新法,等候大黄弩量产,只是一个紧要问题不容忽视——大黄弩的管控必须严格,进出武库必须登记,一旦流出,相关人员都得议罪。


    这等利器用来刺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吕雉边走边聆听,与众人回到前殿:“卿等说的有理。”


    毕竟只是展示,有关大黄弩的详细条例之后再议,当下最重要的是论功行赏。


    说到奖赏,大臣们条件反射似的朝梁王看去。


    刘越:“……”


    看他做什么,他只是怀揣咸鱼梦想的幕后人。


    刘越坐得端端正正,假装看不见众人的目光,不经意地伸出胖手,在脸上挠了挠,挡住。


    对于创造它的大功臣,吕雉含着笑,看向郑黍为首的墨家人,对臣子们道:“哀家欲册郑黍为少府司造史,秩一千石,麾下亦可招揽墨者,众卿以为如何?”


    除了心里一个咯噔,掀起惊涛骇浪的叔孙通,众臣沉吟片刻,都没什么意见。


    在董博士成为搜粟都尉的当下,郑博士封官显然是板上钉钉,而两个官职,太后都安排得极为巧妙。一个由内史管辖,专司农事,一个由少府管辖,专司造械,都合了他们的专长,且不会被朝堂的明争暗斗席卷。


    官身又与白身不同,拥有实现抱负的机会,毕竟在大势之下,农家墨家的力量太小太小了,若把他们安排到权势中央,反对之声定然甚众。


    这般安排,是对诸子百家的鼓舞与振奋,同时也是一种遏制。若墨家大行其道,在朝堂拥有极高的话语权,再来一出“为非战赴死”,像追寻田横自尽的前任钜子一样,太后难道就睡得安稳吗?


    允许开设一家墨学,足够了。更多的,她也不会同意,她在静待墨家的改变。


    准确的说,是诸子百家的改变,太后允许他们心怀抱负,但这个抱负,只能为辅佐君王。她的眼里是汉家江山的永固——御史大夫周昌相信这一点,故而当初双龙凶兆出现的时候,齐鲁歌谣传入耳朵,他反对得最是激烈。


    视线转开,移到托腮的刘越身上,周昌顿了顿,板正的面容温和下来。


    嗯,太后眼里还有梁王殿下。


    虽然已经有很多回赏赐,但在墨者们看来,授官等同给予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远胜金银和博士之位,叫他们激动得不能自已。郑黍再三谢恩,坚毅面容沉稳,却悄然红了眼眶。


    红红的痕迹很快消失不见,他在心底问道,师兄,你看见了吗?


    若不是小缓遇见大王,他们不会有今日这番际遇。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当以毕生报之!


    很快,郑黍沉思起来,大王给他们科普过,农家董博士的官职可是秩两千石。亩产提高,拯救的是黎民百姓,他们的弩机还是稍逊一筹,若他想要升官,带领师兄弟们一道,可要再努力点才行。


    刘越忽而有些鼻子痒痒。


    他不知道墨家钜子激起了奋斗的心思,否则定会感动得竖大拇指。而在众臣看来,郑黍的谢恩很正常,很是发自内心,但……


    总觉得少了什么。


    是什么呢?


    刘越正襟危坐,极为低调。


    一路上被大王耳提面命,在母后跟前不许提他,郑黍显然是听进去了,强忍住给大王请赏的念头,坚持到了最后。


    堪称一场奇迹!


    然而依旧有人不会忘记,墨者们在哪里居住,大黄弩又是在哪里制造出来的,尤其是无时无刻不关怀幼弟的刘盈。


    他温柔道:“梁园工坊都是越儿筹钱,没有用过朕与母后的一分一毫,依朕看,得再划些庄子才好。”


    众臣恍然大悟。


    原来少了对大王的夸赞,他们不住点头,可不是么?


    陈平当即道:“太后,梁王殿下的功可不能丢啊。”


    吕雉笑道:“就依皇帝的说法,再划些庄子给梁园……”


    还是躲不过焦点命运的刘越:“……”


    小手变得无处安放,他沉默片刻,从腮帮子挪开,啪嗒放到了腿上。


    前殿一片欢声笑语,围着大黄弩啧啧称奇,只除了两个人不高兴,不快乐。


    一个是奉常叔孙通,一个是吴王。


    叔孙通原本喜气洋洋,可一想到大黄弩的制造人,他就别扭起来,现在倒好,墨家人封了官了,再升几下就该和他平起平坐了,他郁闷,恨不能送几大叠草纸给儒门内部的古板师叔。


    吴王闭着眼,眼前闪过大黄弩试射的一幕幕,心越来越冷的同时,头越来越疼。若太后要削了他的第二郡,他能如何?


    他还能如何??


    如此巨弩,他从未见过,刺杀一个人岂非轻轻松松。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逃过!


    侍从拿着太医署配来的草药,跟在主子后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等回了府,吴王久久不言,忽而听闻外边通报,说自称梁园化学家的徐名士来了,还带了许多物件。


    刘濞睁开眼,此人他知道,身具太后册封的封号,虽是方士,却早已摆脱方士之名,乃是长乐宫的红人。他想怒斥一声滚,半晌冷静道:“请进来。”


    临近归国,须得万般谨慎,不能再出意外了。梁王那兔崽子开了个好借口,他怕太后借身体不舒服之名,将他永久地留在长安……


    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话虽冷静,太阳穴却是扯了筋似的痛。等到黝黑的徐生笑容满面,为他展示身后灰蒙蒙的绿色玉块,吴王有了一瞬间怔愣。


    那“玉”还不是一块,而是十数块,胡乱地堆叠在地上。徐生谢过帮忙搬东西的家丁,仙气飘飘地对吴王道:“吴王殿下请看,此乃不输和氏璧的珍宝,齐王十分喜欢,曾用三百万钱向我们大王采购呢。”


    刘濞嘴角抽搐,脸一瞬间黑了,甚至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杀意。


    不输和氏璧的珍宝?


    就这几块破石头??!就当是玉好了,颜色不剔透,杂质几乎要破石而出,拿他当傻子忽悠??


    徐生才不说他带来的琉璃,都是次品中的次品,扔大街没人要的那种。毕竟奉大王之命,要把它办得漂漂亮亮才行,才有机会摆脱卫尉的折磨。


    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给刘濞推销,大方地表示这一堆玉璧,三百万就给您带走。要是让齐王殿下知道,他一定悔恨不迭,三百万才带走了一块,如何也比不过吴王您啊!


    刘濞强忍将他乱棍打死的冲动,准备好声好气地送他走。


    徐生见忽悠不动,叹了口气,准备搬出最终武器。


    他以高人的姿态道:“看来这些玉璧,与您有缘无分。梁王殿下早已征得太后同意,说您若不要,想着即刻归国,这些玉璧摆在长信宫也不错,就放在前殿,人人都能看见。小道这就回宫复命,小道叨扰殿下了。”


    吴王:“……”


    梁王……太后……


    脑子传来惊天动地的嗡鸣声,他自动将徐生的话翻译成:太后知道玉璧这一茬,这是他归国的买命钱。


    吴王眼底现出血丝,手指攥成一团:“上好的玉璧,让人瞧着心醉……寡人从未看见过如此品质的好玉,远超和氏璧!我买。”


    徐生眉开眼笑:“好嘞!”


    他一顿,重重拍了自己一下,飘逸地道:“好。不知大王是打欠条,还是付现钱?”


    “……欠条,加现钱一百万。”吴王眼睁睁望着他远去,留了一堆破石块在脚边,沉默许久。


    伴随着天旋地转,他的嘴角洇出血丝,眼前黑白雪花闪烁,离昏迷只差一线。他强撑在高座上,挥退侍从的搀扶,慢慢地坐直身子,一笔一划撰写送往长信宫的奏疏。


    等到夕阳西下,长信宫派来的谒者微微笑着,说太后准许大王明日归国,不必再去宫里拜别,吴王心底的那口气,松了。


    谒者前脚离开,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彻底晕厥过去。


    昏厥前,他死死抓着近侍的手:“不能请太医令。等到明早太阳升起,把寡人驮上马车,伪装起来,运、也要运回国……”


    霎时哭叫一片:“大王——大王——”.


    刘越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引来吕雉的担忧:“是不是着凉了?”


    太后摸向儿子的额头,刘越乖乖给她摸:“越儿换季的时候都有好好盖被子。”


    吕雉这才放下心,回过身,给任命郑黍为官的诏书盖印。


    刘越坐在母后身边,看她盖印,一边琢磨对徐生的安排。


    他教徐生的话,都是他编的。徐大化学家是一个好用的属下,折在卫尉衙门里头怪可惜,不如追着吴王的马车走,等一到吴国,率先追回欠条的二百万钱?


    也可以逃脱陈师傅的追踪,让天长地久的恨意渐渐淡去,实在是一举两得。


    再派一队卫士保护他,就这么定了!


    第114章


    吴王回到封地的那天, 王宫兵荒马乱,医者愁云惨淡。


    按名医的说法,便是大王怒急攻心, 恐有损伤心脉之嫌。


    这位名医虽然年轻, 名声却很响亮, 是云游到此的扁鹊后人, 少时四处求师, 得到了扁鹊世家的真传。他这般说, 众人实在不敢相信, 可吴王一路昏迷,是被马车运回来的, 这又怎么解释?


    王后泪流不止, 召了随吴王进京的近臣到后殿, 冷冷问:“大王何故至此?”


    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长安来人, 持节将豫章郡正式切割,更收回了有关郡县的印信, 从此之后, 豫章郡的赋税收成、官员任命再与吴国无关。


    豫章郡可是有延绵不绝的铜矿啊, 王后六神无主, 不敢反抗太后的决议, 因为她的丈夫还留在长安,可使者告诉她,这是吴王亲自去求的!


    “他说大王受了天罚, 可是真?!”王后的声音愈发尖锐。


    长安的使者不知有意无意,一路上半遮半掩,吴国百姓怕是都知晓了这件事。可偏偏私底下传播得朦胧, 并没有个确切的消息,反而更引发吴地百姓的探究!加上豫章郡的划分,倒让他们更加相信天罚是真的,惶惶然了起来,更有愚昧的百姓,竟是期盼换个吴王。


    单凭王后一人,如何控制得住汹涌的舆论,她问策吴国相,谁知国相只是摇头,并不言语。


    她的心更沉,吴国相是先帝任命,等同于先帝心腹,从前辅佐大王尽心竭力,更不知道豫章矿脉的存在,可如今像是换了个人,是不是长安下达了什么指令?


    近臣嘴巴苦涩,像含了三斤黄连。


    何止是天罚,大王进京一趟,实在被折腾惨了。不割一郡就要进太庙,谁受得住?紧接着又是烟花,又是亩产四石,又是新弩机和一大堆破烂玉璧,像是约好了一般,向他们展现太后治下的强盛,明晃晃的恶意袭来,便是铁打的将军也受不了刺激。


    形势不容乐观,事关太后,他们更要谨言慎行,谁知道吴国有没有长信宫安插的探子。他使劲摇头,低声说:“大王深有苦衷,还望王后不要追问了。”


    王后便不再问,眼底浮现出惊惧。


    幸而有扁鹊传人在,说吴王的性命无忧,心病十分严重,能不能挺过来,全靠大王自身。他试几次针灸,再开一方清心降火的药,如果毫无用处,那他也束手无策了。


    针灸很是成功,刘濞呕出一口淤血,最后悠悠转醒。扁鹊传人精心照料了几日,刘濞像是沉疴尽去,想通了,也能够下床行走了,过了三日,骑马变得不再困难。


    近侍们欣喜若狂,又过了两日,扁鹊传人因为师父传召,不得不北上尽孝,推拒了册他为吴国太医令的聘请。王后虽然遗憾,却还是赏以重金盘缠,派人护送他至国界线。


    如此年轻的国手,可遇不可逼迫,谁知道还有没有求到他头上的时候?但到底担忧丈夫的心病再发,她暗地里吩咐武士,悄悄跟着扁鹊传人,看他的目的地在何处,以后也好明确去请。


    谁知出发的当晚,吴国武士就跟丢了。


    王后叹了口气,不再强求,第二天,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吴国的都城——隶属会稽郡的吴县。


    徐生掀开帘,一张脸晒得更黑了,像个具有仙气的瘦猴。他日夜赶路,颠得屁股疼,实在是受不了了,后来一想,能不被曲逆侯折磨,怎么样都是好的!


    大王这是关怀他,体谅他啊。


    徐生呼出一口气,终于有闲心打量吴国的治所。吴县临近大湖,瞧着行人如织,气候较为湿热,也因吴王上任时间不久,与宫中文献记载的差别不大。那黄澄澄的一片……是在晒盐?


    也对,吴国临海,大海离吴县并不远。他暗暗记下所见所闻,惊觉还不够,掏出白纸奋笔疾书,在纸上留下自己的鬼画符。


    大王和他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徐生深以为然。


    到了王宫地界,不期然被刀戟拦下,武士警惕地望着马车周围的守卫,喝道:“什么人?”


    徐生连忙递去长信宫的印信,是大王塞给他的,据说有了这个,各地都能畅通无阻:“吴王殿下欠我们大王两百万钱,小道前来讨要。”


    武士:“……”


    武士灵魂像是出了窍,虽然这话听着很离谱,但他不敢怠慢,接过印信连忙求证。


    临近吴王所居的大殿,武士没有料到,竟是大王亲自接见。刘濞看着印信,整张脸似蒙上阴翳,他的语速很慢,双手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武士拱手,重复了一遍:“那人自称小道,说、说大王欠他们大王两百万钱。”


    吴王:“……”


    吴王只觉心血沸腾,逐渐转化为淤血,又一次堵上他的喉咙。他闭上眼睛,太阳穴的疼痛逐渐剧烈。


    近侍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大王!”.


    随着董安国师徒正式就职,亩产四石的喜气渐渐在上林苑发酵,但大体还处在保密中。


    关中是老刘家的基本盘,他们信任君王,信任太后,适合率先宣传新施肥法,但总的来说,宫廷样本还是太少了,需要更大更广的试验田,方能与天下百姓分享,“试验田”丰收之日,就是推行天下之时。


    这般算起来,还是大黄弩应用得更快一些。经过将军们商议,头一批生产的数量暂且定在两百架,周期为一年。制巨型弩的资金是惊人的,可以用“烧钱”概括,何况少府储存的精铁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两百架,已经是目前的极限了。


    国库富了没一会儿,又因旱灾支出颇多,三公九卿都觉心痛,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归中央直辖的豫章郡发现了铜矿。


    铜能铸钱,铜山放在此时,说是金山也不为过。


    数座矿山组成的一大条矿脉,裸露出开凿的痕迹,因为长安派人的速度太快,还来不及遮掩,暴露在新任郡守的眼皮子底下。郡守飞速上报长安,太后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随即温和道:“哀家可不能坐实与侄儿抢矿脉的名声,就赐吴王上好的绢布,留做一年四季的孝服。”


    大长秋差点笑出声,连忙去准备了。


    梁王殿下近来跟着一条亦步亦趋的小尾巴,小尾巴不是别人,正是建成侯府的二公子吕禄。建成侯恨铁不成钢,希望他能学一学留侯世子与曲逆侯世子,再不济,也别成日在家里鬼鬼祟祟,以为他做贼呢。


    吕禄重新恢复了留宿生活而不是走读,日日面对恐怖的表弟,小心肝再次跳了起来。


    幸而没有抄书的活计,大王也得学骑马,上完天禄阁的课,他能美滋滋地干自己的事,而不被人发现……发现……


    吕禄呆滞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刘越,刘越居高临下,朝他伸出手。


    刘越实在不想揭穿他,最终改变了主意,因为吕禄简直在脑袋上刻了四个大字“我不对劲”,不揭穿对不起自己。


    他板着包子脸,示意周亚夫擒住吕禄的手,周亚夫顿时照做,刘越慢慢吞吞,从他的枕头下取出一块土。


    说是土也不恰当,而是烧制的土印。刘越翻过来瞧,越看越觉得眼熟,那雕了大半的纹案,有亿点点像军队的兵符。


    还是很久以前在先帝的永寿殿瞧见的。


    兵符的意义非同凡响,若有掌控一军的将帅领兵在外,将帅一半,君王一半,可以说在绝大部分时候,士卒认符不认人。最高规格的总兵符叫做虎符,在他母后的手中,用以节制、调动天下兵马。


    而吕禄这块,刻得还挺真。


    刘越捧着土印,左看右看,实在不敢相信吕禄开窍了,灵光得连脑袋都不要了:“你摹的是谁的兵符?”


    吕禄挣扎不过,耷拉着脸颊,十分诚实:“我爹。”


    刘越:“……”


    他沉思片刻:“你很孝顺。”


    第115章


    建成侯在先帝当政的时候, 与樊哙几人一样掌控一军,因为驻扎在关中,与长安离得近, 故而时常回府居住。要是让他舅舅知道, 表哥的屁股都得打烂——偷盗兵符是死罪, 临摹怕也差不多。


    吕禄凭借一己之力, 欲拉整个建成侯府下水, 这是何等的孝顺啊。


    刘越心服口服。


    他对惊呆的周亚夫道:“不要放开他。”


    继而抱着土印, 从床底下翻出三把刻刀, 刀头有粗有细,堪称十分称职的作案工具。人证物证俱全, 躲是躲不成了, 吕禄束手就擒, 寝殿开始正式的三堂会审。


    刘越“啪”地按下土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吕禄悄悄抬起头, 触及大王冰冷中带着凶狠,凶狠中掺杂意味深长的目光, 霎时一个哆嗦。


    久远的回忆接踵而至, 他被亲爹追着逃, 养伤养了几天几夜才好, 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而今梦回从前,他缩着脖子,什么都交代了。


    ——吕禄雕刻土印, 没有造反的意图,也没有坑爹的自觉,不过是近来发掘的新爱好, 源于他和小伙伴打的一个赌。


    有这么一些人,作为彻侯二代,上有继承爵位的哥哥,他们吃喝不愁,不必承担长辈给予的压力,渐渐的,形成聚在一块玩的小团体。吕禄就是小团体的带头人,谁叫他是太后亲侄,是吕家子弟,更是一些小伙伴隐晦讨好的对象。


    要知道彻侯也分三六九等,食邑多的话语权大,顶尖的如瓒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建成侯吕释之、曲周侯郦商也不赖,都是能随意进出长乐宫的人。有些食邑小、功劳少的,几年见不到陛下太后一面,大朝议上堪堪挨个席位的边,只能削尖脑袋往上挤。


    对于势力小的彻侯来说,自家儿子和建成侯家的交好,他们乐见其成。


    小团体一共两个带头人,建成侯次子吕禄,曲周侯次子郦寄,都是一等一的彻侯之子,平日前呼后拥,排场极大,上街斗鸡,好不乐哉。但自从吕禄做了梁王伴读,出门的机会越来越少,许久没有同他们联系,小伙伴们便失了主心骨似的哀怨起来。


    尤其是与吕禄关系最好,年纪相仿的挚友郦寄,前些日子见了他扭头就走。吕禄深觉内疚,连忙拉住郦寄,表达自己的歉意,好不容易说得郦寄松了口。


    他勉强开口:“你要是还愿意和我们玩游戏,夺得头名我就原谅你。”


    吕禄忙问:“什么游戏?”


    郦寄顿了好一会儿:“雕刻游戏。”说着翻出土印,笑眯眯道:“看,这是我爹的将军印,真不真?”


    土印在吕禄面前晃了晃,很快收了回去。吕禄没看清楚,却明白了规则,这是在比谁刻得最真,仿得最像,在比画画和雕字的能力呢。


    郦寄是他最好的朋友,吕禄实在被冷待弄得难受,他心一热,立马答应下来:“我一定会获得头名。”


    郦寄却是不信,冷笑道:“你忙着进宫读书,哪里还有空闲?我刻的可是将军印!能超越它的只有兵符。”


    他说的不错,郦寄的爹郦商已经是和樊哙同阶的大将军了,世间几人能比?


    瞧他又要走开,吕禄十分焦急,片刻眼睛一亮,发誓自己会拿到头名,输的人要给对方一百金。也许是一百金的数目震住了郦寄,对方最终同意了。


    就这样,吕禄把主意打到了亲爹的兵符头上。


    三堂会审的压力太大,说完来龙去脉,吕禄长长地抽泣一声,说他不想失去一百金,更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


    刘越:“……”


    周亚夫:“……”


    刘越沉默半晌,冷酷极了:“哦。”


    这就是你孝顺亲爹的理由?


    话说回来,此印的图案栩栩如生,如果把它雕刻完全,怕是能以假乱真。


    ……难道表哥是个点错技能点的天才……


    刘越继续盘问,问吕禄学了几天。


    吕禄拼命摇头:“没学。”


    原来还是自学成才,刘越眯起眼睛。


    他吩咐周亚夫押好“犯人”,回寝殿翻出属于自己的梁王金印,又脚步轻巧地回到原处,给表哥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来试一试,刻剩下的小半边。”


    吕禄望望恐怖的表弟,又望望梁王金印,呆住了。


    在他爹的兵符上作画,岂不是破坏赌约?但这话他不敢说,求生欲促使他坐到桌案后,仔仔细细盯着金印看。一刻钟后,吕禄捧起土印,委委屈屈地雕刻起来。


    刻着刻着,他仿佛陷入一个奇妙的境界,手腕一气呵成,毫无停顿。周亚夫忍不住望向大王,像,像极了,如果涂上红泥,活脱脱就是小半边的梁王金印!


    刘越再看表哥的目光,和之前大不相同。


    冷酷褪去,变得三分慈爱,四分感慨,三分期盼智障改邪归正,他慢吞吞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就告诉舅舅,他不会揍你,只会把你回炉重造。”


    周亚夫严肃着包子脸,配合地做出威胁的动作。


    吕禄不住地哆嗦,俊秀的脸蛋写满惊恐。


    刘越想了想,道:“下午没有太傅的课,去约你最好的朋友玩,玩的越尽兴越好,再告诉他一百金没有了,被你爹没收了。”


    又补充一句:“孤派人监督你。”


    吕禄:“…………”.


    建成侯府二公子与曲周侯府二公子感情极好,连带着两府的仆从都知道。等吕禄身边的仆从上门,郦寄很快收到消息,笑容扬起又隐去:“知道了,我这就出府。”


    多年来,各家侯府的收入水准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早已不复大汉刚开国的穷困,至少能够找出相同颜色的马匹拉车。


    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身着细缎,来到与好友见面的地方。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下午,吃什么玩什么,都有吕禄抢着付账,这也是小团体出门的常态了。


    谁知临近离别,得到一百金被没收的“噩耗”,郦寄当即拉下了脸。


    吕禄有很多零花钱,虽然他的父亲越发严厉,却从未收束他的消费。吕禄的大哥吕则也宠他,太后还时不时赏下东西,所以他的钱包一直鼓着,在所有伙伴中最为富有。


    据郦寄所知,宫中的梁王殿下对表哥极好。对他们来说,一百金是笔巨款,而对吕禄来说,拿出一百金虽然困难,却不是不可能。


    郦寄强忍着失望,凭借吕禄的脑子,不可能兜了一大圈子只为耍他,从前吕禄嚣张跋扈惯了,这个理由只能是真的。他的思绪有些乱,那他不经意间“告知”营陵侯家的二子,从而透露出去的消息……


    建成侯吕释之不是吕禄,吃的盐比他们吃的饭还多!他没收了一百金,却没有责罚儿子,若要仔细往下查,兵符的事……


    郦寄忍不住慌乱一瞬,很快收敛情绪,旁敲侧击其中的细节。


    见好友没有拂袖离去,吕禄松了口气,还有些小高兴,顿时知无不言——当然,他不敢供出刘越,是在复述基础上的知无不言。


    郦寄渐渐沉着,肯定了自己不会露馅。他望向吕禄的钱袋,担忧道:“你被没收了一百金,哪还有钱出来游玩?”


    吕禄连忙否认,豪气地拍胸脯:“不要紧,我还藏了些钱呢。大王也送我了很多,你看,钱袋里就放了十金。”


    郦寄目光闪了闪,说好。


    雕刻游戏中途夭折,郦寄显得十分遗憾,原本想要与食言的吕禄绝交,但伟大友谊拯救了这个想法,郦寄大度地原谅了他。


    吕禄感动万分,简直要挤出眼泪花花,付钱付得更卖力了。等到夕阳西下,回宫时分,两个好朋友依依不舍地告别。


    ……


    他们的交谈还有行动,被“监视者”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大王,刘越久久没有说话。


    刘越给自己扣上一张痛苦面具,去梁园学骑马的时候,沉着道:“师傅,有件闲事我想管。”


    韩信扬眉。


    他唯一的学生没有过多同情心,也不喜欢多管闲事,心性够狠也够硬,在从前的他看来,这样的性子最适合征战沙场,做统率万人的大将军。当然,大王的身份注定他不能身先士卒,这也构成了韩师傅唯一的遗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王有了一点点变化,比起幼时更为生动了——脸蛋软,有块心性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怕是太后,还有几位文师傅共同的努力造就的。


    他立马感兴趣地问:“什么闲事?”


    刘越:“拯救失足儿童。”


    韩信:“……”


    他望望学生的小身板,最终道:“有了好消息,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师傅。”


    刘越一边学武提升自己,一边努力读书、寻找机会,却不想机会自己送上门来,吕禄又被郦寄邀请了。


    这回是小团体大聚会,年纪相近的彻侯二代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以吕禄、郦寄马首是瞻,还特意遣散了侍从,觉得侍从跟随的玩乐没有意思。


    有梁王统筹和暗中放水,吕禄出行得十分顺利,在隆冬来临前的日子,与小伙伴一道前往东山踏秋。去往东山的路径,是与梁园相反的方向,据说路程不远,风景很好。


    不出意外,途中的费用又被吕禄包揽,他被吹捧得飘飘然,笑容像太阳一样灿烂。


    秦汉尚武,尤其是勋贵贵族,接近十岁的年纪不会骑马将引来所有人的鄙夷。彻侯二代们一半牵马,一半骑在马背上,来到东山山麓的时候,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游侠包围了。


    在这个时代,游侠并非是褒义词,而是贬义词。换个词说就是“混混”——关中游侠横行,也是秦末饥荒所导致的,无法根除,只能引导。


    他们是最让官府头疼的群体,拉帮结派、偷盗杀人,叫百姓闻之色变,当然,多数游侠最是尊崇“义”,愿意为了心中的道义舍生赴死。


    威望最高的游侠一呼百应,他若自尽,能够引得千百游侠追随自尽,并非是虚名。


    但显然,面前的这群游侠坏事做尽,面上的煞气极为明显,他们不为命,只为财。当即有二代笑了,厉声道:“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游侠头子恶声道:“俺管你们是谁,不交出钱袋,别怪俺们不客气。看看方圆百里,这是俺们的地盘,谁敢不要命地来游玩?”


    吕禄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遇上了勒索。


    扭头望去,侍从们都不在,吕禄后退一步,背脊不自觉沁出冷汗。


    他穿的衣料好,在游侠们看来,是最显眼的一头小肥羊,傻气又单纯。一路上抢着付钱的表现,游侠们亦看在眼里,于是他们像约好了一般,其余人都不管,开始围着吕禄转。


    被忽视的郦寄焦急道:“你们胆敢,他可是建成侯府的二公子!”


    游侠们的脚步停了停,显然在犹豫,半晌,游侠头子呵呵笑道:“建成侯府又怎样,抢的就是贵人。俺们被官府通缉数年,还怕这个?”


    其余二代倒吸一口凉气,又提起了心。身为太后亲侄,吕禄要是有一点损伤,他们都没好果子吃,如果只是要财、只是要财……


    他们对视一眼,都沉默了,眼看捧着巴结着的对象陷入危机,竟有一股微妙的、奇异的痛快感升起。


    有人小声道:“吕兄,不如就给了他们。”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谁叫他们都没携带能打的侍从呢?一群半大孩子,就算天资过人,如何能和刀尖舔血的游侠比拼,只要忍一忍,忍到回程告状,就能把面前的游侠一窝端。


    建成侯和曲周侯可是各掌着兵权!


    说罢,二代们离得远远的,唯恐陷入包围的会是自己,吕禄攥紧钱袋,泪水在眼眶积蓄。


    和小伙伴出游难得,何况计划着踏秋以后大吃一顿,他带足了零钱。这里边足足有四十金,动一动就会有闷响,除此之外还有铜板,放在另一个钱袋里。


    劝说的声音很小,吕禄听着,心底的不舒服越发明显,直勾起闷闷的疼。


    他低头道:“我、我不想……”


    少年们焦躁了。没想到吕禄竟是一根筋,从前嚣张也就罢了,还蠢得脑袋转不过弯,现在给了,等下可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啊!


    游侠头子显然没了耐心,面颊的伤疤抽动着,提着刀逼近吕禄。吕禄傻在原地,无法抑制心底的恐惧,求救的目光下意识转向好友。


    笑意在郦寄的眼底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吕禄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错觉,心脏被戳了窟窿,漏着冷风,他哆嗦着解下钱袋,眼泪止不住地流。


    电光火石间,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两队武士身披甲胄,浑身肃杀之气,从远而近将游侠包围!马蹄踏进山麓,扬起滚滚烟尘,只听“噌”的一声巨响,腰间宝剑齐齐出鞘,散发着雪亮的光芒。


    只消一个照面,游侠头子被擒,他握着刀的手剧痛,无力地跌落在地。


    领头的武士沉声道:“奉梁王殿下命,绑走,扭送廷尉!”


    所有人都傻了。


    来者是刘越的护卫队,太后亲自挑选的长乐宫精英,上过战场见过血,武力值和半吊子游侠比起来,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游侠们如同斗败的小鸡仔,浑身发着抖,听到“廷尉”二字,抖得更厉害了。


    犯罪之后关押的牢狱也分等级,最高级别的乃廷尉诏狱,关押具有极大影响力的两千石官吏,或是君王议罪之人,譬如前任南阳郡守钱武。


    一旦进去,那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不过是一游侠,何德何能关在诏狱里边,便是犯下杀人罪的前任头子,被官府通缉数年,也只是去了普通的长安狱!


    他们彻底乱了阵脚,求救的目光投向郦寄。


    郦寄挪开目光,心下砰砰砰地跳着,无与伦比的慌乱袭上心头。


    梁王……


    梁王的护卫队怎么会突然出现,除非一直关注着他们的行踪,不,吕禄的行踪!


    郦寄紧抿起嘴唇,脑袋乱成了浆糊。吕禄坐在地上,一边哽咽一边闪着星星眼,觉得表弟不再恐怖,而是从天而降拯救他的英雄。


    武士首领扶起吕禄,不期然对上他的眼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吕禄吸着鼻子:“大、大王是不是跟在后面,等着我回宫?”


    武士首领:“……”


    他沉默片刻:“公子多想了。”大王嫌弃天冷,正在长信宫啃枣。


    说罢转过身,命一队武士带犯事的游侠去廷尉衙署,至于另一队……他揖手道:“太后有令,有意见一见诸位公子,诸位公子请。”


    霎时满地寂静,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刘越作为贴心的小棉袄,不会在母后忙碌的时候烦人,一边看书,专心致志地啃枣。


    随着豫章郡开采铜矿走上正轨,吕雉每日处理的政事回归常态,此时批阅完奏折,被大长秋按揉着肩膀,有些昏昏欲睡。


    刘越眨眨眼,放下了书。


    听着彻侯二代们的“踏秋”,太后来了兴致,含笑听着胖儿子讲解,以为梁王殿下对他们的好感度极高,抵不过刘越的撒娇,也愿意见他们一见。


    可渐渐的,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听闻路途上出现勒索的游侠,还专盯吕禄一个人敲诈,包括郦寄邀请吕禄踏秋,也正是郦寄的提议,彻侯二代们这才不带侍从,从而陷入险境,吕雉面色微变。


    她问大长秋:“郦商家的?”


    大长秋点头,轻声道:“二子。”


    吕雉没有说话。像萧何张良他们的子侄,她也当做自己的子侄,时常关照几分,管上一管,见到好苗子也惜才,乐意送他们一个前程。


    曲周侯郦商处于她信任的功臣之列,虽说关系不如樊哙亲近,但在领兵方面,她一视同仁。上回匈奴来使,她将操练兵卒的重任交给曲周侯,向所有人表达她的看重,曲周侯显然也是感激,为此尽心尽力。


    而他的次子,听着竟是心术不正,别说鼓起勇气支援了,从一开始建议不带侍从,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于勒索人的游侠,刘越另有安排,心想现在应当有结果了。


    管一次闲事,就要做到尽善尽美,他特意派出擅于审问、擅于威胁人的武士前去,便是为了半路审出供词。


    关进牢狱的效率太慢,审出来不知要何年何月。加上廷尉诏狱的恐吓,为了求生,这群重利而不重义气的游侠会做出什么事,刘越相信郦寄比他还关心,从而乱了阵脚。


    时间流逝得很快,约莫半个时辰,有谒者匆匆进来禀报,说人来了。


    彻侯二代们大多都是第一次进宫,郦寄亦然。他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心渐渐跌落到谷底,一路上好声好气地问吕禄,觐见太后该注意些什么。


    吕禄没有理会他。他迫切地想见到亲亲表弟,除此之外,心底的难受犹存,听到小伙伴们的声音不想理睬,像是心头梗着一根刺,叫他觉得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一见太后姑母,还有站在姑母身旁的大王,吕禄鼻尖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


    瞧他头发乱成一团,衣裳也勾破了洞,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狼狈,吕雉一叹,朝侄子招招手。吕禄呜呜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揪着姑母的衣袖开始打嗝:“嗝……嗝……”


    刘越目的明确,瞄向他的腰间,小手掂起钱袋感受了一番重量。


    掂了掂,发现钱袋有两个,刘越沉思起来:“……”


    他由衷希望表哥能一举变得聪明,不步逆子的后尘,不知道这回能不能给力。


    吕雉也没为难一群半大少年,命人搬来坐席,让他们一一坐下,心知几人受了惊吓,又命宫人倒浆。


    随即温声道:“等梁王卫队回宫,哀家再问问你们。”


    彻侯二代们坐立不安,他们面红耳赤,紧张极了,没有一个人敢伸手。他们就算再不敏感,也知此事闹大了,不仅招惹了梁王殿下,还不知怎么上达了天听——许多人的父亲都没有这个“殊荣”。


    武士们快马加鞭,没有耽误多少时辰,大步走向长信宫。


    郦寄冷汗如瀑,连下巴都有了汗水,想要开口向梁王殿下道谢,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直至领头的武士行礼道:“太后,大王,臣等先审了一遍,收买那群游侠的人,正是曲周侯府的二公子。”


    吕禄哭声停了,眼底下意识地浮现茫然。


    彻侯二代们不敢相信,齐刷刷地望向郦寄。


    ……


    由建成侯吕释之、曲周侯郦商领衔的家长团,正聚在长乐宫前,焦急地请求觐见,其中包括吕禄的大哥吕泽。前因后果,他们实在不清楚,但自家儿子被太后宣召,他们比自己面君还忧心,忽见一队武士小跑而来,他们连忙叫住。


    武士也正是为了面见他们:“臣奉太后之命,请各位君侯进宫。”


    第116章


    一路上, 曲周侯郦商旁敲侧击,却没有探出什么话。武士们仿佛将沉默进行到底,其余人一看, 得, 连郦大将军都问不出来, 他们就更别想了。


    建成侯吕释之眉心微皱, 心道吕禄住在宫中, 不像是会惹事的样子, 难不成偷偷溜出去斗鸡被发现了?那也不值得闹到太后面前, 直接赏一顿板子就行……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吕禄彻底化成了雕像。


    他睁大眼睛, 愣愣地看着郦寄, 他一直以来最要好的朋友, 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碎了。


    前殿一时间有些沉默。


    武士们说罢,将审讯好的状纸呈给大长秋, 上有游侠头子认罪的画押。吕雉接过看了看,饶是她见惯风浪, 也觉得荒唐——谁敢信呢?


    都是半大少年, 何故把同伴算计到这个地步, 还专门找来不要命, 只为钱的游侠。她的目光落在郦寄身上:“若梁王没有派人前去, 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郦寄跪下来,汗水沾湿了眼眶。


    他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 整个人跌入绝望的深渊。太后面前,他不能,他也不敢, 郦寄摇摇欲坠,只能发出少许气音:“小子、小子知错……”


    此人的心性不输成人。


    吕表哥和他一比,就是小白兔和大灰狼的区别,刘越不知为何,想惆怅地啃枣。吕禄听不下去了,打断郦寄的话,带着哭腔问:“为什么?”


    争斗剧一秒转变为苦情剧,多数人适应不过来。郦寄低着头,面颊火辣辣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都是无法继承爵位的次子,吕禄凭什么这么好命,有他们嫉妒的花不完的钱财,又是太后亲侄、陛下表弟,能顺顺利利地当上伴读。什么好东西都被他占了,即便蠢得脱俗,也有无数人捧着!


    而自己呢,郦寄想,家中兄长大他十岁,对他又有多少兄弟情,等兄长袭了爵,自己就是吃白饭的了。每回出门,用的是兄长指头缝里漏出的零钱,父亲对他也管束得严。


    从吕禄三番两次拿出钱袋的那一刻起,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切的一切源于嫉妒,偏偏是孩童少年,才具有最纯真的恶意。吕禄当上梁王伴读,与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少,郦寄心下不是滋味,为何有一条登天梯铺在蠢货面前,而他没有?


    终于有一天,郦寄走错了路,看到投奔父亲的门客醉酒,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发牢骚,说吕氏可有代刘之心乎!


    他的心怦怦跳着,一个念头逐渐明晰起来,与朝局无关,只是想要吕禄栽跟头。


    若能让建成侯府跟着栽跟头,那就更妙了,能养出吕禄这样的子弟,他们藏匿了多少财宝,败坏了多少民膏!郦寄找到了切入点,并以此谋划起来,他从营陵侯刘泽的次子口中猜出机要,准备来一出借刀杀人。


    前期实施的都很顺利,可突然有一天,吕禄不按计划走了。郦寄原先只想勾着吕禄偷摹兵符,可他竟然违背了赌约,郦寄失望,愤怒,极其的不甘心。


    可自己没有办法。郦寄冷静下来,认为不能白亏了精力,定要给吕禄一个刻骨的教训。


    恰逢兄长去兵营任职,带走了许多家财,望着“好友”鼓鼓囊囊的钱袋,郦寄心底如蚂蚁啃噬,顿生买通游侠,演一场戏的念头,也就有了如今的遭遇。


    他沉默不语,吕禄却平静不了,犹如安稳幸福的世界被陨石撞击,揭开了狰狞的面目。等大王揪下他的钱袋,朝他示意的时候,吕禄回过神,寒冷的心房被温暖填充。


    刘越语气冷漠,问一群彻侯二代:“你们出游的时候,花费谁付?”


    二代们原本震惊无比,三观都碎裂了,闻言面色一白——白得整整齐齐,别无二致。想起吕禄被勒索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地远离,甚至生出隐秘的幸灾乐祸,顿时吓坏了。


    这里是太后面前,而梁王殿下……是会踹人的……


    他们不是郦寄,心底藏不住事,也没有“我爹是曹参”的底气和资本,两股战战地开始反省,唯恐落于人后,渐渐的,结巴音调越来越流畅。一个说自己第一时间躲远,实在不应该,一个说他有钱,不应该老是用吕兄的钱,他意识到错了,回头立马还上。


    “噗嗤”一声,吕禄又被戳了心。


    泪水鼻涕糊了满脸,止也止不住,他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声,再次打起了嗝。


    哭泣间,有谁堵住殿门口的光线,视线暗了下来。建成侯吕释之面色铁青,吕禄大哥吕则的神情很不好看,与之相反,包括曲周侯郦商在内,人人脸色发白。


    这是闯大祸了。


    他们在外头听了许久,才被允许入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境况。平日没啥存在感的彻侯嘴里发苦,逆子啊,你他娘的敢把吕禄当冤大头,使了劲坑他,就他娘的没想过你爹我还在建成侯手底下混日子吗??!


    最为尴尬的是曲周侯郦商。


    一张老脸都丢尽了,连带着不敢和建成侯对视,他实在不敢相信,次子能干出这样的缺德事。把好友当傻子耍,还收买游侠……游侠……若没有梁王殿下,后果如何,他简直想不下去了,郦商怒喝一声:“郦寄,你好大的胆子!”


    郦寄身躯一抖,脸色由苍白变为惨白。


    吕释之摇摇头,低声道:“你教的好儿子。”


    吕则近前一步,朝吕雉行礼:“姑母,大王。”放在平日,他哪里敢那么放肆,在人多的场合称太后为姑母?他都是老老实实唤太后的。而今忍不住气怒,和对弟弟的心疼,吕则深吸一口气:“吕禄,过来。揪着姑母的衣袖像什么话。”


    吕禄抹了把眼,恍惚着起身,心中委屈有了发泄的地方:“爹,大哥……”


    吕则叹了口气,把傻弟弟拉到自己身边,给他擦眼泪,擦鼻涕。他看都不看郦寄一眼,既然闹到了太后面前,曲周侯不狠狠责罚这个儿子都不行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阴诡的心思,少说也要打断一条腿,再给建成侯府送上赔罪的厚礼。


    曲周侯身为大将军,与父亲地位相同,他们也得顾及功臣良将的面子,要不了郦寄的命,毕竟游侠没有真正的得逞。


    郦商自个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脚步沉重地上前,重重打了郦寄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继而压着他给吕禄一家子赔罪,满面羞愧地对太后道:“臣教子无方,臣惭愧!”


    吕雉叹了口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请罪:“就由你带回去,好好教上一教。”


    曲周侯应是,已经在心里安排好了一顿竹笋炒肉,打断腿加禁足两年的套餐——罚的太轻,等同于自绝于太后面前啊。


    见曲周侯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了,其余彻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能指着自家逆子的鼻子痛骂,很像罚站得不知手脚放哪儿的人。


    吕雉看向他们,道:“都领回去吧。不过是小辈之间的打闹,教一教就好了,不必教训太过。”


    其余彻侯大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的同时,承诺会把吕公子所出的花费双倍还给建成侯府,并奉上赔罪之礼。承诺完,他们难免心情灰暗,心疼自己也心疼未来,这些逆子在太后跟前挂了名,以后又有什么大出息呢?


    ……幸而有郦二公子在前头顶着,唉。


    吕禄被大哥安慰得不抽噎了,只时不时往刘越身上瞧。吕则牵着他的手,压低声音:“现在不是时候,明儿进宫的时候,郑重地向大王道谢,知道吗?”


    吕禄小小地“嗯”了声。


    就在这时,有谒者匆匆赶来,附耳对太后说了几句话。吕雉眉梢微扬:“营陵侯?”


    她的视线在刚哭成泪人的傻侄儿身上转了一圈,沉凝一瞬:“准了。”


    刘越一愣,怎么又忽然冒出一个营陵侯?


    他陷入沉思,营陵侯的儿子好像也在这回的踏秋之列。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回的家长团好像少了个人,换言之,还有一个“逆子”没被认领。


    缩在人群之中,孤独伶仃的小胖子:“……”


    曲周侯羞愧得想要告退的脚步停了停,叹了一口气,心道还是等等吧。不多时,营陵侯刘泽大步而来,焦急道:“太后,臣的逆子有错,但臣有一事要禀告太后!今有建成侯次子吕禄,私自观摩兵符,进行复刻……”


    所有人脸色变了。


    郦寄死气沉沉的心一跳,绝望之下更添一层绝望,若不是亲爹狠狠拽着他的手,他能即刻瘫软在地。


    设计吕禄的时候,他情急之下,错漏了一件大事……


    吕释之的眉心剧烈抽动,青着脸喝道:“营陵侯慎言!”


    营陵侯没有理会他。目光很快定位,他盯着眼圈通红的吕禄叹道:“吕小公子还要瞒着人吗?事关兵符,不能等闲待之,还望小公子能说实话。”


    吕禄彻底懵了。


    兵符,兵符?单看父亲和大哥的反应,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心下被慌乱席卷,脑袋一团浆糊:“我、我……”


    刘越忽而道:“他没有。”


    说着,从高台上下来,条理清晰地反问:“营陵侯有何证据?”


    营陵侯被问住了。


    他顿了顿,朝太后作揖:“吕小公子藏在哪里,臣也并不知晓。”他疾言厉色:“只要派人搜查,特别是居住的地方,一搜便知!”


    继而看向缩成一团的自家逆子,嘴角抽动:“你……”给我站好,这样像什么话。


    营陵侯次子,也就是小胖子哆嗦起来。他以为亲爹在质问他,慌不择路地指向郦寄:“是他,是他告诉我的,对……就是他,他说吕禄要和他玩游戏,私底下用土刻印建成侯的兵符!”


    一石激起千层浪,营陵侯傻眼了,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官司。


    沉默间,刘越望向郦寄:“既然是这样,那传说中的土印,郦二公子可看过?可有刻完全?”


    在父亲不可置信的眼神下,郦寄浑身发抖,半晌摇摇头。


    刘越哦了一声,声音很甜:“见没见过,就可以胡乱地传谣,这等低劣的栽赃陷害,营陵侯竟也信了。”


    营陵侯:“……”


    第117章


    事到如今, 就是傻子也明白了,这里头有猫腻。


    吕雉阖起眼,大长秋意识到这是太后发怒的前兆。


    吕雉环视一圈, 终是出声:“来人, 去偏殿问一问郦二公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即有武士拱手, 遵循太后的命令。郦寄没有反抗, 他似是放弃了反抗, 顺从地跟着武士离去, 徒留震惊到极致,沉默到极致的曲周侯。


    他抹了把脸, 内心已经不是苦涩, 而是不知道想什么好, 说什么好。他也不敢看一旁的建成侯的目光,要是真和他猜想的那样, 从今往后,两府就得结仇了……


    郦寄啊郦寄, 你爹我造了什么孽, 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这是要整个建成侯府去死!吕释之可是太后在世的唯一哥哥啊, 又是吕氏一族的顶梁柱, 地位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半大少年能成什么事,其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紧接着呢,是不是要怀疑到他头上?


    吕氏外戚,功臣集团, 从来是个敏感的话题。


    又有营陵侯这个刘氏宗室掺和,三方混战,一不小心就要点燃炸药桶的那种。


    前殿的氛围令人窒息。等待真相的时刻可以用煎熬形容,终于,其中一个武士走了出来,完整地描述了前因后果。


    所有人都惊呆了,游戏?这没影的事,就被郦寄告诉营陵侯之子,方便栽赃陷害??


    郦寄这是吃定了吕禄脑子不好?——咳,换种说法,郦寄他就这么肯定吕禄会上当?看都不用看那土印一眼,就在背后开始煽风点火?


    武士们没说自己运用了什么手段,只说郦二公子还算顺从。


    提到“吕小公子终结了这场赌约,并说自己刻不出来”的时候,吕释之踉跄了一下,吕则连忙把父亲搀扶住,额角的冷汗也下来了。


    不知是谁呼出一口气,接二连三的呼气声响起。唯独吕禄被撂在一旁,低着头,有看不见的黑气环绕在他身上。


    仿佛一颗地里黄的小白菜,再也没了原先的温柔对待。


    一颗颗眼泪掉下来,郦寄……是故意的……


    刘越早早被剧透了结局,深藏功与名——那块刻了大半不伦不类的土印,也正是他毁的尸灭的迹,否则就要被吕禄带出宫,给最最要好的朋友查看了。他眨眨眼,又一次对营陵侯道:“不过是表哥和同辈之间的小游戏,道听途说要不得,营陵侯觉得呢?”


    营陵侯:“……”


    营陵侯老脸都要丢尽了。他嗫嚅片刻,抑制住痛殴逆子的杀心,同时,对罪魁祸首曲周侯一家升起恨意,仿佛梦回从前,又被吴王耍了一通:“梁王殿下说的是……”


    曲周侯郦商面色灰败,猛地下拜在地:“太后!臣惭愧,实在不知还有这一出。”


    他先代替儿子,给吕禄赔罪,给建成侯府赔罪,继而低声道:“臣明早就将郦寄送去封地,充作旁支,一辈子不能回到长安。”


    吕雉轻嗯一声,似笑非笑道:“幸而郦寄没有真正地见到兵符土印,否则哀家的侄儿怕是洗不清了。”


    又对营陵侯道:“吕禄住的地方,还用查么?”


    一席话说得两人面红耳赤,连说不敢。


    营陵侯不久之前,因为皇帝种田的事被禁止进宫,而今刚刚解禁又胡乱地告状,可谓是过了度。吕雉冷淡地对他道:“回府好好反省。做人如同做事,切不可一惊一乍,譬如弹劾检举,先查证了再来,你可明白?”


    营陵侯恨不能打个地洞钻下去:“……诺。”


    对于彻侯二代们而言,他们做错了事,万万没想到会进宫一回,也没想到竟是如此惊心动魄,更没想到从头至尾都被郦寄牵着鼻子走。恼羞成怒有,后悔也有,离开的时候,他们再次被摁头向吕禄道歉,一个个似斗败的落汤鸡,仿佛窥见了回到府中的命运。


    ——挨打。


    所有人都告退了,只留下建成侯府的父子三人。


    不必太后挽留,他们自觉地站在原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惊怒、后怕的情绪依旧留在骨子里,幸亏吕释之是儒将,而非樊哙那样的类型,否则还不得冲上去给郦商一拳。


    只除了吕禄,他早已被泪水泡腌了,不能算。


    回想方才的事,建成侯从心底浮现忧虑,连手边的浆水都不愿意喝了:“太后……”


    刘越蹭回到母后身边,小手给她揉按太阳穴,态度专注又认真。


    吕雉熨帖极了,心底的冷凝慢慢驱散,她轻声回:“我都知道。”


    一个半大少年,想让她的哥哥侄儿去死,身后有没有曲周侯的影子,都不重要了。放眼朝中,乃至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臣子?只会多,不会少,一开始就存在。


    今日之事,谁都觉得荒唐,可何尝不是给她提醒。


    可笑得悚然。


    有些人尚需敲打,说来说去,不过是平衡之术罢了,否则叫人看轻了她。


    见妹妹心下有数,吕释之便不再多言。吕雉斟酌片刻,嗓音和缓:“哀家以为,最要好好教的是禄儿。”


    吕释之沉默了一小会:“太后英明,臣也这么认为。”


    被黑气环绕的吕禄擦擦眼睛,心下一凉。


    兄妹俩达成共识,更多的,吕雉也不欲再说。听了这么一场大戏,终是有惊无险,二哥想必也累了,她道:“先带禄儿回府吧,则儿明日再来宫中当值,不急于一时”


    吕释之点头应是。


    不必长子给他暗示,他看着刘越,眼神柔和了不止一点:“臣得感激梁王殿下对吕禄的关照……”


    “瞧二哥说的,有什么关照不关照?若禄儿真的做错事,越儿会把他掰回来。”吕雉笑道,“你是越儿的舅父,称呼却听着生疏。”


    刘越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


    吕释之也笑,当即道:“不生疏,不生疏,舅舅要谢谢我们越儿。”


    吕禄在一旁慢慢点头。方才他哭得太狠,如今还缓不过来,动作都有些机械化,转过身的时候,被门槛给绊倒了。


    吕释之眉心一跳,当做没看见。吕则犹豫一瞬,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就见弟弟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


    吕禄红肿着一双眼,跟着父兄回府了。


    建成侯夫人心疼坏了,叫厨房做上丰盛的晚膳,正欲询问怎么回事,怎么踏秋踏到长乐宫去了,回头一看,丈夫和长子消失了踪影。


    吕则心里七上八下,候在书房外面,只待揭开最后的“大奖”。


    他暗暗保佑,希望父亲的猜测不会成真。保佑着保佑着,吕释之走出书房,面沉如水,儒雅面庞失了风度,罕见地狰狞起来:“他娘的,兵符变动了位置。”


    吕则沉默了,他面庞一抽,升起同仇敌忾之心。


    就差一点点,一家人就他娘的死一块了!


    吕则抬脚冲向吕禄的卧房,阴沉沉地问:“土印到底雕没雕?最后去了哪里?你究竟向大哥隐瞒了多少,如实招来。”


    吕禄一张自闭的脸,慢慢地,慢慢地化作惊恐。


    当晚,无数彻侯府邸响起杀猪似的哭嚎,大半个戚里都惊动了。


    其中,当数建成侯府哭得最响,粗略统计,下手者有男有女,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挨打者的求救声,余音绕梁,延绵不绝,仔细听去竟是执念深重。


    他哭嚎着:“大王……大王……呜呜我要大王——”


    刘越夜半打了个喷嚏,睡意朦胧地坐起。


    待胳膊肘的冷意散去,他皱起眉,翻身睡下,把被子拉高了点。


    第118章


    等刘越再次见到吕禄, 已经是半个月后。


    他走得一瘸一拐,脸还是那张脸,整个人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受刘越邀请前来啃枣的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齐齐抬头, 露出惊讶的神色, 刘长手里的枣子都掉了。


    这……是幼弟从前的伴读?


    郦寄与吕禄的事儿, 虽说是小辈间的恩怨, 但事关兵符, 又牵扯到吕氏外戚和功臣勋贵, 没有人敢大嘴巴地宣传。譬如使劲教训儿子的彻侯, 他们遮掩还来不及,谁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出名, 然后被太后惦记。


    不信请参照营陵侯。


    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揭过去, 只是在看不见的角落, 有恍若海啸的暗潮酝酿、涌动。


    没办法,谁都不相信这么阴毒的计谋是郦寄一个小儿独自谋划的!


    权高位重、不经意间知道真相的曹丞相都觉得棘手, 这要怎么劝和?一个是太后的兄长,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一个是与先帝称兄道弟的大将军, 同样为开国立下大功, 而今建成侯府差点被曲周侯之子坑死, 从前隐晦的、和谐的平衡隐隐有打破的架势。


    淮南王和临江王也只知道一点, 比如打包送往封地的郦寄又被暴揍一顿, 曲周侯郦商一句话也没说,派心腹送厚礼赔罪,也差点给打了出来。


    ……


    被当做脑子不好的受害者, 实则罪魁祸首之一吕禄重见天日,抿着嘴唇,沉默又寡言。


    刘越不确定地唤了声:“表哥?”


    吕禄心一暖, 眼神有光芒闪烁:“大王。”


    从前的不聪明相居然消失了。


    向来羞怯的刘建打了个哆嗦,刘长干脆起身,好奇地问他怎么回事。


    吕禄低声道:“没什么,就是被爹娘和大哥打了几天几夜,腿一时好不了。”


    刘长:“……”


    吕禄面庞冒着黑气,慢慢道:“是我太蠢,太笨。虽然大哥派人动手了,我恨不能亲手打断郦寄的腿,让他一辈子睡不安稳,见到我就求饶,像我这些天面对父亲一样。”


    这话引起了刘长的共鸣,觉得吕禄性格对他的胃口。与幼弟炸吴王府的那天,是他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天,过后他连阿娘都没有告诉,放心里时不时地回想。


    听说郦寄已经走了,刘长可惜道:“打断腿算什么,炸了他的府邸才好!”


    吕禄一愣,全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淮南王殿下,府邸要怎么炸?”他虚心请教。


    刘长的视线飘到刘越身上,见幼弟咔嚓咬了一口枣,他一个激灵,连忙转移话题。黑家伙的存在还是秘密呢,幼弟专门告诉了他,说母后另有安排,要是露馅有他好果子吃。


    两人越聊越是惺惺相惜,出的主意一个比一个狠,不仅拟定了郦寄的一千种死法,还商量该怎么抹除痕迹。


    刘建听得咽口水,不断往刘越身边靠,试图找回一些安全感。


    刘越淡定道:“要牛肉干吗?”


    刘建:“要。”


    刘越提醒:“六十八石胡椒。”


    刘建“嘎吱嘎吱”,啃一口压惊:“……嗯!”


    有个词叫物极必反,刘越不确定吕禄属不属于这个范畴,但显而易见的是,表哥正在往好的方向转变,他十分欣慰。


    等淮南王和临江王走了,吕禄蹭到刘越面前:“大王。”


    回忆起这些日子的煎熬与绝望,他语速极慢,当场表演什么叫幡然悔悟:“父亲没收了我的零钱。我以后再也不会摸刻刀,也再也不会玩土印……”


    刘越啃枣的速度降了降,打断他道:“不行。”


    吕禄:“?”


    这手艺放在别处有奇效,取缔是不对的行为。刘越转身捧出一个陶罐,上有烧制的图案,他用堪称温柔的语气对吕禄道:“咱们不刻兵符,从临摹花鸟开始。刻好一块奖励五颗铜钱,刻得完美翻倍,须知赚钱不靠他人,靠自力更生,才更有成就感。”


    “……”吕禄缓缓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何况大王救了他,大王说什么都对,他答应道:“好!”.


    自那日起,吕禄开始领微薄的薪水,骤然发掘出来的雕刻技艺突飞猛进。他也不心心念念着出门斗鸡了,老老实实与大王待在长信宫。


    刘越的生活更是规律,半日骑射练武,半日上课读书,加上巡视梁园、监督吕禄,遇见张不疑或是陈买的时候,给他们送上鼓舞。而长信宫之外,朝局陡然变得不平静起来——


    惠帝二年,隆冬过去的初春,营陵侯刘泽当街与人争执,不仅持械还颇有不敬之言,被长乐宫下令削爵。


    此事震动了整个长安。这也是吴王削地以来,第一位随先帝打天下的宗室被削爵,犯的非是韩信、彭越那样的谋反罪!


    但因为证据确凿,无人求情,更有御史大夫周昌将之喷得狗血淋头。


    惠帝二年夏,太后找了个错处,撤下豫章郡前任郡守,委任已逝大哥吕泽的长子吕台为郡守。吕台本为郦侯,年三十五,又在中尉衙门作为三把手锻炼数年,能力早就历练了出来,此时破格晋升为遥远南地的郡守,除了年轻些,倒也没有多少指摘的地方。


    但激起的反响不小,要知道豫章郡可是有一整条铜矿矿脉,一年能有多少产出?


    有人暗里发酸,心道若郦侯不是太后的侄儿,哪里能有那么好的捞金去处。而一些功臣看得更广,更远,特别是曲周侯郦商,他枯坐书房,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皇帝刘盈喜爱种田,大事越发由太后决断,惠帝二年秋,太后力排众议,封舞阳侯夫人吕媭为临光侯。


    虽然只是次一等的关内侯,没有打破先帝“非军功不得封彻侯”的约定,但舞阳侯夫人身为女子,丈夫尚在人世,这事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御史大夫周昌激烈反对,急急进宫劝谏,吕雉一笑,并没有生气:


    “临光侯是我的妹妹,也是周吕武侯与建成侯的妹妹。哀家加恩,是看在她助我稳固后方,对大汉有功的份上,而不是像原来的戚坪那般,先帝想封也封不了。”


    周昌一噎,吕雉又道:“哀家是女子,逃离匈奴来归的亚谷侯也是女子。这话要让鲁侯听见,她该如何作想?”


    鲁侯奚涓原是先帝麾下的大将,功比樊哙郦商,却因英年早逝膝下无子,他死后,爵位授予了他的母亲。周昌想讲道理,太后比他更讲道理,远比先帝的流氓劲来得温和,周昌沉默片刻,只好无功而返。


    太尉周勃亲自上门劝他:“兄长啊,别和太后犟。你看陛下,是和东宫有矛盾的样子么?”


    周昌望向未央宫的方向,没有言语,半晌点了点头。


    有大将军樊哙举双脚支持,很快,反对声都被压了下去。新鲜出炉的临光侯和鲁元长公主一样,有了上朝议政的机会,没过多久,太后提出废除连坐,修改汉律的决议,借朝堂吵得火热的时机,重用更多的吕氏族人,同时任命大量有才的功臣世子为官,前往关中发光发热。


    同时,连坐制度正式废除。大汉百姓得知以后,几乎没有人不觉得感恩,自商鞅变法以来,严法造出了一个强秦,而在今日,连坐的弊端越发明显,已经不再适应休养生息的汉初了。


    就像挟书律一样,它能聚集看不见的民心,即便太后在满朝的声名坏了一点点,有少许功臣越发不满,但那根本撼动不了吕雉。


    两年间,因着推广新种与新施肥法,又有大黄弩的出现,军队需换新装,吕雉原本计划着推后,再将烟花等物与三公九卿商议,而今改变了主意。火药彻底被“藏”了起来,当做秘密武器一般,等合适的时机再显露人前。


    随着时间流逝,离皇帝大婚越发近了。


    惠帝三年四月,刘越离八岁还差五个月,刘盈年满二十,兄弟几人正式出孝。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拉着幼弟依依不舍,眼泪流了一箩筐,一步三回头地前往封地就藩。


    没过多久,选拔家人子的诏书下发,各郡挑选出来的良家女包袱款款,乘着车马来京,于六月初到达长乐宫永巷,进行规矩的学习。


    所有人都意识到,陛下已然出孝,在挑选家人子之前,该册立皇后了!


    依旧居于长信宫偏殿的吕英头一次察觉到了焦虑。


    她已经在宫中住了两年多,往日陌生的建筑熟识得不能再熟识。她敬慕皇帝表哥,姑母也极为支持,手把手地教她处理宫务,可到了如今,表哥对她仍是关爱有加的兄妹之情——鲁元长公主曾看不下去,想要挑破这事,被她央求般地阻止。


    尽管是兄妹之情,陛下俊秀而温柔,兄长一般的关怀足以叫她弥足深陷,心砰砰砰地跳动。


    英气的姑娘执着鞭,问她的侍女:“表哥是不是喜欢文气一点的女子?”


    不等侍女回话,吕英垂下眼,将软鞭放进长盒,彻底封存了起来。


    合上盖子时,她的手颤抖了一瞬,很快挺直脊背,站到铜镜前,扬起一个不露齿的温婉笑容。


    瞧着并不好看,吕英懊恼地闭上嘴,挺直脊背,重新开始练习。


    另一边,长信宫。


    初夏的气温逐步上升,刘越窜高了一大截,五官也长开许多,依旧保留了幼时圆滚滚的漂亮。这形容词还是彭师傅发明的,被韩师傅不客气地否决,说大王明明是圆滚滚的英俊,哪里漂亮了?


    刘越:“……”


    不管是英俊还是漂亮,可以不加之前的圆滚滚吗??


    他站在竹林中舞剑,竹叶纷飞,一抹翠绿衬得剑尖越发雪亮。面前的青竹摇摇欲坠,最终“砰”地倾倒在地,露出竹节上的四个小字——


    “凝神静心”。


    字用小篆书写,排列在一条直线上,大小相同,结构锋锐。


    刘越干脆利落地收了剑:“师傅,我完成了。”


    第119章


    “尚可。”韩信走上前, 蹲身观察竹节上的字痕,片刻微一点头。


    彭越也是如此。平日里乐呵呵的笑容,在刘越练好基础武艺, 开始进阶之后, 越发地严格起来。他虽总结不出“月满则亏, 水满则溢”的道理, 但心里明白着, 过于容易满足, 反而会助长傲慢。


    叫武师傅们欣慰的是, 刘越没有半点傲慢倾向。虽然睡觉雷打不动,吃饭最是积极, 但习武实在是寒暑不辍, 练着练着, 发觉还是剑术最为顺手,彭师傅只好含泪放弃教授大锤的计划……


    既然入了门, 专精一样就行,再有骑射傍身, 已经是足够让他骄傲的学生了!


    韩信原本就测试过, 大王天生根骨好。听说淮南王天生力气大, 八岁就能搬动小鼎, 但他和大王互练摔跤的时候, 有输有赢,总体还是输的居多,韩师傅暗暗高兴了半天。


    于是刘越某天醒来, 面对的是两个魔鬼武师傅,还有两大摞兵书。


    韩信告诉他:“师傅著的兵法也在这里。”


    他手一指《韩子兵法》,又提到《黄石公兵法》:“留侯偶知大王的进度, 或许过些日子,就会向大王传授。”在韩信眼中,谁的兵法也比不过自己所写,大王自然是先学他的,韩师傅对此有着无比的自信。


    怎么人人都有兵书,显得他很寒酸似的,彭师傅酸溜溜地道:“梁王太傅也是用心良苦。”


    刘越:“……”


    刘越渐渐习惯了,别看他七岁,他已经能把最新版的汉律倒背如流!


    对于武师傅严格的要求,他宠辱不惊,把咸鱼梦想深深地藏在心底。就像现在,练完剑,刘越取来一旁的小弓,开步瞄准,眼神锐利。


    只听“咻”的一声,箭尖穿过竹叶,最终离标记的地方半寸远。不等武师傅出声,刘越自觉地抽出另一支,重复拉弓——瞄准——射箭这一步骤,等到力气消耗过半,才稍稍地歇一下。


    等到习武结束,已经临近午时,太阳高挂,带来不容忽视的热度。刘越像是水里捞出来似的,白团子变成了红团子,宦者连忙递过巾布,刘越咣咣咣抹了几下,转身往正殿走。


    今天的长信宫很是热闹,临光侯吕媭还有建成侯夫人都在,正热火朝天谈论着什么,窦漪房在一旁指挥小宫女执壶添水。太后跽坐上首,时不时地插一句话,瞧着笑意盎然。


    吕媭最先看见小外甥,连忙道:“大王来了。”


    谈论的话题戛然而止,面对齐刷刷的目光,刘越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事实告诉他,就算长高长大,脸蛋依旧要被搓揉,感受到肚皮被戳了戳,刘越:“……”


    终于挤到吕雉身边,接收到长辈们可惜的视线,刘越心硬如铁,决不妥协。


    吕雉摸摸他的后背,责怪道:“天越来越热,出了汗就该沐浴,来母后这儿做什么。”


    虽是责怪,一点儿重音都没有,刘越弯起眼睛,乖巧道:“要给姨母和舅母问好。”


    听得吕媭心一颤,恨不能宝贝心肝肉地叫。她实在不明白,自家丑儿子都是越长越像亲爹,梁王为什么越长越俊,越来越可人疼呢??


    而临光侯并不知晓,梁王殿下是个鲜明的两面派。


    这件事只有少数受害者有幸体会,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却活得有一点点不开心。


    ……


    妯娌几个谈论的正是皇帝的婚事。


    两年来,除了太后的妹妹吕媭封关内侯,建成侯吕释之的食邑增加两千户,长子吕则也到了中尉衙署做三把手,表现出的能力不俗。建成侯夫人笑道:“眼瞅着家人子都到了,一个个水灵灵的,年轻得不得了,太后粗看一眼,可有喜欢的?”


    吕媭掩嘴:“嫂嫂这就说错了话。家人子再美,也要放到后头相看,姐姐心里更疼的是谁,嫂嫂难不成不知道?还不回府准备厚礼,改日郦侯府就得嫁姑娘了。”


    吕雉瞥她一眼,也笑了:“就你话多。”


    太后的意思,是离下婚书的日子不远了。建成侯夫人听着高兴,道:“英儿那丫头,虽然叫我一声舅母,但和阿母也差不离了,她定然不会让太后失望。”


    刘越聚精会神地听,捕捉到重要的讯息,皇兄很快就要成家立后,他的小侄儿小侄女即将在路上。


    在长信宫,谁都知道吕英姑娘是未来的皇后,太后也早早地教她宫务,若是成了,绝不用担心未来的婆媳关系。刘越对吕英的印象很好,表姐擅长鞭法,对母后是全心的敬慕,与皇兄的情谊十分深厚——最后这一条是他猜出来的。


    情投意合又极为合适,就是皇后的人选吗?


    前世为生存打拼,没时间考虑终身大事的刘越沉思片刻,不由自主想远了些。吕雉瞧他的反应,不禁失笑,只留小儿子听了一会儿,就赶他回寝殿沐浴:“汗冷了,就该感冒了。”


    刘越小幅度地点头:“噢。”.


    刘越换好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打开四哥新送来的信。


    代王刘恒虽然变腹黑了,对养牛却是从一而终的执着,两年间,从幼弟这儿借了七百万的债款,将两大草场扩建成代国第一大和第二大,还养了羊与驴。


    原本刘越想的是三百万,没想到四哥的不怕欠债,态度更为坚决,一翻就翻倍,让他特别欣赏。


    薄太后支持儿子的梦想,一旦有朝臣隐晦地劝阻、攻击,都被她挡了。加上每年过年,都有一封长安的皇太后手书送往代国,不服刘恒这“黄口小儿”的朝臣顿时明白了他们母子俩的依仗,渐渐的安静如鸡。


    他们唯一能攻讦的便是畜牧要钱,而代国与匈奴接壤,赋税都得紧着军费,哪里有钱?他们穷得不能再穷,花钱都得抠抠搜搜的。


    说出这话时,他们下意识忽略了代王的冷笑,眼观鼻鼻观心。


    刘恒心想,原先辟阳侯审食其纵横长安之时,何等的嚣张风光,如今又怎么样了?


    既然哭穷,到真穷的时候可不许哭,他等得起。


    忽而有两拨运送来的巨款,从长安运往代国治所晋阳,车辙拉出长长的痕迹,粗略一数,竟有近千万钱。


    所有人都惊了,朝堂跳的最凶的那人,差点失去了表情管理。


    代国相内心忐忑,思来想去还是得报告皇太后,得到长乐宫的回复:“允,此乃梁王所借。”


    代国相怎会不知道梁王,天子和皇太后共同的心肝宝贝?他暗暗点头,看来辅佐代王是辅佐对了,回头一看,他们大王笑得特别幸福。


    代国相:“……”


    先帝的皇子一个个就藩,如今只剩刘越一人留在宫中,堪称珍贵的独苗苗。欠债人兼玩伴都走了,新任玩伴变成了小侄子张偃,加上原先的吕禄周亚夫,陈买张不疑,刘越一点都不觉得孤独。


    然而皇帝每回送别,回宫望着空荡荡的宫室,都觉得亏欠了幼弟,忍不住对他更好。具体表现在衣食住行,还有举办生辰宴的规模上,要不是吕雉与刘越本人反对铺张,刘盈都要把半人高的琉璃玉璧搬到宴席,刻上“生辰快乐”四个字,给皇亲国戚鉴赏。


    说起玉璧,刘越就心虚,皇兄这块真不是他推销的。谁知道齐王刘肥居然写信给未央宫联络感情,不小心说秃噜了嘴,说从长安带回齐国的玉璧要三百万,让所有走进齐王宫的人歆羡无比……描述得那叫一个美轮美奂,让他不得已向母后叙说了实情。


    吕雉听说后很是淡定,代他收下大儿子的两百万钱,充作边塞加固,还夸刘越卖给齐王这事做得好。


    最终刘越幸福地琢磨,母后的意思是暂时不揭穿。


    离透明琉璃的研制还差临门一脚,只要入了门,暖棚还会远吗?


    刘越收回思绪,抽出纸张,认认真真地给四哥回信。


    写完吃了睡、睡了练武读书的日常,他暗示刘恒,问要不要多借一点儿钱。韩师傅原先的资金不够用了,怕是得去楚国挖洞,如果四哥还要扩大草场,他打九点八折,不用利息!


    牢固的兄弟情不必怀疑,一向比金子还坚硬。


    第120章


    刘越把四哥的来信安排妥当, 拿笔蘸墨,开始临摹梁王太傅送来的字帖。


    不知道是谁丧心病狂地发明出描红纸,在白纸上画出一个个方格, 让他苦大仇深地在汉初学写字。小篆字形复杂, 尽管气质圆融, 耗费的时间难免久一些, 当然, 与从前的甲骨文金文比, 它已是最优的选择。


    关于小篆, 据说还有一个内幕消息——汉承秦制,他爹称帝时想都没想, 就拍板沿袭前朝的官方文字。等到坐稳江山, 刘邦感慨地与萧何吐露真情, 说这字儿笔画真多。


    暗示意味十分浓厚。


    萧何沉吟片刻,道:“臣不是李斯。不过, 若陛下能替我整理石渠阁残简,臣愿意为您研究新字。”


    刘邦一拍大腿:“丞相说什么?朕耳朵不好。”


    萧何:“……”


    君臣的奏对被记录下来, 留档在石渠阁里。随着时间流逝, 后者无愧皇家档案馆与图书馆之名, 任谁有幸走进, 心都要颤几下。


    七岁生日的前一天, 太傅与萧师傅结伴同行,神神秘秘地说要送他一个礼物,刘越当即期待起来, 面上还有些小矜持。


    结果带他到了石渠阁,指着堆积如山的竹简书海,笑吟吟地说, 这就是师傅们送的生辰礼物。大王喜不喜欢?


    刘越眼前一黑,饭都不香了。


    他花了半个月安慰自己,现在努力是为了击破匈奴,也是为了日后的咸鱼。同样,作为诸侯王,一手好字必须拿得出手,狗爬绝不能行!


    刘越认真地描红,写好一个对比一个,见相差的不大,这才啪叽翻页。心中默算完一个时辰,他放下笔,前往梁园的低调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前。


    守卫西门的武士统领姓吕,正声色俱厉地教训下属,吼声十里外都能听见,见了车马,立即换上恭敬的神色。


    近些年,太后大规模地提拔吕氏子弟,不论嫡脉旁支,或多或少地得了好处。像这名统领与梁园令吕玢有亲,吕玢从前很看不上他,总说他们相处不来,但讨厌归讨厌,平日寻不到什么错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理念不和的也多了去了,吕玢很快释然——谅他们也不敢对大王不敬。


    释然之下,却总有一分忧虑,他们在宫廷表现好,背后呢?有太后撑腰,难免助长他们的气焰以及野心。据他所知,已经有数名吕氏旁支与功臣后代爆发冲突,虽说廷尉处理公正,但矛盾就是这样一层一层的叠加累积……


    吕玢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想想也就罢了。


    如今暂时爆发不了,因为所有人的心都被君王的婚事牵动着。


    尤其是陛下的及冠礼,叫整个长安都哄闹起来,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引发了热烈的讨论。连带着梁王殿下不再是瞩目点与中心点,不用再担心头上被安装无数功劳,顺势可以退居幕后,深藏功与名。


    加上这两年,梁园没有惊天动地的发明出现——譬如马鞍暗搓搓的更新改进,哪里比得过亩产四石对天下的震撼呢?


    夺人眼球的新闻太多,刘越如愿以偿地低调起来。


    他用欣慰的目光打量陈买,好小子,当年就没看错你!


    新施肥法与新种已经横行关中,正向诸侯国扩散。它的产出得到验证,造成的影响比当初南阳“大治”都猛烈,可以说,齐鲁一直跳得高的士人们变哑巴了,整整一个秋收都紧闭着嘴。


    他们还要怎么骂?哪怕被回国的齐王刘肥狠狠整治,把煽动歌谣、企图离间齐王与皇太后的头头下狱,他们的嘴硬也半分不改,自然,在他们看来这是骨气。


    可亩产四石让他们蔫吧了,这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么说吧,除非老刘家祖宗显灵,太上皇高皇帝的宗庙出事,否则,都影响不了皇太后高居朝堂,一言以执政天下!


    也因为这事,农家猛地在天下出了名。陈买忙得屁股都着了火,一年没回过曲逆侯府,对此,刘越很满意很喜欢。


    百官关心皇兄的婚事,关心推广的新肥,将军们关心大黄弩的更换,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猛然魔鬼起来的读书习武,权当是磨炼啦。


    梁王殿下高高兴兴,熟门熟路地去往梁园,查验天才化学家们的成果,那厢,刘盈终于知晓了未来的皇后人选。


    还是从前的潜邸大臣终于突破了东宫拦截,豁出去告知陛下的。


    说起来也是泪,满朝堂都知道未来皇后叫吕英,不是吕英也是另一位吕氏姑娘,偏偏太子宫潜邸大臣想要劝谏陛下,不欲吕家人占据后位、试图遏制外戚势力的行动都失败了。


    有太后拦着,打发太子宫的中坚大臣去喝西北风,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更叫人心伤的陛下沉迷种田,痴迷农书,已经很久记不起他们了,遑论曾经教导过陛下的老师。他们捶胸顿足,惊怒吐血,却拧不过东宫的力量。


    长此以往,陛下大婚亲政,太后放权还能成真吗?!


    幸而因为功臣与外戚隐隐发酵的矛盾,壮大了他们的力量;以及梁王声势的走低,给予他们些许安慰,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坚持下去了。


    潜邸大臣跪在宣室殿廊下,低着头,强迫自己忽视君王的满身土。他低哑道:“……陛下,若前朝后宫都被吕氏把持,臣担心,陛下又该如何自处?皇后生子即为嫡,您愿意看着大汉江山的下一代帝王,也流有吕氏的血吗?”


    刘盈沉默许久,注意力却不全在他的谏言上。


    皇帝显得极为不可置信,怎么会是英表妹?


    在近侍们看来,陛下面对感情极为迟钝。吕英姑娘居于长信宫偏殿,已有好些时日,陛下却从没有往另一方面想过,待她如亲妹妹一样亲切,时常送去吃穿衣物,还隔几日就派人关怀几句,问她住得自不自在。


    近侍们深知,陛下对待鲁元长公主有十分,对待吕英姑娘就有八分,可这感情无关喜欢,快一年半了,一点儿火花都没擦出来。


    对于潜邸大臣的谏言,他们听得心惊肉跳,脑中浮现一个念头——这一定是太后准许的。否则如何会在这么巧的时机……家人子刚刚进宫……


    刘盈心绪很乱,握着手中的农具,竟有一种颠覆之感。见大臣还欲继续,他闭了闭眼:“够了!朕身上便流着吕氏的血,你要杀了朕不成?”


    那大臣惊愕抬头,下一瞬就被“请”了出去。


    刘盈道:“更衣,我这就去给母后请安。”


    ……


    长信宫。


    吕雉看着大儿子,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母后,儿子不愿娶英表妹为妻。”刘盈抿唇,重复了一遍。


    母后没有强硬地阻止他请教董安国师徒,也默许他在宣室殿摆弄耕地,他由衷地感激,更觉得欢喜。而今,刘盈俊秀温润的外表更添一丝厚重,他道:“我待英儿乃兄妹之情,从无男女之意。娶亲会耽误她一辈子,何况英儿喜好软鞭,这宫廷,真的是她喜欢的吗?”


    吕雉没有说话。


    刘盈急切道:“儿臣深知自己的心,又如何能让表妹在椒房殿蹉跎?”


    吕雉揉了揉眉心。


    她问:“英儿喜欢极了你,你也不愿么?哀家早早地接她入宫,便是为了培养感情,也难为你没看出来。”


    刘盈明显地惊愕了。


    他的面上闪过讶然与复杂,还有丝丝不知所措,最终低声道:“母后,既如此,儿臣更不能够娶她。一时伤心好过一世的伤心,儿臣已然辜负了她,就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愧对她,若是遇上心悦之人……”到时心上人也好,他和表妹也好,又该如何自处?


    吕雉问:“皇帝难不成有了心悦之人?”


    刘盈一愣,嘴唇蠕动片刻,不能回答。


    那便是没有了。吕雉叹道:“没有喜欢的,就选合适的,论门第,论情谊,没有人比吕英表妹更适合你。盈儿,感情可以培养,又哪里去找一心一意待你的人呢?”


    在太后看来,门当户对的基础上挑选一国之母,是要挑选待皇帝好的,而不是挑皇帝偏爱的。至于妾室,刘盈有多喜欢她都不管,只要尊重皇后,不学他爹那般,吕雉便别无所求了。


    刘盈还想说些什么,吕雉打断他道:“你可知道,皇后的人选不是儿戏!母后不管你喜欢谁,皇后只能是吕英,不容更改。”


    说罢转过身去,再也不看大儿子,大长秋连忙打圆场:“陛下,太后乏了,您看……”


    刘盈沉默片刻,语气艰涩地道:“儿臣……告退。”【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