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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71章


    刘盈看着这一幕, 笑容是光彩夺目的俊秀。


    他坐在这个高高的位置,坐在母后的身旁,享受所有人的恭维, 敬奉;面前阖家幸福的场景, 才是他希望看见, 渴望经历的, 像是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阿姐自上回骂过他, 很快和他叙说歉意, 让陛下不要怪罪, 每每觐见礼节不失。刘盈轻叹,他如何会责难于她, 难道做了皇帝, 他就不是阿姐的弟弟了吗?


    侧头望向母后, 母后亦是含着笑,目光分外柔和, 他高兴极了,整颗心变得温软。


    刘越练武足有一年, 劲儿已经不小了。稳稳接住扑进怀里的小外甥, 他腾出胖手, 摸摸张偃圆滚滚的脸蛋, 又揉揉他圆嘟嘟的肚子, 深刻体悟到了从前韩师傅朝他下手的感受,灰黑色眼睛快乐地弯起来。


    他一本正经地说:“谢谢嫣儿偃儿,小舅舅分点心给你们吃!”


    低低落落的笑声响起, 鲁元长公主掩住嘴,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很快, 被邀坐在太后的身旁。


    吕雉笑着从幼子身上收回视线,低声问女儿:“听说你府上有个舞姬很不安分,妄想攀上高枝,做张敖的身边人。”


    那舞姬姿色出众,性子又小意柔婉,艳名几乎传遍长安。还有她的女婿,如今都没有动静,莫非是想收下她?


    鲁元一愣,连忙把住太后的手腕:“是有这回事。”


    吕雉微眯起眼,心下生了愠怒,便听鲁元解释:“可她都把媚眼抛给瞎子瞧呢。张敖理都不理她一下,还找我商量,说桃侯夫人瞧上了那舞姬,不如多养几天,等桃侯夫人上门接人,也算做个顺水人情。”


    说着,笑吟吟地看了席间的宣平侯一眼,宣平侯似有所感,温和地望向妻子。


    从前的赵王,如今的宣平侯张敖,俊雅谦逊,却又孔武有力,乃是十足十的美男子,作为少数为开国立下功劳的年轻二代,当年为公主选婿,刘邦一眼就看上了他,也不在乎张敖的姬妾已经给他生下两个庶子。


    如今两个庶子养在宣平侯府,不轻易来到鲁元长公主面前,倒是鲁元怜惜他们年幼丧母,吩咐仆妇上心一些,还给他们亲织衣裳,久而久之,两个庶公子濡慕嫡母,极为护着弟弟妹妹,倒让几个府宅不宁的彻侯们都羡慕。


    自天子嫁女,张敖就再也没有纳妾,对长公主的爱重也是出了名。当年先帝心情不好,路过他管辖的地盘,张敖做小伏低地执女婿礼,被毫无缘由的谩骂、飞踹,他也没有多少怨言,反而是属下们愤愤不平,怒而谋反,从此张敖被削王降侯。


    还有鲁元差些和亲匈奴,叫他惶然不可终日,吕雉知晓他的冤枉,将从前赵国的清河郡划作鲁元长公主的汤沐邑,也有对女儿女婿补偿的意思在。


    如今知晓张敖没有纳舞姬的意思,倒是桃侯夫人看上了,吕雉道:“她一个女子……”


    鲁元笑道:“桃侯夫人喜好各类舞蹈,在长安都是出了名的,倒比她的夫君更爱美人些。”


    吕雉也笑了:“那便多送几个,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鲁元点头:“正是这个理。”


    桃侯刘襄本是西楚项氏宗亲,归汉后被先帝赐姓为刘,为汉军的胜利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是间谍这事不好摆在明面上说,桃侯的食邑只有一千户,功臣顺序排在一百开外,但向来被先帝信任,常常进宫同刘邦唠嗑。


    桃侯爱八卦,肚子里不知积存了多少轶事,他的夫人与之“臭味相投”,是长安有名的一对大奇葩。吕雉也听过一耳朵,如今深觉他们有趣,决定改日召俩夫妻进宫见见。


    女儿的婚姻美满,她便也不再管,吕雉道:“哀家想将郦侯的幼妹接入宫中小住,你看如何?”


    鲁元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郦侯的幼妹……不就是她逝去大舅的三女儿,她的表妹吕英?


    她常常约吕家的表姐妹去宫外骑马,吕英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无他,一手软鞭舞得虎虎生风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有心上人,若是姐妹们要去探看俊美的郎君,别叫她去了。


    至于吕英的心上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千方百计也诈不出来。


    鲁元心底转过无数个念头,压低嗓音:“母后是想……”


    “盈儿出孝便要立后,不如让英儿在宫中住上两年,他们日日见面,哪会没有感情呢。”吕雉道,“吕英的性子你也知晓,在一众姐妹中,最是适合母仪天下,如今郦侯的府邸,也是她在管家。”


    郦侯吕产丧妻一年,暂时没想着另娶,女眷的事务都给三妹妹掌管,鲁元长公主也知晓此事。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想起素日与吕英的相处,竟也认同起来,母后说的不无道理。


    这丫头的确最适合盈弟,又不像其余贵女,天然与宫廷陌生、与太后陌生,毕竟挑选皇后,和挑选帝王喜爱的妃嫔是不一样的。只是……


    她欲言又止:“英表妹恐有心仪的郎君……”


    吕雉笑起来,同样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英儿心仪的郎君不是你弟弟呢?”


    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为汉家江山殚精竭虑,南征北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愧对他,又思念他。如此一来,既是亲上加亲,又是成全侄女的心意,吕英出色且性情好,盈儿定会喜欢的。


    若来一个陌生的儿媳,来一门彻侯功臣当外戚,岂不是给平衡的朝堂添乱?


    母后这么说,便是笃定的话了,鲁元长公主傻了眼。


    她实在是没料到,嘶了一声,半晌道:“但凭母后做主……回头儿臣得好好训训那丫头,竟把我都瞒了过去,实在可恶。”


    ……


    太后与长公主的谈话瞒着众人,不过是生辰宴上的小插曲。


    张嫣张偃在长信宫疯玩了一日,又是参观小舅舅的寝殿,又是做小舅舅舞剑的观众,蹦蹦跳跳,掌心都拍红了。他们认识了吕禄周亚夫,还有新进宫的贾谊晁错,凭借懵懵懂懂的直觉,觉得小舅舅玩伴的关系并不简单。


    听说来了两个小天才,是儒家法家最聪慧的童子,吕禄敏锐地竖起了汗毛。


    他们一定是来争夺大王的信任,这不是和他抢东西吗??


    他用肘子推了推周亚夫,不高兴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把他们都赶出去。”


    “……”周亚夫仰起头,看着比自己大三岁的吕禄,沉默一会儿,“为什么要我想?他们是太后指定的人,赶不走。”


    吕禄觉得有道理,随即忿忿不平,两个平民罢了,他还是姑母的亲侄子!


    吕二公子下意识地就要在贾谊晁错面前耀武扬威,紧接着,挨打的一幕幕浮现脑海,想起表弟恐怖的眼神,他怂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晁错这个人很讨厌,吕禄勉强道:“那、那就容他们跟着好了。”


    热闹的一天过去,夜幕降临长乐宫,张嫣和张偃依依不舍地被爹娘领回家,约定下次再来和小舅舅玩。


    同样参加宴席的代王刘恒,亲口向幼弟叙完祝福,心满意足回到广阳殿,随即挑起灯火,逐字逐句地细读刘越送给他的礼物。


    薄夫人掀开纱帘,悄悄看了许久,转身回到外间,问宫人:“恒儿读多久了?”


    宫人忙道:“大王天天看,说这是一门重要的学问,都没放下过呢。”


    “也好。”薄夫人叹道,抬眼望向住了多年的地方,如此,也会抛弃一些离别的伤感。


    此去代地,除非长安召见,便要遵循三年一朝的规定。人人都说她在宫中吃苦,倒不如早早去代地享福,但叫她说,除了数年见不到先帝一面,太后却是从未磋磨过她。


    先帝去后,她去长信宫问安,太后也会叫她坐上一坐,听一听黄老大贤的讲经。那让给代地的燕国五城,谁说不是太后做的主呢?


    出神片刻,薄夫人柔声道:“梁王待恒儿实在亲善,离京那日,也不知恒儿会不会哭。”


    宫人也担心起来,觉得这是说不准的事。


    自梁王殿下的生辰过后,半月一晃而过。十月初二这天,乃是太史令占卜出来的良时,宣室殿外停驻着长长的队伍,以及一辆辆车架,装有厚厚的书简,粮食种子与蔬菜种子,还有匠人与各类衣饰、手工艺品,包括少府派遣教授技艺的纸匠。


    旌旗猎猎,上用小篆书写着“代”字。沉默的武士身骑骏马,直至陛下、太后携着梁王与百官出现,他们齐齐下马行礼。


    薄夫人牵着刘恒,缓步走到玉阶之前,跪拜在地。三拜之后,刘恒被刘盈扶起,薄夫人轻挪膝盖,眼眶噙泪给吕雉磕头:“妾此去代地,不会忘记太后的恩德与教诲。”


    吕雉凝视她,颔首道:“哀家信你。恒儿尚小,当好好与太傅学习,若有匈奴作乱,快马向长安禀报。”


    薄夫人以头抵手:“诺。”


    吕雉将她扶起,继而有些惊奇地发现,刘恒并没有哭。


    一一牢记皇兄叮嘱的事项,刘恒抿抿唇,看向穿着难得正式的刘越,快步走到他身旁:“幼弟,我要走了。”


    刘越觉得哭包四哥有些变了。


    和抄书不过脑子的吕表哥比起来,这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他难得察觉到了不舍,虽然轻,却是往日从没有出现过的情绪。想了想,他凑近刘恒的耳朵,奶音认真:“如果遇见困难,记得给我写信,什么方面都可以。”


    刘恒重重点头,干涩的眼睛重新恢复亮光。


    《厚黑学》不能拿在手上,总觉得缺了什么,他承诺道:“你等着,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好好养牛,还上一百零一头牛,让越儿顿顿有肉吃!”


    第72章


    刘越被刘恒坚定的承诺所震撼, 半晌点点头,顿顿吃肉的梦想要靠四哥的不懈努力,他记住了。


    两根短短的小指拉出一个勾, 拇指印在一起, 发出沉闷的啪叽声, 刘恒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决定到了代国, 有时间就给幼弟写信。


    没有困难那就寻找困难, 养牛或者学问不懂, 不也可以问越儿吗?


    出发时间将至,薄夫人母子在宦者的牵引下重新回到队伍, 踏上车轿。弯腰钻进去的那一刻, 刘恒转过头, 朝玉阶挥挥手,仿佛停留在长安的最后一幕, 看得刘盈有些怔愣。


    诸侯王在长安虽有落脚的宅邸,譬如刚刚授予代王府的恒弟, 但宅邸常年空置, 又有什么热闹?恒弟读书认真, 天禄阁中与越儿关系最好, 让他想起从前考校的种种, 竟是伤感起来。


    回过头,发现刚满五岁的刘越也在挥手,不过是小幅度的, 搁在肚子前的挥手,电光火石间,皇帝呼吸一沉——越儿同样是诸侯王, 也有去往梁国就藩的一日,这么说来,越儿待在宫中的日子只有三年。


    回过神,前往代国的车队渐行渐远。他凝望许久,牵起幼弟的手:“母后,儿臣送您回长信宫。”


    帝王车辇行进的时候,宫人们提着心,只觉空气凝结在了一起。


    几乎人人觉察到了陛下的沉闷,贴身伺候的近侍担忧起来,那厢,吕雉忽然叫了一声停。


    她低声吩咐大长秋:“叫盈儿与我走一走,先送越儿回宫。”


    坐在迷你车辇上的刘越盘算着哭包四哥走了,日后上公共课的时候,要不要和其余两个欠债人——大方七哥还有羞涩八哥做同桌,多备几块牛肉干换软稻和胡椒?刚深入想了一点,就听到母后喊停的声音,他探出脑袋,睁着眼睛朝前方望去。


    大长秋不一会儿往后头来:“你们先护大王回宫,可要看着路!”又慈爱地同刘越道:“大王送完代王殿下,还要上武师傅的课呢,也要在竹林练枪……”


    刘越:“……”


    丝丝小不舍没有了。


    今天都没得休息吗?.


    长长的宫道上,吕雉搭着刘盈的手:“盈儿这是舍不得四弟?”


    早在宣室殿的玉阶上,她就察觉出长子的不对劲,顾及人多眼众,这才没有出声。刘盈感激母亲的关怀,也没有什么瞒着她的,低低道:“许是有一些。只是想起越儿的年纪,他同样会有一天……”


    吕雉霎时明白了。


    她拍拍他的手,开口:“先帝喜爱赵怀王,便留他在长安遥领爵土,越儿何时就藩,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刘盈一怔。


    经历过鲁元长公主的一通骂,听见“赵怀王”几个字,皇帝表现再也不若从前。他揖手,沉闷之气一扫而空:“儿臣愚钝,却不知有前例在,都是母后提点了我。”


    吕雉温声说:“好了,别把时间耽误在这里,快回宣室殿看奏疏吧。新的岁首到来,过几日还有望朝需要出席,考评各郡之大计,需累得坐上几日,你多顾及自己的身体。”


    汉承秦制,也继承了秦朝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一月有朔望。新的十月到来,意味着太祖高皇帝的纪年翻篇过去,来到了惠帝元年[1],新的时代正式开启。


    刘盈忙点了头。吕雉似又想起什么,道:“盈儿可还记得你大舅舅的英表妹?哀家思念大嫂,想着接她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表妹吕英……


    从前隐约有着印象,是个扎花苞头的大气小姑娘,自从读书就少见了。刘盈一顿,想起逝世已久的大舅与大舅母,连忙道:“母后做主便是。儿臣也许久未见表妹了,她喜欢什么样的衣食,儿臣遣人送来,花费都算在我头上。”


    吕雉笑着颔首:“好,你有这份心就好。等她进了宫,你也替我接待接待,我和小姑娘都谈不上话喽。”


    “母后哪里的话?”轻松的氛围弥漫,刘盈扶着她上车,“您和越儿有千百句话好说,轮到表妹也是同样。”


    吕雉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


    岁首总是最为忙碌的时段。望朝上,皇太后听从各郡汇报,与皇帝、群臣商议,遵循先帝不扰百姓、休养生息的做法,继承“十五税一”的赋税制度,轻省田租,鼓励农耕,追求内“稳”与外“和”。


    白登之围不久,大汉答应和亲,以一宫女充当宗室之女远嫁匈奴,每年赠送粮食布料,至此汉匈议好。至少表面上是这般,至于雁门、云中、上郡等小范围的骚扰,冒顿单于不认,只说单于王庭的鞭子够不着汉地,都是下属自作主张。先帝驾崩后,匈奴蠢蠢欲动,因着眼馋每岁岁首送去的粮食与布料,故而按捺至今,还真遵循了议好的合约。


    但不论是边关郡守还是守将,总觉得匈奴会有大动作,一刻也不敢懈怠。


    冒顿单于控弦四十万,鸣镝弑父,雄心勃勃,大汉君臣追求的“和”,主动权到底掌握在人家手中!


    等到望朝过去,忙碌告一段落,一个重大消息风一样地席卷了朝堂,震动了整个长安——丞相往未央、长乐两宫递上奏疏,请求乞骸骨。


    听闻这个消息,没有人能够平静。


    萧丞相是众人的主心骨,也是朝堂上的定海神针,他并非是贪恋权力的人,为何要在先帝晚年贪财自污,重臣们心知肚明。他们觉得丞相还能干上十年二十年,怎么就要退职了呢??


    丞相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彻侯百官皆是劝说,等面对面地坐在一处,他们这才恍然发现,萧何的头发白了大半,身形更是清瘦,似是不想再干了。


    丞相为大汉付出了一辈子啊。


    思及前些时日丞相的病重,联想到先帝,谁也不忍再说什么,唉声叹气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数日之内,皇帝再三挽留,最终不舍地批复,并于一日清晨亲自到达相府,准备听从萧丞相的意见,谁能当他的继任者?


    消息传出,伤感的气氛渐渐变得火热起来。


    按理说,百官之首唯有在剩余的二公、九卿中选,几乎是一夜之间,有奖竞猜的氛围暗搓搓弥漫了整个长安,居然刺激得百姓都变得大胆!


    只要不违反律法,或是大汉禁止的事情,朝廷不会干预,于是竞猜的热度更上一筹。


    也不知是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不论官民,每人限押一个铜板,到了最后,叔孙通的赔率最高,曹参与周昌的赔率最低,王陵的赔率中上,陈平周勃不高不低,排在最中间。


    被弟子告知赔率的叔孙通:“……”


    虽然知晓自己当丞相,就是天与地的距离,心口还是像被插了一刀。


    他怨念地同弟子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好赌风气竟从市井蔓延到了朝堂,要是让你们公孙师祖看见,他怕是死也要气活过来。”


    亲去赌摊围观的陈平:“……”


    陈平俊脸发青,恨他的族人不在长安,没法给自己凑数。为何他就排在中等,这般讨人厌的东西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那可是丞相之位,萧何还在,谁敢明目张胆的觊觎?他只能暗中奋斗,好不容易瞧见希望的曙光,萧丞相要退休了,风靡长安的赌局给了他重重一击。


    仔细一想,曹参的可能性的确最大。当年论功封侯,萧何第一,他第二,不提南征北战的功勋,先帝拜他为齐国相,将最大最富庶的诸侯国交由他治理,何尝不是文治的历练呢?


    太后倚重他不假,看来还要等上许多年……


    算了,熬就熬。他幼时想着出人头地,如今的确封侯了不是吗?


    陈平青着脸回府,发现世子陈买捧着一盆花,正呵护地摆弄,看着不是什么名贵货,像是从路边采摘而来。


    “不学无术”“玩物丧志”“胸无大志”几个词闪过脑海,陈平血压蹭蹭蹭地升高。


    他捂着胸口:“逆子!”


    陈买脖子一缩,茫然地转过身:“?”


    丞相府中,早早收到太后暗示的萧丞相,遵循自己原先的眼光,温声对刘盈道:“陛下有问,臣还是坚持举荐平阳侯曹参。有他率领百官,将军们在外拱卫,大汉便难以生乱。”


    刘盈心下一定,郑重道:“朕明白了。”


    送别帝王的车辇,萧何捋捋长须,欣慰的面色转为复杂:“将世子请过来。”


    瓒侯世子萧禄年二十五,乃是品行出众的忠孝之人,萧何不敢相信他会干出设赌局的事,赌的还是原属亲爹的丞相之位!


    见萧禄否认,他沉默一会儿:“搂钱的仆从是你的身边人,收摊时鬼鬼祟祟,我瞧见了。”


    萧禄一愣,正气的面庞倏地划过心虚。


    沐浴着父亲湛湛的目光,他似无所遁形,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二弟、二弟向儿子借了人手,说是先生有课业布置……”


    次子萧延自幼丧母,养在萧夫人膝下,今岁刚满二十。兄弟俩感情极好,即便二子调皮,心思也灵活,却是极为孝顺父母、兄长,读书也从没有落下。萧何平常忙碌,却是对两个儿子极为放心——萧延孩子都有了,有什么不好放心的呢?


    如今看来未必,乞骸骨是个正确的选择,萧何陡然窜上一股怒气。


    逆子,这事可要瞒好了,否则九卿同僚又要去而复返,不是劝说而是算账了。


    萧禄震惊了,二弟竟是拿父亲的相位开赌吗??


    他绞尽脑汁为弟弟开脱:“大人,延他、他……”


    说到最后没话了,萧禄肯定道:“延实在该打!”.


    一个铜板竞猜的事迹,逐渐流传到了宫中。


    繁忙的陈师傅已经很久没有进宫教学了,而今偷得浮生半日闲,陈平表面不显,刘越却瞧出了他的郁闷。


    “师傅为了什么不高兴?”他软软地问。


    一股暖流注入陈平的心,有学生如此,不像自家不成器的逆子,实在是幸运啊。


    他感慨道:“近来市井流传的热闹,大王听说了吗?”


    大王听说了,大王还叫人偷偷投了平阳侯曹参。虽然赔率低,但奖池多,等任命丞相的诏书下来,瓜分一下还是有的赚。


    没想到汉初就有了这样的娱乐,梁王殿下觉得开设赌局的人简直是个经济天才,眼光也特别独到。


    刘越正襟危坐,包子脸严肃道:“没有。”


    陈平欣慰,觉得这等邪门歪道学生不该接触:“甚好,我们开始上课!”


    第73章


    曲逆侯陈平进宫的时候, 世子陈买在仆从担忧的目光下,去了仓廪一趟,然后回到自己院中。


    小院有一个侧门直通巷道, 他换上一身粗布衣裳, 低着头, 离开彻侯聚居的戚里, 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一个布襟草鞋的中年男子等在那里。


    男子留着两撇短须, 面容黑黝黝, 一看就是经过太阳暴晒, 鞋底沾了土,粗糙的双手皲裂破皮。


    陈买也不多话, 掏出袖口藏着的束袋:“这是南阳粟种。去岁南阳郡收成最好, 陛下把南阳郡进上的粟种赐了一斗给父亲, 据说亩产能有三石。”


    男子,也就是董安国将谷种接过, 颇为惊喜道:“三石……”


    离饥荒绵延的日子还没过去几年,三石已经是了不得的数量了, 若无虚报, 简直是个奇迹!他像收宝贝一样地收好, 慈和地看向陈买:“我们该走了, 今天早些回来, 别让侯府发现。”


    见陈买的情绪不若以往高昂,董安国叹了口气,问:“买, 是不是又被君侯训斥了?”


    陈买闷不作声地点头。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承袭了陈平的俊,却自认没有父亲一样的谋略与天资, 生来平庸,甚至还有些愚笨。留侯世子既是侍中,又能帮着梁王造纸,他三辈子都做不到,有时他还会苦闷地想,像父亲这样出色的人物,凡事不愿意落于人后,偏偏败在了子嗣上头……


    又有一股极深的愧疚和心虚,要是父亲知道他溜出府做什么,怕是能气厥过去。


    可他实在不敢。所以他坚决瞒着,不开口,也不给其余世子嘲笑的机会。


    董安国安慰道:“人各有志,难在坚持本心。曲逆侯志在朝堂天下,难道你我的志就不值一提吗?”他举起粟种:“南阳之粮,还需我们在关中种下去,看看亩产几何。”


    眼瞧着墨家起死回生,他馋啊,但一想到长安只剩他和陈买这个弟子,立马泄了气。祖师爷赤脚在田中劳作,他却不敢,只因师门实在凋零。


    接着有些感慨,祖师爷怕也没想到吧,响当当的开国功臣世子,竟机缘巧合拜入了他的门下!


    陈买忙摒除杂念,逐渐振奋起来:“老师,买受教。”


    师徒俩很快启程。董安国慈祥地看着弟子,一边走,一边拆开背上的包裹给他看:“我带了铜板,能一路买粥水喝。”


    陈买好似忘了等他继承的整个侯府,以及他爹赚来的家产,咽了咽口水。


    汗流浃背的时候,喝一碗凉粥该是多么痛快的事!


    ……


    有关丞相人选的竞猜进行多日,最终于半月后尘埃落定。


    两宫拜平阳侯曹参为相,颍阴侯灌婴进为中尉,诏令下达,朝野震动,平阳侯府差些被踏破了门槛。所有人都在观望,在猜测,曹丞相新官上任,除了进宫谢恩,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呢?


    曹参武将出身,与作为内勤大管家的萧何性情有所不同。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收束官吏,用稍稍严格的态度处理交接事宜,谁知曹丞相上任的第一天,便乘车去往瓒侯府,以讨教的态度拜访萧何,二人足足对谈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渐渐的众人发现,像那相府运营,差事分配,一切按萧丞相在职的时候来,没有发生半点变动。再看太后,一副默许的态度,于是他们明白了,曹丞相这是有备而来!


    长信宫,几个小豆丁正清点梁王殿下新得的财富。


    最近天气骤凉,裹挟着寒冬的脚步,盖因长乐、未央两宫的主殿都砌有空心的火墙,引炉灰与木炭于其中,故而在宫里的时候,刘越没有穿得像个球,里里外外叠加十层衣裳。


    加上练武小有成效,他的手脚暖烘烘,正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咬着枣——


    小板凳是墨者造出来的,因为在庄园里,干活不能端庄地跽坐。加上苏缓阴差阳错地拼起木头的边角料,弄出属于板凳的雏形,有幸被师叔加以改进;造出的第一个成品,自然是送给大王啦。


    刘越吃着吃着,不自觉地翘起胖腿,然后唰地一下放下。


    因为他在监督数钱。


    “一铢,两铢……”吕禄屁股都撅进了钱堆里,一个一个地数,数完把铜板挑出去。周亚夫想了想,把钱堆分成十份,再一份一份地加。


    至于晁错和贾谊,抛开看不顺眼的“旧怨”,勉强进行了合作。


    跟了梁王殿下一个多月,他们再也不复紧张,隐约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大王不以奇巧为奇淫,也不以铜板为铜臭,从他对墨家的态度就能看出;第二件想法颇有些大不敬——大王可真体贴,真可爱哇!


    因为秦亡的教训,晁错所在的师门本就追求“变”;贾谊天资过人,更不是古板的小夫子,听闻刘越悄悄地参与竞猜,他们别扭一瞬,很快就接受了。


    听说墨家钜子快要养好身体,可不能让他独占青眼。


    而今跃跃欲试地想为大王分忧,他们一个用纸笔计数,一个向宫人借来筹棍进行筹算,很快就算好了:“一共三百二十铢铜钱。”


    瞧着可信度极高,刘越咔嚓咬下枣子,腮帮鼓鼓地夸奖:“阿错阿谊真厉害!”


    周亚夫:“……”


    吕禄:“……”


    吕禄迷惑起来,像是看见不可思议的场景。他俩居然六七岁就会筹算,这合理吗??


    周亚夫也迷惑了,他亲爹都不会……


    片刻恍然大悟,那是爹不爱读书。贾谊师从精于算学的北平侯,至于晁错,爹同他说过,法家干吏都讲求亲力亲为,做实不做虚,这样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望望面前的钱堆,走上前请求帮助。两个玩伴当仁不让地答应下来,不多时开口道:“一百一十八。”


    吕禄两眼蚊香圈,暗骂周亚夫好生狡猾,结果一不留神,忘记自己数到了哪里,他傻眼了。


    那厢,晁错已经风风火火地前来,帮吕禄数起铜钱。于是殿内上演了吊打的一幕,吕二公子十分委屈,用眼巴巴的神情看向刘越,希冀表弟可以惩罚不请自来抢风头的小童!


    刘越背对着他,小乌龟似的趴到案桌上面,又拿起一个枣子嚼:“咔嚓咔嚓。”


    吕禄:“……”


    最终算清大王统共赚了六百零二铢铜板,虽然和三百万无法相比,那也是净赚来的血汗钱,刘越十分满足。贾谊和晁错的才学得以发挥,他们更加满足,只有吕禄浑身冒着幽怨的黑气。


    这时候,前殿宦者笑眯眯地前来:“大王,各位小郎君,太后命奴婢传话,说是英表姐来了,让大王与郎君出去见见呢。”


    英表姐即是吕英,既是刘越的表姐,又是吕禄的堂姐。小包子们在梁王的带领下到达前殿,只听阵阵笑声传来,除太后外,一道年轻女郎的声线爽朗清脆,分外突出:“姑母也不早些请我入宫,见一见越表弟。都传梁王殿下是长安最好看最聪慧的娃娃,谁见了不喜欢?”


    先帝在的时候宠爱戚氏,太后隐忍多年,召吕家侄子入宫的次数都极少,何况侄女,多是赐下衣食关怀。经吕英这么一说,仿佛从前的种种轻松起来,吕雉霎时露出真心的笑容。


    “你这丫头看着老实,一张嘴这么伶俐。越表弟这不就来了么?”


    说罢,吕雉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皇帝正和南阳郡的长史奏对,抽不开身,当下不能来见你。你也知道,去岁南阳郡的收成最好,赋税交得最齐,事关百姓生计,他总要细细了解。”


    吕英的面庞忽然红了。


    她有些结巴:“太后说、说得什么话……”


    一旁的大长秋笑起来,瞧瞧,连姑母都不叫了,女儿心思岂不是彰显得明明白白。


    谈笑间,刘越哒哒哒地跨进殿门,一眼望见了母后身边的吕英。


    她并不是弱柳扶风、貌美过人的少女,五官端正清秀,眉宇有着丝丝英气,站在那儿不见半点拘谨,而是落落大方。听闻动静,她转过头,眼睛一亮:“可是梁王殿下?”


    刘越走上前,又软又乖巧地唤:“表姐。”


    吕禄也跟着唤:“英姊姊。”


    吕英顿时觉得传闻所言非虚。她心都化了,应答下来,忙叫侍女拿出见面礼,孩子们人人有份,是一些宫外的小玩意,价钱并不贵重,胜在精巧。


    吕雉笑意盈盈,叫人领着小豆丁入座,搂住胖儿子道:“你英表姐会武,承继了大舅舅的风范,越儿有没有看出来?”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鞭法,哪里值得您这样夸。”吕英眼底满是孺慕,“姑母当年,不也向人请教过如何使刀,如何用匕么?”


    刘越睁大眼睛,嘴巴小小地张开,仰头看向母后。


    吕雉一愣,恍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被俘三两年,从楚营回到汉营,面对陌生的一切,面对戚氏与被刘邦抱在膝上的刘如意,成日成日睡不着觉,便求大哥找来师傅,日日把匕首藏在枕下防身。后来当了皇后,住进守卫重重的皇宫,才不见了匕首。


    她自个都快忘了,侄女居然知晓。


    回过神,察觉到膝上热乎乎的温度,刘越手脚并用地往她怀中挤,柔软的腮帮子蹭着她的手。吕雉连忙抱住扑腾的儿子,将从前忘了干净,笑叹一声,喜爱之情越发浓厚:“好孩子,别说武不武的了,姑母哪里还记得起。”


    她叮嘱吕英:“要把长乐宫当自己家住,思念兄长了,请他们入宫就是。哀家拨你三个伺候的人,就在长信侧殿,缺什么都与我说,不说就是生分。”


    这样亲热的,属于女性长辈的关怀,吕英已经许久没有听见了。不知为何鼻翼一酸,她眼眶微红地点点头,然后就听“啪”地一声,姑母轻轻拍了拍梁王表弟的屁股。


    话音看似责备,实则宠溺:“像小猪一样拱,也不顾忌这是在女郎面前!”


    刘越似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呆住了。


    第74章


    吕英扑哧一笑, 宫人们都笑了起来,吕禄怕被表弟发现,乐得偷偷背过身去。


    连严格要求自我的晁错都忍不住了, 正殿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刘越直起身, 用控诉的眼神看着母后, 这是他的表姐, 又不是同龄的女郎, 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算啦, 他安慰自己, 小猪就小猪,过个几天, 她们就会把这个形容忘记掉。


    活似方才无事发生, 刘越摸摸肚子:“我饿了。”


    这个时辰也快到了饭点, 吕雉唤大长秋到身边,又揉揉他的腮帮:“好, 这就带我们的小猪去吃饭。”


    刘越:“……”


    郦侯府同样备有新式铁锅,但尽管如此, 吕英和头一回见到梁王吃相的食客一样, 吃撑了。陪姑母在游廊走了走, 又亲自整理带进宫的行囊, 从此她在长信宫侧殿住下, 第一晚睡得十分安稳。


    吕雉听说,欣慰地对左右道:“英儿这样的性情,年轻女郎又有几人能有。”


    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却告诫宫人不许在陛下面前说起皇后的事,不论长乐宫还是未央宫伺候,谁也不能嚼舌根。


    培养感情急不得, 要水到渠成才好,而今时候还早,有的是日子慢慢来。


    大长秋立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诺。”


    第二天上完学,刘越放下小书袋,发现许久未见的萧师傅出现在长信宫里。


    萧何卸下丞相之位,仍然是排行第一的列侯功臣,受到的尊敬半点不少。陛下太后的倚重如初,宫里三番两头地送东西关怀,甚至荣恩到了子嗣身上,又给瓒侯增添了五百户食邑,那架势叫众人心服又羡慕。


    乞骸骨之后,他在府中教导儿孙,除此之外,和留侯的来往十分频繁——


    如今的萧师傅,是开始研究养生的萧师傅了。


    吕雉显然对此事感到惊奇,如好友交谈一般,问他:“我竟瞧你健朗了许多。张良的法子,见效有那么快吗?”


    提起这个,萧何有话要说。


    张良同他灌输了一大堆道理,有用的实践就四个:早睡早起,研究道法,吃铁锅菜,喝枸杞水。除此之外都是从心,萧何觉得有点儿不靠谱。要不是做了梁王太傅,张良自己还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人,和早睡早起有什么关联?


    还有研究道法,入世之人,又不是要脱俗成仙,他温声道:“或许有效。”


    吕雉懂了。


    养生的话题就此略过,想起偶然得知的消息,她笑着道:“那猜测丞相人选的赌盘,二郎赚得是多还是少?”


    萧何老脸一红:“……”


    没想到瞒过了众臣,还是瞒不过太后,他道:“按平日的生活用度,应当能用四五个月。那逆子无所顾忌,臣已经教训了他。”


    一人一个铜板的竞猜费,庄家分去半个,虽然不多,奈何参与的人数源源不断,算是建国以来,长安少有的热闹活动了。想起曹参和周昌的赔率最低,吕雉忍不住笑:“怎么就逆子了?你瞧他聪慧得很,明白谁能继任……也年满二十了吧?”


    萧何忆起萧延,一向沉稳的脾气便蹭蹭蹭上涨。他点点头:“已经成了亲,脾性尚且不稳重,臣另请了黄老大家教授读书。”


    也是他愁啊,若放这逆子自行生长,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儿,今日开赌局,明日是不是要经商当首富了?


    还需修身养性,学学他大哥的稳重才好。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吕雉不期然想起自己的长子,对于萧何的谆谆爱子之心,也是感同身受。


    大长秋站在一旁,听太后和瓒侯像寻常人家那样念叨孩子,不禁微笑了起来。


    殿外,刘越蹬蹬蹬地走近,隐约听见了母后和萧师傅的对话。


    原来设下竞猜的天才是萧师傅的二子萧延,还被温和稳重的父亲揍了一顿,刘越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停下脚步,朝通报的宫人“嘘”了一声,竖起耳朵,就听君臣撇开养儿话题,谈论起退休返聘的事情。


    萧何道:“臣知晓数位品行出众的诸子大贤,多数不在长安,若太后允准,臣便去书一封,请他们教授大王百家学问。”


    大王的汉律背了一半,他还没有抽查,如今空闲多了,也能担起真正的启蒙师傅的名头,和可爱的学生相处。


    吕雉欣然道:“甚好。”


    悄悄竖起耳朵的刘越:“……”


    围绕梁王交谈许久,紧接着,他们说起南阳郡的长史公孙易,也是郡守派遣,向朝廷进行年终汇报的青年才俊,去岁南阳郡收成第一,赋税也交得最齐。


    太后同萧何道:“没想到公孙誉迂腐,他的侄孙倒是有为,能叫皇帝拉着奏对。”


    公孙誉便是教导过皇帝的儒门大贤,叔孙通送草纸的师叔。吕雉话间充斥着淡淡的赞赏,萧何也是颔首,南阳长史二十出头,是郡守破格征辟的年轻贤才,难能可贵的是公孙易亲试耕种,并且熟识农桑,对儒家子弟来说,实则有些不易。


    在儒家式微的当下,公孙易此人或许可以当作标杆,引来其余弟子的效仿。如能更多地深入农桑,体贴百姓,何尝不是儒家之幸呢?


    ……


    刘越脸不瘪了,如听八卦似的津津有味,直至头顶的圆髻不小心撞上了殿门。


    五岁生辰过后,梁王殿下花苞一样的两个小圆髻升级成了一个,开始学□□兄一样的发型,发髻或用绑带绑起来,或用环簪固定。他眨巴眼,从殿外探出脑袋,就见母后好笑地朝他招手:“过来。”


    嗯,要听就光明正大地听,刘越甜甜地问好,像小猪一样往里冲。


    “母后,公孙易是什么人?”


    “难得的一位儒生,你萧师傅也很欣赏。”吕雉搂过儿子,摸摸他的发髻,“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蜜水?”


    刘越立马点头:“要!”.


    近来,长安城颇为津津乐道一件事,便是南阳郡长史公孙易成了天子身边的红人。


    他在御前奏对流利,因为熟知南阳郡的农桑水利,更知道粟种如何种植,从而被陛下赞赏,被赐宫中用膳的殊荣。连太后都发了话,让他多留长安一段时日,多与皇帝说说百姓生活,再回南阳郡守身边做事。


    粮食土地永远是第一位的话题,而今他能协助郡守,让南阳郡在去岁的收成之中独占第一,且让郡守钱公亲自上书夸赞,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这几乎便是预定了远大的前程,公孙大贤喜极,儒门也是震动,把他看做叔孙通之后的又一振兴儒家的后生,何况公孙易今岁才二十四!


    就在这时,辟阳侯审食其的问安书信到了太后的案前。


    也是巧了,审食其一路向南而去,再计划前往东边的诸侯国,然后往北往西,这般绕着国土一圈,做周游大汉的第一位彻侯。


    他也才知道,自己捐钱三百万,只为讨得梁王、陛下与太后欢心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天下,叫市井的议论沸腾。他还特意叫人去市井打探,结果探出一个重磅消息,有百姓认为辟阳侯出门散心,唯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捞钱。


    审食其:“……”


    不沾朝事的百姓永不因言获罪,可以埋怨政令乃至天子,乃是太祖高皇帝对关中父老的承诺。审食其憋着气,强迫自己转移主意,一路游山玩水,让身旁武士站在显眼的地方,尽情地彰显太后的恩宠!


    而今递给太后的密信,开篇就是显眼的一句话:“臣至南阳,郡守钱公送臣万钱,金一箱,美人若干。”


    吕雉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经过岁首的考评,南阳郡已在天下大大出了一回名,若无意外,郡守钱武当为考评第一。


    运往长安的赋税造不了假,去岁收成也造不了假,这是经过内史衙署验收,从而认定的事实。


    而将南阳郡治理得欣欣向荣的钱武,农门出身,非是贵族之后,竟富有至此吗?


    见太后生怒,久久未发一言,宫人们噤若寒蝉。大长秋着急起来,只是她看不着密信,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忽见梁王殿下显出了身影。


    刘越左望望右望望,似是察觉到凝重的气氛,放轻声音走到案前,踮起脚,朝母后伸出胖手。


    一只白嫩嫩的掌心闯入眼帘,吕雉抬头,蓦然柔和了眼神。


    刘越保持动作,软软地唤:“阿娘。”


    他想看看是谁惹得母后这么生气。


    刘越抿起嘴巴,灰黑色的眼睛划过凶狠,望向吕雉的时候湿漉漉,像是在撒娇。一秒,两秒……太后败在梁王的攻势之下,柔声叫他近前来。


    第75章


    去岁南阳郡的收成独占鳌头, 成为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热点,连带着郡守钱公被赞为“治世能臣”,凭此政绩, 未来九卿必定有他一席。


    刘越虽没听过什么钱公, 但也听了一耳朵南阳的事, 据说粟豆组成的粮税交得最为齐整, 不论母后还是皇兄都很高兴。


    仔细辨认密信上的字, 他霎那间反应过来, 原来审食其大张旗鼓地出游, 是奉了母后的命令吗?


    梁王殿下还遗憾不能见到代步车,不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以防败坏长信宫的名声, 没想到他升华了理想, 从暗中敛财变成奉命敛财。


    一箱金子,铜万钱……刘越想了想, 在讹诈辟阳侯之前,母后的私房都没有那么多, 顶多半箱金子, 更别说皇兄了。


    郡守一年的俸禄两千石, 这些贿赂从哪里来?


    暖融融的小身躯贴近, 他抱住吕雉的手:“阿娘不要生气。贪婪至极的官吏, 就该好好治他!”


    奶音坚定又干脆,吕雉忍不住笑了,抚着胖儿子的脊背, 心绪慢慢平复。


    再看向密信的时候,目光冰冷下来。私德有瑕,如何治得好一郡, 可偏偏亩产三石的食粟,是大汉开国从未有过的盛景,叫她也有了为难。


    这封密信无法与外人道,谁叫审食其自个作的名声不好。加上钱武治下人人称赞的收成,若贸然擒他入长安问罪,恐引议论沸腾……


    许久,吕雉吩咐大长秋:“你去建成侯府一趟,借赏东西的名义,叫二哥派遣人手去南阳,暗中查探,把钱武的底给我掀了。”


    连带着对南阳郡长史公孙易也生了不虞,她问:“公孙长史依旧陪在皇帝身旁?”


    大长秋连忙出去,招来宦者耳语几句,片刻转身归来:“回太后,还在。”


    “让皇帝过来,陪哀家和表妹用膳。”吕雉淡淡道,“英儿自进宫以来,他见过她几回?”


    话音落下,一只小手高高举起,刘越自告奋勇:“我去。”


    母后讨厌的人,统统拉进黑名单,他要把皇兄从劳什子长史的魔爪中拯救出来.


    未央宫宣室殿,刘盈与一位青年相对而坐。


    青年面貌端正,浑身充斥着书卷气,却并不白皙,也并不瘦弱,身形瞧着高大挺拔。听闻陛下问起南阳郡守钱公,他恭敬地答:“钱公开明,并不以重权为傲,每逢决策都召衙署商议,上下皆是感念。”


    “钱公渴求贤良,南阳官吏多为征辟,天气炎热时,钱公自花钱财为我们送来粥水……”


    佐以南阳的收成,公孙易的话仿佛更添一层说服力,刘盈俊颜温和,觉得这才是上恤官吏,下恤百姓的好官,当即想称赞一声“能臣也”。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走来,轻声唤道:“陛下。”


    公孙易停下了话。刘盈刚听到兴处,颇有被打搅的不愉:“什么事?”


    “梁王殿下非叫奴婢通报一声,说不愿意打搅您,奴婢也没法子。”近侍忙拜在地上。


    公孙易很快直面了陛下的“变脸”——陛下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亲近得不得了:“还不快请进来?”


    他暗想,叔祖同他说梁王受宠,陛下和太后宠爱尤甚,这话果然不假。


    刘越哒哒哒地绕进里室,圆脸蛋浮着两片红晕。外头天冷,他穿得足有几层厚,进了宣室殿又觉得热,额头跑出了一层薄汗。刘盈起身上前,亲自把他的外裳脱下来:“抬手。”


    刘越乖乖抬手,不多时,衣料摩擦的声响消失,刘盈把外裳递给近侍:“收好,等大王出去的时候穿。”


    公孙易看得惊愕极了,等精致如仙童的梁王殿下望过来,避到一旁行礼:“臣拜见梁王。”


    刘越看他一眼,挥手免礼,被皇帝哥哥牵着坐到席上。


    刘盈温声问:“越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刘越想要回答,又慢吞吞憋了回去:“皇兄都在和公孙长史谈些什么?”


    公孙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仿佛不是天子与诸侯王,而是平凡人家的兄弟俩相处。梁王问的自然,皇帝答的自然:“长史与朕说起南阳郡守钱公……”


    刘盈转过头,似想起什么,对公孙易欣然道:“卿还没有说完呢。”


    公孙易再一次被请入座,只不过对首多了一个梁王。梁王殿下的眼睛很亮,很透,倚在陛下身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公孙易定了定神,挥散骤然诞生的凉意,还有浅浅的不安之感。


    他尽量拉回思绪,敬佩道:“钱公清廉,百姓之物一分不取,臣跟在钱公身边,实在感悟良多,明白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浅显。而今南阳亩产均有三石,何尝不是钱公之能?钱公想要重现路不拾遗,鸡犬相闻之景,”说到最后有些动容,他撇过身久久不语,半晌揖手道:“还望陛下恕臣失仪。”


    路不拾遗,鸡犬相闻?


    此乃先贤书中描绘的画面,刘盈亦是动容,竟萌生出前往南阳郡看看的想法,若各郡的粮收都能达到三石,岂不是大治之世!


    他想扶起面前受他赏识的青年,袖口忽然被一只手扯了扯。刘越表达来意:“皇兄,母后喊你回宫吃饭。”


    刘盈:“……”


    气氛全没了,甚至有些微微的尴尬。


    公孙易身形一僵,将骤然产生的不快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己,梁王年纪小,不懂逾越为何物,否则如何能在君臣奏对的时候插话?这并非是忠君。


    陛下便是再宽仁也忍不得,这般想着,刘盈摸摸刘越的小脑袋,说:“哥哥这就随你去。”


    又道:“卿先行出宫,朕改日传你。”


    “……”公孙易垂眼,恭敬地应诺,那厢,刘盈唤来近侍,接过幼弟脱下的外裳,准备给他穿上。


    眼见那什么长史即将告退,刘越扯扯皇兄的衣袖,飞快地跑到殿门处:“我有私话和南阳长史说。”


    公孙易脚步一停,就听梁王以软和的语气道:“低头。”


    所有人都有些怔愣,公孙易怔愣之余更有不解,眼神闪烁起来。他弯下腰,耳边很快靠近一团暖乎乎的温度——


    “犯下欺君之罪,要怎么罚?”刘越语调很轻,语气却是冷戾,“你该死。”


    刹那间如惊雷炸响,公孙易猛地一仰,脚步都踉跄起来。眼神交汇不过短短几瞬,他看见了梁王眼底的杀意,那不是五岁孩童应有的眼神,平静,酷烈,捎带着深深的厌恶!


    公孙易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沁出了冷汗。


    青天白日之下,他陷入恍惚又很快挣脱,眼睁睁看着梁王说完话,迈着短腿,重新回到陛下的身旁,乖乖张开手,让皇兄给他穿衣裳。


    ……


    欺君之罪?


    该死??


    这话来的毫无道理!


    所有的情绪化作屈辱与慨然,熊熊烈火冲上天灵盖,公孙易转回了身。


    他“砰”一声跪在了地上,当着披甲武士与所有宦者的面,怒声开口:“陛下,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让梁王侮辱臣,唾骂臣,造谣臣犯下欺君之罪,还意欲杀臣,臣宁愿一头撞死在柱上,以证自己的清白!”


    洪亮的嗓音传遍整个大殿,逐渐传播到宣室殿的玉阶,刘盈顿住了。


    刘越也顿住,扭头望去,刘盈已是震惊得大步朝外走:“卿何以出此言?”


    随即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和了嗓音:“还不把公孙长史扶起!”


    宫人急得蜂拥而上,偏偏扶不动公孙易,他扯出无畏的笑,像扎了根一般。眼底浮现丝丝怆然:“臣辅佐钱公已有两载,虽无贤名,却是立志为大汉尽忠,为陛下尽忠,如何会像那小人一般,给淮南公孙氏蒙羞?陛下,臣绝无欺君之意!”


    “朕却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从未怪你欺君。”刘盈道,“长史先行起来。”


    他回头看刘越,内心止不住地担忧,他也大致知道了越儿同公孙易说的“私话”。不论越儿因何说这些,当下要做的是揭过这一桩,不叫宣室殿前的跪谏闹大,否则梁王逼死贤才的名声便消不去了!


    公孙易摇头,嘶声道:“臣是罪臣,有什么资格起?”


    刘盈亲自上前,想要扶起他:“梁王年幼,不过童言无忌罢了,这话怎么好当真?”


    公孙易惨笑:“梁王殿下的聪颖传遍郡国,陛下不知,臣宁可自尽,也不愿被骂作该死的奸臣!”


    刘盈脸色变了。


    只听“噌”的一声,有宝剑出了鞘。


    刘越跨出殿门,右手扶着剑,抿着唇,拱着刘盈走到一旁,悄悄同他说了几句话。


    刘盈怔愣在原地,密报,黄金……他猛然看向自己看好的贤臣,那厢,刘越居高临下地站在公孙易面前,然后与他平视。


    怒意席卷心头,焚烧理智,烧得他呼吸沉了下来。要是没有辟阳侯的密报,母后皇兄就要做那被捂眼之人,不,恐怕不止。


    父皇在位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便宜爹没发现,不关他的事,但犯到母后身上不可以。


    如今还想威逼帝王——这些人比戚坪可恶一百倍。灰黑色的瞳仁化作了深黑,奶包子咬字清晰:“堂堂君子,儒门之光,像个小妇一样胡搅蛮缠,怎么,想叫皇兄给你赔罪吗。”


    “还是要孤给你磕头?”刘越问,“在长安街头给你认错?”


    原本想伸脚踹人,纠结一瞬又收回来,他嫌脏。


    刘越慢慢拔出迷你斩白蛇剑:“这是先帝赐我的剑,专斩奸佞,如何斩不得你。你与那钱公蛇鼠一窝,贪得满嘴流油不说,怕连亩产三石也有猫腻,还好意思夸清廉。刺死一了百了,别脏了天子寝宫,污了皇兄的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公孙易浑身哆嗦着,鼻尖是近在咫尺的剑光。


    转眼望向陛下,陛下竟用复杂的目光看向他,没有对梁王说一句重话。


    胡搅蛮缠,蛇鼠一窝……没想到连钱公也受到了唾骂,他嘴唇发紫,实在不堪受辱,含泪喊了一声“陛下”,七尺高的男儿就这么厥了过去。


    第76章


    “……”怎么这么快就晕过去了?


    刘越怒气一滞, 想了想,“唰”一下收回小剑。


    他很快恢复了乖巧,回头看向刘盈。刘盈没有说话, 望着他欣赏至极的端方君子, 竟是不知说什么为好。


    示意左右将昏厥的公孙易扶起, 搀到一旁的侧殿坐下, 刘盈皱起眉, 低声吩咐左右:“即刻封锁消息, 别让此事传出未央宫。”


    随即揪住弟弟的耳朵:“越儿。”


    手上力道很轻, 像挠痒痒似的,却叫梁王呆在原地。


    “对公孙长史再有不满, 你怎么就亲自开口, 亲自动手了。”刘盈面上是罕见的肃穆。


    刘越迟疑一瞬, 一边被揪耳朵,一边小声说:“他说钱公是个清廉的好郡守, 处处吹捧他,岂不是没有良知的欺君。何况他跪在宣室殿外, 寻死觅活, 企图用名节要挟哥哥, 叫君王为之屈身, 难道就不该死吗?”


    他因“清廉”两个字而愤怒, 便是母后从前也没有这么多钱。


    刘盈怔愣,渐渐化为复杂的心境。


    他竟是有些被幼弟说服了。


    放开小耳朵,温柔地揉了揉, 刘盈道:“好,就算这些都没有错,越儿想要为哥哥出气, 为什么却不顾及自己呢?”


    刘越仰起头看他,刘盈抿起唇:“君子为有所不为,越儿可有想过,他在宣室殿外刚烈明志,你将会遭受多大的攻讦?公孙易……包庇钱武,”他的语气艰难起来,咬紧牙关,他告诉自己,母后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他,越儿亦然,“可人们不知道,他们只知南阳三石,认同公孙长史是个贤才,你要同他们讲理。”


    说到最后,荒谬、伤感的情绪席卷心头,刘盈只觉心灰,连带着听闻南阳收成的喜悦消失无踪,清廉,这哪里算得上清廉!他抱起幼弟,用脸颊贴近他的脸。


    刘越沉默下去,蹭了蹭哥哥。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中浮起,他不在意什么名声,他只是、只是看不得母后生气,也看不得奸臣的同伙哄骗皇兄,一条梦想快乐的咸鱼要什么名声,讲什么理呢?


    皇兄有片刻退让,这些人就不依不饶,他拒绝成为公孙易刷名望的踏脚石。


    刘盈低声道:“这与踹戚坪不一样。踢他脏了你的脚,可公孙易……”话音未落,一个宦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陛下,陛下——公孙师求见陛下!”


    刘盈面色微变,猛然想起自己宣了许久不见的公孙师傅入宫谈学,只因公孙易乃公孙师傅的侄孙,算是一番传承的佳话。


    “他可听去了?”刘盈沉着脸,牵着刘越的手。


    “听、听去了。”宦者道,“陛下下令的时候,公孙师便已入了宫中……”


    问答间,没有人注意到,被扶进侧殿,额间敷着热巾的公孙易睁开了眼,继而重重地闭上。


    南阳大治是钱公一手缔造的,公孙氏鼎力支持,是他映照现实的理想,也是他为之奋斗的希望,谁也不能质疑!


    他定要梁王给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


    公孙誉健步如飞,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好在陛下并没有叫人拦他,公孙誉奔到宣室殿前,面色紫红,声如洪钟:“陛下啊!”


    “南阳郡守大贤,您任由梁王这么唾骂,岂不是寒了天下大贤的心?易辅佐钱公竭尽心力,梁王这般,岂不是逼吾的侄孙赴死,叫吾如何自处!”


    他不敢回忆方才在宫道上,眺望宣室殿的心情,把茅尖对准了天子最宠爱的幼弟:“梁王蔑视汉律,蔑视陛下的忠臣,让钱公的治理成了一场笑话。吾不敢相信陛下依旧纵容,依旧隐瞒,这与昏王昏君何异?还请陛下处置梁王,派天使赠送绢帛钱财以安抚钱公,让吾领着易回家,然,吾死谏又何妨!”


    昏王昏君……刘盈呼吸粗重了一瞬。


    刘越眼睛睁得圆溜,忽然抿住了嘴巴。


    刘盈按住弟弟的手,担心他拔剑,嗓音颇有干涩:“师傅先起来。”


    梁王干出这等荒唐事,像极了喜怒无常痛骂儒生的先帝,陛下竟还护着他!


    公孙誉越发失望,忽而灵光一闪,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让梁王去往封地就藩……他暂且按捺住热血,重复道:“还请陛下秉公处置,派天使安抚钱公,让吾领着易回家。”


    仿佛皇帝不答应,他就立马冲到柱前血溅三尺,让天下都记得他的忠心硬骨!


    “好,哀家应你。”遥遥传来一道冰冷含怒的女声,吕雉扶着吕英的手,一步一步踏上玉阶。


    她扫过跪拜在地的公孙誉,又看向两个儿子,强压下怒意,嗔怪道:“都这么久了,越儿还没带皇兄来用膳,难不成是走着来的?”


    说罢,她重新看向公孙誉,微笑着说:“你的提议很不错,不如让御史大夫持节,与中尉一道前去南阳郡,作为天使向钱公传达皇帝与我的信重。”


    公孙誉直起身来,愣住了。


    早在太后出现,他便微不可察地生出些许恐惧,这无关其他,而是直觉。


    虽说自汉以来,都是将军担任中尉,还没有出现过作为天使慰问地方的先例,但中尉掌有护军,这是要做什么?御史大夫就更了不得了,周昌刚正清廉,整个人硬石头似的,能力却是卓绝,公孙誉颤抖起来,这是去安抚还是问罪??


    “一个三公,一个九卿,给足了钱公面子,公孙师还不满意么。”吕雉讽刺道,“至于秉公处置,哀家觉得好。等天使回京,带来钱武无罪的消息,就罚梁王五十万钱充入国库,只是这段时日,辛苦公孙师留在宫中,天天与皇帝论经了。”


    公孙誉被太后一席话炸得头昏眼花,嘴唇发抖。


    五十万钱,听着都是一个严酷的惩罚,可谁不知道辟阳侯捐了全部的家财给梁王,梁王有钱。


    还有留他在宫中,什么意思,太后这是不让他和易儿离宫?!


    不消太后发话,大长秋一个眼神,随扈的武士一拥而上,将公孙誉强硬地扶起。他们身强力壮,哪里是年老的公孙誉所敌得过的,搀扶起来之后好声好气道:“公孙先生,请。”


    公孙誉头一次尝到脚步离地的滋味,几乎就是一瞬间,他消失在了殿外,出现在“昏厥”的侄孙面前。


    宣室殿很快恢复了宁静。


    刘盈有些呆,刘越也有些呆,兄弟俩齐齐望着从天而降的母后,半晌回不过神。


    吕雉眉眼间的怒与冷总算去了一些,转身温声道:“也亏皇帝记得封锁消息。”


    接着轻叹一声:“你是天子,是君王。若早些吩咐武士将他们制住,他们祖孙二人,还能用性命做威胁,指着你和弟弟的鼻子骂吗?哀家想起了你父皇,你父皇即便有错,他又何时向周昌之外的人承认过?”


    不等刘盈回话,她看向小儿子,刘越如梦初醒,眼眸变得亮晶晶。


    “好了,随我回长信宫吃饭,饭都要凉了。”吕雉示意吕英给皇帝请安,招招手,让刘越到她的跟前。


    刘越哒哒哒地跑过来,猝不及防,被手指戳了一下额头。


    “……”刘越耷拉下脑袋,“母后,越儿似乎犯了错。”


    “你还知道你犯了错。”吕雉板起脸,语气头一次满含严厉,“不顾自己的名声,是其一,事事都要自己动手,是其二。越儿没有料到公孙易是那样的性子,给哥哥带来麻烦,是不是?身边的近侍难道都是摆设,待他告退,暗中给个教训很难吗?”


    刘越睁大眼睛,缩起脖子。他小小声地辩解:“我没有事事自己动手……”比如造纸。


    见母后瞪他,刘越蔫了。


    他抿了抿嘴巴,将所有话听了进去,慌乱之下认真道:“越儿会三思而后行,再不会亲自做这样的事情。”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母后,希望不要生他的气。


    那厢,刘盈止不住的惭愧,动了动嘴唇,朝向他请安的表妹颔首。听到这里急道:“母后,您不要教训越儿了,他正是为护着儿臣……”


    吕雉板着脸,片刻,再也忍不住笑了。


    她望向刘盈,揉揉刘越的圆脸蛋,眼神化为温柔:“哀家知道,我们的梁王每回拔剑,都是事出有因。”


    刘越小心翼翼地瞅她一眼,发现母后果真不生气了,渐渐挺起胸脯。


    吕雉又说:“盈儿也别为公孙易惋惜。越儿没有冤枉他,说起来,此事还和曲逆侯世子有关。”?


    怎么又和曲逆侯世子搭上了关系??


    吕雉神色隐隐复杂:“他在田间捡到了一个逃难的南阳人。”


    第77章


    陈买再次从曲逆侯府溜了出去, 与老师董安国汇合,师徒俩徒步走到郊外的一片耕地。


    董安国身为土生土长的关中人,虽穷, 却是有祖上传下来的四亩土地, 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能向官府证明所有权的那种。


    天气渐寒, 这个季节的粟麦早已收割完毕, 不适合种植, 董安国领着陈买, 不过是研究新的种子,传授徒弟知识, 为来年开垦做准备罢了。


    他习惯了扎根田里, 不去反而像长了虱子一般, 何况南阳的粟种刚刚到手,他恨不得立马种植下去, 看看耐不耐寒,挨不挨虫害, 毕竟长安与南阳的气候不一样。


    二十年前他游历过南阳郡, 在那里帮百姓家种农, 那时候的南阳, 还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荒凉之景。想起从前, 董安国有些唏嘘,珍惜地拆开装种子的麻布袋,这几天忙, 他一直把粟种搁在家里。


    继而一愣,仔细瞧去,粟种颗粒大, 颜色是金灿的黄。


    而今粟种褐色偏多,黄得如此纯正,在长安都少见。他颇有熟悉之感,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想了想,把一小袋摊在田垄之上,不多时,金灿灿的种子哗啦哗啦流了出来。


    陈买呼出一口气,搓搓手,给自己暖暖身子,自觉地回到田边的院落,打来一小盆井水。董安国捏起一粒种子,放进去,估算他在水中漂浮的时间,肯定道:“看模样,比关中粟种的品质都好。”


    陈买附和地点点头。


    董安国心满意足地将那一颗捞出,不远处忽然传来些许动静。


    自从过了收割季,气温骤冷,举家搬迁的流民渐渐增多,都是赌上全部积蓄,想要前来长安安家的百姓,孤身一人的极少。但不远处的男子,还是超乎了董安国的想象,他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头发花白,犹如行尸走肉游荡世间,就这样麻木地走着,死死捏着手里的传关和路引。


    董安国心脏微酸,叹了口气。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老哥是从哪里来?可能认得官府的路?不如叫我的弟子……我陪你一遭。”


    说到一半他想起来,自家弟子可是侯府的继承人,指不定官府熟脸得很,立马改了口。那流民摇摇头,望向建造中的、巍峨的长安城墙,眼底迸发出炙热的光芒,拖着瘸腿往前走。


    他的步伐太急太快,走到一半,摔倒在了凹凸的田垄上,正对着金黄色的粟种,在日光的照射下,仿佛流动着光辉。


    流民瞳孔骤缩。


    他“啊”一声大叫,以前所未有的力气爬起来,发疯般地冲上前,用脚去踩,用手去撒。陈买离得近,见此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上前制住他,也不嫌弃流民的脏臭伶仃:“你做什么?”


    流民发疯般地低头咬他。陈买不聪明,身手也不是超绝,但凭借体型差防身绰绰有余,久而久之,流民放弃了挣扎,忽地流下了眼泪。


    董安国惊愕地看着这一切:“这……”


    “南阳的恶心谷种,都该死!”流民吼着说出这句话,晕倒在了陈买的怀里。


    陈买:“……”


    董安国:“……”


    最后由陈买收好洒得七零八落的种子,董安国扶着流民进了自个的家。他不忍看见这样的生命逝去,直觉流民的话另有隐情,心下隐隐不安,便和陈买商量:“不过几天的粮食,我也负担得起。”就是他一个大男人,烧饭烧得难吃了点。


    陈买点头,忽然恍悟过来:“老师铜钱不够,我可以从房里拿……”


    董安国笑骂:“要让君侯发现,你待如何?!”


    等流民悠悠转醒,闻到泛着焦糊味的热粥,彻底怔在了木板床上。


    “老哥,从前种种都过去了。你来到了大汉的都城,往前走就是官府,只要肯干活,定能在这里安顿下来。”董安国劝道,“先把饭吃了,才有力气走啊。”


    流民狼吞虎咽起来,独眼再次掉泪,嘶哑着声音道谢。


    其他的什么也不肯说了,董安国理解他的防备心,想问问谷种那件事,又觉得不好,转身走了出去。第二天,第三天……多数是董安国,有时是陈买送饭,终于有一日,陈买听见了道谢以外的问话:“后生,你是这家的弟子么?”


    关中话很是笨拙,夹杂南边的口音,陈买意外地看他一眼,闷头描摹农具:“别看这院不小,老师孤身一人,没有娶过师娘。”


    流民:“俺有过婆娘,还有过女儿……”他咧嘴笑,然后道:“她们被官府拦着,不能和俺见面,听说俺婆娘做工死了,俺女被送了人……”


    陈买怔愣地看他,流民嚎啕大哭起来:“俺是从南阳郡逃出来的。官府逼俺买他们的良种,买不起就用东西赊钱,收成不好也要治俺的罪。为了一口吃的,俺还能怎么办?自家的种子不能用了,第一年除了农具什么都卖了光,第二年,他们又说可以让俺闺女去官府做工,干农活织布都行,这样就不用交钱买种子,还可以送几袋粮。”


    他断断续续地道:“俺不心动,婆娘却说要和我女一块去。后来粮食送来了,她们……她们回不来了……”流民剩下的独眼通红:“她们织的布都进了官府的腰包,俺想见一面都不行,送俺粮有什么用?!”


    村里不止他一个人不满,可有田种,有粮食吃,虽然妻女成日成日见不到面,但隔几日能回来一回,久而久之他们就麻木了。


    还有人说这不比暴秦好,至少饿不死不是?引来附和声一片。


    可他漂亮的女儿是例外,她去了官府再也没有回来,婆娘也不见了踪影,就算饿不死他也忍不了。他连夜逃了,想去长安告状,他不懂其他,只知道长安住着爱护百姓的天子,能给他伸冤。可官府很快派人追他,逃到山上就用火堆堵他,他瘸了腿,被熏瞎了一只眼,死死护着身份路引,终于逃出了南阳。


    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命大吧。


    “哐当”一声,粗制的毛笔掉在地上,陈买握紧拳头起身。


    门外的董安国亦是红了眼眶,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官府,逼人买良种,让百姓做工抵钱……这岂不是免费的奴仆,他们怎么敢。


    人人称赞向往的亩产均三石,原来是这么来的!


    望向一旁沉默的弟子,想起宝贝似的南阳粟种,董安国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巴掌,怒道:“买,我明日就送老哥前去廷尉衙署诉冤,你先回府去……”


    话音未落,陈买打断他的话:“老师,我要求见太后,求见陛下。”


    流民久久闭着独眼,猛然抬头。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太后,什么陛下?.


    巍峨宫阙里头,气氛一片肃穆。


    面前跪着曲逆侯世子,还有畏畏缩缩,形容可怜的南阳郡民,刘盈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方才用的膳食都要吐出来。


    吕雉闭起眼,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深墨,唯有站着的刘越动了。


    他看向被提到长信宫,再也不装晕的公孙易,还有目露惊愕,活似苍老几十岁的公孙誉:“他的妻女不仅仅帮官府做工,也有你们公孙家的一份吧。”


    公孙易面色紫红,眼底浮现被冤枉的慨然。他高声道:“陛下,太后!男子耕地,妻女做工,百姓皆有所食,钱公如此,岂不是大治之世?定是此人在说谎,还请陛下明察!”


    回应他的是梁王殿下的重重一脚。


    “砰”地一声,公孙易往后仰去,额头磕在梁柱上,缓缓流下一道血迹。


    刘越缩回脚,忽然回忆起答应母后“绝不亲自动手”的承诺,紧张地回头看了看。


    见母后皇兄都没有生气,他又补了一脚,面无表情地说:“你可以死谏了。”


    第78章


    那骨瘦伶仃的南阳郡民, 跪在殿中怎么也不敢抬头瞧,不住地往陈买身边挪,向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又哆哆嗦嗦地想起这是曲逆侯世子。


    侯世子啊, 上天支持他诉冤, 把这样一个大人物送到他面前, 还带、带他到了皇宫, 见到了天子, 他又怕, 又控制不住地抹眼睛,生怕醒来却是一场美梦。


    猛然听到两声巨响, 他冲破了心底的害怕, 只见仙童似的漂亮娃娃踹了还一个青年人, 青年人叫他梁王。流民看得一呆,眼底情不自禁闪过快意, 据说这也是南阳郡的官吏,和那些人一伙的, 这群人都该死!


    公孙易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可生生挨了刘越两脚, 额头和胸口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明明是个五岁的孩童, 脚下功夫竟也不输少年多少。他头晕目眩, 因为被身旁的武士制着,一时间站都站不起来,听到“死谏”二字, 紫红的脸色化为惨白,嘶声问道:“梁王何以这般侮辱臣?梁王如此,将陛下太后至于何地……”


    话音未落, 刘盈怒喝道:“够了!”


    他再也忍不下去,将一卷案牍往前扔,恰恰扔在公孙易的脸上,公孙易颤抖一瞬,惊愕地闭上了嘴。


    刘盈起身,胸膛不断起伏着,强压住通红的眼眶:“这就是南阳大治,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儒家贤才。”他哑着嗓子叫人扶起陈买,还有诉冤的南阳郡民,给他们倒水赐座,只觉拉着公孙易奏对的自己可笑。


    他有一瞬间的失望与迷惘,为自己对儒师的信任,刘盈转过身,质问老了十岁的公孙誉:“公孙师,这就是你骄傲的好侄孙,他的恶毒言论,你难道也赞同吗?!”


    “恶毒言论”四个字,足够体现帝王的态度。陛下一向是温和的,仁慈的,有着他毕生追求的圣王之相,而今变成这幅模样,公孙誉脸色灰败,连为受伤的侄孙求情都不能。


    他再也不能义愤填膺,指责梁王污蔑贤臣,显然他意识到了南阳百姓并不如淮南公孙氏以为的那样幸福。


    甚至是苦难。


    刘盈缓缓坐回了上首,手指发着颤:“母后,单是派遣持节天使,恐怕还不够。命中尉多带护军,多驻扎一段时日,等到新的郡守赴任才行,南阳上上下下,都烂了……待一切水落石出,遣还为官府做工的妻女,至于钱武和公孙易,非弃市不足以惩恶……”


    刘越悄悄举起小手,抿着嘴道:“皇兄,弃市太便宜了罪臣。”


    吕雉点头:“是便宜了他。主恶之人刑罚另议,公孙氏上上下下,只要参与了治理,与涉案官吏一道押入京中,吞的钱财全都给我吐出来。还有公孙易,这个罪臣,”她看向形容凄惨的长史:“削去官职,贬为庶人!不如就让他那一支宗族,尝尽南阳百姓的生活,再告诉邻里,他便是为郡守出谋的那个人。”


    最惹不起的是民怨,她偏要叫人吊着公孙易的一条命,不让他死,能活多久是多久。


    “公孙誉逐出长安,永世不得归京。除去叔孙通,其余的儒学博士,全都给哀家撤了,叫他们离宫去。”吕雉冷笑道,“再给哀家传句话,教出这等弟子,儒家还有什么传承的必要,回家织布得了。”


    公孙易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己竟是成了罪臣,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公孙誉只觉天旋地转,硬生生吐出一口血,半晌回不过神。逐出长安,撤去所有的儒学博士,回家织布得了……他不住摇头,凄声道:“太后,太后!这都是我公孙氏教导不当,太后何必迁怒所有儒生?”


    他转而看向刘盈,嘴边咕噜咕噜冒着血:“陛下!”


    刘盈认同母后对南阳官吏和公孙一族的处置,只是撤去所有儒家的博士,只留叔孙太傅一人,他不禁有些犹豫:“母后……”


    吕雉侧头看他,语气和缓:“儒门有多少如公孙易这样的‘贤才’,盈儿知道吗?”


    刘盈不说话了。他的神色惨绿一瞬,半晌低声道:“就按母后说的办,儿臣先请三公与九卿,再于朝会商议。”


    听到这句话,公孙誉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吕雉颔首,冰冷的神色消去好些。


    望向站在罪臣身旁的刘越,她心疼起来,生怕越儿气坏了身子,或是累着了腿,示意武士堵嘴,将两个公孙拖出去,择日把公孙易关进廷尉大牢,等候审理。


    毕竟皇帝也需要平复心情。


    公孙易被拖出去的那一刻,刘越趁着空隙,又飞快补上一脚,哒哒哒地回到案前,端过浆水,递给母后一盏,又递给皇兄一盏。


    这是叫他们润润喉咙别生气的意思,刘盈冰凉的心注入暖流,仿佛没看见幼弟方才踢人的举动,举起衣袖遮挡,一口饮尽。


    他将目光投至一旁的曲逆侯世子,还有浑身激颤,几乎再也坐不住的流民,惭愧地作了一揖:“老农别怕。不知你愿不愿意随中尉回南阳郡,朕让他们寻找你的妻女,这些年的不公,长安一并补偿,南阳,再不会是那个模样了。”


    刘越也跟着作揖,小小的身子弯了下去。


    流民已是嚎啕大哭,手脚并用地爬到殿中央,“咚咚咚”地磕着头。


    他何德何能啊,他何德何能!哭声渐止,他语无伦次学着陈买教给他的话术:“天子圣明,太后圣明,梁王圣明!草民李三耕,不会忘记天子的恩德,不会、不会忘记。”


    他磕得额头都红了,继而小心翼翼地问:“要是俺女还活着,草民能带她来关中安家吗?”


    “……”刘盈撇过头,止住自己的失态,就在这一瞬间,他竟怨起了从前的自己。堂下是骨瘦如柴的难民,而他今早还在宣室殿与公孙易谈话,欣赏这样的儒生,敬佩这样的师傅。


    吕雉在心间轻叹一口气。她露出亲切的笑,走上前,亲自扶李三耕起身:“当然可以,哀家做主赐你一块田地。宫中赏的谷钱你也收下,当做来去的路费,毕竟一路上要吃喝,还要给女儿买好看的衣裳不是?南阳百姓只要愿意,都到长安来,朝廷做主安置他们,钱郡守以及一众官吏,都会受到天谴的责罚。”


    李三耕的眼底散发出刺目的光彩,那是对生的希望,仿佛从前经受的苦难都不复存在。


    他哆哆嗦嗦地道:“谢天子,谢太后,谢天子,谢太后!也谢过曲、曲逆侯世子和世子老师,要不是他们,俺连活都活不下去,更来不到这里。”


    随着他的话,刘盈恍然回神,众人齐刷刷看向角落的陈买。


    陈买沉默地喝着浆水,眼眶微红,面容掩饰不住的高兴,忽而成为大殿的中心,他呆住了。


    刘越认真打量陈师傅的长子,头一个反应便是好俊,第二个反应,便是他的气质和父亲不太一样,有些形容不出来的感觉——嗯,明明十分年轻,让人见了就觉踏实,就觉安心,仿佛瞧见了土地的厚重。


    想到这里,梁王殿下怀疑自己的感觉出了错。


    陈师傅明明是个大机灵鬼!


    那厢,刘盈想起“田间捡到人”这个说法,难以抑制一丝好奇,温声开口:“曲逆侯世子实乃大功一件,还有世子的老师,朕得一一嘉奖。只是不知世子师从何人?”又为何会出现在郊外田间?


    “……”陈买蠕动着嘴唇,耳朵慢慢红了,尝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他猛然想起进宫这么久,父亲怕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说不定就在宫外候着,连面颊都变红了,从心间涌起害怕的情绪。可他如何也不能欺君,片刻结巴道:“臣,臣师从董安国董公,研究农耕齐民之术,这才在田间遇上李三耕。”


    殿内安静了一秒。


    农耕齐民之术,这不是失传已久的农家的要义么??


    若是放在别的世子身上,众人都不会震惊至此,实在是曲逆侯他,怎么看都不会像是送儿子去种田的人。


    连吕雉都愣了好一会儿,想不明白陈平的儿子是怎么和农家沾边的。陈买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连手都抠在了一块,忽而跑来一个报信的宦者:“太后,陛下,曹丞相领着其余二公、九卿求见,奴婢实在拦不住……”.


    宫中一连串的大动静,便是公孙誉公孙易的死谏被下令隐瞒,他们入宫这么久,再也没了踪迹,百官不听到风声才怪。何况曲逆侯世子领着一个南阳郡人进长信宫,并没有瞒着宫外,向来隐身的小透明为何忽然走到了台前??


    诡异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结合公孙易南阳长史的身份,曹参察觉到了风雨欲来,其余人亦然。


    他们等了许久,依旧没有接到两宫宣召,忧心忡忡地一合计,不如主动请见,谁知长信宫宫门紧闭,黄门令客客气气地躬身,只说太后有要事,不一会儿就处理好了。


    曹参不说话,只叹了口气,盯着黄门令。


    陈平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里头的可是他的儿子!虽然心下老是失望,觉得陈买没出息,可他哪是真的不在乎?这蠢小子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让老陈家绝了后,他死了都能气活过来,陈买哪里单独觐见过太后和陛下啊!


    陈平深吸一口气,开始用舌灿莲花的话术和黄门令磨。重臣太多,是谁都扛不住,很快,黄门令苦着脸,往里头狂奔。


    很快,一列宫人鱼贯而出,将宫门徐徐打开,代表着太后的默许。


    重臣们这才松了口气,而另一边,三公九卿到来的通报不亚于晴天霹雳,陈买要哭了。


    他恨不能缩到案桌下,或是躲到柱子旁,脸色一片灰败,不敢想象与亲爹对视的场景。一想到明天,全长安都知道他种田的事,陈买嘴唇都哆嗦起来。


    一个个中年美男子,迎着日光快步往前殿走,其中就属陈平最焦急、最迫切。


    忽而听得一声惊叹的奶音:“世上竟有陈师傅这般品行高尚的人,心系耕种心系百姓,送最看重的世子去农家学习,世上能有几人做到这般?”


    殿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刘盈恍悟过来,思绪不由被弟弟牵着走,感慨万千:“明日便请董公来见一见朕,朕也要好好嘉奖曲逆侯。若没有曲逆侯此举,世子如何能够遇见南阳老农,让南阳诸事大白于天下?”


    接收到胖儿子不断递来的眼神,吕雉懂了,越儿对陈买有好感。


    事实上,太后同样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你让吕禄去种一个试试?


    她夸道:“农耕是我大汉之基,曲逆侯世子潜心向农,何尝不是我大汉之基!曲逆侯敢为人先,哀家实在没料到,你们父子二人,都是好样的。”


    第79章


    夸赞声传进耳朵, 曹参的脚步率先停了一停。周昌周勃紧跟其后,重臣们用震惊的眼光扫过陈平,怀疑自己听错了。


    曲逆侯不是担心世子愚笨挨骂么?


    那模样不像装的, 如今又是什么情形?送儿子入农家的门, 潜心向农, 让南阳诸事大白于天下——


    这几个字拆开他们懂, 合起来居然听不明白了。


    殊不知陈平更为震惊, 更为狐疑, 还来不及高兴, 便细品陛下、太后与梁王的夸赞,聪明脑袋有了片刻的空白。


    陈买有一个叫董公的老师?


    陈买拜入了农家??


    这猝不及防的秘闻炸得他头晕目眩, 陈平眼前一黑, 脚步都挪不动了, 若不是顾及此乃长信宫,太后刚给他扣上“送儿向农敢为人先”的高帽子, 他能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大骂逆子。


    农家凋零得比墨家还不如, 他从出生起就没听说过, 你要拜师, 也拜个闻名一些, 人多一些的大学派, 和为父说一声。现在倒好,不声不响种田去了,陈平不知该喜该怒, 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回神,扯出一个十分奇异的微笑。


    陈买出息了,出息的原因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恼火之余, 又冒出丝丝小高兴,好像留侯世子都没有被太后夸作“大汉之基”……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的陈平重新迈开脚步,等到进了前殿,与儿子对上视线,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你在府里发呆也就算了,御前也敢这样,陈平恨不能捂住胸口,把血喷到陈买脸上让他醒醒神。


    他头一扭,满面谦逊地谢恩:“臣才疏,当不得陛下、太后与大王如此夸赞。农耕乃我大汉之本,臣如何能不关怀,不上心?说起来也是这小子喜欢,臣拗不过他,便默许他入董师门下,只是没有学成,故而臣从未提起。”


    众臣:“……”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陈买灰败的脸孔渐渐转为红润,闻言猛然回神,忙跟着谢恩。


    拜到一半想起来,父亲……有过默许吗?


    好像、仿佛是梁王殿下率先夸的他,霎那间扭转了局势,陈买恍惚地朝上看去,又很快低下头。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坠云雾,刘盈连忙说:“快快请起。”


    紧接着又是一段夸赞,曲逆侯父子霎时成为长信宫最闪亮最耀眼的星。众臣也恍惚了,他们进宫是为什么来着?


    刘越捧着胖脸,深藏功与名。


    他望了眼陈师傅,又望了眼陈买,还是止不住心中惊奇,琢磨着要在皇兄召见董公的时候,前来蹭一蹭听。


    终是吕雉开口道:“来人,给众卿赐席。你们也来得正好,至于方才的事,就让陈世子叙说一二吧。”


    李三耕早被扶下去了,怕他在这里不自在,等会与中尉一道离京。说罢,吕雉又看向小儿子,低声吩咐大长秋:“时辰也不早了,先带大王回寝殿,睡一觉,醒来还要去天禄阁读书。别叫今日这事坏了心情。”


    “诺。”


    母后发话,刘越当即乖乖起身,离开了前殿。


    正午暖洋洋的太阳洒落,洒在脸颊细小的绒毛上,他仰头看,忆起李三耕的哭嚎,忽然有一瞬间波动。


    心头沉甸甸的十分陌生,刘越挠挠脸,刚才他下意识地跟着皇兄作揖,好像是自愿的。


    前世秩序不存,惨状司空见惯,怜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如果李三耕出现在他面前,他会给他一块安置的地方,一件工作衣,再多的就没了,否则叫浪费资源。


    ……拔剑是为公孙易欺瞒母后,威逼皇兄,后来踹他的那几脚,是因为钱武为首的南阳官吏太过可恶。


    可恶的人,送他们去死就好了,为什么他看着李三耕,忽然抑制不住愤怒的小火苗呢?


    ……


    早在公孙氏二人没有出宫,曲逆侯世子又带着南阳郡民入宫的时候,众臣心下就有了计较,可他们实在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实真相。


    陈买的话平铺直叙,并不激烈,听着还有些呆,可叫在场的三公九卿有一个是一个,全站不稳了。


    这是天都捅破了!


    南阳郡守撒下的弥天大谎,把所有人瞒了过去,并创造了亩产均三石的奇迹,以丞相为首的众臣,面色一片惨绿。


    作为风靡长安的重大新闻,钱武还有公孙易他们,谁没夸过几句,想送子孙前去南阳镀金的彻侯比比皆是,还有人求到他们头上来。


    内史的脸色最为惨绿,各郡的亩产上报到长安,内史衙署需要派人核算,可他们去的是粮仓,是田间,不是百姓家。要说起来,人人欢欣的南阳大治,岂不是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李三耕血泪斑斑的冤情,如今写成了一篇诉状,递到了他们手上。


    刘盈低声道:“卿等别问为什么只有他一个诉冤的人。南阳不好逃,他瞎了眼,瘸了腿,去了半条命才来到长安,曲逆侯世子和董公都能作证,难道会是假的吗?”


    皇帝的声音发颤:“钱武佞臣,公孙易助他为虐,何尝不是佞臣。梁王发现了不对,公孙易却联其叔祖,欲以死谏逼朕,有此弟子,实乃儒门耻辱!太后说的处置,众卿以为如何? ”


    奉常叔孙通呆愣了许久,脸色忽而变得惨白惨白。


    曹参率先摘掉官帽,跪在了地上:“臣等失察,以致南阳糜乱,欺瞒天子、太后,臣死罪!”


    南阳发生那么大的乱象,一个处理不好便会造成动荡,何况在天下为之欢呼雀跃的时候,忽然来个泼冷水的反转,他们的心哇凉哇凉。其余二公九卿效仿曹参,深深叩首:“臣死罪!”


    刘盈当即想要起身,被吕雉按住了手。


    片刻她收回手,已过去半盏茶时间。刘盈这才绕过桌案,将他们一一扶起:“卿等失察,朕何尝不是。而今最重要的是派出天使,将钱武等一众官吏绑来议罪,再思虑如何安抚百姓,我与太后离不得众卿。”


    众臣拜谢过后,依旧不肯起。御史大夫周昌沉声奉诏,一张脸似沾了墨,中尉灌婴膝行出列:“臣今日点兵,立马随御史大夫奔赴南阳!”


    刘盈长出一口气,吕雉轻轻点头:“带上诉冤的南阳百姓,记得帮他找到妻女。”


    御史大夫与中尉接过符节,先行告退。君臣就南阳的烂摊子议事,足足议了两个时辰,待夕阳西下,叔孙通终于能有了上奏的机会。


    同僚一一离宫,只有他留在原地,白着脸拱手:“陛下,太后,如公孙易这般的弟子早已走入歪途,他出生淮南,拜师南阳,从未与长安有过来往……”


    吕雉打断了他的话:“若哀家没记错,公孙誉还是你的师叔吧?这难道不是儒门之过,难道不需反省吗?”


    叔孙通神色惨淡,恨不能生撕了公孙一族。


    他叫公孙誉一声师叔,不代表他们理念相同,实在是儒家势弱,各大派别有摒弃前怨的趋势,等墨家显现出踪迹,往日看不顺眼的各派更是警惕,别别扭扭团结在一块,商议等儒门兴盛了再谋其他。他不赞同亲亲相隐,更厌恶一群只知道拖后腿的垃圾鲁儒!


    现在倒好,四个博士只剩他一个独苗苗,和墨家同为头号大敌的农家也冒出了头。


    南阳郡的消息传出,儒家将会受到毁灭性打击,永远洗不去这个污名。更可怕的是陛下的失望与不信任,再这样下去,离灭亡也不远了。


    叔孙通心绞痛起来,一个大男人恨不能晕厥过去,就听太后意味深长地道:“都说秦灭于峻法,哀家却觉得,变法本身不是错。先帝夸奉常善于变通,奉常觉得呢?”


    叔孙通愣愣地抬起头。


    变法……革儒?.


    一觉睡醒,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刘越抛开两个公孙的恶心事,背着小书包去上学。


    今天皇宫的气氛极其压抑,梁王殿下又有一小段时间“失踪”,贾谊晁错虽然好奇,聪明地没有问,吕禄却是没啥顾忌,兴奋地问大王发生了什么。


    刘越比对了吕禄和曲逆侯世子,再次体会到陈买带给他的安心与踏实,想了想,给他一个文艺的回答:“我的剑,又一次出鞘了。”


    吕禄:“?”


    他们正在去往天禄阁的路上,殊不知梁王太傅身旁多了一个重量级的退休返聘老师——前丞相萧何。


    萧何脸色有些沉,又有些惭愧,显然是知道了南阳郡发生的种种:“钱武此人,车裂不足以泄民愤。大汉立国方十几年,除了南阳,又有多少这样的事?”


    张良道:“少数而已。就像杂草一样,不遇火便会生长,但它的命运便是被人拔起。都乞骸骨的人了,养生之道才是真道,钱武不能再作乱,你该欣慰才是。”


    萧何觉得这话有道理。


    见他想通了,终于可以好好做一个养生人,张良招招手,同萧何窃窃私语:“太后派人同我说了梁王殿下的作为,你听听……”


    包括他如何为了皇兄出气,如何对待两个公孙,萧何思索了一会儿,温和道:“大王孝顺果决,却不够仁。”


    “他拔剑,是怒公孙易死谏逼迫陛下;出脚,是怒陛下与太后受到罪臣蒙蔽,而非怜悯南阳治下的百姓。”


    张良颔首,笑着开口:“今后不一定了。”


    那笃定的姿态,看得萧何一愣,既高兴又感慨地说出心里话:“子房真乃教育大家。不知你还收不收学生,把我那钻钱眼的逆子收入麾下?如今我压着他在家读书,生怕他开设下任留侯是谁的赌局,从而引来众怒啊!”


    张良:“……”


    第80章


    想起自家崇拜萧何的逆子, 张良委婉地拒绝:“算算时辰,大王在等着我了。”


    萧何也不过即兴一提,思及自家爱好钱财二儿子, 轻轻叹了口气。


    还好有个可爱的学生安慰他, 给予他教书育人的满足感。曲逆侯世子一鸣惊人, 获得太后夸赞, 叫全长安都震惊诧异, 他又何尝不震惊。


    务农听着就比设赌好听许多, 为何就他家中出了逆子, 别家一个个出息呢。


    萧师傅是个沉稳的人,尽管如此, 还是生出了丝丝怅然。


    ·


    半月之后, 南阳的剧变震惊了天下。


    天使持节慰问, 哪想身后竟跟着披甲的军士!北军包围了所有郡署县署,并公孙氏等有子孙被征辟为吏的大宗族, 待中尉一声令下,他们率先冲入郡守府, 将钱武及家眷一一扣押下来, 查抄出十五箱满满当当的黄金, 数不清的铜串小鼎, 豢养的歌姬舞姬与良家美人, 并麻木做工的妇人。


    御史大夫坐镇,抓来钱武的家仆重刑拷问,再快马问遍治所与各县百姓, 在一片抽噎哭泣中,理清了所有涉事的官吏宗族,归还做工的妻女。讲求与民生息而不扰民的大汉, 头一次举起屠刀,把重恶之人抓了个片甲不留,押入牢车送往长安;从者去官职,或受刑或服徭役;受三户以上百姓求情的小吏,予酌情赦免。


    这些也是法家顾问的联合提议,得到了周昌灌婴的认可。


    粗粗一算,有四十二个“重恶”,从者数不胜数,其中有大半是南阳儒生。


    遵循太后诏令,南阳的公孙氏分支得到了最为“特殊”的照顾,待公孙易提审完毕,将和他们放逐乡野,过从前百姓一样的苦日子。天下儒门震动,求见之人众多,天使谁也没理,张贴一封封“告南阳百姓书”,让北军充当乡檄小吏,传达天子的歉意与安抚——南阳郡将减免三年田租,免费提供三年良种,并将欠赊的家产归还百姓,按官府记簿补偿做工损失。


    整个南阳郡洗牌的时间久,耗费的人力物力过于庞大,却没有消耗国库一分钱。


    因为缴获的财物数量太多太多了,周昌上书,紧急借用北平侯麾下精于筹算的书吏,甚至北平侯张苍本人,得到长安允准之后,又花费了半个月,算出赃款共有一亿八千万钱。


    一亿八千万钱……


    前些年闹灾荒,这钱抵得上国库一年的收入了。


    拿出大半补偿百姓,剩下的充入国库,忽然间一夜暴富,长安君臣并没有高兴的感觉。


    他们的脸色更加惨绿,钱武贼子造成的伤害怕是数年才能抹平,南阳郡又要多久才能繁荣起来?


    亩产均三石的振奋历历在目,而今竟是强逼出来的,谁受得了。周昌硬着脸,叹口气,心道南阳良种到底无罪,在忙碌的查抄之余,刨根问底询问金黄色良种的来源,还有推广试种之事。


    在一片“不知”的回答中,周昌脸色越发铁青,终于在牢狱问到一个知情的官吏,专管郡所的田租征收。


    那官吏涕泗横流:“天使,天使!这是二十年前,一个年轻人帮俺爹种出来的种子。后来他走了,俺爹觉得这颜色不一般,就挑出来一直种,后来种遍乡里,让巡游的郡守看上了。”


    周昌皱起眉:“二十年前,年轻人?”那岂不还在秦时?


    官吏哭道:“俺爹死前说,那年轻人姓董,左手心有一颗显眼的黑痣!他离开得急,俺爹还来不及报恩,天使就看在下官诚心的份上,饶下官一命……”


    周昌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加急的奏报传入长安,刘越裹成厚厚的一个圆球,正蹲在长信宫前,和陈买窃窃私语。


    “你的老师教你耕田,有没有传授养殖的秘诀?”


    哭包四哥的第一封信到了,说他准备花钱采购牛犊,想要建一个大大的养殖场,就是不知道选在哪个地方,还在信里的简陋舆图上画圈,请他出出主意。


    刘越不是专业人员,他也不知道啊,刚好碰上送老师再进宫的曲逆侯世子,梁王殿下觉得亲切,便扯了扯他的衣袖。


    分明没有言语上的交流,陈买不知为何,也跟着蹲了下来,老老实实凑近梁王听他说话。两人蹲在长信宫前,并没有宦者前来打扰,闻言,陈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老师不精养殖。”


    董安国养的鸡瘦瘦小小,浑身没有几两肉,已经两年舍不得吃了。


    刘越一想也是,苦恼地问他:“那诸子百家之中,有没有牧家这个学派?”


    陈买:“……”


    陈买纠结:“臣好像没听说过。”


    一大一小齐齐陷入沉默。寒风一吹,陈买打了个哆嗦,穿得圆滚滚的刘越艰难地站起来:“外面冷,我们赶快进殿吧。”


    生怕陈买不同意,刘越一本正经:“你是董公的弟子,自然可以充作旁听人员。”


    ……


    半个月前,董安国第一次进宫,便让刘盈讶然,随即感慨。面前完全是一个淳朴的老农,说话也很朴素,像是千千万万百姓中不起眼的一个。董安国知道天子想听什么,没有哭诉农家的凋零,也没有状告拉踩敌对学派,阐述完“劝耕桑,以足衣食”的中心主题,他诚恳道:“许行祖师所作农经十八篇,草民愿献给陛下、太后!”


    因为流传至今的挟书律,民间书籍十不存一,农家创始人许行的著作佚散在战乱之中,被默认失传。没想到它竟有重现的一日,太后露出笑容,皇帝高兴地赐纸张给董安国,并派人送他归家,言明等再进宫时,他将好好地赏赐董公。


    上回被召见得匆忙,董安国都没好好准备,这回再来,除了献上农经十八篇,他还打好了腹稿,准备推介自己。好不容易有入天子眼的机会,就是做一个农稷小吏都好,董安国自认不是傻子,也要让弟子因老师扬眉吐气不是?


    刘越领着陈买悄悄溜进大殿的时候,皇帝坐在太后身旁,正仔细翻阅着农经。


    董安国被赐了一席,双目炯炯,时刻准备回答陛下的提问。吕雉瞥见刘越的小动静,不禁一笑,当做没看见,不消她开口,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搬上案桌,放在大王和曲逆侯世子跟前,然后接过大王的两层外裳。


    忽然间,黄门令在外头高喊:“陛下,太后,南阳急报!”


    安静的气氛忽然一变。刘盈抬头,急声道了一句“准”,便见黄门令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吏,双手呈上竹筒。


    见陛下拆开,抽出里边的绢帛,官吏跪拜道:“御史大夫告诉下官,说那种出南阳良种的年轻人,姓董,讳不知,左手心有颗显眼的黑痣,要是如今还活着,当是年过中旬……”


    陈买忽而浑身一震。


    刘越察觉到了他的异状,顺着陈买的视线望去,董安国同样浑身一震,猛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刘越:“?”


    梁王殿下察觉到了非同寻常。


    趁皇兄母后被瓜分注意力的时候,刘越哒哒哒地绕到董安国身后,探出脑袋,跟着去看他的手心。只见其上一颗大大的黑痣,不偏不倚就在正中央,刘越小声吸了一口气,捂住嘴。


    董安国整颗心被疑问塞满,他终于记起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后脖颈传来阵阵凉意。他僵硬地回头看,对上一张精致的胖脸蛋,漂亮五官写满震惊,正和他大眼瞪小眼。


    董安国:“……”


    刘越推了推他的背。


    董安国:“…………”


    “梁王殿下。”监督的人到了位,他不得已站起身来,长长地作揖,“陛下,太后!草民……草民就是那个年轻人。”


    长信宫有了片刻的寂静。


    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别人不提,董安国哪里想得起来。没想到他多年以前,在南阳尝试的不同粟种混一块种,还真种成功了,勾起南阳郡守的贪心,以致现下百姓的惨状!


    怪不得他觉得金黄色的粟种熟悉,董安国竟不知说什么好,嗫嚅半晌,几乎要惭愧地掩面:“二十年前,草民游历南阳,借住一户乡野人家,帮忙种粟之余,便想着试一试混种,高矮相交,不知能否混出新种子来。老师一向不喜草民这般,只说这是有违天命的歧途,没过多久老师重病,叫师叔来南阳寻我,恰是收割之季,草民虽见一抹金黄,却也没心思再看……”


    老师和师叔接连去后,他继承老师的遗愿,不再做这有违天命的混种,只专心寻找合适的土壤、合适的良种,渐渐淡忘了南阳的一切。


    报信的官吏已是目瞪口呆。


    如今关中产粟两石半,要是算上大汉的所有郡国,平均亩产只有一石半。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你说这人咋就在眼前呢??


    刘盈听得沉默,半晌,与母后对视一眼,皇帝这才醒过神,起身下阶,将董安国搀扶起来。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颗痣!


    这个时代,讲究一口唾沫一个钉,冒名顶替唯有弃市的下场,譬如欺瞒天下的罪臣钱武。


    “董公大才,何必自责?”刘盈深吸一口气,被南阳儒生刺痛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他说:“南阳横生乱象,然良种无错,若您的老师看见,哪里还会责怪。朕欲征召董公为博士,出入宫中,传授《农经》,推广良种,董公可愿?”


    董安国怔住了。


    “草民,奉诏。”他黝黑的面容轻颤,许久说不出话,若不是背后的小手支撑他的腰,他许是站也站不稳了。


    ……背后的小手?


    董安国大惊,猛然意识到梁王殿下还在身后。


    刘越一边吃力地撑着他,一边重重点头,能让人少饿肚子的大才,必定不能放过。


    加上他看曲逆侯世子既亲切,又觉得踏实,刘越“呼”了一声,郑重道:“皇兄,母后,董公师徒的夙愿是农田……”


    不如赐下一块皇家管理的试验田,他看上林苑就很不错,想要什么良种,什么资源,少府都有。


    虽不知道越儿在董安国身后弄什么名堂,吕雉颔首笑道:“哀家也是这么想的,这长信宫内殿以外,多的是荒废的地,宫人得空种种菜,更多的也没有了。我时常痛惜它不能用,如今叫董公与陈世子接手,想种什么种什么,哀家并不干涉,皇帝以为如何?”


    刘盈却是从未想过这个主意。


    长信宫养蚕织布,如今亲为农耕,母后的苦心,是为给官吏,给天下人作则!他惭愧自己的眼界不如母亲,回身作揖道:“母后说的是。儿臣的宣室殿何尝不是如此,若是母后的地不够种了,叫董公师徒来儿臣这里,儿臣由他们种。”


    刘越:“……?”


    怎么就种到家门口来了。


    不是,他的想法不是这样的,刘越想象自己起床的时候,望向窗外一片绿油油,打了个哆嗦,呆呆地撤了双手。


    原本平复下心绪的董安国又激动起来,一个用力,四脚朝天地仰倒在了地上!


    “哎哟……”


    宫人们大惊失色:“快,快搀扶起董博士!”【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