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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81章
董博士出糗的小插曲, 最终由皇帝亲自搀扶宣告结束。
谁也没有发现刘越呆愣之下干的“坏事”,他猛地回神,蹲下身, 拉住董安国的衣袖, 看着可心虚可严肃:“董公还好吗?要不要请太医令来瞧瞧?”
董安国黝黑的面庞充当了保护色。尾椎骨隐隐作痛, 品一品, 还有耐造的空间, 他慌忙道:“草民……臣, 臣无恙, 多谢陛下与大王关怀。”
紧张的陈买呼出一口气。
刘越也呼出一口气,把小手背在身后, 不让别人瞧见罪魁祸“手”。
以后要三思而后行, 不就是在殿门口种地吗?凭着愧疚之心, 梁王殿下赞同母后的决议,离去的时候踮起脚, 拍了拍陈买的手臂:“好好干。”
他要去解答四哥的疑难了。
陈买:“……”
陈买不知为何有些感动,自从成为长安的大红人, 他的生活再回不去从前, 父亲也变得特别奇怪, 想骂他又想夸他。太后给予这样的恩典, 他高兴又感激, 梁王殿下的话,就像一颗踏实的定心丸,定在了他的心上。
他听话地点点头:“嗯。”
因为上头催促, 不到三天,新出炉的农家博士就上任了。
毫不夸张地说,董安国成为博士, 奉旨在长信宫荒地种田,比墨家子弟入驻梁园的震动还大。
墨家人总比农家人多吧,也没见得谁被封为博士,何况博士是那么好当的吗?天禄阁总共四十名额,谁不是经过举荐、入京、考查等程序,最后脱颖而出,才能被陛下征召?博士虽秩比六百石,但他受尊敬,新年进贺的时候能和两千石的重臣并列,何况还能直面天子。
如今农家一颗独苗苗,莫名其妙入了两宫的眼。董安国是谁?乡间小民而已!连法家都酸了,反对的声浪比比皆是,不乏有被托说情的彻侯进宫,想要探听陛下与太后的口风。
然而无一例外,他们皆是心服口服地告退。
慢慢的,有小道消息流传,说董公被召为博士,与南阳的粟种有关。
这下,市井之中朝堂之上,议论的声音偃旗息鼓。
南阳如今是臣民的不能提,不可说,两宫提着心关注呢,就盼能够抹平伤痛,转移汹涌的民情,要是董安国能够做到让各郡亩产均三石,博士算什么?封关内侯都行。
外边的议论平息,各大学派却不平静。
在讲究刑德并举,与民生息的当下,黄老学派反而是最为包容的一派,只要不越到他们头上,不损害他们的根本利益,诸子百家兴衰还是分合,他们不插手。天禄阁四十博士,黄老占了三十,董安国的事,讨论一番就过去了,作为太后、曹丞相等重臣最信赖的学说,他们底气足。
别看梁王殿下身边跟着儒法小童,天禄阁教授的师傅,还是黄老学派最多!
另一边,刚被削掉三个博士官的儒门“轰”地一声,炸了个翻天覆地。
南阳的惨剧,已是一番毁灭性打击。无数子弟弃儒而去,从南方郡国蔓延到北方,不乏有人骂道:“吾耻与公孙为伍!”人高马大的青年吐了口唾沫,他们呼朋唤友,翻山越岭找去淮南的公孙氏本家,逮住穿着富贵的男丁动武,被抓之后,没几天又被放出来,只交了罚金,因为当地的百姓踊跃求情。
这些消息一一汇总,身在长安的儒家大贤神色惨绿。
“此诚危难存亡之秋也。”叔孙通长叹,“长此下去,莫说兴盛,诸位难道想要陛下比先帝更厌恶儒吗?通前日在长安道边偶遇方士,还有自称纵横弟子的人,如一潭死水的百家,竟是有复苏之兆。而今,农家一举占据博士,日日伴君身侧,墨家……墨家许久没有大动静,可他们占据着梁王的庄园啊。”
叫他说,就该把鲁儒踢出儒籍,与之观念相仿的也踢出去,进行东拼西凑思想大改造,改成上位者喜欢的模样,叔孙通认真道:“众位师叔以为如何?”
师叔们:“……”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有人当场昏厥,会议不得不停止。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叔孙通,垫付了请大夫的医药费,孤独地回到了奉常府。半晌他气道:“把草纸送给我那晕过去的师叔,送五十沓!!”.
月前,李三耕随着天使回到南阳,却没有找到他的女儿。据知情的罪吏交代,李家女长相太过出色,他们也有印象,但她被改了俗名,送往郡守府,到如今已有两年,他们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
改了俗名,又不见了人,基本上代表寻不到了。
因为太后吩咐,要帮李三耕找人,中尉不敢欺瞒,将消息快马传入长安。刘越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皇兄抱着他,闭着眼,嘴唇有些颤抖。
许久刘盈道:“朕信任的贤臣,实是佞臣,朕欣喜的大治,一开始就是假的。若没有董公,朕不知如何面对南阳百姓,越儿,为什么公孙师口口声声说礼,拼死维护我这个储君,却是到了如今这般的地步呢?”
董安国的出现叫他欣喜,甚至是狂喜,可刘盈不觉得这是褒奖,而是上天的仁慈。这些天,他不再开筵听讲,甚至不再翻阅儒经,南阳诸事如同扎进心中的一根刺,越陷越深,而李三耕女儿的消息,叫他重新忆起这根刺,心口都泛着疼。
刘越窝在他的怀中,衬着冬天的厚衣裳,如同一个小圆球。
他顿觉不妙,哥哥是不是都把事情憋在心里,埋怨起了自己?
他仰起包子脸道:“皇兄想一想叔孙奉常,奉常懂礼,却没有被礼束缚。太傅和我说,很多儒生都很能打,守序守礼,嫉恶如仇,而钱武公孙易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而已。”
说罢,刘越憋了憋,冒着被打的风险小声道:“父皇在时没有发现,母后也被瞒住了,还有丞相他们……”所以不怪皇兄,要怪的是杀千刀的奸臣。
满腔苦闷散去一些,突兀地冒出丝丝欢喜,刘盈心想,越儿聪慧,在读书一道亦有天分。
听到最后他一愣,慌忙捂住幼弟的嘴:“后面这话只许和哥哥说!”
刘越把头点成了拨浪鼓:“唔唔唔。”
幸而近侍都被遣散,内殿唯有兄弟二人,刘盈松了口气,越儿的小屁股算是保住了。
不多时,宦者在外边小声通报,说太后请陛下和大王去长信宫。
吕雉一见他们,笑道:“辟阳侯又给哀家回了信,要把钱武送他的黄金全都献给哀家,美人想回家的,都送她们归家。其中有个本名李月的良家女,年十六,家在南阳,爹叫李三耕,正是郡守府做主献给审食其的美人。”
李月?李三耕?
刘盈牵着刘越的手一松,随即欣喜道:“母后……”
刘越的眼睛也亮了。
吕雉颔首:“我已派人秘密护她回去,只说是逃回南阳,也好叫他们父女团聚。”
审食其哪里料得到他刚离开,南阳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毕竟整整一箱黄金,他怕钱武入京审讯的时候供出了他!这时候上表忠心,也是请求太后庇护的意思,若是太后不帮他瞒着,一顶勾结的大帽子扣下来怎么办?
吕雉自然明白他的小心思。揭发的功劳,替李三耕寻女的功劳毕竟实打实,此时邀皇帝前来,也是知会他一声,审食其秘密巡游郡国的事情,可不能透露出去了。
见刘盈答应下来,她道:“辟阳侯说,美人堆里还有一个伺候人的小丫头,不过十岁上下,不愿意归家。她爹堕河而死,娘跟着饿死了,兄弟被拐,乡里也养不起她,哭着扒着审食其不放,叫他头疼。”
刘盈皱起眉,低声问:“她也是南阳郡人?”
吕雉轻叹一声:“清河郡人。为找兄弟,主动求着给人做工,辗转去到了南阳郡。”
刘盈沉默下来。
原先属于赵地的清河郡离南阳极远,到了这个地步,还归什么家?
这话叫人听着沉甸甸的。刘越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为何,竟看懂了皇兄的怜悯,以为母后对此事上了心,他举手道:“母后,长安往来的消息多,可以让她住进梁园。”
吕雉温柔地摸摸他的脸蛋:“母后也是这样想的,让辟阳侯遣人送她到长安,哀家先见一见。”
前些日子,留侯送来一张纸条,上写一个“仁”字。
她恍然发觉,越儿除了苏缓,似是头一次遇见李三耕这样的百姓。恰好审食其来了信,吕雉想,她的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丫头,能教梁王宫廷没有的东西,若那丫头品性好,从今往后就留在宫中吧。
……
辟阳侯送人进京的这一天,刘越练完武,和近在咫尺的董公师徒打招呼,继而捎上四个小包子,乘车去往梁园。
行车间,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
他询问吕禄,吕禄茫然:“有吗?”
刘越努力回想,却没有想起来,于是把它抛到了脑后。见大王到来,墨者们都很高兴,由苏缓领头,带他参观焕然一新的庄园,还有焕然一新的炼炉。
望着明显变异了的炼铁炉,刘越有些呆,他记得采买的时候,吕玢呈给他的图纸不长这样!
苏缓的手臂已经变得均匀许多,晒得黑黑的肌肤满是坚毅,认真给大王解释:“里边的容量扩大了,能烧更多的生铁,也能打更多的斧头和农具。”
刘越往远方眺望,发现山林仍旧郁郁葱葱,再望望连成一片的小院,还差最后几个屋子就能建成,不由踮起脚,拍拍苏缓的肩:“好好干。”
又指指笑呵呵的梁园令:“缺钱了找他。”
苏缓重重点头。
掏出哭包四哥送来的简易舆图,刘越死马当活马医,问起了梁园中的墨者。哪知还真有人农耕之余养过鸡鸭牛,但那也是单门单户的养殖,哪有承包过一整片土地?
刘越苦思片刻,把所有标记的圆圈都圈了起来。
梁园令吕玢悄悄探去,嘴角一抽,提议道:“大王何不问询太仆?太仆负责马政,蓄马与养牛虽是两件事,臣却觉得有同工之妙。”
太仆夏侯婴?刘越灵光一闪,回头看吕玢,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还有少府,少府养着母后和皇兄的牛,同样可以前去讨教!
吕玢喜滋滋地获得了一根牛肉干的奖赏,并且不用还债,他转过身,见无人看他,赶忙咬了一口。
真香。
回到宫中,刘越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姑娘。
身穿布衣,手脚细瘦得不成样,像和苏缓差不多大小的年纪,浑身发着抖。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害怕,她跪在大汉最有权势的女人面前,强撑着不露怯,用刚刚苦学的关中话问:“太后陛下真的能帮奴婢找回兄弟吗?”
若在正式的国书之中,臣子要称太后为“陛下”,只不过不常用而已。小姑娘为窦氏,排行第三,自称窦三娘,吕雉见到她的第一眼,想起了还在沛县之时,刘邦不着家的苦日子。
她轻轻点头,笑道:“哀家赐你漪房的名讳,怎么样?”
窦三娘欢喜地磕头:“谢太后陛下!”
第82章
刘越站在殿外, 觉得窦漪房有亿点点耳熟。
不是名字耳熟,是姓氏,不过这世上姓窦的多了去了, 清河郡人也多了去了, 梁王殿下抛开一丝代表直觉的疑惑, 甜甜地唤:“母后。”
吕雉一抬眼, 笑得更为柔和, 朝他招手:“进来。”
窦三娘牢牢记得路上学的宫廷礼仪, 绝不回头看, 不多时,一个身穿皂色外袍, 腰间佩着短剑的漂亮孩童来到她的面前, 步伐利落, 唯独被冬裳和束腰勒出的小肚子有些鼓。
一路上,辟阳侯的管家早就告诉她, 宫里都有哪些贵人,宫里当差最忌讳什么, 等等等等。她努力记下, 得知了梁王殿下是最受宠的殿下, 没有之一, 太后和天子都宠爱他,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梁王殿下吗?
殿下长得可真好。
目光从胖儿子身上移开,吕雉见她还跪着,便道:“快起。”
太后的和蔼冲淡了她的害怕, 窦三娘抑制住激动,站起身来,低着头。
吕雉又道:“你一个小丫头, 何必那么谨慎,抬起眼看着我。”
窦三娘紧握的手一松,小心翼翼地抬头,终于得见太后的全貌。不过一身寻常打扮,发髻不见一根金钗,威肃,雍容,朝她微微地笑。
她一下子被“迷”住了。
吕雉笑着对大长秋道:“带她下去好好洗洗,吃一顿饱饭,那些礼仪找个人教她。漪房聪慧,很快就能学明白,哀家可不会看走眼。”
大长秋自从吕雉当上汉王的王后,就开始侍奉她,第一任丈夫死于战场,第二任丈夫死于咳疾,她便没有再嫁,膝下也没有儿女。故而不论陛下,鲁元公主还是梁王,她都当做自己的孩子那般,特别是自小看着长大的梁王。
如今的长信宫忽然来了一个小丫头,还是瘦骨嶙峋的美人胚子,她一下子有些怜爱,应诺下来。
隐约知道太后留她的意图,大长秋牵起窦三娘的手,一路向外行去,那模样,完全看不出长乐宫的宫人对她又敬又怕。
窦三娘只觉牵着她的手分外温暖,小心地问:“从今往后,我就留在太后陛下身边伺候了吗?”
大长秋点头,笑着说:“平日的时候称太后就好,宣室殿的天子才要叫陛下呢。”
窦三娘牢记于心,不禁有些雀跃:“奴婢明白了。”
……
眼见大长秋牵着窦漪房远去,刘越有些呆,她不是要住梁园吗?
窦氏,清河郡,母后身边的宫女,一道灵光划过脑袋瓜,刘越想起来了,日后她将前往代地做家人子,与哭包四哥谱写一段传奇故事!
不过母后已经不再要把嫣儿嫁给大舅,这些都已经说不准啦。
刘越一边思索,一边歪到母后怀里,让她抱着当暖手宝,头顶的小圆髻扫得吕雉下巴发痒。吕雉笑盈盈地捏了捏,评估道:“今天扎得比昨天胖。”
胖?刘越伸手去捏,眨巴眨巴眼:“这是彭师傅给我扎的……”
“!”一不小心说漏了,刘越唰地闭嘴。
吕雉却是听到了所有。
她捏小圆髻的幅度都慢了下来:“彭师傅?彭越会梳头?”
一连两个问句体现出太后的震惊与不平静,刘越试图萌混过关,很快宣告失败,耷拉着脸道:“昨天是韩师傅扎的。”
吕雉:“……”
吕雉许久没说话,半晌,面色复杂地道:“苦了他们了。”
这话刘越就不同意了。
明明苦的是他,韩师傅和彭师傅听说了丞相之位打赌的事,也来了兴趣,于是两人用枪法赌,赌他一个招式多少时间能练成功,把第二天的发髻当做彩头,谁赢了谁来扎。绝大部分都是韩师傅赢,今天……是因为彭师傅遇到了狗屎运。
怪他,不该把什么事都分享给他们听。梁王殿下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同时代表广大百姓,撤去萧延经济天才的名号,把他当做和张不疑……
等等。
刘越忽然直起了身。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遗忘的东西是什么了。张侍中去少府做造纸技术指导,已经有数月,可能因为忙碌,一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而他,也好像忘记了这回事。
刘越:“…………”
吕禄的脑袋瓜子果真是个摆设。
思及哭包四哥畜牧的问题,刘越决心先去少府衙署,再去一趟上林苑。他怀揣着淡淡的愧疚之心,扒拉着吕雉的衣袖:“母后,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张侍中了。”
听懂了他的暗示,吕雉点点刘越的鼻子:“这才刚从梁园回来,又惦记着去上林苑,就不能并成一趟走么?”
刘越心虚,包子脸不自觉地变正经:“冬天长膘,我要减肥。”
吕雉:“……”
吕雉失笑,揉揉他的肚皮:“什么理由都想出来了。减什么肥?吃完饭,先睡一觉再去,要是姐姐知道你要减肥,立马就杀来长信宫了。”
鲁元长公主最喜欢看刘越吃饭,每每他吃得少了几口,就关心得不得了,连带着自家儿子张偃变得圆滚滚、胖嘟嘟,若张嫣是个男孩儿,同样逃不过母亲的催饭。
听到“吃饭”两个字,刘越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继续扒拉母后的衣袖:“不要告诉姐姐。”
“好,不告诉。”吕雉起身,扶好摇摇晃晃的儿子,“你听听,肚子都开始叫了。今天是放有花椒的小鸡炖蘑菇,你哥哥那里一份,你一份。”
刘越吸吸肚子,飞流直下三千尺,牵起母后就往外走.
上林苑占据了广阔的用地,少府负责的地块同样泾渭分明。
张不疑戴了一顶笠帽,站在新出炉的八号纸坊里头,上上下下地观察,分明是一个少年,仿佛有了千钧的气势。
负责的官吏提心吊胆,管事们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张侍中苛刻、不,严谨求真的态度,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每个纸坊的管事心头。
这里不合格,重造;那里不合格,再打,譬如向两宫提供白纸的作坊,生产出的每一张纸,务必要上下平齐,纸张平整,不能有半点污渍,否则责任到人,唯有一个后果,罚钱。
当然,做得好有奖赏,梁王殿下拨给的资金很足够。至于罚钱,并不是需要百分百的成功率,而是每一百张,若超过三十张不合格,就需要张侍中亲自到场,询问理由。
是的,张侍中建议在纸坊实施签名制,对于每一张不合格的纸是谁负责,他心里门清!
有管事叫苦不迭,侍中官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极为和睦,极为地好说话,浑身上下充斥着积极的少年气,虽然态度同样严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越发严格,听说曲逆侯世子奉旨种田的那一天,他的背影竟显出几分孤独。
可把管事给吓惨了。
忽然听闻有人唤他,张不疑收回检查的目光,扭头问:“什么事?”
“少府令陪同梁王殿下来了!”
第83章
八号纸坊的管事和工匠们, 亲眼见到了奇迹的发生。
侍中官一愣,转过身就往外走,背影仿佛透着雀跃, 再不见严格的魔鬼之相!
他们瞠目结舌, 揉揉眼睛再看, 侍中官已经不见了人影。
那厢, 刘越怀揣着小心虚, 看到一个戴笠帽的少年朝他走来。他拔高了, 也成熟了, 高兴地向他们行礼,叫了一声“大王”。
见他仿佛有千万句话要说, 刘越准备先声夺人。
他踮起脚, 拍拍张不疑的手臂, 用软软的语调开口:“张侍中辛苦了。”
张不疑浑身一震,霎时抛开对陈买的疑问, 整个人春暖花开起来:“不辛苦。”
“……”头一次看到梁王与留侯世子是如何相处的,少府令也是一震。
张侍中早早入了太后和陛下的眼, 是个前途远大的少年人, 前来纸坊指点督造, 实在是少府占便宜, 故而他给下面发话, 说造纸一应听从侍中的要求,万不可阳奉阴违。不久前,他还听说张侍中性情严厉不爱言笑, 难不成都是编造??
那厢,张不疑已是积极道:“大王和阳公难得前来,要不要看看臣督工的纸坊?再有两间, 原定的十座纸坊就造成了,日产一百石草纸,二十石白纸。”
少府令名阳城延,封梧侯,平日里主持长安城的修建工作,闻言,被这数量吓了一跳。
短短几个月,纸坊的规模就发展到这般地步了吗?
按理,梁王殿下想要参观纸坊,再问问养牛的事儿,让负责的官员随行即可,少府令却是放下手中的事务亲自前来。
他看向专门负责此事的官吏,官吏皆是感慨钦佩,证实侍中官没有虚报。撇开张不疑的世子身份,他如今才十四上下,还有惭愧者觉得自己白长了那么多岁,却不知什么签字制度,赏罚制度,而今工匠管事的积极性都提高了!
刘越也吓了一跳。
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卷卷卷的张侍中。
一百石等于一千二百斤,这还是一天的量,可想而知纸坊的规模有多庞大。造纸原材料不贵,只要前期的准备到位了,只需耗费运输费和人工费,按每捆草纸卖三钱、白纸卖二十钱的价格来算,少府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可以支撑宫廷所需,还有一成流入梁王殿下的小金库。
要在所有的大汉疆域规定纸张同价,这不现实,十年二十年内,只要能在中央垂直管辖的十五郡推行开来,百姓就能真正享受到纸张的便利。这几个月来,长安陆续下派工匠,前往各个诸侯国传授造纸之术。虽然诸侯国国力不一,也比不过少府的高效,但中央各郡都这么做了,各地诸侯王哪里敢定价得太离谱?
有皇太后看着呢,太后可是明确了,此物面向百姓售卖。
一行人兴致勃勃地逛纸坊,因为新颖的签字和赏罚制度,张不疑受到了少府令高度的赞扬,阳少府觉得这制度好,叫左右记录下来,回头商议一番能不能运用到其他的署里。
看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刘越幽幽地望了眼张不疑,预感到自己的名声将会越发响亮。
……算啦,谁叫他几个月没来探望,这点小问题就两相抵消了,穿得圆滚滚的梁王大度地想。
参观完了纸坊,听说大王要往牛栏去,张不疑很是自觉地跟上。
身后的官吏面面相觑,阳少府压低声音,问副手:“不是说张侍中不爱言笑,为人严厉,是和留侯完全不同的性子么?”
副手少府丞:“……”
下官也不知道啊。
上林苑搭筑的牛栏在西边,离纸坊不是很远,刘越摸摸荷包里的牛肉干,吸吸肚子,又望了望牛栏,摊开哭包四哥的舆图给负责人看。
他们谁也没有提出疑问,梁王为什么要在代地选牛场。看管这块土地的官吏恰有一位出身代地,二十出头的模样,对风土人情也很是了解,仔细地看了看,恭敬道:“回大王,这里头标注的圆,都是地势平坦之处,臣记忆的水源下游……”
养牛的地方需要干净,阳光充足,最好离草场和水源近,小吏详细给刘越解释,最后不顾上司使的眼色,耿直道,标出来的每一个地点都适合。
上司一怒,眼前又是一黑,梁王殿下不耻下问,就是想听这样的回答吗?!
刘越恍然大悟,原来四哥已经研究好了地址,准备依照他的喜好选。见那官吏口齿清晰,肌肉鼓鼓囊囊,反倒像一个武人,他背着手,仰头问:“卿叫什么名字?”
“臣冯唐,祖地为赵,自父始迁至代地。”冯唐长长地作揖。
和窦漪房一样,刘越觉得冯唐有点耳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
回忆韩师傅和他说过,善使□□的人手臂长力气大,刘越又问冯唐,是不是善使□□。
冯唐挥散不可置信的情绪,欣喜道:“大王慧眼!臣用力能拉十石弓。”
眼见挑选牛场变成了询问武艺,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一个能拉十石弓的青年勇士,不去军中实在可惜,少府令不禁起了惜才之心,道:“冯唐啊,过几日南军有个材官选拔,吾愿举荐你前去,你看如何?”
材官就是使用弩机的军官,是南军常设,待遇比冯唐如今的文职高上一截。
见冯唐激动地谢恩,少府令点了点头,喜滋滋地想,瞧他反应多快。眼见梁王殿下欣赏此人,这时候结个善缘,指不定冯唐有大造化呢?
梁王作为太后和陛下共同的宝贝疙瘩,曲逆侯陈平就是走对了路,越发得到倚重了。
他没适龄的儿子做伴读,肚子也没啥墨水,长安城修建完以后,他要怎么办?阳少府自我琢磨着,就是要在这些小细节里下手,让少府令的位置保留得为长久。
……
刘越回到长信宫,把所见所闻和母后复述了一遍,吕雉同样惊讶纸张的产量,随即笑道:“越儿果真笼了个大才来。”
若非张不疑太过年轻,侍中之外的正经官职,定要给他套上一个。
至于冯唐,太后决定暗中留意留意。见刘越耷拉着脸蛋,喜悦所剩无几的样子,吕雉道:“怎么了?几个月不去看张侍中,他难不成还怪你了?”
刘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吕雉问不出来也就不问了,心知胖儿子也有秘密的烦恼,笑着让人带他回寝殿更衣,一边吩咐宦者道:“请皇帝过来,就说哀家要同他商议挟书律。”
秦始皇听从丞相李斯的建议颁布挟书律,下令“禁止儒生以古非今,民间有私藏《诗》《书》和百家书籍者族诛”[1],汉承秦制,也继承了这一条律法。百家的凋零,和挟书律不无关系,然而自刘邦始,君臣心照不宣地打哑谜——萧何张良还没封侯的时候,谁的家中没有一点私藏?
刘邦还在萧何家里把一些典籍背得滚瓜烂熟呢。
董安国献上《农经》,若要较真起来,岂不是也犯了挟书律,需要诛族。早在先帝在时,吕雉便生了废除挟书律的念头,等到纸张出现,念头越发加深;而今纸张的产量,叫吕雉彻底下定了决心。
等南阳诸事告一段落……
她微微一笑,笑容柔和,托越儿的福,也该有大动作了.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每到寒冬,单于庭都会搬迁到温暖的南方。寒冬过去,渐渐来到初春,大汉送往匈奴的粮食和布匹被单于庭接收下来,南方邻居换了新帝的事,也终于传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收下粮食布匹的第二天,单于庭派出使臣,打着新帝登基、单于与大汉依旧友好的旗号,一路往长安行去。
云中郡的快马奔驰到未央宫,百官一片哗然。先帝在时,与冒顿签订过友好合约,匈奴夷狄这是要干什么?!
南阳郡的新郡守前日上任,正是作为计相,被委以重任的北平侯张苍。钱武等罪臣刚被处以车裂,南阳局势未歇,若边关燃起烽火,大汉可就真是内忧外患了!
大朝会上,吕雉坐在刘盈身侧,将百官的反应尽收眼底。有握紧拳头的,有呼吸粗重的,特别是身着绛服的将军们,一个一个都坐不住了。
想起先帝在平城受的辱,还是陈平出谋,贿赂匈奴阏氏才得以脱逃,刘盈渐渐抿紧了嘴唇,喉头像灌入了铅水,如何也说不出话。
“来就来。”吕雉扫视一圈,平静道,“着典客接待来使,务必要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来,平平安安地回。”
“平平安安”四个字,太后加了重音。
大殿寂静一瞬,百官哗啦啦地下拜:“臣等奉诏!”
后花园的檐亭里,鲁元长公主拉着吕英谈天,张嫣卷着衣袖,和宫人一起踢简易的毽子。
张嫣踢了一会儿,擦擦汗,跑到母亲面前:“小舅舅去哪了?我要小舅舅陪我踢。”
鲁元笑道:“你小舅舅沉迷看人种田,正蹲在长信宫外头呢,八匹马也拉不回。”
张嫣想了想,小声问:“是曲逆侯世子吗?”
鲁元给女儿擦脸:“你怎么知道?”
张嫣羞赧道:“今天董公不在,我问世子为什么小舅舅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说,梁王殿下见了他就觉安宁,他亦然。”
鲁元长公主:“…………”
张嫣补充:“这是小舅舅夸赞曲逆侯世子的原话。”
第84章
吕英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见到一个人觉得安宁?”
鲁元无言以对,片刻开口:“许是越儿太过聪慧,脑瓜子里想些什么, 我们听不懂。”
吕英赞同道:“表姐说的是。”又看向张嫣:“嫣儿不如也去和小舅舅玩?”
张嫣懂事地说:“小舅舅有正事, 下回再找他踢。”
说罢, 提着裙摆跑远了。吕英看着她的背影, 眉眼都笑弯了, 鲁元也笑, 片刻, 压低声音问她:“陛下这些天待你如何?”
吕英带着英气的脸“轰”一下红了。
她轻声道:“陛下待我很好,时不时送来吃食, 还叫少府专为我备好衣裳, 走私库的花销。”
鲁元听得惊喜起来, 吕英又说:“都是出于对表妹的心思……”她的声音渐低,“陛下召我面见, 从没有叫我行礼,同我说起父亲的时候, 我的眼圈红了, 他的眼圈也红了, 过后又赏下很多东西。”
鲁元长公主万万没有料到是这样。
听吕英说起吕泽, 鲁元鼻尖一酸, 不期然回想起幼时大舅抱她的一幕幕,半晌道:“……出于对表妹的心思也好。陛下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他还没开窍呢, 咱们不着急。”
吕英红着面颊,爽朗点头:“我听表姐的。”
不多时,一个身穿粉衫, 年纪不过十岁的小宫女往快步后花园走,望见檐亭里的二人眼睛一亮,行了一个标致的礼:“长公主,吕姑娘,到了用膳的时辰,太后叫奴婢来寻你们。”
“漪房今天穿的比昨天好看。”鲁元长公主拉吕英起身,笑着说,“母后是不是喜欢上了让你跑腿儿?大长秋竟也舍得,叫我说,都是那些个宦者偷懒。”
窦漪房抿起嘴,养得丰润的脸蛋挤出笑涡:“太后这是锻炼奴婢,大人可高兴了,叫奴婢一定要好好干。”
汉初时候,大人都是晚辈对亲近长辈的称呼,一般唯有对着父母。窦三娘刚来长信宫时,出于怜爱,大长秋亲自教导她礼仪,教着教着发现她极为聪敏,时间一久,便真心对待起这个丫头。窦三娘更是把她当做母亲看待,在太后的默许下,搬进了大长秋的房里居住。
长信宫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年纪这么小的宫女,加上太后御下极严,窦三娘感受到的几乎都是善意,可一出宫门就不一样了,她小心谨慎,默默地将皇宫百态收入眼底。
吕英关怀道:“漪房的兄弟有下落了吗?”
窦三娘目光一黯,很快扬起振奋的笑:“还没有,大汉的疆域太广,不知道我兄弟在哪里做工,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
通知完长公主一行,窦漪房拐了个弯,去通知梁王殿下和曲逆侯世子。
小姑娘边走边思索,大人说,太后想让她教大王不一样的东西,什么是不一样的东西呢?
两个月过去,长信宫前的荒地已经不再是荒地,横陈其中的杂草已经融进了土里。气候转暖,春耕即将到来,刘越和陈买排排蹲,远远望去分外和谐。
陈买道:“老师告诉我,他想试试种出不一样的粟种,也要等来年了。混种耗费的时间太长,如果南阳良种在长安能有三石的收获,那该是多好的事。”
刘越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维飘散到吃饭上去:“气候不同,不一定能种出相同的效果。”
陈买赞同地点头。
两人之间散发着安宁的气息。
见到曲逆侯世子就是踏实,梁王殿下不禁发散思维,短暂脱离咸鱼的行列,以外行人的眼界陷入思索,如何帮助董公师徒实现各地亩产均三石的梦想——若要粮食增产,除了谷种,改进土壤有没有用?
末世的土地带有毒性,种出来的东西都带着毒,留下的净土很少很少,刘越打了个哆嗦,把前世的记忆赶出脑袋。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不禁问道:“董公耕种的时候,有没有用过肥料?”
陈买的眼睛微亮:“用的,老师从别家的厩里挑来粪,晾几天再用,实在不行用草木燃烧后的灰,毕竟厩粪不是常有。”
刘越挠挠圆脸,有了疑问:“为什么要晾几天再用?”
陈买陷入迷茫,他也不知道……
便听梁王小声地感慨:“好像有点单一,不够仪式感。”和后世记载的花里胡哨的化肥,什么氮元素钾元素比,就是茅屋和木屋的区别。
算啦,还是做一条认真读书的咸鱼好了。
陈买点点头。默默记下大王的话,又默默想了许久,大概想明白了仪式感是什么东西,忽然间,有什么明悟在心里闪过——他腿一麻,一屁股跌坐在了田里,连带着刘越也跌了下去,久违地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刘越:“……”
就在这时,窦三娘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大王,世子,到用膳的时辰了,太后叫奴婢传话……”
她头一次卡了壳,望着梁王殿下肚皮朝天的一幕,倒吸一口凉气。
陈买连忙起身,一把将刘越牌萝卜拔了起来,拍他身上的土,再拍自己的:“大王,臣得罪了。”
刘越大度地原谅了他,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菜?
去往膳室的路上,陈买没有说话。窦三娘早已习惯他的闷葫芦,忽听大王小声问她:“你有没有下过耕地?”
有的,窦三娘小声地回:“爹娘还在的时候,奴婢帮着他们种粟,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收成不好,我和两个兄弟守着仓库咽口水,实在饿得慌,就跟爹娘说把我卖出去,能少一口人分吃。”
不为别的,就因为男丁力气大,长大了可以帮爹娘耕地,所以哥哥和弟弟不能卖。也因为这个,乡里被拐的几乎都是男孩,爹娘死后,她的弟弟找不到了,哥哥为了寻他,也离开家……
“饿得慌”三个字,触动了梁王殿下的心弦,因为他见过窦漪房刚来长信宫的样子。
刘越皱起小眉头,他最听不得人饿得慌,仿佛肚子都变得难受。
可窦漪房的性质和哭包四哥不一样,他伸向迷你斩白蛇剑的小手很快松开,摸摸肚皮,它开始咕咕叫了。
竟是陈买率先开了口。陈买回过神,认真道:“漪房会找到兄弟的,农田收成不好,也只会是一时。”
小姑娘的面庞完全不见伤感,笑着点点头:“嗯!”
……
有鲁元长公主和张嫣在,今天的中饭很是热闹。心无旁骛地吃完饭,刘越呼呼睡了一个时辰,怀揣着枣核一样大小的困惑,背着小书袋,去上天禄阁的课。
北平侯张苍去南阳赴任前,思索许久,还是讨了贾谊到身边,诚恳地对太后道:“臣不希望学生成为公孙易那般的空学之儒,看一看南阳之状,岂不利于成长!”
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若他任满回京,能否叫贾谊继续跟着大王?
太后感动于他对学生的苦心,答应下来。等张苍告退,她轻叹着对大长秋道:“北平侯的话,竟是让哀家想起了以后。自盈儿越儿往后,刘氏子孙若要承继大统,如何能够长于深宫,而不经历宫外的世事呢?”
大长秋没有觉察出太后话间的端倪,跟着思索道:“这……”
很快,吕雉摆摆手,只说这些还早,谈起了别的话题。
当下,四个小包子变成了三个小包子,晁错却没有沾沾自喜的情绪,只是坐姿放松了些,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了两度,隐晦得让吕禄觉得稀奇。
他推推周亚夫,问:“晁错怎么没有不高兴啊?”
周亚夫:“……”
周亚夫睁着眼睛睡觉,不理他。
吕禄悻悻然地收回手。
等到法家夫子的课上完,刘越终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困惑说与太傅听:“我见到每一个饿肚子的人,都想让他吃饱。”
张良震住了。
便是先帝执着废太子,他也没有生起过这样的情绪,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听他讲起长信宫新来的小宫女,半晌,俊丽的眉眼深深:“因为她从前吃不饱,所以大王这般想么?”
刘越重重点头,觉得这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后遗症,得治。
张良叹息一声:“吃不饱的人,又何止窦漪房一个。秦末战乱延绵,前年关中大旱,饿殍者数不胜数,据去岁筹算,大汉人口凡一千四百万人,有一千万人吃不饱,大王可要为师带你看看?”
最后的一千万是他胡诌的,官署统计人口,哪里会统计吃不吃得饱这个问题。
鉴于太傅的快乐教学方针,还有信手拈来的博学程度,刘越信了。
抽条许多的胖娃娃呆呆站在原地,被一千万这个数字击中了灵魂,代入李三耕那样瘦骨嶙峋的老农,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他发出了咸鱼的疑问:“那……那我想让一千万人吃饱?”
张良点点头,又摇摇头:“‘吃饱’不过是理想,‘有饭吃’便是他们的追求。至于大王的追求,是让一千万人有饭吃。”
“……”刘越久久沉默了。
第85章
等到下学时分, 梁王的步伐从“哒哒哒”变成“哒、哒、哒”,一路都在深思,在出神。
夜晚睡下的时候, 刘越裹好被子, 翻了个身, 脸颊压在枕头上, 挤出肉包一样的形状。
咸鱼梦想忽然裹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 刘越觉得肚子又饿了, 摸摸肚皮, 翻回来,把手脚摊成大字型。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 虽然太傅兼养生友人说得对, 但这个追求太大, 和他不想努力的初心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他害怕。
比做一个成材的好大王都难!
压下破土而出的感悟, 两种情绪在纠结,在拉扯, 最终, 梁王殿下说服了自己。
有母后和皇兄在, 还有成功种出南阳粟种的董博士, 新生的王朝一定会越来越好。史书上的记载毋庸置疑, 现在就更是了,总有一天,大汉的仓廪会堆满米粮和钱财, 挨饿的百姓变得很少很少。
这般想着,沉重渐渐消散,刘越把手放在颊边, 呼呼睡了过去。
……
仿佛那天的对话不存在,太傅依旧秉持快乐教学的方针,将课堂讲得妙趣横生。
晁错发现大王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变化在哪里,他却察觉不出来,还是那么的软乎乎,那么的亲切可爱。吕禄的脑瓜子一如往常,周亚夫练武到达了一个新阶段,据说还被家里的武师傅夸赞了;张不疑监督的态度依旧严谨,却成功在在管事心中扭转了魔鬼的印象,至于陈买——陈买发呆的时间变多了。
刘越问他发什么呆,陈买回答不出来,沉默得如同耕土机器,一下一下挥着铁犁。
皇宫里边的荒地,面积比不过一望无际的农田,故而用不上耕牛,用的是人力播种。如今到了春耕时分,太后刚刚主持完蚕桑节,长安城内,家家户户热火朝天的景象,宫中也不例外。
刘越有些担忧他的身心健康,从袋子里掏出牛肉干给他,还特地强调不用还,陈买不发呆了,眼底放出光彩:“谢大王。”
他轻咬一小口,发出由衷的感慨:“真香。”
一回头,梁王殿下早就不见了人影,说是出宫去了。
陈买:“……”
他迟钝的脑筋转了转,忽然觉得牛肉干不那么香了,大王是去上林苑,还是去梁园?
是见父亲一直夸赞的留侯世子吗?
草长莺飞的日子里,百姓渐渐忘记了南阳的伤痛。先帝祭辰的前几日,匈奴使团到达了长安,足足有上百人。
为表重视,冒顿单于派出了他信赖的骨都侯兰卜须——世世代代侍奉挛鞮氏的小贵族当使臣头头,并五匹千里马,五十匹上好的乌孙战马,当做送给汉廷的礼物。
匈奴使团一路大摇大摆地来到长安,兰卜须面色傲慢,对前来接待的官吏不见客气,实则暗暗心惊。
果然和稽庾王子的老师说的一样,长安的人口,足以抵得上匈奴全部的男丁。长安城的城墙在修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破败荒凉的城池了,不难料到建好之后会有多么雄伟,多么壮阔……
他自诩汉事通,还是比不过土生土长的汉人啊!
一行人下榻在典客衙署安排的客栈,等待明日皇帝陛下的召见。使者团警惕地排查好周围,将监听者抵挡在外,很快,一个十八岁左右,身形健壮的少年敲开兰卜须的房门,奴仆们霎时跪了一地。
少年不悦,用汉话说道:“兰卜须,他们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兰卜须忙匍匐在他的脚边,恭敬道:“王子,大单于告诫臣,不让汉人知道您的身份,却没有允许我们对您不敬,这些奴仆站着,就是对王子的不恭敬。”
少年的脸色缓和下来。
兰卜须擦了把汗,望着他们的稽庾二王子,将来的右贤王,左贤王之后的单于第二顺位继承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师跟我说,长安遍地是宝,汉人的风俗礼仪,更是我们值得学习效仿的东西,所以我要来看一看。”稽庾开口,眼底掩藏着震撼,还有深深的贪婪,“兰卜须,汉人皇帝不是喜欢建行宫吗?总有一天,我将率领勇士踏破甘泉山,这里都会成为大单于的领土。”
汉朝就像他们嘴边肥美的一块肉,拥有他们所没有的一切,文字,铁器,书籍,丝绸……兰卜须听得热血沸腾,摸摸贴身携带的国书,只等明日去往未央宫,这座汉朝新修的宫殿。
因为签订的和平协议,大单于禁止开战,楼烦王和白羊王麾下的勇士只能小范围地劫掠,久而久之,汉人离得近的村落都被杀光,牲畜都被牵走。
那么点资源,哪里能喂饱他们的肚子呢?
而今新皇帝登基,千载难逢的时机,大单于也犹豫了,这才派他出使。谁知二王子缠着要来,大单于没办法,只好特地叮嘱他,保护好二王子的安危,必要时拿奴仆祭血,按二王子老师赵壅所说的“李代桃僵”之法逃回匈奴。
兰卜须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匍匐着答应下来。
……
第二天一早,披发左衽的匈奴使团牵着马走出客栈,稽庾也在其中。
他们坐上典客备好的马车,稽庾一笑,轻蔑地对兰卜须道:“汉人的马又瘦又小,怕是三匹绑在一起,才够换一匹乌孙战马,父亲还送那么多匹,实在便宜了汉人。”
说罢摸摸身下的绸垫,稽粥想,这东西软倒是软,一时间竟有些爱不释手起来。
到了宫门口,使臣接连下车。他们抬起头,瞳孔一缩,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撼——
原以为长安城墙宏伟,可见了未央宫,才知什么叫做雄浑宽阔,什么叫做神工鬼斧。威严厚重扑面而来,他们渺小得如同一粟,有人腿都软了,在兰卜须严厉的扫视下,才慢慢恢复了原样。
稽庾呆愣半晌,呼出一口气,对汉人的轻视收敛了许多。
见未央宫开的不是正门,而是一旁的小道,急需找回面子的兰卜须厉声说:“我们诚心前来,汉使是要给我们下马威吗?”
正门?
蛮夷配吗?!负责引路的官吏脸都红了,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匆匆去请示上官。
两刻钟过去,他重新回到兰卜须身旁,勉强挤出一个笑:“陛下说来者是客,使臣就从左侧门进吧,请。”
兰卜须眯起眼,他记得王子的老师说过,正门是皇帝、太后进出的门,侧门次上一等,分为左右,便勉强同意了。他单手环胸,笑着道:“大汉天子的仁恩光照大地。我们走!”
……
早在匈奴使臣出发的时候,毗邻大汉边境的楼烦王、白羊王两部蠢蠢欲动,太后下诏,宣召在外领兵的将军回京,待使臣归程,将军们再回地方驻守。
而今文武百官齐至,宣室殿中,空气肃穆得接近凝结,唯有兰卜须的声音回荡:“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单于敬候皇帝陛下,问太后陛下安!我遗憾先皇陛下的离开,叫人送来千里马五匹,乌孙战马五十匹,代表汉匈友好,愿与大汉永结友邦……”
宣读完国书的内容,兰卜须递上国书,并一封私人书信,微微俯身:“这封书帛,是大单于特地写给太后陛下的问候信,还请太后陛下笑纳。”
这可是亘古未有之事。
大殿安静了好一会儿,刘盈借冠冕遮掩自身怒意,吕雉颔首,示意谒者接过书信:“哀家回宫阅览。”
不少人注意到了兰卜须身后,低着头,年轻得过分的使臣,以为是前来镀金的小贵族,陈平眯了眯眼,望着他过膝的手臂,缓缓思索起来。
匈奴有善弓马的精英,名为射雕者,能够夹紧马腹,在马上自如地开弓射箭,难道此人就是?
……
冒顿单于递交的国书很简单。匈奴送马,且送的都是好马,可谓是大出血,大汉是不是也得回礼?铁器,绸缎,都是他们紧缺的物资,意思虽隐晦,大汉君臣还是看了出来。
宣室殿后殿,刘盈双拳紧握,想起典客衙署禀报的、兰卜须在未央宫前趾高气扬的姿态,牙齿轻轻发颤。
吕雉唤他:“盈儿?”
刘盈这才回神,见母后神色安抚,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低声道:“让儿臣送母后回宫。”
还有那封冒顿的信……
回到长信宫,吕雉见刘盈迟迟不走,轻叹一声,叫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此时天光大亮,刘越起床和武师傅练完枪,擦擦额头的汗,快步往前殿走。走到一半,看见一个眼熟的人影,他蹬蹬蹬地跑过去叫住:“匈奴人都在宣室殿说了什么?”
被叫住的谒者见是梁王殿下,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从前就是大王的传声筒,太后也准许他做传声筒,可匈奴、匈奴那使臣……他支支吾吾起来。
前殿,吕雉缓缓拆开书帛。
“我虽生在沼泽,长在草原,却极为向往大汉,太后陛下可有听过我丧妻的事?作为两个寡居的君主,我们不如搭伙过日子,以己所有,换己所无。我还听说梁王殿下是个漂亮的孩子,如果太后答应,我极愿意让梁王殿下来河南地游玩,那里有数不尽的好马牛羊,太后觉得怎么样?”
“砰”地一声,刘盈颤抖地起身,把案桌重重地掀翻在地。
第86章
案桌磕了一个角, 散出木头的碎屑。他俊秀的面庞铁青,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从嗓子里低吼出声:“放肆……”
声音扭曲得变了形。
前殿寂静无声, 宫女宦者霎时跪了一地, 把头匍匐在地上, 浑身发着抖。
没过几日就是父皇的祭辰, 刘盈死死瞪着那份书帛, 脸颊抽动, 想要抢夺过来一把撕碎, 像看着不共戴天的死敌。他堪堪处于失态的边缘,直到吕雉出声:“盈儿!”
刘盈像被拉了一把, 醉酒般跌坐在地。
书帛飘落在地上, 吕雉的手同样发颤, 冰冷面容爬满滔天的怒意与杀意。好大的胆子,她闭着眼, 放轻声音道:“你是皇帝,不过一封乱语的书信, 没什么大不了的, 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没什么大不了的……母后说出这话, 该有多么勉强?
刘盈鼻尖一酸, 几乎要落下泪来, 眼底布满了血丝:“儿臣要剿灭蛮夷,拿冒顿的人头祭祀高庙。来人,召各位将军议事, 不得有延误!”
吕雉没有阻止,只慢慢起身,捡起散了一地的奏疏。
宦者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这个时候,也只有大长秋敢帮着太后扶起桌案,摆好笔墨。将军们来得很快,屁股还没坐稳,便听太后语含杀伐地道:“来汉的匈奴使臣,都杀了。哀家意欲讨伐匈奴,卿家可有良策?”
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军们一片哗然。
刘盈咬着牙,把大致意思复述了一遍,众将们再也不能平静。
主辱臣死,他们来不及跪拜,也来不及高喊“臣死罪”,有人哽咽不已,有人滔滔大哭,大殿弥漫着无尽的悲与怒。坐在最前的樊哙,眼睛通红,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贼奴,岂有此理!!”
他砰地跪在地上:“臣愿领十万兵马,替太后踏平匈奴!”
由樊哙起头,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想要挂帅的将军比比皆是,给刘盈注入镇定与安慰,猛然想起幼弟的武师傅,他欲说些什么,中郎将季布深吸一口气,出列道:“太后,陛下,此时不宜和匈奴开战。”
霎那间,季布成了全场的焦点。
樊哙顿时生了怒,瞪大了铜铃似的眼睛:“你个降将说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
季布原是项羽手下,为人侠义,好打抱不平,勾得河东侠士一呼百应,争先恐后要给汉军使绊子。先帝恨他恨得牙痒痒,打败楚军就派人通缉他,季布辗转到各地,托了许多关系才得以赦免,让先帝宽恕了这段恩怨,封他为五官中郎将,负责统领身边的侍卫。
陛下冰冷的目光望来,眼里似有了憎恶,季布咬牙,顶着快要窒息的压力道:“春耕农忙,仓促备战决不能行。大将军舞阳侯方才说,十万兵马就能踏平匈奴,可当年先帝领兵四十万,结果如何?平城被围,至今难忘。陛下,太后,大将军哗众当斩!”
樊哙大怒,就要冲上去和他算账:“你——”
大殿一时乱糟糟,将军们拉脚的拉脚,箍腿的箍腿,好悬把樊哙抱住,避免了一场血案。
刘盈站起身,冷冷开口,“中郎将所言,无不有理。只是朕的母后,朕的幼弟,被冒顿肆无忌惮地写于信上,若朕无动于衷,不雪此辱,还有何颜面存活世间!”
这话……这话……众人惶恐地哭道:“臣死罪!”
陛下这是决议攻打匈奴了。季布心头泛上苦涩,依旧坚持己见:“先帝在时,尚且听从太中大夫的建议和亲,而今南阳民愤未歇,汉军势弱而匈奴强,臣冒死谏陛下言,为恢复国力,绝不可以出兵。蛮夷此举就是激将之策,激我汉军出塞啊!”
塞外的情况,朝廷两眼一抹黑,没有详细的地形图,没有能支撑长途的战马辎重,出塞就是死。别说樊哙大将军,就是所有的将军齐齐出动,迷路的可能性极大,如何踏平匈奴?
打不胜的仗,起千里兵祸,苦的是百姓。季布苦苦劝说,冒顿统一了草原,早就对大汉虎视眈眈,正愁没有机会劫掠,陛下万不可以上他激将法的当啊。
依旧有人对他怒目而视,樊哙怒气冲冲地坐下来,却不再出言痛骂,红着眼睛嘟囔道:“俺说不过你。”
说罢抬起头,眼巴巴盼着陛下和太后的裁决。
“你这是要朕忍下耻辱,继续和亲……”刘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此时此刻恨极了季布。
将军们会迷路,那用兵如神的淮阴侯呢?要知道韩信彭越根本没有死!便是不能出塞,也能让韩信领兵,把匈奴引进大汉的城池围剿,即将脱口的一瞬间,吕雉喝道:“够了!”
乱哄哄的大殿霎时没了声音,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知耻而后勇,刘邦忍得,她如何忍不得?她阴沉的面容逐渐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惊:“就听从中郎将的建议。哀家亲笔回一封信,派人跟随匈奴使臣出京,把它交给冒顿单于,以修汉匈友好。”
继而温声道:“想必丞相他们也等急了,诸位将军与我再回宣室殿,召百官进宫,商议和亲一事吧。”
太后发声,将军们便是要战,也敬服得再无异议:“诺!”
刘盈不可置信地看她:“母后?”
心里火烧了一样痛,冒顿冒犯母后,还想让越儿去匈奴“作客”,母后竟还放低姿态,意欲和亲?他自嘲一笑,怀着最后的希冀道:“母后定是在说笑,儿臣愿往督军……”
吕雉嘴唇微颤,去拉他的手,刘盈踉跄一下,甩袖便走。
将军们大惊失色,颤巍巍地拜下去:“太后……”
吕雉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才道:“陛下身体不适,就不出席朝议了。季布,你到哀家身边来,把方才的话写一封奏疏,叫丞相他们都看看。”
……
刘越躲在殿门后面,看皇兄快步离开,坐上车辇,摇摇晃晃地消失了人影。
他拔腿就走,绕到前殿左侧的游廊,藏好小身体。不一会儿,将军们鱼贯而出,面上或红或怒,沉默地、恭敬地请太后出行。
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气直冲云霄,发出不甘的怒吼,盘旋在长信宫上空久久不散。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刘越飞快跑进前殿,叫谒者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心里很想哭。他没有扛住逼问,什么都说了,说完还被大王的近侍绑架,眼睁睁看着大王竖起耳朵,躲在殿外,脸色越来越沉。
而今大王又要做什么?
刘越跑到母后的案桌旁边,它已恢复了原样,依稀可以看见狼藉的痕迹。
飘落在地上的书帛没人去捡,他蹲下身,小手捡起书帛,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匈奴自身没有文字,冒顿此次来信,用的是小篆,字迹工整,有叫人好好誊抄。刘越读完一遍,停顿一会儿,又开始读第二遍,直到殿外响起大长秋含怒的声音:“王渔,你怎会在此,而没有随侍太后?”
王渔是谒者的名字,刘越把书帛放回原处,慢慢往外走去。大长秋瞧见梁王殿下,面色猛地变了:“大王……”
刘越若无其事,还朝她弯起眼睛:“我找母后,母后去哪里了?”
大长秋藏住担忧,勉强笑道:“太后在与百官议事呢。”
刘越噢了声,唰一下跑远了,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他闷着头,一路跑到大夏宫,爬上高台,站在十八铜人脚边。十八铜人沐浴着太阳,发出金闪闪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刘越坐在地上,盘起腿,望向远方雄浑的宫阙。
灰黑色的瞳仁像渗了浓墨,一眼望不见底,布满深深的戾色。
他自言自语:“匈奴,你完了。”
他把头埋进了膝盖。
不知过了多久,刘越揉揉红眼睛,呼出一口气。
做什么咸鱼,不做了!
不对……还是可以做的,只要踏破单于庭,把冒顿挫骨扬灰,让母后重新展颜,他就可以回归不想努力的初心。
掰起手指头想了想,兵强要马壮,要粮多,还要资金够,装备足。
刘越又揉揉眼睛,醒悟了。
从今往后,他要做用功读书,用功习武,争取让一千万百姓有饭吃,能够灭亡匈奴的快乐咸鱼,为此,督促张不疑和陈买他们多多干活,建设国力日盛的大汉,帮母后和皇兄分忧,才是上上之道。
梁园的墨者,不能只仅仅装扮庄园。韩师傅和彭师傅,他也要督促他们努力上进!
张不疑那样卷卷卷的个性,刘越猛然发觉,他很喜欢。怀着前所未有的明悟转身,面前现出一张张大脸——
刘越唬了一跳,长信宫的近侍正围着他,人人脸上盛满了忧虑。
“……”刘越试探地问,“你们也跟来啦。都听到了什么?”
为首的宦者红着眼睛,低声说:“匈奴,你完了。”
刘越点点头,挺直脊背:“记住这句话。”
第87章
宣室殿后殿。
与百官商议完对匈奴的态度, 太后绕过长长的游廊,扶着大长秋的手,问:“陛下呢?”
近侍战战兢兢:“回太后的话, 陛下已经歇下了, 还说不、不见人。”
吕雉叹了口气, 摆手让他们退开, 径直往里边走。没有人敢拦住太后, 她所到之处, 宫人悄声无息地匍匐, 刘盈和衣躺在榻上,怔怔地看着梁顶, 听到脚步声, 恍若无动于衷。
吕雉在他床前站定:“盈儿, 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弟弟。”
刘盈不说话, 眼底有泪光闪烁。
等到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像小时候那般, 刘盈眼一闭, 眼泪簌簌流了下来。
他近乎祈求地道:“就一小支军队也不行吗?让淮阴侯带兵, 给蛮夷一个教训, 把他们打疼, 他敢这么对您,儿臣实在忍不了!”
吕雉没说话。
等到丝丝焦味和烟味传来,伴随噼里啪啦的声音, 刘盈转头,看见了一抹火光。
大长秋蹲在炭盆前,把冒顿写的信扔进去。火舌渐渐卷起书帛, 将它彻底淹没,这是她方才奉太后之命,去长信宫取的东西。
吕雉的声音不容置疑,像从天边传来:“你只能忍。”
她继续道:“韩信是人,不是神,他从没有和匈奴交过手。知己知彼才是制胜之道,贸然出兵,他一定会输。”
刘盈的脸色渐渐苍白。
他为之愤怒,为之憎恶的心弦猛然断了。
忍……前所未有的累意上涌,皇帝自嘲地想,连为母报仇都做不到,他这个一国之君又有什么用?
吕雉看向炭盆的火光:“忘了今天的事,母后权当没有听见,你当没有看见。哀家早在数月前,就命郦商在上林苑操练兵卒,后日请匈奴人过去,叫他们好好看看大汉的军阵……”
刘盈苍白着脸,面颊依稀留有泪痕。他忽然道:“母后,儿臣身体不适,就不去上林苑了。”
吕雉的话语一停。
她深深地望着他:“那样的大场面,皇帝缺席像什么样。”
内室充斥着可怖的寂静。过了半晌,刘盈呼吸浅了一瞬,终是道:“我……听母后的。”
……
走出宣室殿,吕雉望着碧蓝的天空,神色有些疲惫。她问大长秋:“千里马和乌孙战马,都送去上林苑了?”
大长秋忍住鼻尖的酸涩,低声道:“太仆衙署来人,叫人安置在马厩里,暂且与别的良马隔开。”
吕雉点点头,便听大长秋支支吾吾,把梁王进殿的事情说出来:“臣猜测,殿下可能看过了那封信……”
疲惫消散不见,太后瞬间变得精神抖擞。
她急了:“越儿人呢?”
连罪臣欺骗母后、冒犯皇兄都会拔剑的胖儿子,看了那封信还得了。他还那么小,找不到冒顿报复,指不定躲在哪里哭,吕雉连手都发起了颤,急得加快步伐。
大长秋忙跟了上去:“太后,太后!您别着急,大王去了十八铜人处,就乘车前往梁园了,伺候的人同臣汇报说,大王念叨几句‘匈奴你完了’,便恢复平常模样,顾及着您在召见大臣,大王决定从梁园回来,立马给您亲亲抱抱。”
吕雉依旧提着心,却是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越儿总是这样,安慰的时候亲亲抱抱,高兴的时候也亲亲抱抱。”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她脚步不停:“哀家不如也去一趟梁园,你说好不好?”
大长秋微松一口气,凑近太后的耳朵:“大王可是警告过谒者,以及所有近侍,不许把他偷偷进殿的事告诉您呢。”
“那哀家就不去。”吕雉笑着道,“哀家在长信宫等他,叫膳房烧好吃的膳食,至于告密的事,你也不许透露出去。”
大长秋连连点头:“不透露,不透露,否则梁王殿下不怪母后,岂不是怪上了臣?”.
梁园一片郁郁葱葱,四处充满勃勃的生机,哪里还有从前荒凉的模样。
刘越回忆前世看来的战马图,给墨者公认的大师兄郑黍比划:“圆弧一样的形状,铁质,钉在四个蹄子上……”
攻打匈奴需要马壮,刘越回忆自己在书上看来的贫瘠的知识,发现里边不包括养马。
也是,他连养牛都不会,怎么会养马呢。蔫哒哒地撇开这个念头,刘越另寻思路,叫梁园令牵来一匹马,盯着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观察,很快找出了不同,除了瘦小了些,回忆里的战马都有三大件,它没有。
——汉初已经有马鞍和马镫的雏形了。
马鞍垫在马背上,做骑行的缓冲与保护,模样也精致,却多是彻侯贵族的专用,弧度平坦,并不是两段上翘的坚硬;马镫是布做的,因为不实用,很少能够见到,更别提装备军中。至于马蹄铁,这个时代还没有半点影子,刘越觉得可以做着试一试。
做成功了,得保密起来,绝不能让匈奴学走。
三大件算是最为简单的马具,刘越这个非工匠也能描述,随着他的比划,郑黍忽然道:“大王所说,黍大致明白了。”
郑黍的眼底藏着思索,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明朗之感。
马蹄脆弱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但可以把马蹄保护起来,为什么他们从没有想到过??
还有两端上翘、将骑士护在其间的皮革马鞍,铁质的、能支撑双脚坚硬马镫……新领域的大门缓缓打开,他越想越是着迷,一旁的苏缓按捺住激动,迫不及待道:“我们这就试一试,做出来给大王看。”
刘越点点头,灰黑色眼睛闪烁着亮光。
他望了望溪对岸的仓库,那里堆积着墨者制造的铁器,零零碎碎,没有经过系统的归纳。又看向梁园令吕玢,奶音认真:“从今天起,梁园也要有自己的工坊了。规模小而精,选个好一点的地址,需要用到的工具,原料,还有炼炉,先拨五十万钱采购——太少了,八十万吧。”
造纸初显威力,正源源不断填充他的小金库,但一下子全拿出来并不现实。后续的钱不够,就找母后撒娇,审食其刚送来一大箱黄金呢,刘越暗想。???
郑黍傻眼了,苏缓也傻眼了。
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五十万钱……太少……
吕玢被梁王殿下的大手笔震了一震,随随便便抬价三十万,不愧是他服侍的大王!吕玢没有发出任何疑问,立马答应下来:“大王还有什么吩咐?”
刘越用胖手一指:“负责人让郑黍郑公来当。记得安排兵士巡逻,其余人无权过问,每每进出,都要验明身份。”
被天降大馅饼砸晕的苏缓回神,张张嘴,这是专为墨者开设的工坊吗?
“平日里,爱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随你们的喜好来,累了就出门散散心,收收新师弟。”刘越踮起脚,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励道,“好好干。”
从心底漫上的热意,席卷了苏缓的心头。
他吸了吸鼻子,转眼看向郑师叔,郑师叔也无法保持平静,被梁王殿下超乎寻常的宠爱吓着了。
苏缓一摸脸,重重地“嗯”了一声。
好好干……
争取今天就把马蹄铁打出来!
……
刘越风一样地回到宫中,宫道上转圈的窦漪房见到他,呼出一口气,抿嘴笑道:“大王回来了!”
她转身跑去禀报,沉闷的长信宫像是“活”了过来。
吕雉没走几步,一个小炮弹冲进了她的怀里,软软地唤了一声母后。她紧紧搂住胖儿子,露出洗尽阴霾的笑:“饿了没有?我们去吃饭。”
刘越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却是摇摇头,叫母后弯下腰,吧唧一口亲上她的面颊。
他恶狠狠地说:“母后不要为了匈奴生气。蛮夷没有礼仪,茹毛饮血,说的话都是乱嚎,我们现在打不过他,不代表今后都打不过!总有一天绑来冒顿于御前,给您给皇兄赔罪,让他哭着叫您母亲。”
吕雉的眼眶忽然红了。
她掩饰住失态,扑哧笑道:“哀家可没有他那样的夷狄儿子,叫祖母也不行。”
刘越纵容地点头,心想也是,乖乖牵着母后的手去吃饭。
见幼子没有半点消沉,吕雉欣慰又骄傲,却不希望他被匈奴牵引全部的心神,用膳的时候讲起别的趣事,譬如建成侯府被偷了一只鸡,又譬如与刘越有缘的冯唐,已经成功通过了材官的考验,入职南军半个月了——据说他能拉十石弓是真事,准头也高,叫上司赞不绝口。
刘越一边嗷呜嗷呜,一边听得认真,成功挖掘出一心两用的技能。
吃完饭,刘越满足地揉揉肚子,想去宣室殿安慰皇兄,吕雉阻止了他:“我早就叫你英表姐陪着了。”
吕雉声音温柔:“先睡一觉,睡醒了去上学,皇兄那里有母后呢,越儿不必担心。”
刘越听话的走了,近侍簇拥在他身旁。不多时,大长秋匆匆回来,在吕雉身旁耳语:“太后,陛下不见人,吕英姑娘一直没有进去……”
“知道了。”吕雉似早有预料,说,“让英儿回来吧,也叫皇帝先冷静几天。过几日,还需他出席上林苑。”
颇有些公事公办的语气,大长秋垂下了头.
匈奴使团自递交国书之后,密切注视着客栈外头的动静,一有情况不对就跑。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他们好端端地住在客栈,毫无性命之危,时不时典客衙署的官吏前来和他们商议,譬如铁器几何,绸缎几匹,同他们讨价还价。
大单于的书信写了什么,兰卜须隐约知道一点,故而他不敢相信,大汉太后的胸怀竟宽广至此吗?
就算太后不计较,十八岁的小皇帝也能忍下来??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大单于想要激怒汉朝,以致他们撕毁合约、派兵出塞的计划失败了。
兰卜须不知该喜该忧,又过了几天,汉朝的官员通知他,尊贵的陛下太后将要驾临上林苑,特邀匈奴使臣一起。
二王子稽庾兴致勃勃地问:“上林苑?那个皇家园林?”
兰卜须恭敬点头:“听说上林苑有汉人的常驻军队,想来是为彰显国力。这一次,所有的皇亲大臣都去,包括传说中漂亮的梁王殿下。”
稽庾挑眉,随即哈哈大笑:“老师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糊涂。他经常和我说,梁王需要提防,像有什么惑术在身上——一个五岁的小娃娃而已,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提防?提防什么?”
他笑得前仰后合:“老师还和父亲进言,父亲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兰卜须跟着笑了,又听稽庾问:“上林苑常驻着军队,有没有骑兵?”
兰卜须笑道:“汉人哪里敢在我们面前炫耀骑兵。他们的马又瘦又小,能在马上开弓的勇士没有一个比得过二王子您,您可是百发百中的神圣射雕者啊!”
稽庾明显也是这么想的。眼珠子转动间,一闪而过的嗜血与兴奋,大哥不过比他大了几岁,弓马不如他娴熟,武斗也不如他勇猛,他又为什么不能竞争大单于之位呢?
他坚持要出使汉朝,当然是为了扬名,让所有汉人为之恐惧,等名声传回匈奴,父亲一定会对他更加喜欢。
又是五天过去,风和日暖,天朗气清,匈奴使臣来到了上林苑。他们被眼花缭乱的景色晃了眼,越发信了汉朝有黄金的说法,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赵壅口中邪门的梁王殿下。
他乖乖坐在太后下方,皮肤白嫩,坐姿端正,漂亮得简直像个小女娃!
一瞬间,稽粥想大声地笑,越发觉得老师糊涂。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特意清扫出的演武场,空旷肃穆,能容下数千人。因着陛下、太后驾临,上林苑旌旗猎猎,层层戍守,戒备森严,还抽调了卫尉管辖的南军,新组建的材官队伍就在御驾的不远处。
刘盈坐在上首,与吕雉并肩,俊秀面容仔细看去,白得有些透明,等到曲周侯郦商指挥的两千步卒上场,才恢复了些许血色。
“轰隆隆——”战车徐徐开进,泾渭分明的两军开始对垒。郦商治军并不松散,反而看重纪律,他们沉闷地冲在一起,又沉闷地分开,不激烈,却有一股难言的气势。
他们进行的都是最常规的演练,手持木做的矛与盾,至于对付骑兵最有利的武器弓弩,还有汉军目前最先进的战阵,并没有展示出来。
郦商挑选的步卒,都是六年前,参与过平城之战的关中子弟兵。高皇帝被围困,但他们也没有让匈奴占到便宜,匈奴人同样草尽粮绝,再僵持下去,还指不定是谁输谁赢!
他们没有输,然而大汉初建,百废俱兴,困苦的百姓不允许他们再打下去。仇恨盘旋在天空,如同利剑射向高台上的匈奴人,他们碰撞两轮,高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在场百官、彻侯们的眼眶红了。
刘盈身躯微颤,一抹水光划过吕雉的眼角。刘越一眨不眨,将对垒的两军映入眼底,抿紧嘴巴,呼出一口气。
面上做了掩饰,糊了黄泥的韩信与彭越,站在长信宫浩浩荡荡队伍之中,被有意地护着。韩信鹰目含戾,低沉开口:“他日我定踏平匈奴,拿冒顿的人头作祭!”
彭越攥紧双拳:“固与韩兄愿尔。”
兰卜须的神色凝重起来。
他竟感受到了一丝害怕。
他怕的不是战歌,也不是汉军的战斗力,而是一股看不见的魂。
大单于向往的礼仪,传承不间断的文明……他们若是不顾国运放开了打,单凭人数都能耗死匈奴,兰卜须的牙齿咯咯发起颤,直到稽庾嗤笑出声,用匈奴话道:“这样漏洞百出的战阵,楼烦王麾下的骑兵都能冲破,哪里需要单于庭出手!”
他的声音很低,却叫兰卜须醒过了神,赞同的同时,划过一丝被吓到的羞怒。
该死,差点入了汉人的套!
被大单于忌惮,被南边牧民供奉的汉人将军唯有一个淮阴侯,淮阴侯死了,还有谁能与大单于匹敌?
他感激地望了二王子一眼,冷哼一声,悠悠然地看了起来。
一刻钟过去,下方的演练也渐渐停止。刘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了句好。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发出震天的喊声,就在这时,稽庾用生硬的汉话高声道:“日月照耀的皇帝陛下,太后陛下,汉军步卒勇猛卓绝,令人赞叹!”
他出列,俯身说:“只是遗憾不能看见骑兵的风姿,如果没有看错,演武场内树立着箭靶,不知谁能与我比试一番。”
空气忽然变得寂静。陈平微笑着制止:“这位使臣……”
“大汉泱泱之国,听说擅弓的人多得如天上的繁星,叫我敬佩又艳羡,不知皇帝陛下可否允准我的请求?”稽庾的语气吹捧,听不出半点挑衅。
士卒隐约骚动起来,兰卜须吃了一惊,接收到二王子的眼神,心念急转间,立马出列附和。
当即有人忍不住了,想要应答下来,包括新赴任的材官冯唐。兰卜须笑道:“两位陛下,我这随侍冲动了一点,马上功夫却不错,是单于庭中最年轻,最勇猛的射雕者,曾经射中过鹰的眼睛,在万里高空之下!换算起来,能拉动大汉常说的‘十石弓’。”
稽庾拍拍胸脯,依旧吹捧地道:“我做梦都想和汉朝的勇士比试,为此,可以骑汉朝的马,拉汉朝的弓,这才叫做公平。不比其他,就比对射怎么样?马上对射,能伤的只有手脚,不许伤人性命,以五箭为准。至于伤得重不重,全看天意,不能把账算到对方头上,我对大单于发誓。”
多数将军脸色变了。
马上对射?把人当做靶子?!
谁不知道射雕者的厉害,冒顿统一了草原,坐拥如此广阔的疆域,手下射雕者才上百,那是精英中的精英,能在马上自如开弓的人!可汉人和天生长在马背的匈奴人不一样,马上奔驰,颠簸得瞄准都难。只要能够上马搭箭,都是宝贝中的宝贝,他们哪里舍得万里挑一的英才送死?
可以说,大汉的骑兵锻炼的是上马挥刀,并不是射箭。弩箭基本是步卒的专属。
只许射出五箭,不许伤人性命,只许伤人手脚……这比伤人性命还恶毒!
此乃赤裸裸的羞辱,射雕者稳赢的局面,将军们面色铁青,樊哙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出声喝骂,忽闻一道稚嫩的嗓音:“使臣说的可为真?”
稽庾循声望去,发现是乖乖坐着的梁王殿下。
难不成小娃娃被激得受不了了?他大喜过望,低着头,不让眼底的轻蔑表露的明显:“当然,当然。”
“我这里有一个好人选。他也年轻,刚刚选拔入军,算是新兵中的新兵,”刘越苦恼道,“就是长得壮了点,不知道使臣答不答应。”
稽庾嘴角抽搐起来,把一瞬间的怒火压下去,刚刚选拔的新兵?
这是看不起谁??
还是兰卜须拉住了他,笑着开口,眼底有些阴沉:“殿下愿意,我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匈奴人说话很快,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殊不知大汉君臣已经坐不住了。脑中闪过几个字——不妥,大大的不妥,有脾气爆的将军已是对梁王失望,就算殿下聪慧,事关大汉的国威,此事怎能儿戏?!
他们很快回过味来,不说话了:“……”
匈奴人耍心计,用吹捧来代替挑衅,他们不能不应战,如此一来,梁王殿下出言,算得上最好的解决方式了。新选拔的士卒,本就没有什么经验,输给射雕者也不丢脸,蛮夷有什么好洋洋得意?
他们沉默下来,心底不是滋味,就是可惜那个刚选拔入军的年轻人了。是材官吧?
见兰卜须答应,刘越扭头,朝戍守的南军队伍招手:“冯唐,你过来。”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冯唐有一瞬间恍惚。
他的祖父是先秦赵国人,与李牧将军一道抵御匈奴,可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匈奴欺负他们了。因着在代地长大,他亲眼见过匈奴劫掠,百姓哀哭的景象,如今蛮夷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怎么能忍。
他虽擅长骑射,也能拉十石弓,但知晓射雕者的厉害,心里实在没底。
没底归没底,他从心底感激梁王殿下,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就是拼了性命,他也要让匈奴人见血!
自从得知是新兵,稽庾便彻底放松了警惕。观察冯唐的装束,果真只是个小卒,即便瞧他身材高大,看着是个练家子,稽庾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咧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刘越眨眨眼,抢话道:“使臣想要追求公平,那就给你们半个时辰的准备机会。检查各自的马匹和弓箭,看看有没有被做手脚,想要加什么装饰都可以。检查好了,上马熟悉熟悉手感,等到演武场两侧的木门打开,再进场怎么样?”
兰卜须惊得看了他一眼。
这条理清晰的,把他们想要的条件都说了出来,稽庾眯着眼思索,见果真公平,便无所谓地笑道:“可以。若是输了,不能把账算我头上。”
汉朝的劣马,还需要什么装饰?练练手罢了,无趣!.
比试的主人公各自去了演武场的后方,与此同时,谁也没有发现梁王殿下的近侍消失了——
不,早在稽庾提出对射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拿着太后赐予的令牌,近侍快马奔向邻近的梁园,再回程,不过两刻钟时间。又凭令牌走到冯唐的“候场室”,近侍拎着皮袋,笑着说:“冯材官,梁王殿下托奴婢给您送东西来,您试试顺不顺手?”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墨者,掏出工具,虎视眈眈地望着冯唐身下的马。
马儿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
嘎吱一声,演武场的木门缓缓打开。
两道木门相隔一里远,“哒,哒,哒”,里头走出两个渺小的、牵马的人。
高台上的君臣心一紧,刘盈坐不住了,吕雉牵着刘越的手,皆是上前。
冯唐与稽庾远远相望,各自上了马。兰卜须隐约看见,那汉人的马匹加了些许装饰,不禁耻笑起来,都要断手断脚了,还在意华而不实的东西,真是愚蠢!
稽庾从箭筒抽出第一支羽箭,冯唐亦然。
汉朝的马又瘦又弱,他到底不熟悉,也不习惯。稽庾眯起眼,夹紧马腹,慢慢催动骏马,霎那间沙土飞扬,他挽弓,搭箭,想要试试手感,“咻”的一下,羽箭顺着冯唐的手臂擦了过去!
冯唐左臂一痛,射歪了第一箭,箭镞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地上。
高台一片静默。刘盈握紧双拳,即便料到了结果,他还是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匈奴使臣欢欣雀跃,兰卜须轻蔑地想,他们二王子射术超群,只要五十息的时间,就能射出第二箭!不过汉朝的马比不过乌孙马,更比不过千里马,算七十息好了,那汉人怕是要两百息,才能调整好状态。
谁叫马上比的是真功夫,真本事呢?
稽庾哈哈大笑,催动马匹转身,屏息凝神,平衡住自己的身体,准备来第二支箭。
就在这个时候,冯唐动了。
他毫不在意左臂的疼痛,踩紧马镫,坐在马鞍之上,触了触与弓弦绑在一块的机关匣。
机关匣没有别的作用,只是搭箭更稳,瞄准更易,是郑黍在制作马镫的过程中灵光闪现,辅以机关术做出来的东西。
冯唐从来都没有过那么奇妙的感受,他处于颠簸的马背,却似如履平地。
他的箭,想中哪里就中哪里,站着搭箭,也不再是什么难事!
他深吸一口气,匈奴,匈奴……
祖辈的音容笑貌闪现,眼底似有了泪光,冯唐猛地一踩马镫,骏马嘶鸣一声,脚踏铁蹄,以前所未有的冲劲奔驰。此时此刻,刚好过了七十息,稽庾扬起一个嗜血的笑,抽出羽箭开始瞄准,瞳孔忽而一缩!
冯唐的第二支羽箭,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
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么短的调整时间……
一道血花飚上天空,稽庾的右臂被深深的射穿,他手一松,十石巨弓“砰”一下掉进尘土。
丢掉武器的勇士,与被宰割的肉毫无区别。第三箭,冯唐射穿了他的左腕,第四箭,专往他的左腿筋脉而去,第五箭,射中了他的右腿,稽庾往后一仰,脚踝传来撕裂的痛楚!
不多不少,恰好五箭。
稽庾滚落下马,冯唐昂起头,仿佛在给梁王殿下邀功。
高台鸦雀无声。
第88章
天地间没有了风声, 只剩下寂静,只听嘎吱一下响,两侧木门重新打开。
冯唐通红着眼睛, 到底憋住了怒吼, 看也不看倒在沙地呻吟的稽庾一眼, 催动马匹, 利落地跑到木门前。
冯唐翻身下马, 只见马鞍之上铺着一大块柔软的彩布, 印有山河大川的花纹, 更是把马镫遮掩在里头,远远望去, 像是一层华而不实, 高高低低的装饰。立即有人牵走马匹, 将梁王殿下的暗箱操作贯彻到底,梁王身边的近侍还没离开呢。
凭借太后令牌, 他到哪里都畅通无阻!
冯唐毫不在意手上的伤,见自己的马儿被拉走, 激动地呼出一口气, 心中大石落了地。他恍然想起什么, 手指轻巧地一拨, 弓弦嵌着的机关匣就这么滚进他的怀里, 再看不出半点痕迹。
冯唐转过身,一手握着弓,重新回到了演武场的正中央。
高台之上, 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得安静如鸡, 许久,樊哙喃喃道:“……胜了?”
他急切地说:“是冯唐胜了吧?俺没认错的话,他的马好看……”
刘越左望望右望望,发现失语者一大片,决定挺身而出。
他重重点头,奶音笃定:“是冯唐!”
像是打开狂喜的魔盒,下一瞬,上林苑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声:“胜!胜!胜!”
霎时君臣展颜,士气大振。
看似一件微不足道的比试,实则积攒了大汉对匈奴的太多仇恨,但他们亟需一个发泄口。谁能想冯唐一个刚选拔入军的材官,竟打碎了匈奴射雕者的不败声名,打破了必输的局面,还是被迫应下的战——
若不是亲眼见到奇迹的诞生,他们做梦也不敢想。
那四箭,痛快极了。此英杰无双也!
刘盈苍白的脸孔逐渐焕发出光彩,吕雉欣慰地连道几声好,刘越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亮晶晶的笑。
天知道冯唐射歪第一箭的时候,太后握着胖儿子的手都在抖。
刘越也紧张啊,心跳砰砰砰地加速,一会儿想机关匣是不是没用,一会儿想马儿是不是不习惯三件套,故而比平日脾气要大,等到尘埃落定,有什么在心底涌现,很陌生,却叫刘越觉得高兴。
虽然只是小小的反击,但赢了就是赢了,他的字典里没有胜之不武四个字!
与之相反,匈奴使臣呆若木鸡。
他们原先嘲笑汉人愚蠢——果真如二王子的老师所说,汉人老是注重强军之外的东西,还特意派出一个新兵羞辱,这只会越发激怒他们。特别是兰卜须,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准备看冯唐怎么断手断脚,谁知竟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大匈奴的二王子,怎么会败给一个汉人新兵?!他们定是用了巫术!
眼睁睁看着四道血花飚上天空,兰卜须简直快要失去理智,腿脚发软,惊慌失措地喊:“救人,救人!大单于在上,你们竟敢伤——”
他硬生生憋住了话,因为数不尽的探究目光望来,带着微嘲。
九卿之一的典客“不经意”道:“是使臣亲口强调,输赢有命,不得怨怪对方,还向单于发了誓。”
丞相微微点头,淡笑道:“使臣若不信冯唐的出身履历,吾可调档给你。”
言下之意,便是冯唐乃货真价实的新兵蛋子,使臣要自己打自己的脸,在友邦的注视之下撒泼吗?
攻守双方仿佛调了个儿,兰卜须僵硬地回神,面颊一片火辣辣。
大单于最敬佩知礼的人。自从征服草原,他是真的向往汉礼,主动学起汉朝的文字,也越发在意起自己的名声,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譬如与上一任皇帝的协议,他举棋不定,不愿意主动撕毁;又譬如谁在他面前提起弑父,他能立马杀了那人。
大单于还厌恶臣属对他撒谎,更厌恶挑明输赢之后,死缠烂打不认输的软蛋。
这个横生枝节的意外,叫兰卜须罕见地六神无主了。
他不能在这里发难,一切等回到单于庭再说,大单于一定会怒得攻打汉朝……可同时,心底弥漫着恐惧,大单于寄予了他厚望,叫他瞒着二王子的身份,若大单于知道这事是二王子主动挑起,还输得惨烈,大单于会是什么态度?
而当下,汉朝到底有没有用巫术,他没时间深想。重要的是二王子,兰卜须满心满眼都被稽庾的伤势装满,连恐惧都暂且挪后,哪里还有心思和他们掰扯,喘着粗气就要离开,那厢,已有数名医者将稽庾抬起,秉承人道主义的念头送往太医署。
他们牢记上官的嘱咐,要把这名射雕者的伤弄得更重,勉强能保住性命就好了。
兰卜须尚未反应过来,使团里的其他人快要晕过去了,用匈奴话大叫:“二……我们的随侍,自有天神医治,并不劳烦大汉的医署……”
话说到这个地步,吕雉轻轻挑眉,使了个眼神,命令层层传达下去,医者只能遗憾地把稽庾还给他们。
碍眼的匈奴人很快消失不见,不知是谁,缓缓呼出一口气。
“被冯材官打败的蛮夷,身份不简单。”
此话一出,附和阵阵,陈平忽然开口,发表自己的见解:“指不定是哪个王子,胆大包天地混进使臣之中。”
王子?
吕雉含笑听着他们讨论。众臣对视一眼,对曲逆侯的猜测呈保留意见,却是呼吸重了重,如果为真,那可真是大功一件……打住,别说王子了,就是贵族也赚,不知冯唐的箭,有没有废完他的手脚呢?
百官目光灼灼地望向演武场内的小黑点,冯唐,而更多熟识马性的将军重臣们,目光灼灼地望着梁王殿下。
他们不是没有察觉到比试的猫腻。天可怜见,大汉骑兵训练的时候,谁会在马背上披花里胡哨的东西?费钱又累赘,大概率被上官揍死。
太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梁王殿下,原先以为梁王聪慧,现下看来,大王的聪慧不是他们可以预料到的,大王……站在最顶层啊。
上回慧眼识珠挑选出张侍中,这回慧眼识珠挑选出冯唐,简直是当代伯乐!
特别是樊哙,快要憋坏了,却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这里不是适合的询问之所,只好趁着他人不注意,悄悄地蹭到刘越跟前,用慈爱的眼神望着他。
不知道大王是怎么看出冯唐有潜力的?姨夫的军营缺乏这样的人才,下一回有好苗子,大王一定要紧着我啊。
刘越:“……”
刘越恍惚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头小肥羊,谁都要来啃上一口,做惯了咸鱼的梁王殿下脖颈冷飕飕,小步地往母后身后挪了挪。
有人发现樊哙的小动作,暗骂无耻,你是大将军了不起?
还是皇帝陛下给解了围。刘盈用欣喜的目光看着幼弟,面颊多出红润,语气也有了起伏:“请冯材官上高台,朕要好好地奖赏他。他伤的左臂,还没有包扎吧?”
……
刘越用欣慰的目光望着冯唐,这个根正苗红的好韭菜、不,好骑手,他就是天生拉弓的料子。
听闻陛下和太后依次夸奖,又是赏金又是赏官,冯唐一跃而成前途远大的郎官,就职于郎中令手下,还兼管二十架弩机与两百名郎卒,无数士卒艳羡的目光望着他,在心底种下了努力上进,以求升职加薪的种子。
冯唐手中握着的十石大弓,也当做送他的奖赏。没有人怀疑他的本事,所闻之处一片赞叹,少府令红光满面,头一次体会到最短最成功的投资回报,暗暗肯定梁王是伯乐的这个说法。
操练军阵的曲周侯郦商同样得到了褒扬,冯唐手足无措,他何德何能,能与崇拜的曲周侯一起受赏呢?
他性子直,是不怕得罪人的直,眼含热泪地想,若没有少府令的举荐、梁王的大恩,他冯唐哪里有今天!
不知为何,刘越忽然涌上不好的预感。与此同时,冯唐下拜道:“臣今日险胜,全赖梁王殿下的福。殿下功九分,我一分,若换成其余同僚,只要娴熟弓马,都不惧与蛮夷对射,蛮夷唯有大败的下场!”
空气有了一瞬间寂静。
众人觉得这话怪耳熟的。
他们的小眼神不断往张不疑身上飘去,是的,这样的场合张侍中也在——上回造出白纸的时候,张侍中是不是也这样说来着?
刘越:“……”
张不疑:“……”
刘越惊了,他有九分功劳,冯唐才一分?
要知道马上装备只是辅助作用,如果派陈买去比试,这时候就要听到陈师傅的哭嚎了,冯唐的良心不会痛吗??
冯唐以为重臣将军们不信他,放下巨弓,急急掏出衣襟里的机关匣,压低声音道:“此物小巧,却让臣如有神助,这是梁王殿下给予臣的东西。还有——”
一阵超大声的咳嗽响起。
刘越捂住使用过度的嗓子,因为缺氧脸蛋通红,瓮声瓮气道:“这里不是奏对的好地方,皇兄和母后都站累啦。”
冯唐恍然大悟,紧紧闭了嘴。
重臣们也恍然大悟,目光炙热又深沉,机关匣,还有彩布掩藏的东西对不对?说起来他们还没看过那匹英雄马,顿时七嘴八舌道:“臣恳请陛下、太后回行宫休憩!”
……
刘越呼出一口气,在心底狠狠批判说谎的冯唐,决定先去梁园一趟,请发明者前来秘密汇报,给他们请功。谁知随着母后踏入行宫,他就再也没有了人身自由。
大汉核心圈的三公九卿,还有太后最为信任的几位将军,将梁王殿下拱在中央,进行三堂会审,不,慈祥怜爱的包围。
机关匣被传阅了一遍又一遍,樊哙手里握着一张弓,爱不释手地装上装下。
夹心饼干刘越牵着母后的手,艰难道:“不是我……”他只是智慧的引导人而已,让他出去,他要捎墨者过来。
格格不入的冯唐急了:“就是梁王殿下!”
第89章
刘越:“……”
在众臣“大王果然聪慧”的眼神下, 为了宝贵的人身自由,刘越屈服了。
他不再争辩,胖脸蛋耷拉着, 把机关匣的作用叙说出来, 强调要为墨家子弟请功, 至于暗箱操作的马具……不多时, 一匹骏马嘚嘚嘚地停在殿外, 正是比试时获胜的英雄马。
将军们认真倾听, 半晌深吸一口气, 看到马像是看到了绝色美人,眼睛放光, 一窝蜂地拥了过去。
彩布掀开, 马鞍和马镫暴露在众臣眼前, 还有紧贴马蹄的铁鞋子,突兀又和谐。
心知实践就是最好的解释, 刘越公报私仇,不给冯唐休息的机会:“就让冯郎官演示一遍, 骑马绕院子转几圈。”
冯唐巴不得有这样的演示, 感动道:“谢大王!”
刘盈眼底是纯粹的高兴, 一股热意在胸中激荡, 吕雉笑着对曹丞相道:“走, 我们也去瞧瞧。”
半个时辰后。
梁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皇帝身边的黄门令亲自来请,整个庄园都轰动了,他们选出郑黍为首的五个墨者, 由梁园令吕玢带领,前往上林苑行宫觐见。
殊不知行宫的将军团体更为轰动。亲眼见到了冯唐骑马的区别,曲周侯郦商蹲着观察马镫, 樊哙都要趴到地底去了,嘴上安抚着骏马:“乖乖,抬腿给俺看一眼。”
若不是顾忌身份,他们还想跃跃欲试地想上去骑。
众人:“……”
御史大夫周昌:“咳咳。”
樊哙脖颈一凉,啊呀,这话有歧义!陛下太后都在,还有大王——大王才五岁呢。
他立马换了话题,压低声音,和兴奋的同袍道:“御史大夫在看咱们……”
几乎是瞬间,被包围的马儿重归自由。
它的大眼睛充斥着惊恐,至于原先演示的冯唐,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个旮旯角里,恍恍惚惚地看着崇拜的偶像整理衣装,重新变为不苟言笑,气势慑人的大汉将军。
也不怪他们这么动容。曹丞相武将出身,敏锐地察觉到了三件套的作用,它可以给军中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处又何止一丁半点!
他转身,朝两宫深深作揖:“回禀陛下、太后,此三样,包括机关匣,绝不能流露出去。”
吕雉笑道:“哀家只召你们来,是为秘密议事。”
以樊哙领头的将军们略微收敛了兴奋,郑重地应答:“诺。”
那厢,皇帝与梁王的对话传来:“越儿是如何想到这些好点子?”
众人屏息凝神,“唰”一下竖起了耳朵,刘越乖乖答:“是我从闲书上看来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描述,创造人是墨家子弟。”
刘盈已经深知幼弟不爱揽功的个性,那就让他这个做哥哥的记录,于是温柔地问:“哪一卷闲书?”
刘越万万没有想到皇兄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刘越努力编:“是梦中的闲书。在梦中,有一个老翁托着书简……”
刘盈一愣,忽而嘴唇轻颤:“梦中老翁就是先帝,是先帝传授越儿的法门,对不对?”
父皇看到了匈奴的猖狂,看到了臣民的愤懑,故而在宠爱的儿子的梦中显灵,在他最屈辱的时候送来希望!短短一瞬,刘盈对此深信不疑,众臣听得浑身一震。
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们私以为,冯唐大胜射雕者,和奇迹没什么两样了,并不是简单的聪慧可以办到的。
他们看向刘越的目光,又同先前不一样了。有人眼含激动,还有人怀念起先帝,并和刘盈一样深信不疑。
实在是老翁不常有,一出现就身份不凡,在许多人杰身上得到了验证,梁王殿下身份尊贵,梦见的老翁还能是谁?
刘越:“……”
不是,皇兄怎么还给他圆上了,还圆到一个不得了的高度。
听皇兄高兴地说要祭高庙,他心情复杂。望向母后,母后竟也一副动容的模样,说好,庙里的祭品该换了,先帝喜欢歌与鼓,就让乐者和着钟鼓,合唱《大风歌》。
刘越张张嘴,又若有所思地闭起。
他忽然觉得这个理由很不错。
便宜爹是一个好用的名号,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把咸鱼逼成夹心饼干了,更不用每回都费心解释,想到这儿,灰黑色的眼睛亮了亮,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敞开。
他严肃地点头:“是先帝。”
这一段一定要着史官记录下来,不止一个重臣冒出这个念头。
将军们豪情万丈,只觉现下的忍辱算什么?他们虽遵从太后“与匈奴和”的命令,并毫无质疑,但藏在心底的颓然,怀疑,还有天长日久生出的一丝丝怯战,像是扎了根般。
先帝入梦指点梁王,何尝不是点播迷茫的他们,将这些情绪一一卷走。他们齐齐下拜:“臣等恭贺陛下,恭贺太后,臣等永记太祖高皇帝铭恩!”
刘越:“…………”
明明是春日,行宫却像三伏天那样火热,等到粗布麻衣,赤脚坚毅的墨者到来,噼里啪啦的热度才堪堪消退。
领头的郑黍年长,年轻时跟着前任钜子周游四方,便是见惯了大场面,心底也难掩忐忑。出乎所有墨者的预料,三公竟是亲自扶起他们,领头的丞相,眼底盛着赞赏。
朝廷即将颁布的废挟书律,松开了诸子百家最后一道枷锁,然而想要兴盛,想要发展,还是要迎合君主的喜好。黄老之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用担心衰落,墨家却不一样,如今,墨家子弟居然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军工之路。
只要对军队有利,将军们便会大力支持。连他们都看不透的机关匣运用到弓上,能让人搭箭更平稳,瞄准更精确,如果这份机关术,运用到其它武器上,譬如……弩呢?
小道消息说,梁园新建起了一座工坊,虽小,却有少府的规模。加上今天的所见所闻,先帝入梦,何尝不是同他们叙说痛击匈奴的心愿?
曹参一边思虑,重新回到席间。
于是郑黍做梦般的,和师弟们达成登天子堂的理想,一夕之间脱去无名的称号,在天子、太后跟前挂了名。
刘盈看五名墨者宠辱不惊,默默谢恩的模样,心间涌上慨然。
经历过公孙易一事,他竟是动摇了对儒家的偏爱,除此之外便是惶然。如今看到住在梁园里的墨者,说他爱屋及乌也好,欣赏他们的本事也罢,皇帝竟和刘越一样,喜欢上了这样的墨家子弟。
殊不知郑黍他们不是宠辱不惊。
他们已经呆了。
这回由陛下拨给资金,当做制出马鞍等物的奖赏,还拨派与上林苑一样的郎官卫队,工坊的警戒升到了最顶级。除此之外,他们还得知了挟书律即将废除的好消息,可以光明正大地征收弟子。
郑黍被征辟为墨家博士,在太后的眼神示意下,樊哙明白了,他用大嗓门恳切道:“我家的二小子年十岁,有意拜入郑公门下,不知郑公愿不愿意收?他脑子是笨了点,认人还是认得清楚的。”
郑黍:“……”
没等他反应过来,怀里被塞了一匣子黄金,陛下朝他点头,侍立一旁的宦者朝他微笑。
呆滞更深一层,终于,一个年纪轻的墨者道:“我等、我等寸功未立,当不起陛下的大赏,若是换少府的匠人,他们也能制……”
樊哙打断了他:“唉,我知道!”
“都是梁王殿下的功劳嘛,我们知道,陛下太后都知道,大王功最多。郑公啊,快劝劝你的师弟,别推辞了,这是在御前。今天不收下,就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少府令赞同地颔首。
郑黍:“……”
刘越:“……”
因为机关匣,近来产生了许多灵感,他原本想在御前,请借一架弩机研究,当下,郑黍脑袋晕晕乎乎,哪里还能想起这个念头。
刘越眼睛不弯了,沉默一会儿,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的风评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大汉士卒打败匈奴射雕者的消息,经过你一手我一手的推波助澜,传遍整个长安,大街小巷传来吼声与欢呼声,搅得匈奴使者下榻的客栈不得安宁。
客栈里,兰卜须的脸色很难看。
简直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而是惨绿狰狞。
拔箭之后,稽庾痛得出气多进气少,浑身抽搐如蚯蚓,他看着匈奴的医者掏出陶罐,挖出黑乎乎的、像泥土一样的糊状物,裹在二王子四肢的伤口上,慢慢地止住了血。
兰卜须急急问:“王子以后还能拉弓射箭吗?”
医者是单于庭祭司的侍者,他躬身说:“天神在上,请您相信大祭司的止血神药,只要能早点赶到单于庭,让大祭司出手救治,王子一定无恙,还能赶得上龙城大祭。”
兰卜须看着黑乎乎的泥状物,眼底闪过虔诚,匍匐在地上祈祷:“天神在上。”
希望大祭司能够治好王子,否则他就没命了。
片刻,虔诚化作深深的不甘,他咬牙道:“王子需要大祭司的救治,没时间了,明天就返程。汉朝人说,他们对先帝的祭祀快到了,需要融化大量的铁器,愿意用高出原来五成的布匹替代铁器。汉廷还送来了使臣,准备和我们一起回国,他们捎带了四驾车辇作礼物,以及大汉太后给单于的回复信。”
除了二王子这个意外,他出使的目的都达到了,可兰卜须整个人都很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望着上林苑的方向,生出淡淡的恐惧。
他又想起了那首《无衣》。
王子说的没错,汉朝人的骑兵比不过他们,可是大匈奴的射雕者,竟被一个小卒给打败。匈奴男丁约有四十万,长安一个城的人口有多少,像冯唐那样的勇士又有多少?
等汉朝再不困于内政,病虎翻身,能彰显多大的气力?
他又想,二王子的老师说的,竟然不是谎话,那个梁王的确邪性,邪性得很……
翌日,由典客递交匈奴使团的书帛,汉廷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跟随出使的大谒者名叫张泽,原是长乐宫一名年轻不起眼的宦官,在大长秋询问他们,有谁愿意替太后出使匈奴,完成递交国书的使命时,多数谒者低下了头,张泽第一个答应。
大长秋望着他清秀白皙的容貌,满意的同时讶然道:“原先我竟没注意到你……”
张泽当场官升一级,成了大谒者,持节去往典客衙署报道,与此同时,太后也记住了他的名字。
匈奴人离去的这一天,刘越坐在大夏宫的高台上,眺望长安城门渐行渐远的小黑点,眼神沉沉。
回到寝殿,他和武师傅说起悄悄话。
刘越问:“韩师傅和彭师傅见过墨家子弟吗?”
韩信和彭越对视一眼,摇摇头。投到他们麾下的都是军卒和法家文吏,如何会有墨家人,从前的齐王田横,才是他们向往的贤主。
“你们想不想去梁园散心?”刘越小声说,“那里没有人认识淮阴侯,也没有人认识从前的梁王。梁园新建了一个马厩,一个好大好大的演武场,能容下几千兵士训练……”
这些他都报备给皇兄和母后了。说到这里,刘越遗憾道:“我的钱够工坊建设,却不够买马招人,不然就可以让师傅们各领一千兵卒,去试一试新的装备和战术。”
练兵烧钱,特别是精兵,前期准备加上长期伙食,一箱黄金恐怕都不够!
刘越不过随口感慨,韩师傅彭师傅陷入了沉思。
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惊人的亮色。
片刻又暗淡了下来,没钱,这钱也不能从国库里出。
彭越被安上谋反罪的时候,先帝神兵天降,不给他卷钱跑路的机会,故而浑身都穷,而今吃学生的,喝学生的,浑身上下写满“软饭”二字,此时又是悔恨又是心虚。
好像,大王年满八岁才能接收梁国的赋税,现在不可以。
韩信眉心紧锁,拒绝成为彭越这样的人,忽而灵光乍现,翻出从前当淮阴侯时,旮旯角里遗忘的讯息:“……我好像,有钱。”
他被慢刀子割肉,从齐王变成楚王又变成淮阴侯,对长安又怒又警惕。虽然最后还是着了套,但他征战多年,积累的财富数不胜数——
韩信想起来了。
他来长安之后,借酒浇愁,完全忘记了这回事!韩信神色变幻,从案桌取来纸笔,写写画画,很快制成一张简陋的舆图。
他在楚地做了个记号,淮阴的封地做了个记号,又在长安做了个记号。
韩信的耳朵破天荒红了:“师傅做楚王的时候,积攒的钱财全都囤了起来,囤在先帝看不见的地方,比樊哙几个加起来还要富。”
要知道以樊哙为首的将军,大多做过他的旧部,赢来的财富一小半上交给他;后来自立门户,有先帝紧盯,樊哙几人的打仗所得,基本投入了大汉的建设当中,生怕沾上一个贪字。萧何都要自污以保全身,何况掌有兵权的将领?
至于他,对先帝的信任一日日地消磨,学不来像吕泽那样,一分不少地全塞给先帝,他选择留给自己。后来被软禁,就更没人敢问他家资几何了。
韩信轻咳一声:“后来进了长安,师傅联系亲信,叫他们偷偷把财富运出来,小半运往淮阴侯府,大半运往封地,都埋在我指定的坑洞里。如果派人挖一挖,戚里的淮阴侯府……当有七八箱金子,五六箱宝物,还有一小匣夜明珠……”
至于后来,后来他都忘了,只一心一意教授大王,毕竟生死勘破,钱财乃身外之物。
在他面前,一大一小呆若木鸡。
夜明珠放在先秦,可是堪比和氏璧的好东西,这是多少钱?
刘越掰起手指头算,触电一般地放下来,幸福来得太快,他忽然觉得,萧师傅的半块狗头金不算什么了。
彭越大怒:“好你个韩信,偷偷藏钱不告诉我,还白吃白喝学生的东西,你对得起大王吗?!”
韩信罕见地没有嫌他聒噪,像是语塞,又像是心虚,于是彭越的指责越发理直气壮,越发情深意切。
他受到了打击,为什么他同为异姓王,却存不了那么多钱。
半晌,韩信忍不了了,凉凉道:“那是你不够聪明,被人一举擒获,太后都懒得亲自对付你。来长乐宫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舍人的衣物,还笑我?骂我白吃白喝,你就不白吃白喝了?如今我能拿出钱财,你能?从今往后,你就算吃我的了,彭师傅。”
彭越:“…………”
他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梁王殿下呆愣了好一会儿人,回过神,不愿意见到武师傅们吵起来。他抓住了重点:“淮阴侯府的财富算一小半,那封地有多少?”
韩信顿住了。
彭越也顿住了。
为学生的一针见血,韩信不确定道:“数、数倍?”
刘越眼底闪烁着小星星,猛地抱住韩信的腿:“师傅!”
要是韩师傅不喜欢,他只留下一个武师傅也可以!
第90章
穷鬼彭越心口疼痛, 暂且失去了发言权。
相反,韩信英俊的脸孔露出愉悦,揉揉学生的小圆髻:“回头向太后禀报一声, 把淮阴侯府的财宝转移出来, 再不够用, 就去封地搬运。至于练兵的事, 不必大王烦心。”
“练兵”两个字, 韩信说得轻描淡写。他最擅长练的就是新兵, 短短数月就能带出强大的军队, 想当年他灭赵定燕,创造“背水一战”这一传奇, 用的多是商贩和平民, 谁叫手里的精兵都给刘邦抢走了。
后来韩信大胜, 另一边的刘邦被项羽击败,灰溜溜地回到大本营, 又夺了他与张耳的兵符,韩信无奈, 只能再练新兵, 以弱打强, 平定三齐之地。
任谁三番两次地带出精锐, 然后被上司夺走, 都能锻炼出宠辱不惊的心脏,韩信早习惯了。给他一支破破烂烂的难民队,他都能让难民脱胎换骨, 因粮于敌,就算战线再长,也不必为粮草烦心——韩信还是后勤大师, 当年他被萧何举荐,靠的就是优秀的管理粮草的能力。
彭越功弱于他,能力却弱不了多少,虽然憨,带兵灵活得不得了。若不是彭越时不时地骚扰项羽后方,汉军也不会有垓下决战的机会,正面包围与后方牵制,缺一不可。
不过打匈奴不一样,还是要好好地研究新式骑兵与新式战术。
韩信沉声道:“我们先去练枪,等年满六岁,师傅教你驭马射箭。梁园场地大,日后,大王的本事一定不比射雕者差。”
刘越用力点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学习热情:“嗯!”
“好好练枪,好好骑马。”他重复了一遍,态度可积极了,又说:“师傅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
彭师傅:“……”
他幽幽道:“大王,我也渴了。”
韩信瞥他一眼,眉梢挑起,眼神传递了两个字:做梦。
彭越很悲伤。虽然有着大不敬,但他还是怨怪起了先帝,抓他的时候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呢?让他把财宝藏起来,或者偷偷运出去也行,成日吃韩信的软饭,他会睡不着觉的。
说是这么说,当晚,彭越沾了床就一秒睡着,打起震天响的呼噜。
内心美滋滋,做的梦都是豪情万千。梦里还出现了可爱学生的脸,他咂嘴,含糊地念了句大王,又说韩兄啊,大王一定不会夺走你练好的精兵,让你带着商贩去打仗……
“……”韩信脸黑了。
深夜传来一声惨呼,很快归于寂静。
翌日,长信宫。
吕雉看了看案上的食盒,盖上盖子:“把这碗熬得软烂的鸡丝粥端过去,皇帝近来胃口不佳,都没怎么好好用膳。”
当即有宦者恭敬地拎走,大长秋上前,给太后按起肩膀。
吕雉闭起眼睛,想起刘越所说老翁的事,微微笑起来:“哀家听着倒是高兴,这样也好。越儿还小,盈儿这番话,为他挡去了许多风霜刀剑,有先帝做旗,谁的攻讦都不能落到我儿身上,这何尝不是天命。”
大长秋按揉的手一顿,呼吸轻了起来。
高庙香火延绵不绝,先帝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尤其是关中百姓,远不是历朝历代的国君可以比拟的。在沛县老臣心中,先帝开创汉室伟业,他们毕生的追求就是合葬长陵!
先帝不入他人的梦,独独入梁王,不管百官私下有多少小心思,见到越儿必须捧着敬着,这是赤帝子的旨意。赤帝喜好化身老翁,尝人间疾苦,故而吕雉觉得高兴。
她不过随口一感慨,便拿起纸张做的奏折看起来。
有少府的产量打底,纸张渐渐风靡了朝堂上下,有了纸,大臣们越发觉得轻便,越来越不爱竹简。
说起来这奏折的形状、样式,还是张不疑张侍中创造的,与寻常的白纸有些不一样,分为几折,表皮厚中间薄,初初现世的时候惊艳了众人,让她又赐了赏。
而今张侍中常在少府,少数时候待在宫中……看了没几行字,熟悉的、“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带着轻快。
“母后!”刘越抱着吕雉的手,幸福地告诉她好消息,“韩师傅有钱。”
他把简陋的舆图递过去,仔细描述藏宝地点,吕雉愣了好一会儿,随即笑道:“哀家这就派人去从前的淮阴侯府,秘密搬运,把几箱财宝都运去梁园。”
刘越蹭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还有淮阴那块封地,师傅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够了就去拿。”
吕雉摸摸胖儿子的头,眼神柔和:“既然他这么说,那就越儿来定主意,我回头托一托萧何,分给他的妻儿一些。”
淮阴的封地早就收回,韩信的妻儿族人目前住在瓒地,也就是萧何的封地,彭越亦然。想了想,吕雉又道:“越儿回头问一问武师傅,愿不愿意让他们的长子前来长安,与父亲团聚,不住在别的地方,就住在梁园。”
刘越听得一呆,想要说些什么,吕雉笑道:“母后不缺财宝。别说库里堆积的那些,辟阳侯还在外头,越儿忘了么?”
……
刘越敏锐地意识到,母后已在一步一步地计划,让韩师傅和彭师傅出现在人前。
就因为机关匣,还有马上三件套的出现吗?
虽然还有很长的路,他抿起笑,和两个武师傅一说,韩信怔愣许久,彭越的眼眶竟是红了。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就算太后想他们的长子在眼皮子底下当人质,他也很能理解,何况太后怕是没有这个想法——
韩信塞给学生钱,太后投桃报李,想叫他们真心辅佐大王。
儿子能在皇家混个眼熟,对日后的好处都是无尽的,端看儒法两家为了两个名额打成狗脑子,就知道做梁王的幼时玩伴有多么吃香。
“太后心胸,臣拜服。”彭越嘴巴张张合合,只说出这句话,随即涌上一大股紧迫感。他不能懈怠,必须好好教导学生,否则完不成允诺,还有啥脸面立足于天地?
高兴过后,他私底下悄悄地问韩信,问出困扰许久的疑问:“梁园招兵要怎么招,太后会如何运作?”
要知道梁园不是上林苑,他们又是大众眼中的死人,招兵的程序可能会很繁杂,彭越想不出来。
韩信不假思索,吐出两个字:“不知。”
之前的教训告诉他,他不是当政混朝堂的料,他的归宿在军中。或许从前还有不甘,“死”过一回也醒悟了,他不会再掺和这样的事,他的目标是教出一个好学生,尽毕生之力平匈奴。
此时此刻,韩信想起汉朝未建时,劝他自立,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门客蒯通,轻轻叹了一口气。
蒯通怕是也想不到他的这番遭遇。蒯通因为自己,受了先帝的厌恶,幸好他已收拾包袱,出游四方,希望他能当上另一重臣的宾客,实现自己的本事。
忽然间,外头传来催促的奶音:“师傅,我们该练枪了。”
“来了!”韩信勾起一个笑,大步朝外走。
他的眼底闪烁着一往无前的锐光,随着荣耀加身,被功名利禄糊了心肠,谁又能想起最初的纯粹之心呢?
毅然决然参军的时候,他心中所想,是还乱世一个太平.
韩信的长子韩贡年十岁,彭越的长子彭澍年十一,之所以年纪小,也是因为他们爹娘成亲晚,打仗的时候没心思生孩子。
韩贡隐约知道父亲没有死,等使者来到瓒侯封地,秘密宣布太后旨意的时候,他高兴得快要疯了。
找上门来的蒯通也快要疯了。
作为名满天下的辩士,他自觉比苏秦、张仪也不差什么,偏偏生不逢时,遇上一个淮阴侯。旧主韩信不听他的谏言,不愿背叛先帝,被安谋反的罪名夷三族,他心灰意冷,死命嘲讽完旧主的愚蠢,想要收拾行囊去齐国,那儿百姓富庶,没有那么多纷扰,足以疗慰心中的伤痛。
谁叫先帝后来知道他的谏言,对他很是不喜,长安他是待不下去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保全旧主的最后一丝血脉,也算尽了主客之谊。
椒房殿武士进入淮阴的那天,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准备把韩信不满三岁的幼子韩潆偷出来。他成功了,抱着韩潆藏在臭水缸里,躲过了细细密密的搜查,看着武士把其余族人押出去,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他闭上眼又睁开,然后看武士搬出一大缸狗血,不疾不徐地撒了满地。
蒯通:“?”
在所有韩家人迷茫恐惧的眼神下,领头的武士厉声道:“丢乱葬岗!”
很快,韩氏族人被请上了牛车。
蒯通:“……”
他沉默一会儿,看着怀里颤抖的娃娃,把他送了出去:“乖,去找你的兄姐和阿娘。”
没想到大宅里边竟还有“漏网之鱼”,问清身份,武士连忙把韩潆塞给淮阴侯夫人。等到外头动静不再,已是第二天晌午,蒯通晕陶陶地爬出来,被身上的臭味一熏,吐了。
他站在满地狗血之中,吐了很久很久,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去。
蒯通走啊走,观察牛车的车辙,足足有五条踪迹,延伸到了不同的方向。
蒯通:“……”
还布迷踪阵?
他把旧主骂得狗血喷头,毒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纠结半晌,先循着一条道路找过去。
第一条错了,第二条错了,第三条第四条还错了,第五条……终于对了。
不过那时候,车辙痕迹早已被风雨冲刷,他凭着感觉走,到了吴国又到了燕国,跋涉两年时间,最终找到了前任丞相萧何的封地。
他后悔得想吐血。
早知道淮阴侯和萧丞相的关系好,他还找什么找?
找疯了的蒯通遇上高兴疯了的韩贡,他们离得很近,韩贡呆呆地望着他,眼泪忽而流了下来。
“蒯先生……您竟是对父亲如此的不离不弃。”韩贡嚎啕大哭,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再不容分说地拉上他,给他接风洗尘,硬塞蒯通进了侍者的行列,走上了回京的道路。
蒯通长得文弱,敌不过天生力气大的韩贡,往日善辩的嘴巴竟是怎么也张不开。
怎么就张不开呢?
什么不离不弃,蒯通想吐。他是要确认淮阴侯死没死,而不是去长安见他!!他的梦想可是齐国啊。
他僵硬着脸,一路乘进梁园,绕过属于墨者的工坊,见到了容貌相同,却又与从前大不相同的韩信。
韩信惊了,第一时间竟顾不上长子:“你——”
蒯通也惊了,咬牙切齿道:“你——”
刘越左看看右看看,沉思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