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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91章


    蒯通怨气十足, 即将脱口的“君侯竟还活着”,变为:“君侯可让我好找。”


    说罢他反应过来,韩信已不再是君侯了, 皮笑肉不笑道:“韩黔首可让我好找, 两年了, 没想到时光流逝, 我老了, 您还是这么的意气奋发, 不为谋反而悲, 不为得救而喜。”


    韩信:“……”


    刘越:“……”


    韩信似还在吃惊,沉默良久, 道:“蒯先生, 这是梁王跟前。”


    蒯通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陡然反应过来,他凭借侍者的身份入内, 而这里是梁园,今上胞弟的庄园!


    他身形一僵, 很快恢复理智。


    作为差点被先帝通缉的门客, 对这样的情形很是陌生, 蒯通僵硬着, 跟着韩贡行礼:“梁王殿下。”


    明明是叫人狂喜的重逢, 空气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刘越很能理解,直觉韩师傅与面前的文士有故事,体贴地叫人空出一块地方, 给他们叙话的空间。


    安排好了,他拉着目瞪口呆的彭师傅走远。


    彭越振奋的心已经按捺不住,多少年了, 韩信竟还有被人嘲讽,哑口无言的时候?蒯这个姓氏不常见,应该是韩信从前的门客蒯通吧,回想“韩黔首”三个字,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便听学生悄悄问他:“彭师傅熟悉这个蒯先生?”


    彭越乐呵地点头,忙给大王说起从前。


    另一边,韩贡再也忍不住,与父亲五分相像的脸庞充满悲伤,呜呜地哭起来:“大人,先生受了大苦!他不信您死了,跋涉两年,终于找来萧伯伯的封地,小弟、小弟同我说,当年武士闯入家门的时候,是先生将他藏了起来,想要带他走。”


    哭着哭着,重重打了个嗝:“先生对您不离不弃,先生不负您!”


    韩信听得愣了。


    他颤着手,眼眶微红。拍了拍长子的肩,转头看向蒯通,就见他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甚至有些干呕。


    韩信只觉喉咙里灌了铅,又重又涩,心绪激烈地翻滚涌动,半晌长揖道:“都是我的过错,蒯先生受的罪,该由我来承受。信不才,奉太后之名教导大王,练兵静待来日,蒯先生此来长安,不如长居下来,让信回报您一个前程吧。”


    蒯通:“……”


    什么不负,说得好像他追着韩信跑似的,他快要吐了。更惊悚的是旧主的话,说要他留在长安,还要回报他。


    三言两语中,蒯通隐约明白了太后和韩信的交易。然而他心心念念的是齐国,哪里需要愚蠢的旧主的回报?


    蒯通嘴巴一张,拒绝就要出口,韩信诚恳道:“先生久离长安,怕是不清楚这里的大小事。”


    这话没错,他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好了。


    韩信便简略地叙说时事,尤其是梁王殿下的时事,不但说给蒯通,也说给长子。“先生受我牵累,无法成为帝王家的宾客,如今不一样了。”他道,“诸侯王亦有门客之说,先生若成梁王的宾客,能与我日日共事,更能实现自己的本领。信愿做这个举荐人。”


    说罢,韩信朝他作揖,大步往外走,看样子是要找学生说项。


    蒯通:“??”


    等等,他不愿意和旧主共事,他的梦想是齐国,蒯通想要追出去,却被积压许久的呕吐之意绊住脚步,扶住身侧的大树。


    韩贡连忙给他拍背,噙着眼泪道:“先生有哪里不舒服?先生为了父亲,瘦了黑了,身体虚弱许多,我一定不会叫父亲负您。”


    蒯通:“……”


    蒯通真的虚弱了:“呕——”


    一路望见偷笑的彭越,韩信淡淡地瞥他一眼,叫彭越心底一凉。


    被科普完毕的刘越仰起头,觉得主客重逢的故事很是感动,便听韩师傅道:“蒯通是闻名天下的辩士,也因为我,声名渐渐淡去。他自比苏秦张仪,师从纵横大家,是有大才的人,不知大王愿不愿意招揽他为门客?”


    又哑声说起蒯通曾拼了命地想留存他的血脉,找他足足两年,嘴巴虽毒了点,忠义不输侠士。同样,他想为他的学生揽下此才。


    两年……刘越吸了一口气,肃然起敬。


    自比苏秦张仪,人品经过韩师傅认证,既会外交又会辩论,这样的人才岂能放过。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刘越问:“师傅,让蒯先生做诸侯王的门客,会不会太过屈才?不如由我举荐给皇兄……”


    不消韩信解释,彭越积极地抢答,一来,蒯通曾受先帝讨厌,暂且对帝王有阴影,何况劝人造反的黑历史可能会被陛下抗拒;二来嘛,蒯通欲和韩兄一起共事,能朝夕相处那就更好了!


    刘越懂了。


    蒯通不想和韩师傅分开,至于朝堂上的官职,可以慢慢谋。


    刘越被这样的情谊感动了,重重点头:“愿意,回宫我就和母后汇报。不如先让蒯先生留下来,这里有现成的住宅。”


    韩信露出高兴的笑,走回树下,告诉蒯通这个好消息。


    不知为何,蒯通难受得更厉害了。


    “呕——”他的齐国梦…….


    近来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太后下诏,皇帝加印,秦朝制定的挟书律被正式废除,至此,百姓再不用偷偷摸摸地潜藏“禁书”;此外,征辟梁园郑黍为墨经博士,不出几日,舞阳侯大将军的次子拜入了郑博士的门下。


    前一件让民间陷入狂欢,后一件与董安国成为农经博士一样,刺激得诸子百家活跃起来,也让儒家阴云密布,几欲吐血。


    儒门什么反应,吕雉不在意,着手安排起梁园的招兵事宜。


    两千算不上大数目,是一岁之中,戍京武士正常的更替,何况军费由韩信包揽,加不了财政的负担。她思虑片刻,决议召卫尉曲逆侯进宫。


    听闻太后召见,陈平立马整理好仪容,赶赴长信宫,进殿的时候,与闷头种地的陈买撞了个对眼。


    如今瞧见长子,陈平是又骄傲又复杂。见老父亲凝望自己,脚下似扎了根一般,陈买想了想,说出梁王殿下最常和他说的话:“好好干。”


    陈平:“……”


    他脸一青,逆子更呆了是怎么回事。


    走进殿中,吕雉与他唠嗑了一会儿家常,夸曲逆侯世子踏实耐性,那份耐性,如今几个年轻人能有。陈平连说不敢,心情逐渐变得暖洋洋,教训儿子的心,淡了。


    忽闻太后道:“梁园需招两千兵卒,钱由哀家自费。便由卫尉衙署负责,按材官的标准来,只在京畿地带招募,加一条熟识马性。”


    陈平一愣。


    他的大脑极速转动,梁园,他学生的庄园?这就和上林苑的性质一样了,他揖手问:“梁园所招,不知是梁王殿下的私兵,还是……”


    吕雉道:“暂且隶属于长乐宫。梁王虽未满八岁,依照先帝的期许,指不定还有马蹄铁之外的物件产出,让梁园先试着应用,不容易泄露。皇帝也同意这件事,陈平啊,非常人办非常事,哀家信你。”


    陈平敏锐地注意到“暂且”二字。


    日后是不是就要变成大王的私兵了?


    墨者打造出来的装备,梁园率先运用,若派遣优秀的将领练兵,可想而知会是精锐中的精锐。他却并无劝谏之意,利落地答应下来:“臣奉诏,定会按太后吩咐办好这件事。”


    吕雉满意颔首。陈平又道:“梁园兵卒的统帅……”


    他的本意是想提醒太后,目前在朝中任职的军官都不合适,若真找不出来,不如去梁国挑选,说不定有好苗子。吕雉笑道:“你忘了?长信宫两个武师傅,是最适合的人选。”


    陈平:“……”


    陈平人有点傻。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韩信彭越这两尊杀神,只是、只是这新兵练出来,两千怕是能冲破五万人吧??


    陈师傅咽口水,无法遏制淡淡的慌乱。想当年,先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韩信的兵符,将之带进长安软禁,还是他出的主意,虽然这事谁也不知道,但他见了韩信就怕,没办法,条件反射啊。


    陈平半喜半忧,肩负太后的叮嘱出宫了。


    不多时,殿外探出一个小脑袋:“母后!”


    吕雉笑着招招手:“回来了?”


    刘越点头,哒哒哒地蹭到母亲身边,告诉她,今天自己见证了二人之间伟大的情谊。


    “蒯通?”吕雉只觉耳熟,片刻想起来了,淮阴侯从前的门客,能言善辩,先帝曾说他是乱贼。


    听到蒯通足足找了韩信两年,甘愿不离不弃,太后也有些动容。又听韩信期望蒯通做梁王的门客,眼底微光一闪,吕雉摸摸儿子的头:“甚好,改日空闲的时候,让他来见见我。”


    刘越完成了韩师傅的心愿,顿觉踏实,同时小声地问:“不满八岁的诸侯王,也能养门客吗?”


    吕雉失笑:“不满八岁的诸侯王,能冠上伯乐的名头,让重臣将军夸赞吗?”


    刘越:“……”


    刘越明白了,装作没听见母后的打趣。


    能叫蒯先生和韩师傅再续前缘,真好!


    ……


    有陈平走一步谋三步的运作,招兵掀起的风浪不大。


    毕竟两千算不上大数目,太后陛下都同意,众人嘀咕都不敢嘀咕。梁园的兵卒隶属于长乐宫,谁敢反对?


    五岁的梁王殿下有了第一个门客,这个消息被无声无息地淹没,唯有当事人能品尝到苦。满朝文武都被一桩爆炸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匈奴的东胡卢王死了,忧郁而死。他的妻儿历尽千辛万苦逃回大汉,请求云中郡守送他们回长安,他们要见太后与天子!


    消息传进朝堂,大殿一片寂静。


    匈奴的东胡卢王,便是叛逃的燕王卢绾……当年与先帝称兄道弟,生死相依的异姓诸侯王。


    他被韩信、彭越、英布等接连的噩耗吓破了胆,率领妻儿家臣逃亡匈奴,冒顿大喜,当即封他为王,也因为这个消息,先帝怒火攻心,一夜之间病情加重,倒在了榻上。


    而今卢绾死了,临死前对妻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忏悔,是催促,他身为叛臣,此生无法回葬故土,只能披发左衽,魂散草原,让乡邻唾骂,永不得沛公的原谅。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含糊不清道:“回……汉……”


    卢绾下葬的第七日,他的妻儿开始逃亡。


    帮助他们的是老秦人,当年秦朝灭亡,不能接受汉代秦祚,从而远走草原的秦人。卢绾妻儿躲过了重重追捕,身边亲信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终于看到了晨曦之中,大汉边郡的城墙。


    他们带回了匈奴舆图,有卢绾封地详细的记述,包括单于庭所在的龙城!


    第92章


    整个云中郡都惊动了。云中郡守将他们安置下来, 快马加鞭地禀报长安,对于卢绾妻儿意欲求见太后、天子的请求,长安唯有一个字, 准。


    只是他们入京之时, 需要什么规格的接待, 朝臣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卢绾可是罪孽深重的叛臣, 虽比从前的韩王信好一些, 没有给匈奴出谋划策, 勾结他们反过来进攻汉朝, 但抛弃祖先,背叛先帝, 已是不得了的罪过, 足以让人戳千百年的脊梁骨!


    何况先帝病情加重, 就是卢绾给害的,在场老臣无不记得。


    卢绾的儿女也是罪臣之后, 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人建议按黔首入京的规格, 有人说, 他们连普通百姓也称不上, 还有人说, 为显汉家与蛮夷的不同, 不如以礼相待。


    最让众人哗然的是中郎将季布的言论,他说,从今往后, 他们就是大汉的臣民,往日罪过应当一笔勾销。何况卢绾死了,被迫降匈的妻儿又有何罪呢?他们千辛万苦地归国, 便是有大功于汉,接待的规格越高越好!


    最终无人反驳,因为季布的奏对最得太后心意,久未发声的三公九卿,也一个接一个地赞同。


    皇帝察觉到了太后的变化,譬如往日朝会,母后都会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再与他低声商议,但今天没有。母后直接赞同季布的话,他双目微黯,却什么也没有说。


    上回冒顿来信,季布谏言不宜攻打匈奴,刘盈怒火攻心,控制不住地对他产生了憎恶。随着时间流逝,憎恶早就消失,但依旧有着不喜,是刻在心底的本能。他轻嘲一声,觉得母后做得对,若换做他,如何还会再接纳季布的建议。


    心底竟划过轻松之意,又很快隐去,刘盈回到后殿,问近侍:“越儿今天可要前往梁园?”


    “梁王殿下应当还没有醒,”近侍轻声回,“等殿下醒来,奴婢为陛下打探。”


    刘盈颔首。


    自从冯唐大胜射雕者,被封为郎官,他空闲的时候便喜欢召冯唐说话,还有梁园招兵一事,常常询问招兵的进度。近来为他讲经的博士,多为董安国与郑黍,若不是读书与读疏繁忙,他也想随幼弟去梁园看一看。


    听说墨者的工坊又扩建了,还从少府搬去了最为先进的弩。


    他跪坐在桌案后,开始读书,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对于《农经》,刘盈感悟颇深,几乎能够逐字逐句地背诵,眼前闪过李三耕的面容,还有无数看不清脸的南阳百姓,他闭上眼,忽而听到急切的脚步声:“陛下,陛下,梁王殿下醒了,请您去帮帮他。”


    卢绾的妻子乃萧何夫人的族妹,太后与众臣议完事便出宫去了,听说驾临瓒侯府中。于是整个皇宫只剩皇兄可以帮助梁王,刘盈一惊:“这是怎么了?”


    “卫尉曲逆侯追着世子要打,梁王殿下说他没吃早饭,拦不住!”


    “……”刘盈怀疑自己幻听了。


    陈平作为卫尉,议事或是朝会过后巡视两宫,乃是职责所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长信宫前,很合理。陈买作为董博士的弟子,奉命在长信宫种田,与父亲相遇也很合理,只是曲逆侯怎么会追着世子打??


    据他所知,世子踏实肯干,并非忤逆不孝之人,曲逆侯这是不顾形象了啊,刘盈赶忙起身,心想越儿都来求救了,这得多严重,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近侍很懂陛下的意思,连忙扶他上了车辇。


    ……


    长信宫前,陈平面色铁青,差点厥了过去,颤抖地指着耕地旁边的巨大竹担,还有垒成一团团的东西:“你,你……”


    “你就仗着你老师不在,准备给你收些师弟,就如此地大胆,放肆!”陈平嘴唇哆嗦,俊美的面容都扭曲了,“此物放在自家田地也就罢了,你如何敢带进宫来,这是不敬!”


    要不是他掌管两宫的防卫,卫队有搜身与检查的职责,觉得曲逆侯世子带进宫的物事难以启齿,忙一层一层地上报于他,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陈平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想做什么?这可是长信宫,太后跟前!”若是叫太后看见这些污秽,陈买几个脑袋够砍?


    话音落下,他想要教训一二,谁知道那逆子还敢跑,于是“轰”地一下,激发了过往以来所有的怒气,曲逆侯上头了。


    他把身上的饰物塞给下属,用能上马能提剑的身姿去追陈买,陈买静默着不说话,只闷头跑。


    他虽然不聪明,也不是真的蠢,心知父亲正在气头上,被追上的后果分外惨烈。陈平越追越勇,陈买越跑越快,简直突破了平日的极限,面颊通红通红,父子二人一个劲地围着农田绕圈。


    这时候,卫尉的属官纠结了,终是下定决心,示意武士上前分开他们。武士们刚刚集结,陈平怒道:“别上来,吾要好好地教训他!”


    上司的话不敢不听,武士们顿住了脚步。


    长信宫的宫人眼见不妙,又心知一个是大王的师傅,一个是大王的知心伙伴,两个都是“心肝肉”碰不得,咬咬牙,豁出去通知大王。


    刘越觉不睡了,匆匆地披起衣裳,望见战况目瞪口呆。


    他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落在农田旁边黑漆漆的一团团东西上,只见它们黑得诡异,隐隐有异味飘来。


    刘越当即明白了前因后果。深知陈买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他举手放在脸蛋旁边,做喇叭状:“陈师傅,买,停下别打了。”


    这个时候,谁去劝架谁就有跌进黑漆漆的风险。父子俩你追我赶插不进人,不是他能掺和的,听那风声呼呼地刮,刘越不敢以身相拦,远远地站在台阶之上。


    梁王殿下的劝说遥遥传入耳中,陈买停了下来,陈平也停了下来。


    陈平早已闻不到异味,鼻子都变得麻木。可他的落脚点选得并不好,身上官袍随风舞动,蹭上了一点黑漆漆。


    陈平脸绿了。


    火上浇油的是陈买担忧的话语:“大人的官袍……脏了?”


    “……”陈平闭上眼又睁开,说,“大王恕罪。惊扰大王,都是陈买的不是,臣拼着被责罚的风险,也要教一教逆子懂得分寸,懂得何为敬畏。”


    他张开的掌心握成拳头,怒火直上一百层,陈买见势不妙,沉闷着又开始逃。


    边跑边喘气:“大人,您听我解释……”


    陈平一见他还逃,好啊,这是什么解释,这是对父的挑衅:“吾不听!”


    刘越:“…………”


    刘越没办法,只好去搬救兵。只盼皇兄来的时候,陈师傅除了衣角,其余地方都完好无损,不然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幸好上天还是眷顾着陈买,刘盈匆匆赶到的时候,陈平差一点点就摔了跤——看得众人心惊胆战,幸而他稳住了身体,随之而来便是皇帝的喝声:“都给朕停下!”


    “朕”这个字效果拔群,陈平被怒气遮蔽的聪明脑袋清醒了。


    随即伴着深深的无奈与后悔,陈平想,怪他,怎么就停不下来,在长信宫外做出这等、这等丢脸之事,还叫陛下来劝……


    他冷静地思索起来,丢脸就丢脸,反正脸面也不值几个钱,保住儿子的脑袋要紧,只是回头望了眼农田,又望了眼衣袍,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痛苦。


    陈买一直很冷静,却没想到连陛下都撞见了此事,耳朵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众人齐刷刷地下拜行礼,刘越飘着小心肝,扯住哥哥的手:“皇兄,你来的好及时。”


    没吃早饭,他就没有靠近的勇气。


    刘盈也心有余悸,端看陈平追陈买的架势,便知武力劝架没用。目光停留在几大团黑漆漆上,他看向父子俩,一个是开国功臣,一个是前途远大的才俊,他温和地问:“二位卿家何故绕着农田追打?”


    陈买张张嘴,陈平抢过他的话,开始请罪。


    请完罪,陈师傅尽量不看自己的衣摆,拼尽全力微笑着说:“臣的长子挑担进宫,担里……有混在一块的各种粪,或许还有其它。也是他今早磕破脑袋,故而做出这等荒唐事,请陛下从轻责罚。”


    刘越:“……”


    刘盈沉默一瞬,望向陈买光洁的额头。


    陈平笑道:“他磕的是后脑。”


    与此同时,宫道上遥遥传来动静,报信的小黄门走在最前。看着黑压压的人影,以及一旁的皇帝车辇,小黄门傻眼了,通报的声音都磕巴起来:“太太太后、太后回宫……”


    陈平眼前一黑,刘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蹬蹬蹬上前捏住他的人中。


    第93章


    在刘越及时的抢救下, 陈师傅稳住了身形。


    望着人软心善的大王,陈平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同时冷静地思考起来, 该怎么替逆子面前说项……实在想不到了。


    陛下来了, 太后也撞见了, 丢人啊。早知道生他的时候扔了算了。


    他也不看陈买一眼, 生怕气血逆流。那厢, 吕雉下了车辇, 扶着宫人的手走来:“怎么了?都围在这儿, 哀家瞧着十分热闹。”


    “母后。”刘盈搀住她,把刚刚上演的家庭大战同她一讲, 吕雉有些愣。


    看了看农田, 又看向跪地的父子俩, 以及给陈平按人中的小儿子,她淡淡道:“长信宫前闹事, 像什么话?都进殿说。卫尉衣袍脏了,先去武士歇脚的地方更换, 世子直接进来吧。”


    刘越闻言, 拔萝卜似的拔起陈师傅, 看他站好, 继而跑到吕雉跟前。


    以为太后这是发怒的前兆, 众人噤若寒蝉,皇帝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想求情又不知从何说起。唯有牵住她的刘越发现了, 转身向前走的时候,母后分明在笑,然后很快掩饰了起来。


    吕雉只觉可乐, 和陈平认识这么多年,见他失态还是第一回,要是让满朝文武看见,笑声都能飘到旮旯角里。


    卢绾妻儿的消息,让她心绪复杂,想起从前两家做乡邻的日子。如今来了这么一出,太后心情大好,问两个儿子:“早膳用了么?”


    刘盈点头,刘越摇头。刘越摸摸肚子,可怜巴巴道:“饿了。”


    瞧见一出别出心裁的你追我逃,胃口完全不受影响!


    吕雉温柔地摸摸他,跽坐下来,叫人把膳食端到刘越面前。看胖儿子吃得香甜,她放下心,转眼开始“审问”更衣完毕的陈平,还有引爆父亲怒火的罪魁祸首陈买。


    她偏偏点了陈买的名,堵住陈平开口的机会:“你来说。”


    陈买呆着脸,缓缓呼出一口气。


    父亲不听他的解释,他憋了那么久,终于能说上话,此时此刻,心底盛满了对太后的感激。


    他率先拜了下去,闷声道:“方才诸事,惊扰梁王、陛下与太后,是买的错。竹担味大,买同守卫宫门的武士说,这是农耕急需的东西,他们粗粗检查一遍,便也放了我进来,同样是买之过。”


    陈平心凉之中,忽然有些诡异的欣慰,傻小子还不是笨到极点。


    陈买认完错,详细描述起一堆黑漆漆的组成:“老师告诉我,粪能作肥,对作物有好处。此法秦时便已常见,然效果并不超群,臣有幸经受点拨,又觉得单单是粪,品类太过稀少,所以今天担进宫的东西,混合了木炭草木灰,以及各类牲畜的粪便、尿水,倒在一段段秸秆上,把它们垒成圈,只等堆积多日,变得足够成熟,足够没有异味,再散播田间。”


    他毫不隐晦地说起粪尿等不雅词,在大汉君主的面前,陈平僵着脸,恨不能晕过去一了百了。


    该庆幸这小子是在梁王殿下用完膳才开的口吗?


    听着听着,他却是愣了,这难道是……陈买自个琢磨出来的创新?可为什么不能私下一试,偏要带进皇宫,污染太后的眼鼻?曲逆侯府那么大的地方难道不够他发挥??


    陈师傅想不通啊。


    殊不知陈买尊师重道,不愿意和老师分开,特别是待在梁王身边的宁静感受,是曲逆侯府所不能给予他的。他不想在府里种田。


    前殿安静许久,吕雉不语。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混合的肥,还有垒成圈、堆积多日等说法。眯眼想起了多年前,她耕地务农,用肥便是用单一的牛粪,浇田之前把它晾干——家家户户都这样,似乎已经成了百姓的共识。


    刘盈回忆《农经》,里头有提过粪能作肥。原来外头是陈买搞出的混合肥料,之所以湿润,是因为加入了尿水,就是味大了些……他微微出神,眼底不见恶心之色。


    刘越都想给知心伙伴竖大拇指了。这方法听着就很科学,很有可行性,最重要的是陈买敢为人先、丝毫不怕顶撞父亲的精神,特别值得夸赞,让他感受到亿点点熟悉。


    吕雉倾过身,目光灼然:“你的意思是,此法能够加大亩产?”


    陈买摇头,深吸一口气:“臣不确定,故而挑进宫试试。”他不好意思起来,耳朵泛上红色:“太后将长信宫的荒地交由老师,我却实在低估了这些东西的气味,实在逾越不雅,引得父亲大怒……还请陛下太后责罚。”


    责罚什么?


    “哀家从前下地,还亲自接过牛粪,只要与农相关,谈不上不雅。”


    吕雉思索一会儿,温和一笑,很愿意花费半年时间,看师徒俩验收成果,错了的话再种就是:“你放手去试,外头不会有议论的声音。不过是农田里边的农事,哪里影响得到长信宫?”


    说着,她扫了陈平一眼。


    陈平:“……”


    吕雉叹气:“先帝和哀家提过,曲逆侯少时喜欢读书,热爱游学,几乎没干过农活。如今陈买挑肥进宫,哪里值得你动那么大火气?有异味,却于农耕有利,这两样孰轻孰重,你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这回冲动追打,实在有损重臣之仪,我就罚你空闲的时候帮帮陈买,去协助他施肥吧。”


    陈平:“………诺。”


    这个惩罚实在算不上惩罚,却让所有人恍恍惚惚。陈平老脸红了,万万没想到竟有峰回路转,同时伴随着狂喜,太后没有怒而痛斥陈买大不敬,反而愿意支持他,陈买也是,他、他简直是沉稳过人,有大出息啊。


    陈师傅心不痛了,腰不酸了,想要给儿子嘘寒问暖,问他有没有跑累。


    陈平微笑起来,活似自己受了夸赞:“太后教训得是!臣实在惭愧,将牢记太后所言,得空就来协助陈买,臣谢太后轻放之恩。”


    众人:“……”


    前殿一片喜气洋洋之景,刘盈忽然开口,温和地询问陈买:“朕没听错的话,你说‘有幸经受点拨’,才想出这样的法子,莫非是董公的点拨?”


    陈买一愣,道:“回陛下,不是臣的老师,是梁王殿下。”


    喜气变为安静,又化为寂静。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刘越:“?”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怎么不知道他点拨了这个小天才??


    这话太过离谱,刘越灰黑色的眼珠睁大,就听陈买解释道:“大王问我,为何肥料的品类单一,而不是多种多样。此言振聋发聩,让买思索了数月,才萌生出混合的法子,并跳出粪水的界线,把目光放在秸秆与草木灰上,一一前去搜集。”


    他吃饭在想,睡觉还在想,想明白了,就尝试着去做,老师对此也是万分支持。


    刘越:“……”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已经预料到了曲逆侯世子的下一句话。


    果不其然,陈买道:“大王功高,若无大王此问,臣如何也想不到可以这样做。也是臣太过愚笨,还需思索数月,若换做他人,定然比臣想得更为完整,更为深远,臣实在是沾了大王的光啊。”


    梁王殿下的坐姿越来越端正,笑容越来越勉强,怎么什么功劳都要按到他头上。


    马蹄铁也就算了,施肥这块他一窍不通,陈买简直比张不疑还要离谱。还能不能好好待在幕后了,刘越决定为自己正名:“我——”


    话音未落,陈平的微笑带上了三分恍然,三分欣喜,以及四分激动:“原来如此。买,还不好好谢过大王!”


    第94章


    陈买觉得父亲说得对。


    不愧是他敬爱又崇拜的大人。


    他也没有因为方才差点挨打, 从而生出埋怨。心间涌动着淡淡的喜悦,他听话地看向刘越:“谢大王!买定然不会辜负大王的期望。”


    所有人:“……”


    有陈师傅捣乱,刘越唬了一跳, 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众人从震撼中回神, 暗想, 卫尉曲逆侯不愧是简在太后心的功臣, 大王不愧是聪慧又识人的伯乐。


    刘盈看看幼弟, 又看看陈买, 像比自己点拨还高兴, 伸手握住刘越的小手:“朕就等着世子和董博士的好消息,只盼混合的新肥能有大用。”


    皇帝没有掩饰对农耕的在意, 说罢, 开始询问陈买该如何配比, 如何用料,陈买连忙恭敬地应答, 君臣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来。陈平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只觉人生圆满。


    吕雉颔首, 也笑了, 心道越儿挑出的俊才怎么一个比一个谦逊?


    大长秋能够感受到太后的好心情, 暗暗想到, 大王郁闷的神色定然是错觉, 一定是她感受错了。


    于是满堂欢喜,唯有刘越插不上话的世界达成.


    临近五月,匈奴龙城。


    单于庭四周牧草茂盛, 盆状草场遍布着牛羊,分明是散去血腥,一片安宁的景象, 最为宽敞的大帐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兰卜须冷汗涔涔地匍匐在地,脊背布满鞭痕。只见面前摆着一张案桌,桌上铺着狼皮,一个披发的中年男子跪坐其后,粗粗看去,仿的正是汉朝的礼仪。


    他粗犷的面孔细痕遍布,是从前匈奴未崛起时,给大部落的首领做小伏低,被欺辱被嘲笑的印记。后来他韬光养晦,一举灭亡欺辱他的部落,把首领的头骨做成酒盏——此时此刻,酒盏正随意地垒在他的脚边。


    兰卜须牙齿咬得咯咯响:“大单于,汉朝的那个梁王……”


    冒顿单于一摆手,示意他闭嘴。


    兰卜须不敢说话了。


    冒顿展开绢帛,逐字逐句读着大汉太后的书信。书信的大致意思是,我年老气衰,还望单于收回这个念头,梁王尚小,也不值得单于这样的厚爱。为了赔礼,我特意派来使臣,奉送车辇四驾,以便单于的出行。


    自从与大汉先帝议和,他努力学习汉话、汉字,遇到不会的就向他人请教,而今虽读得吃力,却也看明白了。


    冒顿单于目光明灭,抬头看了兰卜须一眼,当即道:“叫赵壅进来。”


    赵壅自从被匈奴骑兵掳去,凭本事当了二王子的老师,同样也是单于的座上宾。不一会儿,他俯身走进,手里拿着一卷绢帛,面露风霜,眼神也多了阴鸷。


    他单手环胸,接着绕到桌案旁边,跪坐下来。铺开绢帛、笔墨,一系列动作显得极为熟练,只等大单于复述,他来写。


    冒顿单于将书信贴身放好,斟酌道:“我不曾听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陛下说的和亲,我愿意接受,匈奴将再献一百匹乌孙战马,希望陛下宽恕我的无礼。”


    赵壅笔一顿。


    这分明不是开战的国书,而是道歉信!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失望席卷心头:“大单于……”


    二王子被废了手脚,叫所有人愤慨,二王子身边的拥趸差点生乱,匈奴单于竟然不暴怒?什么大祭司的神药,那都是装神弄鬼的东西,绝不可能救治成功,要知道稽庾再也不能开弓射箭了!


    “按我说的写。”冒顿单于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稽庾自找下场,败给汉朝小小的兵卒,我没有这样的孩子。稽粥才是我选择的继承人,未来的左贤王。”


    血腥味扑鼻而来,肩膀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赵壅浑身剧痛,再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道歉信撰写完毕,冒顿单于便挥退赵壅,走到兰卜须面前,按了按他的眉心:“养好伤,你再出使一趟,随汉朝的大谒者南下。”


    随即感慨:“汉人没有被激怒出塞,我十分钦佩吕太后。人人都为稽庾的受伤愤怒,大喊进攻云中郡,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短浅。匈奴马壮,这没错,但我们缺铁,缺乏攻城的器械,同样支撑不起长时间的马上交战啊。”


    赵壅懂礼仪,懂谋略,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却不了解汉军的机密,譬如骑兵的战斗力,弩机什么模样,也不了解铁器的制作,实在可惜。


    说着,冒顿单于长叹一声:“一个新选拔的材官,胜了我的射雕者,你不觉得恐惧吗,兰卜须?东胡王的妻儿逃走,不知给汉人带去了什么……”


    兰卜须谦卑地亲吻他的脚尖,忍住痛楚,不敢回复一句话。


    东胡王不愿为单于庭效力,大单于依旧厚葬了他,还亲去祭祀,不许人破坏他的陵墓。然而他的领地已经血流成河,单于庭的精锐杀光了所有奴隶,还有几个高层的贵族,这就是追击失败,任由东湖王的妻儿逃脱的下场。


    冒顿单于喃喃道:“我礼待他,封他为王,送他牛羊骏马,还欲把女儿嫁他为子媳,他为什么临死都想着归汉?”


    问也问不明白,他踹了兰卜须一脚:“滚吧。”


    兰卜须走出大帐,脚一软,趴在地上很久很久。


    劫后余生的空气都是香甜的,他大口喘着气,衣袍淅淅沥沥地漏出了水。


    ……


    待匈奴人牵着一百匹乌孙战马,将马和道歉信都交给汉朝使臣,并表达出友善态度,愿意护送使臣归国的时候,以大谒者张泽为首的使臣团堪堪摆脱了恐惧。


    他们来到匈奴,无时无刻不活在威胁之中,而今冒顿单于愿意延续汉匈交好,众人松了一口气,以敬服的眼光望着张泽,仿佛他不再是一个宦者,而是为太后排忧解难的功臣。


    他们被安排在离龙城很远的大帐里,更不知道单于庭的动乱,唯有张泽与冒顿单于见过面。此番能够安稳回国,张泽可就要一飞冲天了!


    张泽露出一个笑,摸摸旄节,清秀的面容竟是发着光。出使匈奴,人人避之不及,只有他抓住了这次机会。


    他不愿再做被忽视被使唤的谒者,他要做大长秋那样说一不二,被太后信任的近臣——有朝一日,能被人称作“张公”!


    汉朝使臣踏上回国的道路,另一边,卢绾妻儿被云中郡的武士安排护送,乘坐最为舒适的车马,来到了长安城。


    卢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发现母亲的身躯在颤抖。


    他的二弟死在了射雕者的箭下,三妹也高烧丧了命,活下来的唯有他和幼妹。母亲的眼泪早已在匈奴流干,便是父亲死了,她也没有说什么话,可一见到长安的城墙,母亲的眼眶红了,眼泪珠串似的淌下。


    卢鸣也哽咽了,珍惜地抚摸衣襟的右衽,随即放下,死死握着手中的牛皮。那是他拼死带出来的舆图,统共两张,是能让太后宽恕他们,让家人拥有安定生活的保障,不知能不能换取田宅,落地关中……


    车马忽而停了下来,紧跟着一道低声提醒,他呆住了。


    前往未央宫的道路黑旗猎猎,披甲武士分列两旁,奉天子、太后出行。巍峨雄浑的宫门打开,吕雉从车辇走下,刘盈扶着她,见到形容憔悴,苍老消瘦的卢妻甘氏,还有卢绾的一对子女。


    他们流着眼泪,模样无所适从,瓒侯夫人随侍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吕雉伸出手,递向甘氏,从前她唤过一声大嫂的人。


    想起刘越偷偷给她提的小建议,吕雉温和道:“欢迎回家。”


    ……


    卢绾妻儿的归国,掀起阵阵轩然大波,随后,卢妻甘嬅被长乐宫册为亚谷君,赐田宅,离封关内侯只差一步。


    封爵者为何是卢鸣的母亲,而不是卢鸣?朝臣对此颇有争议,太后发话道:“她功最高。上有鸣雌亭侯与鲁侯,女子封爵并非先例,甘嬅身为一家之主,率领儿女归汉,难不成还不值一个君吗?”


    此话一出,争议皆无。


    只是私底下,渐渐流传出了小道消息:封君一事,东宫没有告知天子。


    东宫便是长乐宫的代称,未央宫处于西边。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然而不敢开口,陛下尚未成亲,太后做主是天经地义的事,便是成亲了,又有谁敢嚷嚷着太后还政?


    何况新皇后百分百是吕家人,殊不见太后将侄女接进宫小住,就是对他们的明示。


    从前蹦跶得欢快的老师们,譬如教导过陛下的公孙誉,而今下场如何,谁都看在眼里。


    除了太子宫的那些潜邸大臣,打击深重心底发寒,朝堂两千石的重臣们,譬如三公九卿毫无异色。


    他们欣喜于亚谷君一家带回的舆图,将之设作机密放进石渠阁中,没多久,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准确来说,是曲逆侯陈平和他的世子身上。


    消息虽被隐瞒,常常进宫的重臣却避不开,第一个觐见的是丞相,瞧见长信宫变得不一样的农田,曹参沉默了。


    被太后请去议事的阳少府,瞧见陈平积极帮着儿子耕作的身影,也沉默了。


    阳少府惊恐地问黄门令:“卫尉他……”


    黄门令连忙道:“卫尉他好着呢。”


    这叫“好着呢”??


    阳少府不敢相信,擦擦眼睛,发现陈平背对着他,抱起一罐黑漆漆的东西浇在农田里,累得扶了扶腰。陈平身旁站了一个年轻人,神色严肃,好似在指点着什么,看样貌,像是父子俩。


    阳少府沉默地跟着黄门令走了,决定还是送小儿子拜入墨家。农家不行啊,丧心病狂连弟子的父亲都不放过!


    风一吹,田垄飘来父子俩的对话。


    陈买低落地说:“梁王殿下除了拍我的肩,鼓励我好好干,已经三天没和我谈心了。”


    陈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问他:“大王除了读书练武,是常去找张侍中,还是去梁园?”


    陈买想了想:“梁园。”


    陈平不说话了。韩信彭越就在那里,他怕,也不能替儿子探听军情,毕竟招兵的事是他安排下去的。


    于是安慰道:“大王忙完梁园的事,就会来找你了。好好干。”


    陈买:“……”


    他决定听从父亲的话,闷头做起手头上的活计。


    另一边,梁园。


    招兵到了最后的阶段,听说很快就要入驻了,韩信彭越头靠头,拿着两份匈奴舆图研究,一份囊括东胡的领地,一份画了龙城。


    不用怀疑,舆图是大王倚仗特权,偷偷抄录下来的。


    有此学生,夫复何求?


    门客蒯通待在屋里看书,化悲愤为动力,阅读大王从宫中运来的珍藏典籍。


    被父亲叮嘱要好好照顾先生,暂且与他同住一屋的韩贡端着浆水进来,小声说:“先生,您昨儿说梦话,念叨什么‘去齐国,齐国好’,是真还是假?要不要我同大人解释?”


    蒯通:“……”


    如果冤枉了蒯先生的意图,那他岂不是成为了罪人,韩贡极为愧疚,脸都臊红了,便听蒯通云淡风轻道:“不用。”


    能天天讥讽韩信的日子多快活,他不想走了!


    说罢继续看书,以备太后明日的召见,韩贡愣愣的,随即高兴起来:“哦。”


    低调的马车行驶在郊外,里头载着梁王殿下,还有撒娇耍赖要参观墨者工坊的吕禄。


    掀帘眺望着远山,刘越察觉到异样,伸出脑袋,正疑惑往日冷清的道路旁,为何聚集了这么多人,忽然听见了广告词。


    广告词振聋发聩,直直传进他的耳朵里:“吾乃徐福后人,对长生之术颇有研究。长者莫要不信,请看小道所炼丹药,一粒九贯钱,足以延寿十年!当今天子的胞弟梁王,神慧过人,目光独到,曾亲口称赞过小道的炼丹术。”


    说话者仙风道骨,盘坐在地,介绍摊上鲜红圆润的丹药,足足有一百枚,围观的百姓人头攒动。


    刘越:“……”


    刘越沉思片刻,扯上打瞌睡的吕禄。


    吕禄茫然:“干什么?”


    刘越严肃道:“打假。”


    第95章


    吕禄依旧茫然:“打什么假?”


    刘越用复杂的眼神看他, 指指窗外,让他自己听。


    吕禄凑了过去。


    片刻他目瞪口呆,怒道:“好啊, 竟敢大不敬地污蔑大王!!”


    秦始皇帝晚年沉迷长生, 先帝刘邦却不然, 他出身微末, 从不信这种东西, 故而从未下过诏令, 在民间征辟方士。也因挟书律的出现, 以及秦末连年的战乱,方士再有本事, 炼丹技艺再过高超, 也只得陷入沉寂, 故而吕禄从小到大,从没听过这种广告词。


    还敢说大王称赞过他, 这是仗着人在郊外,传不到官府耳朵里吗?


    吕禄怒气冲冲, 回过神又有些担心, 生怕表弟因此拔剑, 或是气坏自己, 回头爹又要训他了。


    据说赵怀王还在的时候, 他不长眼的两个伴读议论姑母,大王冷酷地拔剑,还叫周亚夫帮他提。如今都议论到自己头上来了, 大王能忍?那必定是不能忍,大王恐怖又睚眦必报,这个方士完蛋了!


    谁知大王并没有, 大王瞧着还很淡定,小手根本没有触到腰间的宝剑,率先下了马车。


    吕禄惊了,表弟这都不生气?


    挠挠头,他怎么觉得大王有亿点点改变,要放在从前,打着大王旗号坑蒙拐骗的人早就被一剑捅死了。


    他忙跟在刘越身后,气势汹汹地上前。会武的宦者身穿短打,不着痕迹地护着刘越和他的伴读,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围观百姓的最前方。


    卖丹药的方士很年轻,出乎意料的年轻。


    衣料平凡,瞧着还是麻衣,唯独袖袍做的宽大,附上飘逸的气质,瞧着仙风道骨,然而因为年龄,百姓眼底写满了不相信,勉勉强强因为他口中的梁王,愿意留下来看热闹。


    谁叫先帝在时,梁王纯孝之名就传遍关中,今上登基,随着纸张的扩散,聪慧的名声又传遍开来。如今挟书律废除,大街小巷的读书人骤然增多,人人都记住了张侍中和梁王的名字;前几天,又有内城消息灵通的人说,梁王殿下目光过人,是当代的识人伯乐。


    梁王的知名度无须怀疑,他夸过的好东西,肯定就是好东西,便有人质疑道:“你怎么证明梁王殿下夸过你呢?”


    “小道也知口说无凭,故而我先给殿下表演了一个仙术。”年轻方士语调高深,“诸位请瞧。”


    刘越若有所思。


    刘越拉住吕禄,决定看完仙术再打假,看多了宫中的钟鼓歌舞,他还没看过民间表演呢。


    只见年轻方士从身后摸索出一个棋盘,再拿出一个棋篓,把棋盘翻来覆去地展示,又把棋篓抬高,表示这两样东西没问题。


    随即闭目施法,再次睁开的时候,清亮声音低沉了几分:“你们可要擦亮眼睛。”


    他左手捏起黑棋,右手捏起白棋,同时放在棋盘的两端,立马撤开了手。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黑棋白棋似有看不见的东西推动,缓缓朝棋盘中央行去,最终,它们吸引在了一起!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一片哗然,当即有百姓拜了下去。


    “这,这——”带头质疑的长者,挑着担,眼底生出敬畏,强忍跪拜在地的冲动,“仙长修炼有成,怪不得梁王殿下要夸赞咧!”


    刘越:“……”


    吕禄也看呆了,难不成、难不成这是有真本事的方士,长生药也是真的?


    这样的话,九贯钱也不贵,建成侯府还是能买一百颗的。


    吕禄犹豫地想,百姓已然深信不疑,有半数人匆匆转身,准备回家拿钱,九贯钱对他们来说,努努力还是能挤出一些。


    还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朝丹药伸出魔爪,年轻方士一笑,淡淡地道:“偷窃论罪,何况吾有仙人授法,若不怕折损阳寿,你们尽管拿。”


    环视一圈,见场面牢牢控制在他手中,年轻方士满意极了,再次表演了一回“仙术”,摊开钱袋,坐等收钱。


    刘越见吕禄神色纠结,觉得是时候了,再拖下去,不聪明的表哥明天就要成为全长安的笑柄。他踮起脚,从表哥衣襟掏出证明身份的木牌,递给一旁的近侍,悄悄做了个口型。


    绑人。


    近侍们对视一眼,默契上前。


    年轻方士瞬间被擒,在百姓骚乱的下一刻,领头者给他们展示木牌:“此人骗了我们建成侯府的公子,君侯下令抓捕,他要亲自审问。审问了,再投进廷尉大牢,叫骗子生不如死!”


    哗然陡然变为了死寂。


    又有暗中保护大王的武士接到命令,显出身形,露出甲衣,散发沉默的威武之气。百姓后退一步,愤恨的目光投向骗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轰然散了个干净。


    年轻方士:“……??”


    他一懵,飘逸的气质荡然无存,还来不及辩解,就被绑了个严严实实,提上了马车。


    等回家拿钱的百姓兴冲冲返程,瞧见空无一人的大道,不由面面相觑。


    叮铃叮铃,是铜钱撞击的声音。


    仙人呢?


    ……


    车厢内,方士惊恐了:“冤枉,诸位大哥实在冤枉,小道与建成侯府并无交集,哪里敢骗侯府公子?”


    摆摊的东西都被卷在一块,包括棋子和丹药,垒在年轻方士的脚边。闻言,近侍指了指红彤彤的丹药。


    年轻方士立马道:“这是强身健体丹,并非长生不老药。除此错外,吾有正经的师门传承,师叔师伯师父都能给小道作证,吾名徐生,并非坑蒙拐骗之人。小道初来长安,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些,诸位大哥饶命!”


    吕禄这才发现自己被忽悠了,恼羞成怒地随刘越走进后车厢:“在你跟前的就是今上胞弟,梁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徐生惊呆了。


    他为借梁王的声名推销丹药,哪里想会遇到正主,还是在山峦叠嶂的郊外,脸色当即苍白。


    他艰难地下拜:“梁梁梁梁……梁王殿下,草民有意,不,草民不是有意,草民也不知道自己卖的什么丹……”


    众人:“……”


    真有你的。


    刘越沉默一会儿,奶音清晰:“翻过这座山就是上林苑,还有孤的梁园。”


    原来如此。


    徐生恨不能去死一死,双目失去了灵魂,又听刘越问:“黑白棋子能够相合,棋下沾了什么东西?”


    徐生浑身一震,没想到仙术竟被梁王勘破了。


    这是他凑巧琢磨出来的东西,自挟书律废除后,师父摩拳擦掌,想要给长安贵人们演示仙术,由此吃香喝辣,养活整个师门,毕竟年轻的方士不吃香,年老才是宝藏。


    见他不说话,刘越把手贴上腰间的宝剑,意欲拔起。


    徐生瞳孔一缩。


    他的额角沁出冷汗,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将细针与磁石磨成粉,混在一处,再用鸡、鸡血沾在棋子底端,两枚棋子有时向合,有时相斥,是草民无意间发现的。”


    刘越点了点头,目光晶亮:“你很不错。”


    随即道:“孤夸赞你了,开心吗?”


    徐生:“……”


    徐生挤出笑,狂点头:“开心。”


    刘越蹲在他面前,亲切地和他探讨:“磁石哪里有的采。”


    徐生努力坦白,争取从良:“邯郸郡武安县,草民的师门就在那里。”又掏出身上的布袋,讨好道:“殿下,这里面还有磁石。”


    邯郸?刘越胖手搁在膝盖上,托腮沉思,邯郸从前属于赵国,现在属于梁国,也就是自己的地盘。


    听说记录天时的太史官署供有司南,应当也是邯郸郡采的。幸福来得太快,刘越抿嘴,继续问:“你师父……”


    “他们都在前来长安的路上,准备自荐贵人家。”徐生忙不迭说。


    边说边在心底流泪,师父,徒儿对不起你,要是师门被一锅端,都是徒儿的错。徒儿昧良心财的时候应该谨慎一点,下辈子我们再续师徒缘。


    刘越满意了:“既如此,你就为孤做事,孤付你俸禄,不,是付整个师门的俸禄。让你的师门都来,住在孤的梁园里。”


    他看着徐生,越看越像宝贝,能教出这样的方士,可见师门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如此,他就能放心地用了!


    徐生慢慢张嘴,彻底陷入呆滞,还有这等好事?


    他打了一个激灵,容光焕发,飘逸之气骤然回归:“大王尽管使唤小道。师门上下四十五人,皆听大王吩咐,以求炼出长生不老之药,献给大王——”


    刘越摇头,认真地道:“你唯一要做的,是用磁石磨针,开动你的脑筋,让它承载媒介,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


    徐生:“……”磨、磨针?


    刘越托着脸颊,斩钉截铁:“至于其余四十四人,不炼长生不老药,练炸炉。”


    徐生人傻了。


    他的灵魂又一次飞出天窗,喃喃道:“师父道行深厚,炼丹数十次才炸一次,我学艺不精,每五次就会炸一次,还炸破了四个丹炉。”


    所以师门他最穷,头一个被赶来长安忽悠人、不,试试水。


    刘越惊喜:“那你磨完针,就去练习炸炉,争取次次炸怎么样?”


    第96章


    徐生彻底清醒了。大王并不喜欢长生不老, 大王喜欢炸炉,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他欲哭无泪,却知道自己得罪了梁王殿下, 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否则就要当场嗝屁。


    于是狂点头:“好好好。”


    非常地能屈能伸, 气质飘逸中带着点谄媚。


    刘越“唔”了一声, 满意地道:“双倍俸禄, 包吃包住。炉子要多少有多少, 够炸, 孤会为你们建一间专门的炼丹室。”说罢,吩咐近侍给徐生解绑。


    徐生倒吸一口凉气。


    他呆愣许久, 霎时干劲十足, 满血复活。


    什么师门训诫, 什么对长生不老药的追求,都被徐生抛到了九霄云外, 论炸炉,自己的经验比师父师伯都丰富, 定能叫大王满意, 用他用得放心!


    身上束缚消失了, 徐生小心翼翼地坐稳, 伸出手, 想扶刘越坐下。忽然横过来一只手,带着怨气拂开他,吕禄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白事情走向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对被骗耿耿于怀,决心继续未竟的打假事业:“你真是徐福后人?”


    联想到方才的木牌,加上跟在大王身边, 这位漂亮小公子的身份呼之欲出。徐生知无不言,殷勤地道:“不瞒公子,我原先叫王二狗,徐福应当不认得我。”


    他不敢说师门上下都以徐福为榜样,以骗到皇帝为毕生追求,他义正辞严:“徐福此人,抛弃先祖,搜刮童子,出海至今杳无音讯,实在令吾辈唾弃。”


    吕禄:“……”


    吕禄幽怨地看着大王,表情气咻咻,却见刘越点了点头,目光愈发欣赏。


    要知道炸炉有风险,指不定哪天就把人炸飞了,除了做好安全措施,他就需要这样年轻人,皮厚,耐造。


    拉来表哥坐在旁边,刘越发觉有什么东西硌脚,低头一看,圆滚滚红彤彤,是方才叫卖的丹药。


    徐生飞速把它们塞进包袱:“大王勿看,我这就去扔了它!”


    ……


    马车驶入梁园,刘越探出头,沉思该把炼丹室建在哪里。


    一进庄便是溪水农田,阡陌纵横,坐落着百姓家,其中有方圆百里新搬迁的良民,还有驻扎在此的墨者。车马继续往里走,沉闷的声音传来,工坊及其附属建筑静静矗立,仿的是少府的样式。


    军营和演武场在后山,要经过狭窄的进口,随后便是宽敞的小道运输军械、马匹,除此之外,与外界互不干扰。梁园令笑呵呵地迎上来:“大王,公子。”


    哪知大王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看着仙风道骨,像是一个方士。


    徐生挎着包袱,飘逸地朝他一笑。


    吕玢:“……”


    大王这是捡了谁来??


    刘越沉思完毕,吩咐吕玢秘密安排下去,把炼丹室造在一个足够隐秘、足够空旷的地方,不要轻易给人发现。吕玢恍恍惚惚,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直至刘越对他招手,让他弯腰。


    “叫人查一查他的师门,还有身份路引。”刘越悄悄说,“这是孤的新爱好,要让他们练炸炉,平日的时候,你尽量离远一点。母后不问起,你也不许禀报,记住了吗?”


    吕玢面色一变,小心地看了看徐生,表示自己记住了。


    吩咐完,刘越又领着徐生去了工坊,准备给他取来原料,盘一块磨针的地方。


    依旧气咻咻的吕禄发现,这方士装得像模像样,忽然间面色大变,腿软不肯走了。


    “大、大王。”徐生颤巍巍地望着工坊外,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的团体。领头者赤脚麻衣,正指点着弟子什么,听闻动静,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刘越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行礼,墨者便心领神会,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被挡在后头的徐生如遭雷劈:“他们是相里氏墨?”


    刘越还没回话,吕禄新奇地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


    徐生:“……”


    墨家虽信“明鬼”,却不信长生,简而言之,就是偏向科学的机关术,和偏向神学的炼丹术水火不容。


    徐生眼前一黑。


    这是进了死敌窝了!!.


    一个月后。


    徐生通过师门独有的联系方式,给掌门捎了份书信,大致意思是师父快来,弟子给全师门找了份工,不仅吃住无忧,还有专门的炼丹室供给。他傍上的是无法想象的贵人,今上的胞弟——梁王殿下!


    他在梁园快活极了,只盼着师门的来临,和他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徐生在结尾写道,只要进了长安城,就会看到接引的队伍,暗号为炸了吗?炸了,还望师父牢记。


    收到书信的掌门激动得快要昏厥,直念叨阿生出息,都忽悠到诸侯王头上去了,还是最为受宠的诸侯王。他率领弟子加快脚程,堪堪在先帝的大祭过后,火急火燎赶到梁园。


    他们见到了田垄间的墨家子弟。


    掌门:“……”


    掌门咽了咽口水,这,这不对啊。仙气飘飘的老者左顾右盼,扛着巨大的压力,左拐右拐,终于拐到了山脚下的一处院落。院内空旷,除了离得远远的寝屋,一座石室拔地而起,分外突出。


    石屋缝隙紧密,留有足够的通风口,此时中门大开,一个年轻方士挪了出来。


    他挂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捧着五枚丹药,也不看别人,游魂似的向外飘。路的尽头设有一个乡亭,梁园令派遣的小吏就在这里,对院落进行远程监督。


    有些时候,越是心想,就越无法事成。徐生发如鸡窝,喃喃道:“我炼了十八炉,竟然无一炉失败……”


    师门上下惊了,阿生水平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徐生神色慌乱:“不行,不行。”


    他一把扔开丹药,撒丫子奔回石室,瞧着像是有鬼在追,哪里还有半点飘逸的气质!


    师门上下沉默了。


    他们忽然有些怕,看向做主的掌门。掌门长须抖了抖,片刻他斩钉截铁:“阿生说过快活得很,不会错的。”


    ……


    这一个月来,梁园招兵完毕,韩司马与彭司马正式上任。


    他们在外头的声名极其神秘,人们只知道二人乃是卫尉举荐、太后任命,官职为梁园司马,至于姓甚名谁,关乎到军情大事,人们一概不知。紧接着,太仆衙署奉太后命令,将上好的良马送往梁园,用以装备三件套,锻炼梁园的新式军队。


    马上三件套的制作,由生涩转为成熟,正式交由少府生产。又一个月过去,出使匈奴的使团归国,带回冒顿单于的道歉信,还有一百匹乌孙战马,大谒者张泽接受嘉奖,从此随侍太后左右。


    农忙时节终于度过,农家与墨家招收弟子如火如荼。七月,长安发布诏令,女郎若年逾十五低于三十而不嫁,上交的口算由一算变为五算,直至出嫁为止。


    大汉的赋税分为几部分,其中便有人头税,一年一交,一算十钱。这道诏令的意思是,女子超过十五岁,低于三十岁而不出嫁(改嫁),人头税便要翻五倍,变为五十钱。


    目光远见者,懂得此诏对于人口增长的好处,故而太后提出,朝野几乎没有反对的意见。没等诏令的风潮过去,地方传来急报,楚国兰陵一黔首家的水井出现了两条龙,一大一小,往井口腾飞的时候,大龙忽然吞噬了小龙!


    黔首连滚带爬地跑去官府,哆哆嗦嗦描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脑海浮现两个字,凶兆。


    消息层层上报,很快从楚国传到长安。


    大龙吞噬小龙……有人第一个想到天子,可是小龙又是谁?


    陛下性情温和,如何会伤害弟弟?这说不通。


    可执掌政事的太后同样可以称作“陛下”……他们不敢再深想下去,望向长乐宫的方向,渐渐失了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陇西大旱,陇西郡与长安交界的边缘处,土地开缝干裂。有“龙噬雨水,长乐失德”的歌谣,在齐鲁之地兴起,长安震怒,宣齐王刘肥入京,同宣下辖兰陵的楚王刘交,两王立马收拾动身。


    相比文学修养极高,尚且稳得住的先帝异母弟刘交,刘肥吓坏了。


    他问国相:“我久居齐地,为何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传言?”


    齐国相皱紧眉心:“自然是传到他想传的地方,该听之人的耳朵里。大王谨记,一见到太后很快认错,哭得越大声越好,齐鲁儒生多,他们早就不忿长安对儒的打压,却与大王半分关系都没有,大王唯一要做的就是哭。”


    刘肥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说好。


    很快他就松不下来了,又有新的歌谣传唱,说他治理有方,实而有德,刘肥咽了咽口水,问国相:“寡人哭还有用吗?”


    齐国相也不确定了。


    见他沉默,刘肥提心吊胆,疯狂思索破局之法,猛然眼睛一亮:“寡人可以去找寡人的幼弟,请幼弟替我求求情。”


    齐国相道:“有消息传来说,梁王除了读书,就是前往郊外的庄园。大王一进长安,便要等候宫中召见,去哪里寻梁王殿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刘肥绝望了。告别齐国相,他怀揣着恐惧向长安进发,很快,长信宫的宫门近在眼前。


    他对领路的大长秋道:“明年的今日,记得给寡人收尸。”


    大长秋:“……”


    大长秋刚想说大王多虑了,太后被梁王殿下哄得高兴,很快脱离震怒,大王不会有性命之危。还没开口,刘肥便一阵风地进去,随即愣在原地。


    太后坐在最上首,皇帝在,重臣将军们在,他寄希望的梁王幼弟也在,他们齐齐盯着殿中央的炉子。


    准确来说,是熊熊燃烧的炼丹炉。


    除了刘越,人人眼底充斥着茫然,便是百官之首丞相,也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已经待在这里一个时辰……看一个年纪轻轻的方士炼丹。


    黑了一圈,手臂缠绕白布的徐生气质出尘:“我们大王最厌恶欺骗,需知凶兆为假,故而让小道前来打假。兰陵水井里的双龙,不过是冷热交替,从而出现的异象罢了。”


    谁叫他忽然成为全师门成丹率最高的人,炸炉炸得特别不好,突然来了炼丹的活,叫徐生热泪盈眶,决定要好好表现。


    说罢他闭上眼,气沉丹田,双手覆上丹炉,猛然一掀——


    闷闷的龙吟之声响彻,紧接着,两道白气冲天而起,乍一看像是龙形。很快,一道白气吞噬了另一道,又似相依相融,缠缠绵绵地消散在半空中。


    徐生大喝一声:“收丹!”


    众人:“…………”


    第97章


    随着白气消散, 殿内一阵久久的寂静。


    秦汉时期,与先秦上古离得并不遥远,人们崇尚力量, 依旧保留原始的信仰, 譬如巫术, 譬如神明, 越是黔首百姓就越是相信。人们相信龙, 崇拜龙, 象征大汉的黑龙旗, 如今悬挂在未央宫的最高处。


    至于汉朝君臣,他们起于微末, 见识非常人所能及, 但他们没法解释兰陵的异象。


    水井发现龙的那户人家, 祖宗三代早已被查了个底朝天,长乐宫武士亲自出马, 包括所辖的县衙、郡府,快马奔赴进行细查, 唯恐出现胡编乱造、阴谋串联, 那可是连坐诛族的大罪。可查来查去, 不过一老实耕地的农民, 另一个目击者, 也就是他的妻子也吓坏了,绝不存在勾连欺君的可能。


    大龙吞小龙……此等凶兆实在骇人听闻,象征的意义叫人心惊肉跳, 这些日子,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加上陇西大旱, 一封封急报传来,曹丞相已经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遑论其余重臣。


    他们都不敢叫太史令占卜。


    齐鲁之地又传出那样的歌谣,太后震怒,一向温和的陛下也发了脾气,长安城内,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宣召齐王楚王,过后又叫他们进宫——看梁王殿下捎了一个方士,带着炼丹炉,还有烧制的半成品,给他们表演当场炼丹。


    他们忽然觉得曲逆侯帮世子种地不算什么了。


    胡闹。


    简直胡闹!


    始皇帝坑杀方士天下皆知,晚年又因追求长生不老药,崩逝在东巡路上,以致先帝闻长生而色变,长安的方士都绝了迹。先帝还告诫过他们这些老兄弟,长生都是假玩意儿,别去弄有的没的,否则抽你。


    如今快满六岁的梁王,竟是听了方士的蛊惑走入歧途,以曹参为首的大臣痛心疾首,险些昏厥。周昌黑了脸,想要说些什么,好悬憋住了,因为梁王软软地朝他们问好,那模样让人不忍苛责。


    唯有陈平微微笑着,一副我学生最棒的样子。


    于是在诡异的僵持之下,炼丹开始了。


    外头天热,长信宫放了冰鉴,冒着丝丝凉意。他们面色僵硬,僵硬中透着茫然,还真按捺住了性子,从头看到尾。


    而现在……


    大殿鸦雀无声,刘越暗暗点头,灰黑色眼睛闪烁着亮光。


    不愧是他看好的人才。


    樊哙“蹭”一下起身,瞠目结舌:“娘嘞。”


    那真的是龙!!


    樊哙敬畏地望着丹炉,看向徐生的目光带了尊敬:“这里头炼的龙丹,俺能不能买一颗?吃了会咋样?”


    徐生正暗喜自己运气好,掀盖的时候刚好显出龙形,以致打假的力度更大,闻言,他下意识看了大王一眼。


    刘越胖手指了指喉咙,暗示他。


    徐生懂了,不能乱说话。他满脸云淡风轻:“不是龙丹,只是普通的丹药罢了,吃了可能会死。”


    樊哙:“……”


    这方士和外头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太尉周勃喝了口浆水压惊,率先问道:“这位……这位小兄弟,难不成每回炼丹,都能出现这样的异象,不,这样的气?”


    他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能够人为制造的异象就不叫异象,更不是凶兆,所有人目光炯炯,饿狼似的盯着徐生。


    徐生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转念一想,都经历过炸炉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的榜样可是徐福,骗了始皇帝的男人,稳住,稳住,他告诫自己。


    徐生停住脚步:“虽然不是次次有,但很常见,龙形虎形兔形,端看人们如何认为。”


    “呼……”不知是谁,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们的担忧啪叽一下,碎了。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若不是亲眼瞧见炼丹的过程,谁会相信?


    吕雉忍不住露出笑容,有感慨,有高兴,刘盈便是纯粹的欣喜:“梁王大功于社稷,徐方士炼丹有方,来人,赏!”


    徐生按捺住狂喜,要是史官记录下今天,他可真是方士一行的尖子,名留史册了。接过沉甸甸的赏赐,他故作不留恋地放在一旁,淡然道:“陛下,小道还有两样物件,要献给太后、陛下。”


    两样?


    众人坐直了身子,也终于有人发现了贴在墙边,几乎化为雕塑的齐王。


    刘肥就藩以来,还没受过那么大的忽视,但他巴不得太后看不见自己。随之涌上的便是庆幸,刘肥差点喜极而泣,既然凶兆之说不攻自破,那“龙噬雨水,长乐失德”的歌谣也就站不住脚了,他的命,保住了。


    幼弟小小年纪靠谱啊,他连忙拜道:“母后,儿子前来见您了。祝愿母后长乐,陛下未央!”


    诸侯王除非犯错,很少行跪拜礼,吕雉眉梢一挑,道:“齐王来了。”笑着指了指身旁,皇帝左下首的位置,“坐吧。”


    刘盈右下首坐了刘越,而汉室以右为尊。太后如此安排,刘肥大松了一口气,不敢有半点推脱,坐下的时候擦了擦冷汗。


    刘越眨眨眼,徐生连忙回神,请宫人端来两盆水,一个瓮。


    “这是祖师爷丹方里边记载的‘消石’,小道将之搜集,奉梁王殿下之命,将它沉入水中,发现了天赐之物。”徐生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将消石放入瓮中,再把瓮沉入水盆。


    刘越:“……”这明明是方士们无意中发现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习惯成自然,刘越沉思一瞬,心想算了。


    因为将军们早就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


    樊哙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一盆水竟是结成了冰,冒着丝丝凉气!


    满大殿的人都成了土包子,徐生一副高人模样,就差弄个拂尘,当场表演飞升。


    然而因为黑黑的肤色,这份仙气大打了折扣,刘越沉默地看着他,翘起腿,露出腰间的剑柄。


    徐生一个激灵,连忙展示下一项,一项他磨了半年的成果。


    他虔诚地从原料堆里翻出一根针,呈奇特的扁平状,中间厚两端尖,像是由两个三角形组成。把针嵌在写满刻度的圆木板上,他衣袖一甩,将圆木板投入水中。


    浮在水面的指针晃啊晃,最终指向一个方向,徐生细细凝望,决定舍弃原来的名字。


    为它冠上不平凡的典故,让大王忘却他炸炉失败的事,自己所拿的双倍俸禄是值得的!


    他嗓音低沉:“此物与司南等同,却更为便捷,它指向的,正是天之角,地之南。只是在吾心中,梁王殿下就是吾向往的天南,故而此物名为,指梁针。”


    刘越:“…………”


    所有人被震住了。


    第98章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人开口:“指梁针……好名字。”


    众臣扭头一望,果然不出所料,是陈平。


    他们被徐生的肉麻劲儿给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觉得很不对劲, 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立下功劳仙气飘飘的方士, 奋斗在打假第一线, 怎能说他是马屁精?


    刘越觉得不发言不行了。


    小手抠了抠掌心, 梁王殿下强忍着拔剑的冲动, 纠正道:“它叫指南针。”


    掷地有声, 不容置疑。徐生眉心一跳,从名留青史的美梦清醒, 不好的预感疯狂上涌, 像是生死一线, 又像是坟头蹦迪。


    察觉到凶狠的目光,他缓慢改口:“是指南针, 小道记错了。”


    众人:“……”


    太后忍不住笑了,连连点头:“好。”


    小儿子面上的不愿太过明显, 吕雉一眼就能看出来, 于是众臣不再纠结名字, 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两样成果。


    若是没有徐生给他们演示, 人们的第一反应便是神迹。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放在水里就能结冰,能省去多少搬运冰块的人力物力?皇宫冰窖里的冰,都是冬日时候从结冰的河道、高山上运来, 以备夏日使用,高昂成本以至价格珍贵,也只有皇家和彻侯勋贵才用得起。


    更别提指梁针、不, 指南针——它的原理和司南差不多,对于司南,有大臣并不陌生。天象吉凶,占卜测向都要用到,只是司南庞大,并不能够随身携带。想一想,若迷路在山林之中,捧着比炼丹炉还重的司南寻找方向,像话吗??


    秦皇远征百越,为何屡屡受挫,就因为山林的湿润与瘴气,让秦军方向不清!


    作为奉常,叔孙通对司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故而想到指南针的好处,呼吸都重了。他们看着徐生,像看着宝藏,谁能想到风评极差的方士,还能玩出新花样来……


    水盆被一一传阅、观看,大殿的气氛很是热烈。徐生又受了嘉奖,这回更厉害,他被授予“天南名士”的称号——没有实权,不能品秩,就是个受印的虚职,但徐生依旧高兴疯了。


    他差点失态,暴露出不符合仙气的本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出日思夜想的那个字:“臣、臣奉诏……”


    作为挖掘人才的伯乐,梁王殿下自然有赏,不过奖赏在私下进行。


    阳少府转动脑筋,思索以磁石和消石为原料的两样成果,该如何借鉴方士的经验,由单一转为批量生产,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实在是九卿都没有空,为了陇西的旱灾,他们忙得脚打后脑勺。


    解决了凶兆的事,还有旱灾呢,沉甸甸的压在他们的心头。长安运输钱粮,终究有个限度,下辖十五郡的亩产就那么多,拿不出其余的了。


    幸而遭殃的唯有陇西一郡,流民尚能安置,若再现关中大旱,饿殍千里之景……他不敢深想下去,轻叹了一口气.


    圆满完成大王交代的任务,还得了封赏,徐生喜滋滋告退离去。


    刘肥大开眼界,又有保住小命的惊喜,只觉幼弟搜罗的人才无所不能,看得他都心痒痒,思索着回齐国后,要不要请方士进宫鼓捣。


    恰在此时,吕雉转首同他道:“迢迢路远,你也累了,回府先歇一歇,以备今晚的长信宫家宴。”


    刘肥连忙回神,见太后语气温和,越发放下心来:“诺,母后。”


    齐国离长安远,若非即刻动身,加快脚程,不可能今日到达皇宫,吕雉心知肚明。察觉到刘肥的心理,她淡淡地笑了笑:“好了,哀家去后殿一趟。”


    众臣的目光便又放在齐王身上,眨眼间,如约好似的告退。


    很快,前殿只剩兄弟三人。许久未见大哥,刘盈面露笑容,刘肥也觉妥帖,他这皇帝二弟一直礼待于他,继而有些唏嘘,回忆起先帝在的时候。


    他举杯道:“此浆实在不如齐国甘美,改日我将齐浆奉给太后,也请陛下和梁王品尝。”


    刘盈问:“有多甘美?”


    刘肥笑道:“陛下难以想象的甘美。”


    刘越左望望右看看,包子脸微凝,忽然觉得他爱喝的饮品不香了。


    等到一前一后走出殿门,他叫住哼小曲的刘肥:“大兄。”


    没有什么比柳暗花明更心情好的了,何况刘越还是他的间接恩人,刘肥停住小曲:“幼弟。”


    刘越仰起头,眼瞳阳光下泛着金灰,仔细看有些幽冷:“大兄不能对母后不敬。”


    刘肥大吃一惊,好悬回过神来。


    此话竟有质问的味道,他不舒服了一瞬,这世上哪有弟弟如此和哥哥说话的,不由好笑道:“寡人哪有对母后不敬?梁王慎言。”


    刘越扯了扯他的衣袖,叫他低头。


    刘肥不情愿,却还是弯下腰,想着听一听便罢,毕竟天南名士的演示太过精彩。


    刘越附在他耳旁道:“‘长乐失德’的歌谣是站不住脚,传出的地点却不是长安,是齐国。还有对齐王‘有德’的褒扬,大兄不和母后解释,也不和母后认错,还在长信宫说齐国的浆好,实则不敬。”


    “……”刘肥原先不以为然,听着听着,逐渐出了一身冷汗。


    与齐国相的对话浮现耳边,刘肥一个激灵,凶兆与歌谣是假的,攻讦不了长乐宫,这没错,可它出自齐国,这怎么洗?


    太后方才不怪罪,难道是真的不怪罪吗?


    自己的重点这是关注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刘肥慌了,他还在太后的寝居,大夸特夸齐国的浆水,说要献给陛下品尝,既如此,那晚上的家宴……


    “咕咚”一下,刘肥天旋地转,心跳飚到两百八,忽而握住刘越的小手:“幼弟,幼弟,哥哥承你的情,一共两次,哥哥都记住了。”


    刘越脑袋冒出问号。


    他摇了摇头。


    刘越冷酷道:“我只是不想母后生气。”


    刘肥:“……”


    感情他是附带的。刘肥勉强笑道:“世人皆知幼弟对母后的孝心,对父皇亦然,父皇若是看到今天这一幕,定然十分欣慰。”


    临近夜晚,酷暑渐去,长乐宫笼在夕阳美景之中,刘肥穿着极为朴素的衣裳,小心翼翼地进宫。


    梁王读书去了,太后与鲁元长公主未至。因为是家宴,皇帝颇有感慨,见了他道:“家宴不论国礼,论家礼,大兄不如上座。”


    论长幼,齐王最先,鲁元长公主其次,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刘肥差些把持不住,下一秒,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他嗓音微抖:“君臣有序,礼不可废……”


    等吕雉牵着刘越,伴着鲁元长公主与天禄阁读书的诸侯王到来,便见刘肥端正地坐在下首。


    他“噔”地一下拜在地上,眼眶变红:“母后,儿臣不孝,特向母后请罪来了。儿臣愿捐三万石粟豆,派专人送往长安,以资陇西,至于齐境散播谣言的狗东西,要查要杀,儿臣任您处置,不过是母后一句话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三万石粮食,虽不至于破产,也是耗费颇多,刘肥一咬牙,决心献上这个数字。幼弟孝顺,暗示他不要惹母后生气,而朝堂上下正为旱灾烦忧,刘肥悟了,这是要他捐粮的意思。


    刘越一呆,他有提到过粮食吗?


    吕雉眯起眼睛,没有回话。


    刘肥见了这幅模样就怕,尤其是自个作死,白天偏要往死胡同走,要是太后端上毒酒,他能逃到哪儿去?想起回府和门客商议的解决办法,他继续加价:“六万石!”


    “……”一言不合就翻倍,刘越喜欢,他又拉了拉母后的衣袖,想看大兄的潜力在哪里。


    刘肥想要继续开口,却因方才的请罪,嗓音发哑,一时间卡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刘越连忙松开母后的手,往后殿跑去,不一会儿捧着一杯水,递到刘肥跟前。


    他小声催促:“多喝热水。”


    刘肥缓过气来,连忙道谢。


    小手重新拉了拉她,吕雉沉吟,显得眉目更为狭长,刘肥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七万石。”


    这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大限度,齐地虽富,齐王宫却会破产,谁知话音落下,他从幼弟的眼底看见了失望。


    居然没翻倍……


    刘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下一瞬,吕雉亲自扶起他:“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哀家还求什么?来人,侍奉齐王入座。”


    鲁元长公主接过刘肥,笑意盈盈道:“母后,让儿臣扶着大兄,您歇着就好,儿臣不怕累!”


    第99章


    “谢母后。”送粮的事尘埃落定, 刘肥被鲁元长公主扶着,颤颤坐到席间,从没有觉得妹子那么温柔, 那么善解人意过。


    他也知道自己提对了, 陇西大旱, 最缺的是粮, 就算国库有钱, 短时间转化为现粮, 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尽管如此, 那口气还是松不下来,他没有看错幼弟的小失望, 刘肥心痛的同时, 想要咆哮三声。


    七万石, 少吗??


    秋收未至,纵观各个诸侯国, 只有齐国可以拿出那么多,刘越的失望太过分了, 简直在他心口插了一刀, 就算幼弟提点他帮了他, 他也是要和他理论的!


    但他不敢, 太后就在他的跟前。


    哀哀的眼神望来, 刘越立马回望,小口小口地抿着水,用眼神询问大兄干嘛。


    刘肥紧盯他手中的樽, 眉心一跳。


    昨晚做梦梦到一杯毒酒灌进喉咙,刘肥看到酒樽模样的东西就慌,他恍悟过来, 七万石粮食不是捐赠,而是他的买命钱啊。


    刘肥不想咆哮了,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同妹子说话。


    吕雉面带赞许,不知想到什么,瞅了小儿子一眼,齐王的粮,实在来得及时。


    让宫人一一引领燕王、淮南王与临江王入座,她对刘肥道:“歌谣的事,哀家也不曾怪你。你是齐国做主的王,就交给你探查、处置,该罚的罚,该抓的抓,再于郡县张贴布告。”


    这时候,刘肥真真正正地松了气,连忙应是。


    吕雉又道:“对于凶兆的解释,你要记得,不可出现方士炼丹的字眼,要说‘化学家’。”


    刘肥一懵:“化学家?”


    “衍化万物之学,称‘化学’,是你幼弟的提议。”吕雉笑道,“徐名士日后不是方士,而是化学家,哀家也觉得这名字新颖。”


    刘肥表示自己记住了,心里嘀咕,这能不新颖吗?


    梁王连脑袋都是新颖的。


    目光不自觉又转到刘越身上,刘越埋头吃饭,不理他。


    刘肥看着看着,肚子咕噜一声,饿了。随着大铁锅的普及,宫中菜色越发丰富,连带着齐王宫也学起来,端起桌上度数浅淡的黄酒,他忙说:“肥敬母后,敬陛下!”


    刘盈同他举杯。倾听兄长与母亲的交谈,见气氛渐入佳境,他露出温和的笑,注意力却不在政事上,随即微微思索。


    农学,化学……董博士近些日子都不在宫中,他向越儿借的陈买,还需再借一段时日。


    席间一片和乐融融,刘越摸摸肚皮,放下碗筷,用慈爱的眼神盯着两个欠债哥哥:“多吃点,再不吃菜就凉了。”


    多吃点好长壮,日后去了封地,能有足够的力气还债。最近忙着监督徐生,他都差点忘了七哥的软稻,还有八哥的胡椒,实在是罪过。


    刘长张大嘴,刘建左看右看,有些羞赧。他探过头,小声问:“幼弟,家宴不是专门欣赏美人歌舞的吗?”


    刘越觉得刘建的思想极为危险。促进感情的家宴,要什么歌舞,他也探过头,小声地回:“在场的美人只有母后和阿姐,你要欣赏哪一个?”


    刘建触电般地抖了抖,唰一下低头,努力用箸扒饭。刘长原本也有话说,闻言跟着抖了抖,飞速夹起菜,放进嘴巴里。


    燕王刘恢沉默地收回视线,再有半月,他就要和代王一样,前往封地就藩了。连坐拥最富庶封地的大兄都要对太后卑躬,献出齐国的钱粮……他目光微黯,忍不住啃起指甲,离开长安的心情愈发迫切,即便不能带阿娘走,他也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一个罪姬之子,一个命硬丧母,刘长刘建凭什么压在他头上!刘长私底下骄纵,又一身蛮力,曾把宫女鞭打得半死不活,但他和梁王关系好,就像曾经的代王一样,宫人们依旧恭敬相待,给足了他和赵姬礼遇。


    刘建就更是了,丧母爱哭,胆子小的和老鼠一样,依旧活得滋润。刘恢垂下眼,一边听上头说话,慢慢地开始用膳。


    ……


    齐王全须全尾地出了家宴,忍不住盯着刘越的后脑勺看。


    察觉到炽热的视线,刘越扭头,就见留着两撇小胡须的刘肥上前,不经意地提出,想要参观参观幼弟的梁园。


    刘越仰头看他。


    刘肥挤出笑容。


    刘越:“……”


    除了成果不是很突出的炸炉,其余的机密齐王也看不懂,刘越大方应了,看在七万石粮食的份上,准许他去一回。


    听说便宜爹考虑继承人的时候,从来都把长子排除在外,刘越逐渐觉得,除了略微不正统的身份以外,定还有别的原因,今天他明白了。


    刘肥从来没有见过半工业半农耕的庄园。梁园占地大,一副山清水秀的和乐景象,他很快忘记进宫的惊心动魄,也忘记了面对太后的害怕,兴致勃勃地参观工坊,尤其是徐生所当值的炼丹室,恨不能瞧出个窟窿。


    石屋四周密闭,看不到里边的场景,刘肥远远瞧了一会儿,只得遗憾地转身。


    恰在此时,沉闷的一声响动,炼丹室的大门轰然打开。徐掌门仙风道骨,指挥徒弟抱着婴孩大小的物件挪动:“都给我抱牢了!”


    那玉璧模样的物件呈半透明,颜色从上到下,由浅到深,是一种青翠的碧绿。阳光斜照,表皮闪烁着莹莹微光,似有水质流动,说不出的飘逸动人。


    刘肥的眼珠子当即黏在上面,拔不出来了。


    他“呀”了一声,因为太过震撼,已至发出的嗓音失真:“这……这是……”


    刘肥伸出手指,颤啊颤:“如此传世宝物,怎么能草率的搬运?!”


    刘肥疯了,想他齐王宫富庶,珍宝数不胜数,没一个比得上这玉璧,和氏璧刚从山沟沟里挖掘的时候,怕也比不上它块头大,比不上它颜色美!


    这是活生生的神迹。


    刘肥三步并做两步,拉着刘越上前:“慢些,慢些!停!!这块玉卖不卖?”


    最后一句,他问的是刘越。


    刘肥呼吸粗重,早已沉浸在玉璧的美貌之中,脑海模拟了一百种玉璧的使用办法,譬如摆在大殿,又譬如放在床前,顶多弄一小块,制成首饰送给妻妾。如果错过了它,自己吃不好睡不香,很快就会消瘦的!


    他并不是胡乱挥霍的败家子,但为了这块玉,他愿意。没了现钱还有珍宝,不就是变卖财物,有什么好舍不得?


    刘越一愣,同他解释:“不卖,与炼丹有关。”


    刘肥急了,痛心疾首:“这、这怎么能拿来炼丹呢??”


    不等刘越回话,刘肥立马道:“一百万钱。”


    徐掌门的脚步一歪,做搬运活的徒弟差点摔倒。


    刘肥呼吸都快静止了,心率唰唰唰地飙高,反应过来大怒,短须一翘一翘:“寡人早叫你们小心!”


    刘越的呼吸也快静止了,他看看刘肥,又看看玉璧,经历过末世的良心难得不安:“这个价太……”


    “这个价太少了。”刘肥早有准备,这个质地,这个块头堪称无价之宝,一百万果然买不来,“那两百万。”


    刘越:“……”


    刘肥非常有狗大户的气质:“三百万!”


    刘越:“成交。”


    他怕晚答应一秒,价钱又要上涨,良心经受更大的谴责,左右为难间,缓缓呼出一口气。


    方士们已经傻了,眼睁睁看着齐王的侍从接过玉璧,像对待主子一样对待它。刘肥严厉地叮嘱侍从抱好,要是磕了一个角他跟人拼命。


    把诸事安排妥当,他轻咳一声,像占了便宜似的,忙掩住嘴角的笑容,对刘越表示歉意:“幼弟不日生辰,寡人定会送上满意的厚礼。失陪,失陪。”


    刘越:“……”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刘肥得了宝贝,哪里还呆的下去,他美滋滋同刘越道别,匆匆打道回府,欣赏自己买来的无价之宝。


    这块玉璧,七万石粮食都比不上,坐上车辇的时候,刘肥心怦怦跳,摇头啧了一声。


    小屁孩,不懂宝贝的价值,哥哥我也不会告诉你。


    ……


    炼丹室前很是安静,刘越手持刘肥的欠条。上写一次还清,限时三月,运费由齐王承担,末尾还有签字画押。


    慌忙赶来的吕玢也惊呆了。徐掌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翁,捂着心口怯怯地问:“大王,这琉璃,竟是如此的昂贵吗?”


    说来也巧,琉璃是方士们研究炸炉的过程中,不小心做出来的东西,形似玉璧,多为绿色半透明,里头似水一样的成分,是絮状的杂质,目前还没办法剔除。


    无法剔除杂质,就没有运用的价值,经过大王指点,方士们一合计,计划在炸炉的间隙,努力制出更多的琉璃,朝薄而剔透的方向走。


    刘越捧着欠条,努力压平上扬的脸颊:“好像是的。”


    小手解下腰间的布袋,拆开绳索,把欠条珍惜地放进去,他领着人,往炼丹室不远的房屋走。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打开。只见“玉璧”扔了满满一屋,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开门,扬起阵阵无人打扫的烟尘。


    破旧得贼都不愿意光顾,当然,梁园守卫森严,盗贼也进不来。


    刘越陷入沉思,齐王捐了七万石粮还有那么多钱,不知道能不能买得下全部?


    第100章


    刘肥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继续欣赏购来的玉璧。


    梁园里,徐掌门因激动过度,幸福地闪了腰, 被弟子急急抬走。刘越飘忽地望着一屋子琉璃, 叫人关上门, 转身, 表示将会给整个师门发放奖金, 以万计数。


    霎时, 方士们如飞云端, 眼底全是金钱的符号。


    小半年时间过去,指南针与琉璃相继问世, 但寻找稳定的炸炉配方, 依旧任重而道远。目前炼丹室的响声有大有小, 威力却不够,气浪也不足以将人掀翻, 还需要更多的实践与练习。


    又有徐生的成功事例摆在跟前,往日学艺不精的小弟竟然成为朝廷册封的名士, 虽然炸炉失败率高, 但师门上下馋死了, 觉得头一个遇见大王就是不一样。不就是磨针嘛, 他们也会。


    现在好了, 他们居然能给大王赚钱。可恶的墨家人阴阳怪气,说他们在梁园吃白饭搞骗术,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


    你能做工了不起?一块琉璃能卖三百万??做梦!


    当晚, 一个个前方士,现化学家怀揣着兴奋入睡。徐掌门哎哟哎哟地喊疼:“我的腰,我的腰……嘿嘿, 琉璃……”


    刘越不是不知道梁园两大势力的“交锋”,但工坊与炼丹室井水不犯河水,顶多相看两厌,嘲讽几句罢了。有竞争才有进步,才能更好的发展,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哭包四哥最近的来信也这么说。


    四哥在信里写,他创建了两大牧场,钦点了两个负责人,都很年轻很有干劲,都是低微的养牛出身。原本负责马政的代国太仆觉得他在胡闹,对他并不尊重,他就重用衙署的二把手太仆丞,再把先帝册他为代王的诏书背给太仆听,单独觐见的时候多背几遍。


    刘越品读过后:“……”


    原先他还烦恼要怎么回信,刘肥的欠条给了他灵感。腹黑四哥造得起牧场却买不起牛,岂不是绝好的资助对象,他回到长信宫,铺平纸张,暗示着写道:“今有两百万钱,闲钱。”


    因为琉璃管够,他不收半点利息!


    不为什么,大兄从他这里花费巨款,他高兴。


    ……


    等楚王刘交赶到长安,入宫觐见的时候,已是三天后。


    作为太上皇最小的儿子,刘交的性格与刘邦背道而驰,身材高大且有书卷气,最喜钻研诗书。兰陵凶兆闹得沸沸扬扬,没过多久,大侄子强行替他拉走了仇恨,如今最受长安关注的是齐王,而不是他,刘交每每思及此,不知说什么好。


    他担心齐王过不去这道坎,准备腆着脸向太后求情,谁知刘肥活得还挺滋润,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一打听,他捐献了七万石粮,还花重金买了一块宝贝。


    松了口气的同时,刘交不禁生出担忧,怀疑大侄子受刺激太过,以致精神失常。回到楚王府,门客欲言又止,同他道:“大王,齐王都捐献了,您……”


    换句话说,就是引得动荡的罪魁祸首认罪了,从犯总要补上一点罚金,否则哪能讨到好果子吃?


    刘交恍然,是啊,兰陵可是他的地盘。


    想起皇帝侄儿和他说的,井口双龙不是凶兆,而是一种自然现象,楚王三观都颠覆了。沉默良久,翩翩君子感受到了肉疼:“那就……两万石。”


    楚国比不上齐国富裕,这已是极限了。


    君子守诺,刘交很快进了宫。吕雉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神色感慨,对大长秋道:“三弟十年如一日,我倒希望各地的儒生都同他一样。除此之外,哀家也想知道,越儿都对大兄说了什么。”


    话虽如此,她面容含笑,很乐见儿子的小秘密,又问:“越儿在哪?”


    “梁王殿下正在天禄阁,与诸王上大课。”大长秋笑道,“大王喜欢与淮南王,还有临江王坐在一块儿。”


    吕雉点头,温柔叮嘱:“记得往大王腰袋里塞牛肉干,别叫他的袋子空了。”


    大长秋一乐,忙道:“诺。”


    窦漪房候在一旁,向来聪慧的她满头雾水。牛肉干……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


    齐王楚王在京的时候,一封快马加急的奏报,从一个名叫合阳的封地送往长安。


    里头记载的突发消息,对于老刘家许是大事,而对于皇家,这件事不值一提。先帝的二哥,前前任代王——现任合阳侯刘喜,病逝于封地的府宅,据说合阳侯弥留之际,心底抑郁依旧挥散不去。


    合阳侯刘喜也是吴王刘濞的生父,在他时任代王的时候,曾做出一件震惊大汉的操作,匈奴兵临城下,刘喜弃国而逃。


    宗室的脸都被刘喜丢尽,刘邦接到战报的时候,鼻子都气歪了,把桌子拍得梆梆响。


    他把刘喜封在与匈奴接壤的第一线,是想着锻炼二哥,哪知锻炼着锻炼着,人逃了!


    刘喜按律死罪,然而刘邦到底捏着鼻子,降王为侯,丢他去了封地养老。已经有快十年了,他的儿子封了吴王,刘喜依旧被限制在合阳境内,做手无大权的富家翁,如今终于熬不住,长眠于地下。


    身在长安的老臣,全都知道合阳侯的辉煌过往。弃国而逃叫人不齿,故而奏报传来,他们保持安静,在太后商议葬仪的时候,附和着说好好好,就按彻侯礼下葬。


    实则他们觉得,刘喜连彻侯礼都配不上,要不是有个好身份,早八百年前就被砍了。


    刘喜的葬礼很快略过,而在遥远的吴国,掀起了不平静的波澜。


    吴王刘濞年不到二十五,英姿勃发,浑身充满青年意气,是先帝都夸赞过的文武双全。辟阳侯审食其的车架刚刚进入吴国,他便着人去请,安排好妥帖的吃住,却并不以金钱贿赂,而是豪爽相待,把臂同游。


    父亲刘喜的噩耗传来,刘濞垂下眼,有一瞬间失态,又很快掩饰住,低落地对审食其道:“寡人这就给长安修书一封,请求动身,为父吊唁送行,还望太后、陛下准许。”


    审食其被招待得极为舒适,便安慰他:“合阳侯年过六十,实是喜丧,还望吴王殿下节哀。”


    刘濞勉强笑笑,转过身,眺望长安的方向。


    他英武的面孔有一瞬间冷沉。犹记得先帝封他为王的时候,召他到榻前,说朕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有反骨,是个极不好的面相。


    他吓得冷汗直流,跪在地上连说不敢,先帝眯着眼,瞧他好一会儿,才道:“去了吴地,于政事要勤勉,于百姓要关怀。”仿佛说的那个梦不存在,继而同他谈笑起来。


    刘濞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午后。若非来到吴国,这个长安忽视的不毛之地,他也不会发现成片的矿山与盐场。


    裸露在地上的铜矿,恰巧被他的车辇压过,刘濞震惊过后,对天命之说深信不疑。此乃上天指示,不是天命是什么?


    政事勤勉,关怀百姓,他发誓要做到,还要做得尽善尽美,远比长安的天子贤明。


    贤明的首要条件便是孝,他闭上眼,发出一道呜咽的哭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