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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101章
吴王给长安修的书信, 口吻异常的谦卑,恭敬。
吴国临海,刘濞认为它是一块不输齐国的宝地, 然而矿脉刚刚发掘, 盐场参差不齐。不经历韬光养晦, 又如何收拢民心、锻炼军队?
刘濞不是狂妄自大的人, 他清醒万分, 自己远没有实力和长安叫板, 唯一的优势胜在年轻。
掌握权柄的太后只要一个不高兴, 便可以用无数理由召他入京,他一个先帝的侄子, 在朝臣之中又有多少香火情。事在人为, 人情都是处出来的, 辟阳侯深受太后宠信,他就做足招待的姿态, 叫辟阳侯在两宫跟前多说好话,除此之外, 请求吊唁的姿态放得越低越好。
他写得潸然泪下, 在心中关怀太后和天子的身体, 表示愿以私人名义, 捐赠一万石盐与粮, 希望二位陛下不要因大旱而烦忧。
请完旨,刘濞定了心。大汉自建国以来,从没有地方诸侯国捐粮给长安的先例, 如今盐粮都是陇西急需的物资,若太后看见,必然有感于他的诚意与恭顺!
吴王使者披星戴月地往长安跑, 一路换了三匹快马,没空去打探长安的消息,只焦急地在公车署等候召见。
长信宫中,看着一万石这个数字,吕雉内心没有多少波动。
相比齐王楚王的以万计数,刘肥更是把多年的存货都掏空了,吴王便显得有些寒碜。
当然,被胖儿子养肥胃口的太后,不会叫心里的想法显示出半点,很快眉梢一挑,“嗯”了声:“叫吴王少带点人手,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哀家准他为父送行。吊唁好了来长安,我许久没见他了,倒还有些想念。”
使者:“……”
没有达到大王预期的目标,使者有些茫然,匍匐在地:“诺。”
直觉有什么意料外的事情发生了,他大气不敢喘上一声,慢慢地退了出去。低着头走出宫门,使者火急火燎吩咐下属,打探近来长安发生的大小事。
齐王楚王还未归国,住在长安的王府之中,使者运用吴王交给他的隐秘渠道,终于得知齐王捐赠七万石粮,楚王捐赠两万石粮的消息,霎时眼前一黑,不可置信。
这……这怎么可能??!.
刘越读书习武的间隙,常常往梁园去,并不知道长安多出一个失意人,还和他扯上了少许关系。
陈买最近万分忙碌,像只小蜜蜂勤劳地转着,气质与肤色一日比一日厚重,据说回府的时候,他拒绝了侯府的手部护养,也拒绝了侍女的服侍,吃饭都在思考。
看他这幅呆呆的样,陈平心疼,既心疼长子,又心疼帮着施肥的自己。这段时间,他已经收到无数同僚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差来一句问候,说卫尉辛苦,要不要请太医令瞧瞧?
陈平微笑回应,一概婉拒,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因为陈买,他从前的风评都碎成渣了,至于这些话,乃至暗地里的耻笑,不看不听不理就不会心口疼。不论新式肥有没有用,都获得太后赞赏了,还在乎别的做什么。
——他不觉得儿子鼓捣出来的东西能有大用,但作为父亲,总要加以鼓励,与陈买吃同样的苦,站在同一条战线上,陈买心想。
和曲逆侯世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侍中,自从纸张的生产走上正轨,张不疑更多的随侍天子身边,已经很久没有新差事了。
樊侍中卷着衣袖,拎着一个木桶出来,只觉一股黑气从张侍中身上冒,再看,原来是错觉。他擦擦汗,叹着气对张不疑道:“农忙时节,爹都问我在宫中做些什么。要是他知道我随陛下在后殿施肥,还是偷偷的,都不叫梁王殿下发现,爹会不会打断我的腿?”
也因这个,出宫前他都要沐浴一遍,换身衣裳,生怕被亲爹的狗鼻子闻出来,以为他进了不可描述的地方。
樊伉说着,幽怨极了:“陛下不叫你下田,怕你顾不过来纸坊,我就惨了。不疑,陛下这是偏心,实话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去少府了?”
张不疑望望手中的笔,委婉答:“若你的字写得好看些,不是陛下看了都叹气的地步,奏疏誊抄非你不可。”
说话间,有宫人匆匆前来,说梁王殿下请见陛下,陛下叫侍中过去。
樊伉一喜,做好了冲进浴桶的准备,都怪这个张不疑,耽误了他沐浴的时间。转念一想不对啊:“哪个侍中?”
宫人恭敬地答:“张侍中。”
樊伉:“……”
刘越过来,是为借用张不疑这个科研人才兼管理规划人才。炼丹室等同另类的工坊,如今琉璃又卖出三百万高价,梁王殿下觉得,炼丹室要增加几个,运作的模式也要变一变了。
方士炼丹,不像生产马具那样,更多的是靠天时、靠灵感。有了资金,就可以聘请专业人员进行指点,炸炉另说,首先让琉璃稳定生产——那形似玉璧的配方,徐掌门已经鼓捣出来了,只盼能够进一步得到简化。
张侍中严谨的科研态度,让他记忆犹新,刘越头一个想到了他。左思右量,刘越决定高薪聘请,现在他有钱,可以发三份工资!
他才不会说自己又短暂地忘记了张不疑,心心念念都是方士。
刘越扒拉着皇兄的手,敏锐地察觉到,刘盈的掌心纹路变得粗糙,正欲细看,就被揉了揉发髻:“朕已经叫张侍中前来,越儿尽管用,别和哥哥客气。”
刘越总觉得皇兄有哪里变了。一抬头,温润的气质如初,他终是眨眨眼:“嗯!”
张不疑前来报道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往刘越身上飘,听闻陛下的委派,连忙答应下来,少年严肃的脸变得春光灿烂。
前后变化太过明显,刘越被他看得心虚,蹬蹬蹬走在最前。张不疑连忙跟上,问刘越:“大王所说的徐生,就是化水成冰、细针指南的那个名士么?”
刘越觉得还是要体贴下属,放慢脚步,负手点头。
张不疑心想父亲说得对,大王用人不计出身,就像徐生从前是个小乞儿,被一窝方士收养,如今却有了这样的造化。
天地万物,都有它好的一面,也都有它不足的一面,谁又想得到炼丹炉也有大作用,而今人人排挤的方士,摇身一变成了化学家呢?
曲逆侯世子有曲逆侯相助,就算不善言辞,存在感一向强烈;而父亲爱好养生,从不会在唯一的学生面前说他好话……张不疑心情沉重,感受到外力的压迫和内力的不足,再不努力,大王怕是记不起他这一号人了。
暗中下定决心,张不疑认认真真签署保密制度,参观梁园上下,为日后的工作积蓄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首先效仿纸坊,进行任务分工与赏罚制度,由此可以调动化学家的积极性。其次,取长补短,学习墨家流水线,争取把每一个环节精简到最好!
陡然实行签到制与责任制,方士们是懵逼的。
新到来的侍中,据说极受陛下和大王重视,还张贴了一张作息表,规定几点睡几点起,徐掌门头一次看到的时候,脑袋一片浆糊。
他急急找到张不疑:“侍中官,这睡得太早,该如何吸收月之精华,探索长生之道?”
张不疑:“……”
张不疑脑袋冒出一个问号,片刻缓缓道:“不练长生,练养生。”
徐掌门失魂落魄地走了。徐生苦不堪言,这位张侍中不知为何,盯他盯得最紧,紧到他坐在属于自己的炼丹房内,忽然忘了炼丹的方法。
开始实行新管理的第七天,徐生双目无神,再也找不出之前炸炉的感觉,索然无味间,随意拿了一味黑漆漆的料。
“轰隆——”
沉闷的声响传遍小院,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了他,徐生大惊失色,扯开门向外扑,还是慢了一步,嗷地一声,飞在了半空中。
听到巨响的前一瞬,张不疑带领前来视察的大王,往盛放琉璃的仓库走。
刘越边走边沉思,眼底闪着光亮。卖琉璃的钱,他都分一半捐给国库,让母后不为大旱烦忧,至于能卖多少……楚王还没近距离地接触过,听说未来的造反家吴王也要入京了,长安将要开展诸侯王大聚会,刘越觉得这个时机不能放过。
就交给徐生来办,他会装,仙气飘飘的推销最吸引人。
虽然肤色健康了些,依旧有飘逸的气质,现在……
刘越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个小黑点飞在半空,又啪嗒跌落下来,脚下的大地颤了颤。
第102章
刘越呆愣的瞬间, 张不疑如临大敌,随侍身旁的武士齐齐持剑,密不透风地护在大王跟前!
破碎的木片满天飞, 伴随着一声惨叫, 火星点燃了木片, 攀着徐生黑漆漆的、不复雪白的衣裳往上爬。
他反应得快, 差一点就避免被压的命运, 但还是时运不好, 被气浪掀起又落下, 半只脚没拔出来。徐生犹如被踩尾巴的猫,叫得声嘶力竭:“救火, 救窝——”
方士们被惊动, 脑袋接连探出门, 紧接着大惊失色。对于徐生远超前人的炸炉成果,他们或多或少感觉到畏惧, 终是抛开“神罚”这个念头,取水的取水, 拽人的拽人。
武士们受刘越指挥, 也急急过去帮忙。徐生浑身都湿透了, 被抬出来的时候和落汤鸡没有区别, 不自觉地翘着腿, 双目无神,望着湛蓝的天空。
因着反应神速,徐生浑身没有致命伤, 养一养就好,然而精神上的打击难以弥补。
张侍中,要命啊……
他差点就要和美丽的世界说再见了。
被师弟们抬到半路, 徐生这才发现,大王站在不远处,正若有所思地凝视他。
刘越蹭上前,并不嫌弃徐生黑漆漆的衣物,小手拍拍他的肩:“干得好。”
徐生:“……”
刘越小声地问:“还记得炸炉的配方吗?”
徐生恍惚地点头,经此一遭,他不敢不记在心里,开颅掘地都得把它回忆出来。
刘越呼出一口气,朝张不疑招手,让他挤到担架面前,掏出纸笔:“快记。”
这东西不易储存,运输需要谨慎,一不小心就要成为徐生第二,特别危险。
众人:“…………”
张不疑回味过来,看徐生的眼神变了。
此次炸炉的威力,是试验中最出众的一次。白烟滚滚,声音烈烈,众人或多或少受到惊吓,实则有它必备的因素——新建造的炼丹室还没替换上石屋,徐生放的原料足够,加上闷在炉里,所以闹出的动静响。
客观来看,此神物外形具备,却不如弓弩的杀伤力大,除非量多,又离得极近,否则不会有性命之危。
然而这样就够了,不为杀人,为震慑,成百上千道“神罚”聚集起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张不疑藏住震撼,老老实实地上前,从衣襟掏出纸笔。徐生一见他这张脸,心口都在疼,头一歪厥了过去。
“徐名士?徐名士——”
……
根据张不疑制定的赏罚制度,徐生立下大功,只等伤好之后进行慰问与颁奖,到时组织全体化学家前去观看。
瞧见昏迷不醒的徐生,方士们心有戚戚焉,再一次确定以及肯定,张侍中是魔鬼。
年纪轻轻还是个少年娃,怎么就不能像大王一样,关怀他们,鼓舞他们咧?
炸炉取得阶段性突破,刘越怀揣着小兴奋,坐上回宫的马车。随着炼丹室的规模越来越大,人手不够还需要招人,不如就让徐掌门来负责,把兄弟门派和看不顺眼的方士都招进来,先进行思想教育,再给他们打下手。
嗷呜一口喝完甜浆,他问宦者:“吴王什么时候进长安?”
宦者想了想,结合近来长信宫的情报,忙说:“约在十日内。”
大王对吴王的行程很是关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暗暗记在心里。刘越表示知道了,一手撑着包子脸:“十月中就是母后的生辰,如今快九月了,大兄和三叔可以回国,吴王总要祝寿完再回封地……”
今年给母后的生日礼物,有着落了!
书上说,烟花是黑火药的衍生品,就放一场盛大的烟花,让整个长安都看见。
“这是辟阳侯的信,你瞧瞧。”长信宫中,吕雉将信递给大长秋,“吴王对哀家恭谨,于各郡设立太庙高庙,每隔一月华服祭拜。听说我想见他,祭奠完合阳侯,二话不说就动身了。”
大谒者张泽跪坐在侧,慢慢给太后按揉肩膀,闻言低下头,双手的力道不变。
大长秋接过,深知太后对吴王没有恶感,也没有偏爱,放在平日,一万石盐和粮足以哄得东宫欢心,可惜时机不凑巧,遇上了突然觉悟的齐王。
展开一看,审食其还在信中写:吴王曾在玩笑时候说起与交侯吕产的交情,若是正妻生了儿子,自小就要与吕家定亲,让他们做一对儿女亲家。
儿女亲家……
吕产正是太后的侄儿,大长秋想了想,道:“臣听说过交侯和吴王的交情,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他们常常结伴出游,耍刀弄枪。”
吕雉明显地开怀起来:“原来是这样。难为他有这份心。”
她不再提刘濞,转而说起大儿子:“英儿住在宫里,日日和漪房丫头说话,等闲见不到皇帝一面。二哥昨日进宫,隐晦地问,陛下是不是不喜英儿?郦侯关心妹子,不敢找我,拐着弯探他二叔的口风去了。”
这话大长秋没法接,只是道:“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吕雉叹道:“是这个道理,再等等。”挑选家人子的诏书明岁下发,在那之前,和盈儿挑明了也好,省得叫人看笑话。
又说起小儿子:“借了张侍中,人影就跑不见了,连皇兄常在未央宫做什么都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等梁王回来,太后的笑容一下子高兴万分。大谒者张泽撤开手,恭谨地侍立一旁,看着母子俩喁喁私语,紧接着手牵手,去往膳室用膳。
“母后,宫道两旁为什么要挂花?”
“越儿的生辰快到了,即便不大肆操办,也要好好庆贺。”
“那母后生辰的时候,我也要给您挂花。是天空的花!”
太后的声线满怀笑意:“哀家还没见过天空的花呢……好好好,母后等着。”.
吴王来到长安的这天,觐见太后十分顺利。
刘濞凭征战勇猛著称,从前与朝臣来往不多,却与交侯吕产是说得上话的交情,有吕产在旁,太后对他和颜悦色,明显比召见使者的时候亲切。
吴王心一松,觉得这步棋走对了。吕家的女儿,唯有一人可以成为皇后,入主椒房殿,这个人选给了吕产的大哥一脉,吕产如何会不眼热?
除了皇后,诸侯王的王后同样是绝佳的身份。
他承诺吕产,表达结成亲家的意愿,吕产如何会拒绝。一国王后,就算是偏远之地的诸侯国,也是高高在上尊贵万千,有这个承诺在,加上送往交侯府的重礼,吕产必然会为他周旋,至少保他能够平安回国。
原本有更好的选择,就是鲁元长公主,但她与宣平侯视察封地了,目前不在长安。吴王出宫的时候,面上带笑,心底却是喟叹。
想他刘氏子孙,先帝亲侄,竟要变相地讨好吕家外戚,才能保全安稳。
但,此番觐见太后,不是没有意外之喜……
回到王府,刘濞对送他出宫的大谒者张泽道:“张公,一别数年,寡人要恭喜张公了!”
听到“张公”二字,张泽只觉说不出的激荡,很快摇了摇头,行大礼道:“大王折煞奴婢。大王从前对奴婢的恩,奴婢牢记心中,只盼能够踏实做事,好好侍奉太后。”
刘濞还是沛侯的时候,有回入宫,曾顺手帮了一个遭受欺凌的洒扫宫人,见他形容凄惨,还掏出衣襟的钱袋给他。对于刘濞来说,不过心情好的随手之举,也没问那宫人的名字,万万没想到,当年的宫人如今成了太后跟前的大红人,自从出使匈奴,太后对他一日比一日看重!
刘濞心头火热,如今一试探,张泽果然有报答自己的心思。
他不会探听长信宫的机密,更不会唆使张泽背叛太后,这不是聪明,是蠢。刘濞话锋一转:“张公如何看待燕王,淮南王与临江王?”
张泽也松了一口气,同时感激更浓,吴王没有让他陷入两难之局。他低声回答:“燕王畏惧两宫,淮南王曾私下鞭笞宫人,临江王胆量不大,唯淮南、临江与梁王殿下的关系好。”
刘濞一眼判断张泽所说为真,闻言目光闪烁:“鞭笞?”
张泽便接着细说:“淮南王天生力大,曾持鞭抽打三名宫人,这事瞒得紧,还是淮南王的生母赵姬偷偷藏好那三人,不叫事情暴露。”
自从陛下登基,太后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朝,后宫也懒得约束什么,横竖掀不起风浪。像刘长鞭笞宫人,原本能够瞒得更久,还是被燕王刘恢发现了蛛丝马迹,偷偷叫人禀报于他。
但张泽没有上报。这件事可大可小,还是那句话,淮南王和梁王殿下的关系好,日后同心同力,何必戳破这一层膜,叫淮南王下不了台?
刘濞摇头,半晌喃喃道:“才七岁的年纪,做出如此狠毒之事,张公,你却是想错了。梁王堂弟尚小,正是见贤思齐的年纪,你合该早些上报才是啊。”
这天下是刘氏的天下,不是吕氏的天下!坐在未央宫里的天子软弱,他的吴国也不强,可如今与张泽再遇,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不能放过。
如果先帝的皇子有一个是一个,都被太后厌恶,像赵怀王那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久而久之,天下诸侯王与功臣,必然敌视诸吕,与太后离心。他从张泽的话语得出,燕王本就和众兄弟不和,只除了淮南与临江,这就更好办了。
他压低声音:“张公,你也知晓,吴地与淮南相邻,而寡人不久前在两国交界处,发现了一条铜矿……”
张泽霎时明白了,两国交界处的铜矿,谁都有资格开采,吴王这是想要独占。若淮南王犯错,惹来太后厌恶,不知还能不能去往封地。
与恩人比起来,淮南王算什么?他清秀的面容带笑:“大王静听奴婢的好消息便是。”
刘濞拱起手,诚恳道:“还望张公近前……”
他附耳,和张泽轻声说了几句话。张泽神色变幻,终是答应下来。
……
转眼到了刘越的六岁生辰,鲁元长公主踩着点儿回京。太后于长信宫设立小宴,邀请了亲眷,还有齐楚吴三位诸侯王参加。
没有宫里相邀,刘肥也是要厚着脸皮去的,谁叫幼弟卖给他的宝贝特别合心意,以为占了大便宜,心底总有一丝丝愧疚在。
这些日子,他邀请楚王进府,给楚王叔炫耀宝贝,瞧着刘交震惊的神色,虚荣心大获满足,一个高兴,给刘越的生辰礼又加厚了两分,还特地请了礼者唱名。
等幼弟生辰过后,他就要返回齐国,暂且定在后日出发。
刘越瞧着兴高采烈的大兄,听着一串厚厚的礼单,忽然发现了真善美。
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他总觉得吴王面相阴沉,不是好人。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吴王比起来,齐王顶天叫人傻钱多,他都不好意思再叫养好伤的徐生推销琉璃了。
太后、天子坐在高位,淮南王刘长与临江王刘建同处一桌,正埋头吃东西。刘建忽而停下了碗筷,像是在发呆,刘长心生疑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幼弟望着大兄,目露慈祥,像是看着自家傻儿子。
刘长:“……”
他也呆了呆,不多时,殿外传出一声隐约的哭嚎。
哭嚎声离得远,却十分凄厉:“奴婢求太后做主!淮南王骄横跋扈,时常鞭打奴婢,奴婢尚有老人奉养,实在不想死,奴婢三人请求太后做主……”
刘长面色忽而变得苍白。
刘越收回望向大兄的视线,生辰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第103章
宫女的哭嚎很快停止, 像是被长乐宫武士堵住了嘴,而宴席的气氛显得有些杂乱。
这可是梁王的生辰宴,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宫人来捣乱??
看样子还是从淮南王的寝殿跑出来的, 什么鞭打、不想死, 听得满座哗然。
七岁的孩子何至于此!往小了说, 这是骄横, 往大了说, 这是罔顾人命。
谁不知道梁王是两宫共同的心肝宝贝, 不管宫女的状告真不真, 赵姬和淮南王管教不力,任她乱跑, 以致梁王的生辰宴被破坏, 这可是要命的大错。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太后笑容淡了, 陛下也收敛了欣喜。大谒者张泽匆匆而入,与太后低声回禀, 吕雉瞧了瞧刘越,紧接着望向刘长:“长儿, 你有什么话说?”
吴王暗里一惊, 没想到太后居然先询问了刘长。太后此言, 分明是给他辩解的机会……
这简直不符太后冷锐酷烈的作风!这局没法做了。
遗憾之意升起, 又很快消散, 因为淮南王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躲避四面八方望来的视线,偏偏就是不开口。
半晌, 挤出一句:“母后,我、我……”
鲁元长公主蹙起眉,有人惊愕地对视一眼, 这是承认了的意思。
吕雉便不咸不淡地对张泽道:“你去处理了。别叫有关老刘家的风言风语传出去。”
这也是告诫众人,别胡乱地出去宣扬。至于那三个宫女,太后用的是“处理”二字,足以体现她的态度,张泽连忙应是。
刘长的小身板摇摇欲坠,脸色已经不是单纯的苍白可以形容的了。
苍白转为惨白,又化作血一样的通红,是恐惧也是害怕。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和阿娘,将在宫中举步维艰起来,直到一连串脚步声响起,今天的小寿星离开案桌,蹬蹬蹬地走到太后身边。
刘越凑到吕雉耳旁,表达自己的意愿:“母后不要生气。淮南王欠我四十八条牛肉干,我怕他不还,不如让越儿私底下审问三个宫人,更快更精准地掌握他的罪状,过后您狠狠地罚他。”
说罢,又拉了拉刘盈的衣袖,请皇兄当自己的助攻。
虽然刘长默认了,却总给他一股奇怪的感觉,像是哭包四哥再现。
刘恒在大夏宫哭鼻子的一幕幕在脑海回放,如今又来了个刘长,平日里豪爽又开朗——真是人不可貌相,对于其中细节,不知为何,刘越下意识想要了解得清楚。
如果是毫无理由的鞭打……刘越的眼神冷淡下来。放在末日的时候,用鞭子抽人多了去了,他司空见惯,眨都不会眨一下,如今敢在母后眼皮子底下放肆、暴虐,那他的琉璃,都让刘长收购好了。
太后是个宠儿子的太后,见刘越眼巴巴地盯着她,无奈改口,说悄悄话道:“……就依你。”
也因刘越的撒娇,吕雉蓬勃的怒意渐渐消散。她很快回过味来,此事太过凑巧,恐怕是有人想借她的手,惩治淮南王,让刘长名声扫地。
刘越回到席间,一抬头,发现刘长在看他,又很快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他,刘越看了回去,刘长唰一下收回目光,把头垂得更低。
刘越:“……”
刘越不再和他玩你追我逃的游戏,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
有太后发话,生辰宴得以继续进行,仿佛方才的哭嚎不存在。只有刘长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从前了。
他眼神发狠,早知道……早知道将那三个贱婢打死一了百了,也好过今日这样的场景出现!
生辰宴结束时,他浑浑噩噩站起来,忽而听闻一声叫喊:“淮南王殿下,淮南王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是梁王身旁的近侍。
近侍朝刘长行礼,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引他往后殿走。
刘濞眉心微微皱了起来,心下有了不安。
第二次了,事情不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发展。据他所知,梁王喜好百工而不喜儒,最厌恶让太后生气的人或事,这是要做什么?
他方才上前,又和太后说了什么?
……
刘越和母后保证,不会在审问上耗费太长时间,今天可是他的生辰。
三个宫人被转移到干净敞亮的内室,身上鞭痕让人不自觉地闭眼。新旧交错,深可见骨,外翻的血肉还渗着红。
鲁元长公主扶着吕雉,想要看看幼弟的审问,跟着来的还有刘盈,见到鞭痕的瞬间惊愕至极,很快转开了眼,神色转为复杂。
内室回荡着像是沉冤得雪的哭嚎声,刘越和刘长的对话响彻其间:“你打的?”
刘长垂下眼,咬牙承认:“我打的。”
刘越又问:“为什么打?”转而小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不会有人嘲笑你,你放心说。”
刘长一愣,眼底涌上热意,点了点头。在他鼓起勇气,终于开口的一瞬间,地上的宫女哭诉道:“梁王殿下,大王鞭打完,不给奴婢水和饭,也不给奴婢伤药,大王想要活活抽死奴婢啊!您若不信,尽可传唤赵……”
“闭嘴!”阿娘的姓氏一出,刘长握紧拳头,目光浮现猩红,还有深切的杀意。母后皇兄都在这里,他快崩溃了,转身就要揍贱婢的脸,刘越立马扯住他的腰,一时间,天生大力竟和勤奋练武斗了个旗鼓相当。
刘越忍住拔剑的冲动,好累。
此情此景,不适合再问理智出走的七岁当事人。他踹了刘长一脚,把刘长推出内室:“做人别那么暴躁。来人,把他们绑起来,用细竹棍撑起眼皮,七天不给睡觉,再问一问,淮南王到底是为了什么鞭打他们。”
七天不给睡觉?
乍一听好似很温和,又好似有玄机,刘长崩溃的脑袋清明一瞬,来不及反应,就被扛麻袋似的扛回了寝宫。
鲁元长公主也回过味来了。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刘长不愿在大众面前揭开,而今这宫女一直激怒他,让那孩子无法完整地分辩,她低声同吕雉道:“母后……”
吕雉颔首:“他们本就伤得重,若严刑拷打,一天都活不了。七天而已,照越儿说的去做。”
事实上没有七天,第四天的时候,三个宫人全撑不下去了。
期间,赵姬想要跪在长信宫外,都给挡下;刘长想要请罪,想要再见刘越的心愿也没有实现。
不能睡觉的滋味叫人疯狂,三个宫人哭着喊着,把隐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个干净。
他们都是在刘长的生母赵姬入狱之时,先帝得知赵姬怀孕后,随手派去照顾她的人。
赵姬被先帝所幸,诞下皇子却不得出狱,像是被先帝遗忘了一样,久而久之,他们也绝望了。他们不敢伤害先帝的血脉,渐渐的,生出欺负主子的快感,用竹鞭抽打,迫使赵姬钻草堆做成的狗洞……谁知一朝反转,还是皇后的太后竟赦免了赵姬!
赵姬与刘长回到了宫中,后来因为代王吃不饱饭的事,皇后清理宫廷,惩治驱逐欺负皇子的宫人,但他们三人最后得以留下。
因为刘长力保他们,不叫他们走。
刘长看见了赵姬身上的鞭伤,他怨,他怒,小小的孩子有了清晰的念头,要叫三个贱婢日日体会阿娘的苦楚,钻狗洞,受鞭打,而不是便宜地用死解脱。
但他太小了,没力气,只能暂且把鞭笞延后。等到六岁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学武,哪里还忍得住,那三个贱婢命硬,平日里藏起来,伤好了接着打,便有了如今新旧交替的伤痕。
说他骄横,倒也没错。刘长没有宫权,不能够私自用刑,再说了,换了别人,谁敢胆大包天的藏人?
淮南王犯有大错,但,一切错的前提是基于孝——
就像赵姬受辱这件事,他闭口不言,就是不愿当着众人的面说。
刘越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有人鞭打他的母后,非挫骨扬灰不足以平怒,就像匈奴,他就算不做咸鱼,也要砍下冒顿的头。
吕雉得知前因后果,轻叹一声。半晌道:“淮南王犯错情有可原,就罚他用膳少一道菜,持续七天吧。日后绝不能再犯,至于那三人,是断断不可回到他手上了,关进永巷,你来处理。”
她对着大长秋开口,大长秋有些傻眼,用膳少一道菜?
吕雉无奈:“越儿出了大力,偏要护着他七哥,哀家还能如何。”
说是这么说,太后却是笑着的,面容欣慰,随即化作冰冷。
“让张泽前来见我。”
以为她的长信宫是摆设,出逃能“凑巧”撞上生日宴?这么多天,再废物也该查出来了。
好大的胆子,也够肥!
·
刘长接到太后的处罚,整个人处于懵然之中。
七岁的豆丁度过了最焦虑最难受的几天,做了从前最不屑的一件事——默默流泪,不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
他想幼弟再踹他几脚。
传信的宦者还道:“太后英明,殿下莫要担心,那些贱婢的罪行谁也不知。”
刘长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下拜,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他也不想的,哭唧唧像什么男人,要是和四哥学,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男子汉动拳不动脑,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朦胧间,刘长看见了“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这道身影还和他说话了,目露凶狠:“走,我们去炸吴王府。”
刘长呆呆地看着来人:“?”
刘越一把扯住刘长,转瞬就往车辇走。
一路上,刘越深刻地解释是谁在陷害他,帮助吴王的人都招了,是因为铜矿之争!
刘长猛地抹掉眼泪,跟着露出凶光。
他的眼底燃烧熊熊怒火:“岂有此理。炸府邸便宜了他,幼弟,我们去炸吴王!”
第104章
刘长双目喷火, 那模样一看就是要干大事。
刘越震惊于刘长的觉悟,忍住竖大拇指的动作,用欣慰的目光瞅着他, 推他上了车辇。
继而细细和他分析:“吴王身边有武士和护卫, 不好炸。现在他不在府邸, 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交侯吕产在府中设了小宴, 邀请吴王以及相熟的彻侯参加, 这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 已然经过了好几天的预热。而今小宴正式开始, 刘越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就来找他的暴躁七哥。
这么多天, 长信宫早就查出了内鬼, 却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新晋红人, 大谒者张泽。正是他暗中给了三个宫人便利,让他们逃出淮南王的寝宫, 在梁王的生辰宴上哭嚎伸冤。
张泽自匈奴归来,夺得太后信重, 在宫中的势力一日日增长, 俨然是替代辟阳侯的下一个宠臣。然而吕雉对长乐宫的掌控无人能及, 加上大长秋这个屹立不倒的“旧人”, 张泽再过受宠, 根基到底不深。他与吴王互相勾连的真相,叫宦者宫女失色,更叫太后震怒。
得知报恩的前因后果, 还有铜矿之争,吕雉笑了,笑容却是冰冷的。
她道:“哀家还是小瞧了刘濞, 也小瞧了你。”
张泽是如何涕泗横流,如何悔不当初请求太后谅解,刘越并不关心。吴王毁了自己的生辰宴,居心叵测令母后生气,恰好,炸炉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不如就让他尝尝这个滋味。
刘越使出浑身解数,让母后给吴王判了缓刑,从而一无所知地参加交侯的宴请。他还特地算好了时间,等到吴王回府的时候,能够亲眼目睹盛大的“惊喜”!
吕雉一向抵抗不住胖儿子的撒娇,当即默认了。之后,她还派人给交侯吕产传话,命吕产控制好宴席的时长,别让小宴进行得太久。
——吕产接到太后口谕的时候,整个人傻在原地。
这可是从未出现过的命令,这,姑母是何用意??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但实在不敢违逆,于是老老实实地照做,还撤下了一些富贵的大菜。等到小宴开始,他与吴王推杯换盏,动作都收敛了许多,他怕啊,怕姑母骂他奢靡,把他拎进宫一顿训斥。
席间,刘濞察觉到些许异样,却从没往长信宫的方向想。
心里存了心事,他徐徐吐出一口气,举杯笑道:“请。”
交侯府上的小宴十分热闹,那厢,刘越给刘长解释完毕,刘长恍然大悟。
幼弟说得对,先出口恶气为妙。他又擦了擦眼睛,一副我听幼弟指挥的模样,恶狠狠道:“那就下回再炸,把人炸飞!”
刘越重重点头,表示这个愿望一定能够实现,他将为七哥的梦想添砖加瓦:“我们走。”
车辇使出长乐宫,骨碌碌往长安街区驶去。
吴王府坐落在戚里的附近,气势比不上齐王府,面积也小了一圈,却终究是诸侯王在京的住处,古朴雄浑,装饰挑不出错。加上刘濞礼贤下士,此回进京,吴王府一扫从前的冷清,多了大半人气。
马车驶入吴王府不远处的小巷,徐生早已全副武装,与师兄弟守在巷口。
他怀抱着一个盒状的,被厚布包裹住的大东西,黑黝黝的脸颊充满视死如归,不住地念叨:“小道遵纪守法,从不偷鸡摸狗,也从不爬墙……”
师兄弟们:“……”
有人连忙说:“徐师兄,大王没有叫你偷鸡摸狗。唯有师兄最熟悉黑家伙的习性,也最是苗条,不会给王府巡逻的武士发现。只要翻墙进去,点燃细绳做的引线,立马翻出来,就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别怕,还有大王的人掩护您呢。”
方士们把提炼出来的黑火药叫做黑家伙,其余人附和道:“对对对!”
“……”徐生后脖颈凉飕飕。他腿才刚养好,对于翻墙心里虚,他是真不想再断一次,像个智障一样躺在床上,接受张不疑张侍中的慰问啊。
那滋味谁试谁知道,徐生咬牙:“拼了。”
等到马车停稳,刘越掀开帘,成功与炸王府小分队进行会晤,刘长紧接着一跃而下,好奇地望向黑炭似的徐生。
得知这就是即将执行任务的高手,他跃跃欲试,主动请缨:“幼弟,让我也去吧。不如我来点火,给他们一个痛快。”
所有人都惊了,刘越眨巴眼:“你去?”
刘长恨恨地瞪着吴王府:“我力大,做这些不在话下!”
刘越陷入了沉思。他觉得一国诸侯王亲自翻墙有点过分,望望刘长七岁的小身板,良心发烫地否决了这个建议,直至徐生亲自上演实战前的演练——
吴王府的后门地界,守卫并不森严。这也是长安城的常态了,彻侯所居的戚里,还有诸侯王所居的王府,放在平时,谁敢来放肆?
徐生像只灵活的猿猴,往后墙攀爬,谁知爬着爬着,哧溜一下滑了下来,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
众人沉默了。刘越迟疑一瞬,决定叫护卫自己的武士代替徐生,哪知刘长扯住他的衣袖,摇啊摇不放开,眼底燃烧着惩罚吴王的渴望,像极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叛逆孩童。
据方士所言,他们做过许多次试验,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并没有危险,翻墙才是,何况论个子小,除梁王外,谁能比淮南王的个子还小?
刘越果断地问徐生:“线要怎么点燃?快给孤的七哥说明一遍。”
徐生大惊:“这——”
羞愧于自己不中用的脚力,他只好听从大王的建议,支支吾吾地说完。徐生还特地强调了木盒摆放的位置,最好摆在王府后花园的正中央,避开伤人的可能性,叫整个长安城都看见。
他们早就摸透了吴王府的构造,还凭借暗箱操作,从少府处拿到了图纸。刘长大喜,觉得这个简单,简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他拉着刘越的手,信心满满道:“幼弟,你看好了。”
刘长像一只比徐生更为灵活的小猿猴,卷起衣袖,撩起袍角,抱着盒子滋溜一下消失了踪影。直到几秒钟过去,有人愣愣地反应过来:“淮南王殿下……就这么真的进去了?”
演练还没开始,怎么就进行实战了?!!
刘越一呆,仰头望着石墙,觉得事情大条了。
徐生啊呀叫唤,众人火急火燎地进行掩护找补。霎时手忙脚乱,侍奉淮南王的近侍跪在地上,开始抽噎大哭:“大王……大王……”
出来一趟,大王人可能没了,他要怎么和宫里交代?梁王殿下是拉大王看热闹,不是叫大王自己成为热闹啊!
刘越脸色凝重,他头一回碰见这样的情形,刘长的积极性过头了。包子脸板了起来,他来回踱着步,很快下定决心,对大哭的近侍道:“亮明身份,冲进吴王府,拯救你们大王。”
近侍的哭声停了。
就算他再愚笨,也知道此次活动的保密性,梁王殿下他——
泪眼朦胧间,忽然传出一道气喘吁吁的童音:“叫魂呢?”
刘长翻回墙头,朝刘越骄傲地笑,像是在邀功。不多时,一道冲天的气浪伴着火光,在吴王府拔地而起,刘长“哎哟”一声,脚一歪,顿时扑了个倒栽葱。
地面坚硬的触感,并没有传到他身上。迷你斩白蛇剑的剑柄托住他的屁股,刘长迷迷瞪瞪,回头一看,发现幼弟脸颊都红了,累的。
刹那间,刘长要感动哭了:“幼弟……”
刘越冷肃着脸,皱起小眉头,艰难道:“你好重……”
刘越思虑一秒,撤开了剑,刘长咚地坐到了地上。
他的脑袋空白三秒。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第105章
刘长小心灵受到了伤害, 捂着屁股,半晌缓不过劲。
其余人欣喜淮南王的英雄归来,又突发的意外激得眼前一黑。幸好梁王殿下手快, 让淮南王殿下无虞, 只是忽然屁股着地……他们定睛一看, 是刘越耷拉着脸, 撤开了宝剑。
大喜大悲之下, 便是侍奉刘长的近侍, 都暗暗给梁王殿下叫了声好。
该, 就该这么惩治!
近侍感激涕零,要是没有梁王, 他们大王就要从高处跌落了。种种念头不过一瞬, 他们怔愣地看着白烟冲天而起, 伴随着一声巨响。
成、成功了?
刘越把剑收回腰间,满意点头:“走。”
他给武士使了个眼色, 武士们会意,赶忙扛起在地上疗伤的刘长, 转瞬消失在墙根。没有标记的马车驶出巷口, 如鱼入大海, 湮灭了一切踪迹。
刘越没有回宫, 而是找了一处合适的观景地, 掀开帘,遥遥望着吴王府。
刘长屁股痛,瞅了幼弟一眼, 小心地挤到他身旁。很快,骄傲的神色回到淮南王脸上,他痛快地呼出一口气, 呵呵冷笑:“下回把你人炸飞……”
“……”刘越专心致志欣赏白烟,不理他。
拔剑的手蠢蠢欲动,最终制止了这个想法。算了,暴躁七哥功过相抵,光靠徐生那不靠谱的爬墙本领,也办不成这件事,他小幅度地踢了踢刘长:“安静。”
刘长连忙坐正身子,变得安静如鸡。
不出几时,整个长安城沸腾了。
吴王府白烟滚滚,冒着橙红火光,像极了一头凶兽张牙舞爪,叫十里长街、城西城东看得清清楚楚,让无数围观的百姓震惊。
不知有多少人听见了巨响,一些与吴王府挨得近的宅邸,主人家早已面色大变。有胆子小的仆人瑟瑟发抖,伏卧在地,甚至用双手抱住了头。
先前,楚国兰陵一户人家的井中出现“凶兆”,直指长乐宫的太后,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使长安宫廷都变得诡谲,但他们到底没有亲眼见识过。后来张贴皇榜,辟谣双龙,凶兆的阴云这才逐渐散去,可今天不一样,他们亲眼目睹了天罚!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吴王府竟发生了这等奇事,不是凶兆是什么。
如神降一般的滔天气浪,难道还能用化学家的方法解释吗?!
……
刘长点燃引线的时候,吴王恰恰与交侯告别,婉拒吕产送他一程的好意,乘车回府。
一路上,刘濞都存有心事。捏了捏眉心,叫太后厌恶淮南王的计谋失败了,他却不知其中细节,自那以后,大谒者张泽也再没有出宫过。
桩桩件件,总让他的心落不到实处。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刘濞双目微合,还是要和吕产多多往来为好。
待在长安,他就是太后手中捏搓圆扁的棋子,只有回到吴国才能松下心来。这回没有料到齐王捐赠七万石粮,从而被召来长安,是他失算了,下回……
马车朝着吴王府缓慢前行,忽然间,轰隆一阵巨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距王府也没有多少距离了,刘濞身子控制不住地前倾,耳朵嗡嗡发麻。贴身武士焦急的嗓音传来:“勒马——护卫大王——”
巨响惊得马儿蹶蹄,刘濞使力抓牢车厢,稳住了身形。好悬制住了发狂的马,刘濞猛地拉开帘,往发出响声的源头望去,紧接着怔了怔,面色剧变!
便是再好的涵养,遇见这样形似天罚,神兵发怒的景象,脑袋也会变得空白。
双手不自觉松开车厢,他的心跌落到了谷底,不…….
吴王府炸了,消息如流星一样传入百官耳中。
三公九卿匆匆进宫,意欲求见太后,但他们多是为禀报此事,毕竟话说回来,身为先帝子侄的吴王出事,贬损的是汉家诸侯王的形象,牵扯到天谴天罚等凶兆,还是得顾虑一二。
至于心急如焚,想着为吴王遮掩,那倒没有。有人在私下猜测,难不成吴王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这冲天而起的白气和火光,实在是……骇人听闻啊。
此乃天时,而非人力所能及!
只要目睹了那一幕,没有不倒吸凉气的,譬如奉常叔孙通,都惊得说不出话。和吴王府的异象相比,未辟谣时的兰陵双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难不成是上天的警示?
曹丞相站在最前,面容严肃,包含些微的沉重。
刘濞得蒙先帝赏识,在众人的心目中,一直是谦逊有礼,能征善战的诸侯王,而今“天罚”一出,从前的形象恐怕要打一个问号了。
上回梁王殿下可以带着化学家来打假,这回怕是不能。
曹参率先开口,隐晦地请太后息怒。而今最要紧的事,便是召见吴王询问一二,先把动摇人心的传言压下去,以防造成长安百姓的恐慌。
吕雉赞同地颔首,叹道:“丞相说的不错。据哀家所知,吴王府除了白烟,还有明火冒出,吴王怕是疲于救火,不如给他一些修整的时辰,再进宫不迟。”
顿了顿,她又道:“等吴王进宫,哀家得好好问问他,到底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众臣对视一眼,皆是下拜:“太后英明。”
唯有曹参站得近,隐隐察觉到不对。太后的态度,与他预料的相差不远,却总有一种违和之处……
曹丞相暗觉自己多心,很快抛开了念头。
吴王确实疲于奔命,强撑着没有倒下。吴王府的侍从战战兢兢,端着水盆却不敢上前,刘濞大怒,到底忍住惩戒的念头,派遣出身边的精锐武士,才得以扑灭火焰。
火焰扑灭了,白烟却是连绵不绝,看样子要等半个时辰过去,才能彻底散尽。刘濞的眼神明明灭灭,面容发灰,连带着气氛几近凝滞。
后院伺候的侍从畏惧天罚,故而没有第一时间去灭火。从吴王蓦然惊醒,到焦急地赶至府邸,火星子烧得时辰并不短,将后花园烧得难以入目,再不复从前的美丽。
至于刘长动手脚的“证据”——残留的黑色物质,还有七零八落的木屑,都和焦黑的泥瓦与碎陶盆在一起,难以辨别。
怎么看,都是上天对吴王不满,从而降下的警告。
刘濞闭了闭眼,忍住喉头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挤出一句话:“来人,替寡人更衣,寡人这就进宫……向太后领罪。”
刘越领着刘长,跨入一扇又一扇殿门,最终来到母后跟前,弯起眼睛露出笑。
“母后!”
刘长也乖乖地喊母后,如老实的小鸡仔一般,唯有眼神泄露了信息,满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和喜悦。
亲手整治敌人的滋味,能让他熏熏然地飘起来,他像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幼弟口中的“炸吴王府”,好有威风,好有气势。
从今往后,吴王就是有把柄在身的劣迹诸侯王,所有人都知道他被上天惩罚过。要么德行有亏,要么做了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坏事,一盆脏水永远洗不掉了。
犹记得回程之时,刘越神色冷酷,在他耳边说的话:“他算计你的事,与长信宫宫人相勾结的事,不能四处宣扬,那就换一种出名法,让他名扬天下,达成愿望。”
兰陵双龙的出现给了他灵感,要相信科学,同时也要尊重习俗。
这叫以毒攻毒!
刘长一瞬间觉得屁股不疼了,小胸膛涌现着激荡。
他重重点头,对幼弟的感激无以言表,若不是幼弟,自己这一关便过不去了。刘长打定主意,等他就藩,必须抢走吴国边境的那条铜矿,连渣渣都不给吴王留——抢来分给幼弟一半,以报答带他报仇带他飞的恩。
谁知转眼间,刘越冷酷的神色消失不见。他依偎在吕雉身旁,献宝似的道:“它叫黑家伙,是在张侍中的英明领导下,徐名士灵光一现做出来的秘密产物,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可以吓唬敌人,也可以打匈奴。”
然后指了指刘长:“要是还出现吴王这样让母后生气震怒的反骨,就让七哥动手,保准他千夫所指,受万人唾弃,七哥对翻墙最是熟悉。”
最后软软地告状:“越儿的宝剑,差点被七哥的屁股压断……”
刘长:“…………”
母后带笑的眼神望来,刘长心下一凉。
剩下的唯一一道肉菜也没了,素膳持续三天,不得申诉。领完“贸然冒进不惜命”的惩罚,刘长再一次被扛回了寝殿。
他趴在宦者身上,与进宫请罪的刘濞交错而过,嘴里喃喃念叨:“不应该啊……”
话音飘到刘濞的耳中,吴王喉间又是一甜。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殿外,下拜道:“濞有失谨慎,使得王府诸事惊扰到太后,特来向您请罪。濞实在……实在……”
他低下头,声线哽咽起来。
吕雉截住他的话,扬声道:“你不该向哀家请罪,应向长安百姓,天下百姓请罪。府生凶异,便是获罪于天,难以恕之,哀家并不想罚你,却不得不罚你,否则如何在高庙前,与先帝交代,与刘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她揉揉刘越的圆髻,微笑道:“吴国下辖会稽,豫章,庐江三郡,不如就把豫章舍出来,哀家派专人代管。过上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再无人记得今日的凶异,哀家再把豫章交还给吴,好不好?”
刘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豫章郡……正是数条交错的铜矿脉所在地,也是吴国的底气所在,是他竭力隐瞒的真相。他忍住心下剧痛,匍匐在地:“太后!”
第106章
长信宫前殿, 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怎么?”吕雉问,“哀家只是代管,莫非你不愿意。”
她噙着笑, 也没让跪在外头的吴王进来, 语气和蔼:“那你说该如何, 要不要让张泽给你参谋参谋啊?”
刘越坐姿端正, 睁大眼睛, 对母后的敬佩滔滔不绝, 任由她揉自己的小圆髻。
吴王匍匐在地, 像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冒着寒气。
太后这是要削藩——不, 只削吴国。
他堂堂刘家子孙, 先帝子侄, 在战场英勇奋战浴血厮杀,从未生出过惊慌的情绪, 被先帝叙说“有反骨”是其一,而今便是其二。
一时间,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为何大谒者这些日子再也没有出宫, 为何淮南王半点惩罚都没有受, 那三个宫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惊慌席卷而上, 刘濞眼神明灭,思索着脱困的办法。
早知道就不该吊唁,也不该捐赠那一万石盐和粮, 如此一来就不会被太后召见。齐王楚王已然离开长安,携带长乐宫赏赐的金银玉器,踏上归国的路, 而他呢?
上天定是在跟他玩笑,在这节骨眼上,吴王府又出了事。若不割舍出豫章郡……
他的眼底慢慢爬上血丝,抬起头,当机立断地承认下来:“太后息怒!侄儿与张泽是旧识,可万万没有动摇宫闱之意,更不敢相互勾结以害太后。侄儿被淮南边境的铜矿迷了眼,起因是为私心,没想到竟是害了大谒者,还望太后明鉴!”
说着长跪不起。
吕雉一听就听出他的态度,这是不想割让豫章郡。
她是可以强逼,也可以用长辈身份斥他不孝,但这样做就没意思了。
她的笑容冰冷起来:“淮南王年幼,你对他使这样的心眼,无论如何都要补偿。我这里倒是无妨,谁叫你是先帝亲封的吴王,也是哀家的子侄?张泽已经贬入永巷,哀家却不忍心贬你。”
接着安抚道:“你先跪着,等到不想跪了,再去太上皇的袱庙避一避难。天罚的事太过紧急,哀家需下诏安抚百姓,没工夫听你请罪。”
话音刚落,便有宦者来到刘濞跟前,小声地请吴王挪边,不要挡着众臣觐见太后的路。
刘濞的心不断下沉,强撑着起身,换了偏僻的地方跪,连陡然生出的怒意与屈辱都顾不得了。他察觉到一个悚然的事实,太后看似慈和,轻飘飘地放他一马,不再提豫章郡的所属,而是唤他去太上皇庙避避风头,实则用心何其可怕。
什么时候可以出庙?什么时候可以归国?
利用天罚这个借口,太后想关他一辈子,岂不是就能一辈子。
太庙高庙那么神圣庄肃的地方,一丝一毫的嘈杂都容不得。而他一个犯“天罚”的诸侯王,又凭什么躲到太庙避风头,就是旁边的袱庙也不能,转眼,朝臣的弹劾就能淹没了他。
有负先祖,难以当王!
一边是豫章郡,一边是太庙,刘濞胸腔沉闷,双眼泛着血丝:“臣……领旨。”
长信宫随即变得安静,太后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忽然间,一阵轻而灵动的脚步声响起,哒,哒,哒,逐渐响彻吴王的耳边。他猛然望去,一个小仙童似的娃娃正歪着头,随意打量着他。
刘越打量过后,发出邀请:“吴王兄,母后生辰的时候,吴王兄可以从太庙出来一天,我们一起看烟花。”
刘濞:“……”
刘越才不管他有什么反应,眨眨眼,迈开脚步走了。
边走边琢磨,过了六岁生辰,他就要和韩师傅彭师傅学骑马。炸王府只是小小的副业,给母后出气用,不像暴躁七哥,摩拳擦掌好似迷上了一般,还差点把他压垮……
刘越心情明媚,得知刘长因为没肉吃嗷嗷叫,心情更加明媚,专心致志地催促化学家研究烟花,鼓舞他们运用不同的颜色,另一头,众臣因为吴王的事炸开了锅。
说是轩然大波都是轻的,吴王从长乐宫回到府中,便请了医官来看。很快,太后下派武士,准备护送吴王前去太上皇的袱庙——在文武百官看来,吴王分明是愿意前往,一丁点犹豫也没有。
自大汉开国,此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吴王虽然去的是袱庙,没有真正侵犯太上皇他老人家安歇,但先河一旦开启,惹怒上天的刘氏宗室,岂不是都拥有了一张护身符,谁都奈何他不得?
吴王乃真正的私德有损!
听闻风声,以奉常叔孙通为首的众臣进宫请愿,请求东宫收回成命。连近来陈买不离身的皇帝听说此事,都颇觉不妥,认为吴王此行逾矩,太后轻叹口气,显得为难。
“众卿家莫急。吴王毕竟是先帝的子侄,这天罚当前,哀家能怎么做?消除影响才是最要紧的,哀家想着让他避避风头,也是不得已。”
吕雉不经意间,将原先提出的、代管豫章郡的惩戒提了出来,以此平息百姓议论,殿内霎时陷入了安静。
他们好像明白了,这二选一的选择题……
叔孙通身为大儒,又立志扭转太后对儒生的不好印象,义正辞严地道:“臣以为,两者孰轻孰重,无需质疑。吴王身为诸侯,应当明白宗庙大于天,太庙的清净不容玷污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附和声一片。
和象征祖先社稷的宗庙比起来,一郡的归属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儿,任何政事都要为宗庙让步。还是那句话,身负天罚的吴王进太庙就是错,就是大大的不吉,他们就算撞死在柱子上,也绝对不允许!
太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微微颔首:“哀家知晓了。”
她即刻下发命令,护送吴王去袱庙的时间延后,至于更多的,吕雉并没有提。
众臣面面相觑,见太后揉揉眉心,以为她分外疲惫,只得先行告退。
是“延后”而不是“取消”,御史大夫周昌坐不住了,拿着弹劾吴王的奏章,板着脸询问太后:“您明知此事不可为,何必非要为之?”
吕雉没有生气。她一笑,深知分人治之的道理,将真正的理由讲给周昌听。吴王插手宫闱,残害手足,这等阴私怎么好说出去?
“哀家看着他,突然想起合阳侯,合阳侯不战而逃,葬送了多少代地儿郎。撤一郡,不过小惩大诫而已,先帝孝期未过,哀家若改换吴王,会叫整个大汉都不安稳。”吕雉道,“汾阴侯觉得如何?”
周昌听得愕然,随即隐怒,吴王刚来长安就作妖,实在与之勇武爽朗的外表不相符!
一个铜矿而已,往深了想,是要搅得整个皇宫不安宁,离间淮南王与太后的情谊。他拧起眉,沉声道:“太后思虑周全。如今看来,那天罚降的正是时候,吴王骄横,竟和七岁的淮南王计较起来,还把手伸向宫廷,着实做得太过!”
周昌瞧着深恶痛绝,计划回府的时候在弹劾奏折上多加几笔。太后说的对,此时若不是孝期……
眼前闪过刘越不遗余力介绍黑家伙的一幕,吕雉笑而不语。
吴王风波渐渐蔓延至整个长安,不仅仅是守礼的百官、儒生,便是在朝堂举足轻重的三公九卿,也不能等闲待之。
一波又一波的臣子涌进吴王府——不为什么,就为劝说吴王主动献出豫章郡。
他们拧不过太后,只好来劝说刘濞了!
要不是事关宗庙,他们捏着鼻子也不敢来,谁知道受过天罚的吴王府有没有余灾,会不会波及到访客?
又过了几天,一道爆炸新闻传出,朝堂二把手御史大夫乘车亲去吴王府。不知他与吴王谈了些什么,刘濞终是愿意献出豫章郡,请太后派人代管。
此时,各地的秋收如火如荼,十月朔望近在眼前,离太后的寿辰也近了。太庙之争终于出了结果,朝中上下松了一口气,仿佛渐渐忘记吴王府天罚一事,吕雉下诏,准许寿辰过后吴王返国。
之所以不再留他,是为处理豫章郡的交接事宜。新的郡守上任需要时间,这一切都需吴王调度,刘濞再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面颊削瘦,眼下留有没睡好的印痕,却待太后恭敬如初。
他的态度并没有被吕雉看在眼里,她牵着胖儿子的手,心思全然被长信宫前的农田所占据。
董安国与陈买共同负责的土地,栽种了南阳粟种,施以新式农肥,终于在秋日收获,亩均足足达到了四石——虽然满打满算,统共只有两亩地。
但这也足够叫人震惊,要知道自汉以来,南阳乱政下的三石象征着亩产最高峰,吕雉望着高高堆积的粟粒,许久没有开口。
宫中荒地算不上沃土,若能将此法推广到关中,辅以优良粟种,亩产又能有多少?陇西大旱,还需齐楚抽粮调粮,支援长安吗?
宫人面上洋溢着喜意,被请来的刘盈嘴唇微颤,深深注视着满手泥泞的师徒。已经抛开形象包袱,憔悴万分帮忙收割的曲逆侯陈平扶着腰,头一次失了态。
四石……头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可能?
单单改良施肥法,就将亩产提高了一石,两年后呢?十年后呢??
八卦之源吴王已经不算什么了,陈平沉默半晌,心头浮现两个大字,值了。颤抖地抬手看了看,呵呵,如今回望,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陈买出息了啊。
他深深作揖,语气激昂:“臣贺陛下,贺太后,此乃最好的贺礼,臣提前恭祝太后寿辰!”
刘越忽然觉得感同身受。
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为陈师傅竖起一个大拇指。吕雉思绪万千,温和地看着陈平,想说卿辛苦了,她早已备好了重赏。
陈平感慨着道:“臣也不会忘记陛下的支持,还有梁王殿下对买的点拨。若非陛下,陈买蠢笨至此,如何能够跟随老师,干下一番成就?大王聪慧……”
学生的成就,就是他的成就啊,这叫双重圆满。
刘越:“……”
无言的感觉又来了。欣喜的气氛萦绕周身,耳边是长篇大论的夸赞,刘越板起脸,扯扯吕雉的衣袖,仰起头道:“母后,越儿想起来了,烟花宴还缺一个点花礼宾。”
吕雉听得骄傲极了,闻言,注意力稍稍转移。
烟花,越儿说过是天上的花,她思索着道:“母后明儿问问萧师傅,你萧师傅清闲得很,还有留侯……”
刘越:“……”
本想转移话题,哪知转过头了,母后的发言逐渐危险。此“花”非彼“花”,点花就是点火,徐生他们一听这个,窜得比兔子还快。
一想到萧师傅或者张太傅点火的画面,刘越逐渐沉默。
刘越想要拒绝。
陈平虽不懂点花是什么,“礼宾”二字叫他心间一动。
扬眉吐气的时候,可不能叫张良和他抢风头。
他正愁如何在老朋友面前炫耀,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太后寿宴上最靓的臣子,一一洗刷从前的讥嘲?他连忙开口:“若大王不嫌,臣愿意自荐。”
刘越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陈买原本红着脸,这时候,也惊讶地看着父亲,震惊于他的积极性。陈平笑吟吟的,难得在太后面前说笑:“大王莫不是嫌师傅老了,点不动了?”
刘越:“…………”
刘越使劲摇头,不背这锅:“陈师傅没有见过窜天猴和通天炮,不懂得它们的厉害。”
陈平高兴得像喝醉了酒,心道我学生真有童心啊:“不瞒大王,臣专治窜天猴和通天炮!”
第107章
刘越被震得说不出话。心头充满了对陈师傅的钦佩。愣神间, 吕雉便替小儿子拍板,笑道:“既如此,礼宾的事, 就要劳烦你了。”
刘盈跟着颔首, 温和道:“卫尉定会是最好的人选。”
陈平连说不敢, 微笑着应诺。
刘越:“……”
算啦, 这样也行。
烟花的事, 不过是个小插曲, 很快回归到粟米的亩产上来, 刘盈郑重地与吕雉道:“母后,这新式施肥法的推广, 儿臣觉得拖不得。”
吕雉点点头, 从未有过的四石, 已经验证了此乃利国利民之法。
她对董安国道:“长信宫荒地不过小小的一片地方,怕是委屈了你们师徒。哀家准备任你为搜粟都尉, 秩两千石,组建一个单独的衙署, 宫中只要不是人居的殿宇, 空地尽管取用, 若是不够还有上林苑, 争取三年之内, 叫关中百姓熟知此法。”
这样大的喜讯,也不藏着掖着了,做出成果就要叫人看见, 至于如何推广,也是对董安国的一个考验。
又命陈买为搜粟史,秩一千石, 成为仅次于都尉的二把手。整个机构挂在掌管财政的内史名下,如有困难,都可以请求内史衙署的协助,帮忙搜罗精于农耕的人才。
董安国愣住了,半晌,激动地谢恩:“臣……谢陛下,谢太后。”
陈平大喜,见一旁的陈买陷入呆滞,像是高兴坏了反应不过来,按捺住咳嗽一声的冲动,耐心地等待。
陈买终于回过神,忙跟着谢恩,起身的时候望了刘越一眼。
眼眶积蓄着淡淡的湿润,得亏老师的教诲,大王的点拨,他才能有今日。做人不能忘本,他更要感谢父亲、孝顺父亲,若没有父亲的襄助,成就不了今日的陈买。
他曾旁敲侧击问过大王,每每回到长信宫,是如何孝顺太后陛下的,大王说,他常给母后一个抱抱和亲亲。陈买恍然大悟,随即默然,这些互动他从来没有过,别说爹了,娘都没有。
从小到大,自己表达敬爱的方式太少,也越来越不爱说话,父亲对他失望,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欣喜于陈平态度的彻底改变,又有些不自在,父亲何尝用如此欣慰,如此感慨的目光看过他!
他无以为报,不如照着大王的办法,给父亲一个抱抱……亲亲?
刘越接收到他的眼神,总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最终保持了安静。这两父子一脉相承,他实在不愿再听到那句——
“都是大王的功劳啊!”
此时天变蓝了,云变白了,眼中所有的事物,在陈师傅看来都是美好的。猛然间右眼一跳,他也没在意,彻底把心中“逆子”两个字抹去,改为“令他骄傲的儿子”。
欢喜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陈平告退的时候,笑吟吟地对刘越道:“过些日子,大王只管唤臣,臣等着做大王的礼宾。”
太后的生辰绝不能马虎,得到肯定的回答,陈师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回到府中,仆从们无一不震惊,君侯居然在朝他们笑。作为一个谋事起家的臣子,陈平很少有高兴外露的时候,他唤来管家,正欲叮嘱发三个月的赏钱,陈买蹭到他的跟前,欲言又止:“大人。”
万年闷葫芦开口了,陈平转过身,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什么事?”
做了官,就和原来不一样了,这些都得好好给长子灌输,争取做简在太后心的彻侯二代。这般想着,陈买低声问:“我能抱一抱您,亲一亲您吗?”
陈平:“…………”
陈平眼角一抽,捂住胸口:“你说什么??”
父亲的反应好像有点不对劲,陈买迟疑着闭了嘴。
内心浮现挫败,父亲怎么就不喜欢呢。
长信宫中,说动欣喜的皇帝去看表妹,吕雉摸摸胖儿子的头,柔声和他道:“张侍中和搜粟史各展其长,都不堕了其父的威名。”
她没说的是,这和越儿慧眼识珠脱不了关系,不过此言越儿也听多了,就不说了。
刘越重重点头,这话才对。心底生出由衷的快乐,他为四石的出现而高兴,也高兴于母后的高兴,仰起头,伸出手:“今日份的抱抱。”
吕雉扬起眉,点了点他的鼻子:“六岁了,都是个小男子汉了!”
说是这么说,太后笑得分外开怀。
刘越一本正经,甜甜地道:“不管几岁,越儿都是母后的暖身袄。”.
任董安国为搜粟都尉的诏令要过几日才下发。四石只是大致的数字,还需称量完毕,召三公九卿议事,如今更为重要的是岁首的大朝。
朔朝上,各郡通报一岁的亩产,并制定来年大计,想起遭受重创的南阳,百官难免唉声叹气。
北平侯是个本事人,在他的治理下,南阳正一步步地治愈伤口。只是农耕的动荡期不可避免,去岁内史衙署查了又查,核对了又核对,再也没有出现过三石这个数字。
终究昙花一现,难以长久!即便心里有了准备,百官还是难掩叹息。
从长安到陇西,输粮持续不断地进行中,难免耗费人力物力,幸而齐楚有粮,国库也负担得起。朔朝过后,太后寿辰近在眼前,忽然有好消息传来——陇西大旱持续数月,终于下了第一场雨。
算是数月以来唯一令人开颜的事,朝堂上下松了一口气,好啊,实在是开年的好兆头。
大夏宫的高台上,刘越翘着腿,问刘长:“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刘长皱起眉,因为七天没有吃肉而一脸菜色:“没有吧。”
刘建啃一口牛肉干,口齿不清地附和:“没有。”接收到七哥狠狠的瞪视,他瑟缩一下,然后顽强地保住了牛肉干。
等到太后寿辰,吴王出席,刘越恍然大悟,他竟然忘记了吴王堂兄。吴王仍旧滞留在长安,而不是返回封地,自己还邀请了他看烟花呢。
皇太后向来有酷烈、果断的名声,但诸如寿辰之类,吕雉喜好节俭,从不喜大办。她象征性地收礼,留了随高祖打天下的功臣用膳,宴席上,刘越止不住瞄向陈师傅,等到夕阳渐落,日暮渐起,朝皇兄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对于刘越所说的礼物,不仅吕雉期待,刘盈也在期待。
见幼弟如此,刘盈扬起笑容,召来近侍低声吩咐几句,便有宫人端着酒,走向曲逆侯的案桌。陈平心领神会,与左右道了声“失陪”,装作更衣的模样往外行去,直走到空旷的殿外,一个眼熟的白衣人士候在那里。
正是方士骄傲,仙气飘飘的化学家徐生。
“君侯。”他的眼底充满钦佩,那是看高人一样的目光,紧接着,引领陈平往院前走去,绕过桃树林,走向摆放烟花的地方。
陈平心底浮现疑惑,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拧起眉梢,这是要走多远。
最近几日,他实在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长子,那句“抱抱”一出,陈平只觉血气直冲脑门。也只有礼宾这一身份,能给他带来些许安慰,谁知点花宾客,竟不是当着众臣的面点……
忽然间,微微的失望戛然而止。
只见数个竹筒模样的大家伙,端端正正摆在院中央,其上标有“一号”“二号”等小篆的标签,不多,也就四五个。
长长的引线绕着,七拐八拐地延伸到陈平面前,徐生一躬身,从衣襟掏出火折子,然后窜得三尺远,压抑着激动道:“君侯,请。这个时辰,大王也当与陛下、太后与百官行至殿外了,正是点火的好时候。”
说着咽咽口水,做好夺路而逃的姿势:“我们试验数十遍,也就伤了一位师弟而已……”
陈平:“???”
第108章
陈平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看着手中的火折子:“点花……”
“点的是烟花, 咻地一下,有火窜上天的那种。”徐生殷切地解释,“君侯勿怕, 不过五个而已。太医令已经候在偏殿了, 小道与君侯同生死, 共患难!”
谁要与你同生死共患难??陈平恨啊, 没想到此花非彼花, 放了还有受伤的风险, 早知道就和大王多多了解了, 得意忘形果真要不得。
想他功成名就,从九卿朝着三公进发, 竟沦落到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陈平沉默良久, 道:“徐名士,不如你来助我。”
徐生谦卑地看着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
“君侯,万万不可啊, 换上小人就是欺君, 小人不敢。”他小幅度地打着哆嗦, 努力维持仙风道骨的形象, “您看吉时已至……”
陈平:“……”
另一边, 皇亲与功臣祝寿完毕 ,随着太后走出殿门。
只因太后亲口说出了“赏花”二字,他们当即明白过来, 哪能不捧场。宴上不谈国事,人人都放松了许多,瞧着逐渐放暗的暮色, 不止一人心怀好奇,猜测赏的什么花。
赏花赏花,不是要白天才好赏么?
早就有风声传来,说这是梁王殿下别出心裁的贺礼,连带着陛下的一份。
直至玉阶映入眼帘,前院没有盆栽的花,有的只是灯火通明。
宫灯照亮了脚下的路,照得长信宫笼罩在璀璨之中,吕雉右手站着刘盈,左手站着刘越,心里难得有些不平静。
对于越儿所说的天上的花,她既期待又骄傲,想让全大汉都看见,向所有人展示出来,故而走得动路的功臣,她全叫来了,也不单单只让亲近的臣子赴宴。
大长秋深刻懂得太后的心理,还特意将长信宫装点了一番。
眼前是橙黄色的灯火,见小儿子对她眨眨眼,吕雉心领神会,抬头望向夜空。
没见到花的功臣云里雾里,见太后如此,也忙抬起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赌一把陈师傅和他的默契吧。刘越远远地给陈平加油,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只听“咻”地一声,肉眼看不见的白线窜上天空,不知飞了多久,停滞片刻,化为深红色的花火。
所有人怔住了。
圆球状的烟花凝结一瞬,在夜空舒展开姿态,边缘一簇一簇,如花瓣般渐渐隐匿于黑暗,唯有长长的拖尾,昭示着它的到来。
来不及遗憾红色烟花的消失,伴随“哗啦”的声响,又一朵鹅黄烟花飞跃而上,绽开笑颜,与前一朵比美。从这时起,只要有一朵消散,就有另一朵现于夜空,点缀其间,盛景延绵不绝。
刘越呼出一口气,成功了。
眼底倒映着烟花的形状,大大的闪着光。虽然与后世无法相比,只能调出红和黄的颜色,也比不上书中的图案精致,透着粗糙,但在他看来无比美丽。
刘越想了想,悄悄许愿。
希望山河宴治,四海皆平,母后可以天天开心!
嗯,也希望以后的以后,自己可以做一条真正的咸鱼。
吕雉心头温热,涌动着说不清的明光,能叫她在入睡的时候含着笑。温热流入四肢百骸,太后一瞬间认定,这是她赏过的最好看的花。
千金也换不了。
烟花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最后一朵不见踪迹,仿佛陷入梦境的人们这才惊醒。
宫灯热热闹闹,廊下很是安静。有张大嘴的,有闭着眼回味的,还有目露惊艳,忍不住要做赋的。
这与天罚相反的神迹,居然是人为献上的贺礼?!
其中,唯有吴王刘濞毫无心思欣赏。
他表面笑着,内心沉到了遥远的深海。自从“主动”献出豫章郡,失去上天赋予的铜矿,他不动声色,态度放得极为谦卑,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失态,只记得“识时务”三个字。
韩信能忍胯下之辱,他如何忍不得,只要熬过太后的寿辰,他便能保住性命,回到自己的封国。
而今一朵一朵绽开的烟花,重重刺在他心上,如火一样将他烧灼,刘濞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却说不出有哪里的不对劲,叫他觉得熟悉,又说不清熟悉在什么地方。
他站在这里,就像软刀子割肉般痛苦。他也没心思去想烟花是如何制成的,按捺住心中阴霾,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问询:“好看吗?”
转过头,刘越努力穿过人流,来到吴王身旁,露出礼貌又友好的笑。
刘濞:“……”
他强忍着呕血的冲动,想起梁王前些日子说的带他赏烟花,半晌道:“好看。”
刘越凑得更近了些,竖起大拇指:“吴王兄审美超绝,孤十分钦佩。”
刘濞只觉喉头的血腥味更浓了。
若他再听不出来刘越的故意与讽刺,他还当什么诸侯王,可此景此景只能忍受,谁叫梁王是太后的心头肉、掌中宝,有了今日的烟花,掌中宝的地位将会更加巩固。
他不忍受,连仅剩的两郡三十三城也会失去,他实在……输不起。
因为他斗不过吕雉!
见他点头,刘越唔了一声,还想找话题。
刘长原本张着嘴,满脸星星眼,一清醒,便急着去寻幼弟,想要问问烟花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会有红黄两种颜色,然后发现幼弟竟然在吴王身边。他警铃大作,拉着刘建往后方钻,态度尖锐又敌意。
走得近了,刘长强调道:“吴王兄,日后我就国,淮南与吴交界处的铜矿也是我的。母后已经同意了,你一个快三十的人,可不许和我抢。”
刘濞:“……”
便是养气功夫再好,也有了一瞬间波动。他从喉头发出意味不明的几道声响,虚握着手,僵硬地点点头。
“越儿?”终是皇帝拯救了他,给他留了最后的体面。刘盈回过神,发现刘越不见了,连忙叫近侍找人。
越儿心中总有奇思,他要好好奖赏烟花的研制者,还有点燃贺礼的方士。应当是徐名士徐生负责的吧?
高兴的皇兄重新牵起刘越,一起簇拥着母后,回到了殿内。刘长踮起脚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扭头白了吴王一眼,将骄横表现得淋漓尽致,随即踏踏踏地走远了。
吕雉一边走,笑容都变得温柔。
她的脚步忽而一停,望了眼功臣的方向,刘盈一愣,也渐渐想起了什么。
好像不是徐生点的花,而是曲逆侯……曲逆侯自荐为点花宾客,自从离开了大殿,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也怪他,太过沉迷于烟花,竟忘了此事!刘盈连忙着人去请。
听见皇兄吩咐,刘越恍然大悟,脚步跟着停下。
内心有着微微的不确定,随即肯定地想,陈师傅一定会无恙的……吧?
见太后动了,众臣从惊艳与震撼中回过神。有人也发现了陈平离开许久,仿佛失踪了一般,与他交好的彻侯迟疑着问:“曲逆侯去哪儿了?”
众人闻言,左右张望:“方才说要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便有人叹道:“错过如斯美景,实在是曲逆侯的遗憾啊!”
……
遗憾?
陈平颤着手,冷汗浸湿了衣袖,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缓缓坐在地上,不由道:“美,真美。”
五个都是安全的,没有一个中奖,真是上天眷顾,上天眷顾啊。
徐生感动得快哭了,小跑到陈平面前,一副预言家的飘逸模样:“君侯吉人天相,小道就知道,君侯一定能完成小道做不成的事业,让太后开怀的。”
陈平笼起颤抖的手,沉默半晌,没有同他说,自己已然领悟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
方才点火的一瞬间,看着火线嘶嘶引燃,心脏狂跳之下,他忽然觉得生死荣辱都不算什么了。陈买爱种田种田,爱挑粪挑粪,就算立下了利国利民的无上功劳,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功利要不得,得有平常心。丞相之位得之甚好,失之,也不难过。
做人更不要与留侯攀比,想他已经几人之下,万人之上,张良的子嗣有什么大出息,干他何事。
眼前一片亮堂,曲逆侯从此迈入人生新境界,这一切都要感谢恩人。
他和蔼地对恩人徐生道:“不如你来卫尉衙署做事吧。”
“?”徐生张大眼,不懂君侯的话题为何跳得那么远。
陈平悠悠道:“你这样贪生怕死的人,放在我们军中,是要扒裤子吊城门的。不如这样,我向大王借用你几日,大王尊敬老师,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徐生:“…………”
陈平露出慈和的笑容:“就这么说定了。”
平常心的前提是记仇,譬如徐生这样的,他得好好地照料,扒裤子吊城门统统来一遭。他是九卿,难道连公报私仇的权利都没有么?
呵呵。
徐生流下了泪水.
当晚,无数长安百姓仰头看天,欣赏连续不断的烟火。
起初有人恐慌,以为又是代表凶兆的异象,可慢慢的,再没有人出声。红黄暖色映照夜空,一点也不阴冷,暖得耀眼,仿佛拉开盛世的帷幕。
他们看得痴了,请出长辈唤来幼儿,兴高采烈地议论。
正逢宵禁时分,又有巡视的小吏敲锣,高声告诉他们千万别怕。太后过寿,与民同乐,烟花出自长信宫,这是梁王殿下进献的贺礼呢!
贺礼?梁王进献给太后的贺礼?!
如今的大汉与战乱无关。陛下登基、太后执政以来,有天灾,有外患,却都平稳地度过,离得近的长安以及关中百姓感受得最深。
陇西大旱,有长安输送源源不断的粮,太后一道接一道地下诏,命地方安置难民,安抚百姓,口气很是严厉,涌入长安的流民比往常少太多了。听说长安城里的某些混混游侠,都想溜去陇西领救济,要不是路引拦着,他们还真干得出来。
梁王又是家喻户晓的人物,美名谁不知道?百姓望着烟花,登时激动起来:“祝太后长乐!”
“祝太后长乐——”
吕雉心有所感,望向殿外,柔和的目光落在刘盈刘越兄弟俩身上。
从前她厌恶死,厌恶去往九泉之下见到刘邦,如今不这么想了。要活到老不动为止,再和先帝笑吟吟地说,陛下,您见过烟花吗?
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她见到了重返大殿的陈平,陈平满面微笑,不见异色,重新回到了席间。
她想起陈平望子成龙的心理,这半年来,因为施肥的事,怕是没少受委屈。吕雉心下生出怜爱,决定让陈卿家好好地炫耀炫耀,于是当场提出封董安国师徒为官,让他们在上林苑、在宫中试行新施肥法,并称他们为“大汉栋梁”。
霎时一片寂静。
少府令筷子掉了,他还在回味烟花呢,这这这……
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聚在陈平身上。
陈师傅梦寐已久的舞台来了,可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曲逆侯,也不是从前拒绝陈买抱抱的父亲了。
经过生死一遭,功名利禄如浮云,他谦逊地代子谢恩,随即闭了嘴。
吕雉不敢相信,刘越也不敢相信。
这和他们说好的不一样啊。
发现自己不得不开口,陈平想了想,轻叹道:“陈买犹如萤火,不过烟花之万一。”
说着,毫不在意地把陈买抛之脑后,再一次闭上嘴。
所有人:“……”
评估了一番,不像是假谦虚。他们又齐刷刷地去看烟花的献礼人梁王,刘越:“?”
刘越皱起眉,刘越不理解,半晌得出一个结论,陈师傅这是被人夺舍了!
第109章
陈师傅到底有没有被夺舍, 只有他本人知道,赴宴的功臣们瓜都掉了。
烟花贺寿的余韵还未消散,不论是董安国和陈买的封官, 还是曲逆侯异样的表现, 给他们的心灵更添一层刺激, 便是尸山血海厮杀过、浩海文书遨游过的曹丞相, 思想都有了片刻静止。
太后虽是笑着提出, 但他们都知道, 太后是认真的。明日, 任命搜粟都尉的诏书就会拟好,与丞相及重臣商议之后, 长信宫很快制诏。
当然, 长信宫有足够的权力绕过三公九卿, 直接下诏便是,但太后尊重老臣, 向来不做一意孤行的决定。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憋了又憋, 开口了:“太后, 臣有一言。宫禁重地, 岂能如此!”
能叫太后破例设定官职, 董安国师徒定是有过人之处, 指不定是种田哄得太后高兴了,或是曲逆侯推波助澜,假公济私地拉拔自家儿子。
陈平这半年来的行踪, 他都看在眼里,实在是想不明白,后来一打听, 曲逆侯世子进宫挑的担,竟是难以启齿的粪堆。
这还了得,实在不雅!对于骤然复苏的农门,太后已是偏宠太过,若宫中处处都是这样的农田,刘氏如何服人,汉家天威何在?
听闻这话,众人肃然起敬,齐齐望向出头的倒霉蛋。
倒霉蛋名刘泽,身为刘氏的远房宗亲,先帝晚年时随军征讨叛逆,受封营陵侯,挂了个将军的常职。营陵侯年不过三十,在一群中年美大叔中算得上年轻,近来却是志不得抒,越发沉郁。
原因很简单,太后连吴王刘濞都敢削,哪还顾及什么远房亲戚,他挂了一个将军的职,难道一辈子都会是闲散将军吗?
因为宗庙和天罚,众臣苦口婆心地规劝吴王,是为消除民愤,也为江山社稷考虑。唯有他,还有少数刘氏宗亲,发现了再不能忽视的暗潮——吕氏长,皇权消的暗潮。
太后擅权太过,再这样下去,陛下只能当不出声的吉祥物,吕氏的势力将会膨胀到什么地步?刘泽简直不敢去想,对于凄惨的吴王心生同情,郁郁地赴宴。
听说烟花是梁王给太后的贺礼,他唉声叹气,作为先帝唯二的嫡子,岂能胳膊肘往外拐。更荒谬的来了,董安国陈买……想起打探来的新式肥,营陵侯呼吸都粗重起来,这是亵渎宫禁重地!
便是丞相也不会同意的。
营陵侯再也忍不住,谁知话音落下,无人附和。
他一愣,脸色青白起来,继而望向潜意识里认同的伙伴吴王。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渐渐微妙,吴王:“……”
刘濞想要骂娘。
他的笑容十分勉强,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刘越开口了。
刘越作为刚满六岁的小豆丁,表情纯真无邪,语气天真盎然:“吴王兄觉得营陵侯所言如何?”
对于送命题,刘濞没有第二个选择。他藏在案桌下的手紧握,深深记下刘越的作为,掷地有声道:“回太后,侄臣不认同营陵侯的话。宫禁为何不能种地?去岁侄臣的王宫,便由王后亲自耕种。”
刘濞遮住眼底的神色,王后耕种是真事,故而他不怕查——即便只有半块地,春耕之后荒废了而已。
营陵侯满面不可思议,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谁知上首的皇帝更不高兴,态度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宫禁重地,到底也是人踩的地方,与民相比孰轻孰重?”
又觉得母后的生辰宴,自己不该如此质问,也不该露出怒容,一切等明日再说,刘盈懊恼片刻,很快停了声音。
可单单就是这一句,叫营陵侯面色微白,再不敢说话。
他不自觉地又看了吴王一眼,心寒与恼恨交织,吸了一口气,然后憋在心里。
吕雉环视一圈,全然没有把营陵侯的话放在心上,笑着开口:“好了,不谈政事,我们吃酒。”
本就是提供给曲逆侯炫耀的舞台,她无意扯远。既然陈平变性子了,那就说些其它的,吕雉温声道:“方才的烟花,众卿可是看得爽快?”
功臣们恍然大悟,霎时领悟了太后的意图,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起来,有含蓄有直板。
反而是从前的夸夸第一人陈平,嘴角带笑,言语真诚,语速却是不疾不徐,颇有些泯然众人矣。
“……”刘越下了论断,陈师傅点烟花,这是把自己点着了。
火焰烧毁了他的上进心,也烧毁了他的不屈人格,梁王殿下决定招徐生来问问——还是明天问好了,今晚要陪母后,用让母后宽慰的举动,结束温馨的一天。
要比亲亲抱抱更为升华!
等宾客散去,又叫吕英送皇帝回宫,叮嘱刘盈早些就寝,吕雉牵牢刘越的手,揉了又揉:“天上的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让她回忆起来就觉高兴,眼底是散不去的笑意。
刘越软和又乖巧,任由母后揉:“它和黑家伙同出一源,也是化学家鼓捣出来的东西,少不了皇兄的支持。”
吕雉笑着感叹:“果真是千变万化之学。”随即目光一动,问大长秋:“此物若是运用在斥候身上,或是军中,以传递不同的军令,你看可不可行?”
大长秋一呆,刘越也呆住了。
他仰头看吕雉,眼底闪烁着亮晶晶。
大长秋看向大王,不确定道:“能够缩小花朵的形状,应是可行……”
“可行。”刘越立马道。母后记挂的东西,就要记在小本本上,即刻安排下去,来给勇武的大汉军队增光添彩。
看来他还要招人招方士,只要多来几个,炸炸就熟悉了……
拉着吕雉坐在席上,刘越绕到身后,强烈要求为她敲背,一本正经道:“越儿现在的力气,又比五岁的时候大了。”
平日他都不提自己的年龄,也就今天破了戒,吕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最后缠不过他,让刘越敲了一刻钟的背,刘越呼出一口气,蹬蹬蹬地转过身。
他转身出去,不到一会儿回来,洗干净的双手端着铜盆,铜盆盛有满满当当的水,正袅袅冒着白气。
刘越四平八稳,踮起脚,将铜盆放在木架上,又指挥宫人取下木架顶端的布巾。
布巾太高了,目前的他够不着。刘越哼哧哼哧,将布巾浸入水中,很快展开,搓揉,挤出布巾的水,等晾成七分干,热气还在的时候,小心地挤成一个尖尖,给母后擦脸。
轻轻擦完五官,又换了个面,覆上吕雉的前额,脸颊,最后换水擦脖颈。
吕雉半闭着眼,嘴唇不自觉地抿着,防止它弯得太过分,等到温热的布巾取下,眼尾稍稍有些红,又仿佛不露痕迹。
她的心尖开起一朵小花,很快化为花林,摇曳生姿,洗净从前所有的淤泥。
翌日,建成侯吕释之前来取经,想率先取得烟花的供应,叫夫人生辰的时候开怀开怀。吕雉用奇异的眼神望着二哥,扬眉:“这是越儿所制。”
“正是越儿所制,故而此物珍贵,臣拉不下脸。”儒雅的建成侯笑道,“太后……”
话音未落,吕雉也笑了,道:“烟花向来是献给阿娘的礼物。不如拉上禄儿,去梁园学一学?”
建成侯顿时明白了:“……”
妹妹的第一层委婉意思,夫妻之间送这个不合适。妹妹的第二层委婉意思,只有献给母亲的孝心才最真挚,不如叫吕禄去观摩观摩,让吕禄领着人做。
极有道理。
吕释之皱起眉,吕禄他懂个什么,不被冲上天都是好的。建成侯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念头,回家教训了次子一顿:“明儿你就进宫去,与大王形影不离,而非读书的时候跟随!”
撅着屁股藏东西的吕禄:“……”
他像受了惊的松鼠,见父亲的注意力不在床前匣子上,抹了把冷汗,条件反射地点头。
怕是连他的话都没听清楚,吕释之恨铁不成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逆子啊。
而此时此刻,未央宫,宣室殿。
因为昨晚之事,想向皇帝请罪的营陵侯刘泽再也等不及,匆匆随近侍入内。
一路上,听闻曲逆侯世子也在,刘泽心情降了几个度。近侍引他到偏殿候着,却迟迟不宣,最后干脆连伺候的宫人都散了个干净,刘泽的心情降到了谷底。
陛下性情宽厚,几乎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过臣子,霎那间,惶恐与忿然交织,刘泽郁着脸,自个走出偏殿,寻觅皇帝的踪迹。
除却请罪以外,他要禀报一桩大事,实在拖不得。吕家人胆敢临摹兵符,其心可诛!
他专门避开武士站岗的殿宇,绕过正殿,往无人的地方走。谁知运气来临,偏殿往后的一条大道恰恰无人值守,他一路前行,脚步如飞,最终走进宽敞的大院、不,开辟出来的农田。
犹如晴天霹雳降临,营陵侯腿一软,喉头有了血腥味:“陛下——”
陛下竟然一副田间装扮,头戴斗笠,坐在板凳上剥粟壳,一脸温和地询问身边人,也就是曲逆侯世子陈买。陈买剥得明显比他熟练许多,回头望来,面上有着些许困惑。
而他们的右手边,堆着高高的、正在腐熟的粪肥。
耳边犹记方才的谈论声:“吴王宫……王后耕种……”
营陵侯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刘越睡得正香,隐约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他翻了个身,藏住耳朵,呼唤声延绵不绝。
宦者牢记大王“一旦吴王有事就告诉他”的箴言:“大王,营陵侯在宣室殿晕了过去,醒来竟是对着吴王喊打喊杀,说他谗言惑主,妖言惑众!”
刘越瞬间清醒了。
他一骨碌爬起,决定凑了这个热闹。
第110章
刘越乘车来到宣室殿, 问清楚前因,难得见到一个沉着脸的皇兄。
刘盈早已换了常服,坐在高座之上, 脸色不是很好看。
皇帝终是没有惩治营陵侯乱跑的罪, 一来他是刘家宗室, 功臣出身, 二来他晕过去了一回, 面容憔悴, 让人不忍。只是与陈买下地的时候被人撞见, 怕是再瞒不住了,丝丝后悔之意升起, 他闭了闭眼, 随即睁开。
他也知道这样的作为……有些出格。
营陵侯下拜在地, 像是经受了很大的刺激,激动用言语弹劾吴王, 仿佛刘濞就是引诱天子坠入“邪道”的罪魁祸首——
他的怒意全给了吴王,谁让吴王第一个反对他, 叫他的同情与支持全打了水漂, 无疑是个天大的笑话。紧接着, 营陵侯把矛头对准陈买, 询问他引诱君王有何居心, 陛下勤于政事才是正理,哪能成为农人之流?!
虽然每年初春,皇宫都会举行春耕礼, 天子象征性地拿起农具耕地,以此揭开春耕序幕,作为天下表率。但那和他刚才见到的一幕, 能一样吗??
营陵侯痛心疾首,恨不得将吴王剐了,把陈买下锅,与此同时,对吕氏的忌惮厌恶更深一层。
若没有太后的揽权、打压,陛下如何只能窝在宣室殿种田,简直叫他心惊肉跳喘不过气,差些落下泪来。他道:“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您承载着太祖高皇帝的期望啊。”
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烈火,恨不能充当马前卒,掀翻长乐宫,让刘氏子孙当家做主。
刘盈陷入长久的沉默。
先帝,期望……方才的劳累与愉悦,还有发自内心的成就感,慢慢消失不见。营陵侯见状乘胜追击,想要继续弹劾,忽而被打断了话。
“皇兄。”刘越踏进内室,发现情况有亿点点出乎意料。他开口问道:“皇兄拉着曲逆侯世子,亲自种地施肥?”
刘越远远听着,提取出几个关键词,吃惊之余恍悟过来。
原来如此,是他不够关心哥哥,早知道陈买来宣室殿的时候就跟踪他!
营陵侯刘泽一噎,转过头:“梁王殿下……”
梁王怎么会在这里,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梁王进宣室殿,朕让人不必通报。”刘盈解答了他的疑惑,扬起温和的笑,迅速收敛好神色,起身去接幼弟。对于刘越求知若渴的目光,皇帝面颊一热,点了点头。
刘越蔫了脸蛋:“皇兄种了那么久,母后竟不告诉我。”
刘盈一愣,营陵侯也是一愣。
这话的意思……
皇帝反应过来了,心咚咚咚地跳。是啊,他闷头鼓捣,要陈买教授自己的事,能瞒得过常去梁园的越儿,却如何瞒得过母后?母后从没有阻止自己,岂不代表着默认?
不知为何,刘盈有些眼热。
他实在是糊涂了,也忘记了激励他剥粟粒的最大因素,若父皇知晓,定然也是欣慰的。
他再看向营陵侯的时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目光:“先帝的嘱托,朕一刻也不敢忘。”
继而冷淡道:“董博士师徒联手种地,种出亩产四石,营陵侯什么时候种出五石之田,朕便听你的。”
这下轮到营陵侯傻眼了。
陛下说了什么?
亩、亩产四石?
刘越不经意地提起:“营陵侯怕是还不知道,正是靠着董博士的新良种,曲逆侯世子的新式肥,才换来四石的收成,他们能让更多的百姓免于饥饿。”
亩产三石能被称作大治,四石呢?要是让天下人知道,营陵侯阻止新式肥的推行,更反对董安国师徒的作为,认为陛下与百姓共甘苦是错的,唾骂声能把人冲垮。
他的皇兄挖掘出的小爱好利国利民!
刘越气势汹汹:“单凭主观猜测,就能以下犯上,对皇兄不敬,是何居心?强闯宣室殿,窥探帝踪,又该当何罪?宫中粟米早就称了重,孤这就带你去看。”
说罢三两步上前,扯了营陵侯起身。后者脑袋一团乱麻,加上方才气得晕了,竟一时抵不过梁王的力气,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逐渐变白,随即变得通红,不知是作为将军,被一双小手揪起的打击过重,还是增收的刺激过了头。他也知道今天的对话传出去,将会对营陵侯的名声造成毁灭性打击。
在亩产四石的大杀器面前,他的劝谏一无是处!
“陛下,臣万死!”他的心气弱了下去,又说了一遍,“臣万死。”
刘越仰头看他,冷冷补充:“你并不是万死。”
在营陵侯呆愣的时候,刘越说:“吴王宫中确实开辟了良田。”
隐晦的意思是他有一半骂得对。
营陵侯:“……”
皇帝:“……”
营陵侯没听明白,刘盈心底却暖融融的,对于幼弟仿佛给吴王上眼药一事,纵容地当做没听见。
营陵侯最终受到了皇帝的责怪,罚俸三年,并三月不许进宫。他颓然站在宫门口的时候,骤然反应过来,他还没有把胆大包天描画兵符的吕家人上报给陛下。
不知为何,脑海浮现出刘濞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都是那吴王……
领他出宫的黄门令恭敬道:“君侯,请吧?”.
刘越起得早,回长信宫的时候,后知后觉感受到困意。
穿着粉裳的窦漪房在宫门外候着他,见到车辇眼睛一亮,抿嘴道:“大王回来了。太后召见丞相及重臣们议事,叫奴婢同您说一声,您要再睡一个回笼觉吗?”
皇宫中的动静很少能瞒得过吕雉,营陵侯一回到府中,面对的是太后派去的使者,又追加了些许惩处。事不过一二,吕雉最恼他打扰刘越安眠,故而让他亲自下地种田——要种出成果才算。
营陵侯万万没有料到,双手颤抖的同时,恨吴王恨得更深了。
刘越小小打了个哈欠,连忙点头,重新把自己塞回被窝里。他起床要和武师傅学骑马,得养足精神才行,刚才营陵侯骂吴王骂得不够狠,不得不说,让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
那厢,前殿之中,众臣你看我我看你,怀疑自己听错了。
怀疑过后便是喜悦,农耕干系到天下民生,有关宫中亩产,计数官定不可能乱报错报。何况亩数较少,这数字定然是真的!
内史激动得双手发颤,好悬压抑住高兴,怪不得,怪不得太后要封赏董安国与陈买。这是泼天的大功啊,宫里的土壤比不过外头,都能有四石之数……要是在上林苑成功耕种,继而推行关中,秋收的前景将会如何?
毕竟是身居高位,见过风浪的人,他们很快恢复沉稳,迫不及待地商议起来,要如何温和又快速地推广新式肥,而不惊扰百姓。
这一商量,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其间,不断有目光落到陈平身上。有感慨,有动容,他们总算明白卫尉半年来遭受非议的举动是为了什么,更有重臣觉得羞愧,曲逆侯这番际遇堪称打脸了。
少府尤其后悔,觉得应该送儿子去农家。累就累点吧,成就是实打实的,瞧瞧人家世子,跟了个好老师,都当了新衙署的二把手。
可奇怪的是,陈平并不以长子而骄傲的模样,像是洗尽铅华,连一句自谦也没有!
曹丞相觉得不对劲儿。换作他,长子如此出息,怕都憋不住自豪,何况向来懂得太后之心,积极上进的陈平呢?
他们暗中打量,陈平保持微笑,尾巴一直没有翘,半晌提了一嘴,说陈买研究出新式肥的过程,还有梁王的功劳。
众人极不习惯他淡然如菊的模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猛然间来了熟悉的话题,竟有“果真如此”的恍悟感,连连点头,觉得很是。
……
睡饱了的梁王殿下爬起身,又精神抖擞地前去梁园,忽而打了个喷嚏。
总觉得谁在念叨自己。
他的面前站着一匹温顺的小红马,备有马上三件套。小红马高矮中等,胖瘦合宜,大眼睛满是专注。
练兵练了一段时间,彭师傅嗓门大了,韩师傅的血气更足了,他们抓住天天看书的蒯通,充当教授学生的狗头军师,把挑马的重任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蒯通烦不胜烦,却是尽心尽力地挑出一匹母马,亲自检验了性格。
他们呈三角状,把刘越围成一个圈,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大王,仿佛在说不要怕。
刘越:“……”
总觉得不是招揽门客,而是招了个外聘师傅。他按照武师傅教给他的步骤,上马,抬腿,一气呵成——
马是跨上去了,腿没有地方摆放。
总觉得脚底板空荡荡的,刘越低头,抬头,紧接着与蒯通对上视线。他并不接受腿短的事实,沉思片刻,把腿盘了起来。
再放上一串佛珠就是打坐,气质出尘得不得了,韩信愣了,彭越也愣了。
蒯通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刘越的暗示。他选的马儿虽然不高,却也不矮,还是不适合六岁的大王,霎时愧疚起来,准备开口。
哪知他的话被人抢了去,彭越一拍掌心,欣喜夸赞:“短短几瞬就能掌握好平衡,不愧是大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