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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61章


    吕表哥的脑袋瓜前所未有地灵光起来, 却没有往梁王殿下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比如,认真阅读自己抄写的文字, 以求有所感悟, 再比如, 成为一个脸厚心黑的聪明人。


    第二天一早,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进宫, 到了梁王寝殿, 入眼便是一摞竹简, 正是他前些日子奋战的成果。


    吕禄:“……”


    它放在好生显眼的地方,几乎怼到面前来了。


    一看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了真, 他悲壮地掏出白纸, 准备和表弟求求情:“大王呢?”


    领他入内的近侍压低声音:“大王尚未醒来。”


    说着, 语气泛起心疼,大王这几天累了, 瘦了,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都少了, 太后特地嘱咐他们, 天禄阁的课业暂停一天, 让大王好好休息休息。


    听闻近侍的解释, 吕禄一呆, 又是一喜,怪不得不见周亚夫那小子的身影。既然今天不用读书,那他进宫干什么?


    宫里也没通知啊。


    近侍恭敬地上前, 指了指收拾得齐整的书桌,蘸好墨汁的毛笔,还有双层加厚的软垫——这是梁王殿下爱的体现, 昨日回宫困得打小呼噜的时候,大王还不忘关怀表哥,力求让他屁股坐得不疼:“奴婢就在一旁候着,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我就是了。”


    吕禄:“…………”


    他懂了。


    这是不浪费半点时间,催促他勤奋上进,一大早上就开始抄书的意思。


    魔鬼。


    吕禄第一千零一次后悔,面对如此恐怖的表弟,他为什么要逞能答应下来呢……


    长信宫内殿,温馨静谧的大床上,刘越睡得四仰八叉,十分香甜。


    白白嫩嫩的肚皮遮了一半,还有另一半露在外边,鼓出来的弧度已经明显没有过去那般“不堪重负”,弯腰的时候都能挤到。


    长而浓密的眼睫像扇子一样起伏,脸蛋又软又红润,不知过了多久,红红的嘴唇微张,吐出一个罕见的气泡,惊醒了一旁沉思的韩师傅与彭师傅。


    据长信宫伺候的宫人说,大王过了两岁,便不再吐泡泡,这几天果然还是累着了。


    韩信上前几步,思及依旧炎热的天气,轻轻提起薄被,给刘越遮了遮,动作透出几分疼爱的味道。


    继而与彭越对视一眼,悄悄往外走。


    走到一个宽敞幽静的角落,韩信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折叠好的白纸。


    造纸负责人都听学生的,作为师傅,他们自然要多少有多少。韩信慢慢展开,不大不小的纸张光滑,洁白,映入彭越的眼帘,彭师傅看得眼睛都直了,再次发出感慨:“好东西。”


    韩师傅也感慨,难得做了一回复读机:“好东西。”


    他们大王是个天才——天生的童年英才,远超前人,实在不能用常理看待,聪慧这个词怕是低估了他。


    否则怎么会指点留侯世子,创下让三公九卿震撼的作坊呢?


    这个认知令人振奋,韩信觉得,教学计划是时候调整了。


    同太后说的循序渐进,一点一滴地传授兵法,如今看来是在浪费天赋,岂不可惜?半年一套的剑法学习,也该缩短为三个月一套,再辅以刀法枪法,铁锤也来上一些……不,十八般武艺都得接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等到什么都教完,达成与太后“倾囊相授”的承诺,或许不用等到大王成年!


    韩师傅自信满满定下目标,那就七年,不,五年好了。


    低声与彭越一说,彭师傅也兴奋了。


    对于更改教学计划,彭越摩拳擦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我来,我来。”


    从前带兵的经验心得,打天下时的所见所闻,统统都附上去。他虽没有韩兄那样的头脑,能够撰写《韩子兵法》,打仗本领那也是数一数二。


    五年,他就可以把在逃戚氏族人扒皮扬灰,彭越想想都觉得满足,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


    刘越睡得呼呼得香,对武师傅谈论的小插曲一无所知。


    吕禄奋笔疾书的时候,长信宫岁月静好,殊不知外头已经炸了锅。一种新奇的事物替代了陛下宠爱幼弟的新闻,迅速成为年度热点消息,悄悄风靡至整个朝堂。


    虽然许多官吏没有见过,却也听到了它的名字:纸。


    由此产生巨大震荡,最不能宁静的还要属长安城的学术圈,都赖儒门希望叔孙通的大力宣传。


    自从上林苑回来,叔孙通整个人都坐不住了。他陷入亢奋的情绪,爱不释手地抚摸顺来的纸,犹如对待情人一般。


    秦末动乱持续多年,一大批先贤巨著遗失,对于诸子百家来说,不亚于一场巨大的浩劫。无数长者痛哭,无数传承断绝,似《诗》成为残篇,《尚书》就更惨了,搜罗在秦宫的原版被烧个精光,衍生为无数个虚假版本,唯有真正的传人依靠口述,才能将之重现于世。


    可绢帛贵,竹简重啊。就算幸运地保存下来,重新整理,得是多么浩大的工程?等先贤的传人垂垂老矣,还有这个精力么?


    不提传承的问题,纸张的好处实在难以估量。对于读书人而言,出身穷困,从而买不起简牍,买不起笔墨的还少吗?他们只得借阅,继而用刻刀抄录,可首要前提就是前往竹林砍伐——是的,他们连竹简都买不起,只能自己制作。


    大汉立国十二年,放眼民间,还是穷困者众。六国旧贵族都被打击得差不多了,新兴贵族,也就是聚集在长安城的彻侯勋贵,他们的习性还称不上贵族;至于地方豪强与大商贾,开国时间太短,遍地寻不出一个。


    所以贫穷的读书人身强力壮,都是有原因的。家境殷实才能养出四体不勤的读书人,然而汉初尚武,后者常常会被唾弃,并不受相亲市场的欢迎。


    叔孙通也会武,武艺还不低,大半是因为年轻时候砍多了竹子。


    想起从前艰苦的经历,看看粗糙的、依稀可以瞧见刀痕的掌心,他潸然泪下,纸这个好东西并不昂贵,实在是造福读书人啊。


    梁王殿下与张侍中功在千秋,要赶快给师叔们分享分享。


    于是奉常叔孙通经历了最为忙碌的一天。


    待在长安的儒门大贤,一个也不能落下通知!上回说他圆滑的师叔,送一叠草纸就行。


    出于谦逊的意图,目前人多势大的黄老家大贤,他需上门拜访;出于友好的意图,被将军们信赖的法家大贤也不能落下。至于墨家?哪儿凉快呆哪儿去,长安城好像没有墨家的传人,应该死绝了吧。


    叔孙通暗暗思索,脚步不停,跑得都要口吐白沫了,终于让“纸”在长安城的学术圈扬了名。


    其中也有太后的授意,不知大贤都是什么反应呢?


    一小部分人陷入了恐慌,绝大多数人欣喜不已。


    撇去恐慌者认为纸张便宜,恐会造成民间向学的热潮,从而破坏精英传承,破坏师门结构的纯净,多数欣喜者暗暗点头,热泪盈眶,觉得能看到纸的诞生,实在是不枉此生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陷入了呆愣。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叫住叔孙通:“通啊,你说这是谁出的点子,谁负的责?”


    叔孙通忍着脚痛,恭敬回答:“是梁王殿下出的点子,张不疑张侍中负的责。”


    老者:“……”


    老者怀疑自己耳背了:“你再重复一遍。”


    叔孙通感慨道:“梁王殿下向陛下借人借地,正是因为此事,所研制的纸张,实则是献给太后的孝心。留侯世子也颇有其父之风,师伯,您觉得呢?”


    老者震惊:“梁王他——”


    叔孙通:“梁王他很快就要过五岁生辰了。”


    老者:“…………”


    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也出童年。


    这厢,学术圈动荡不歇,收到草纸以及附赠说明的儒门大贤面红耳赤,堪堪没有气晕过去。


    叔孙通就差上门和他唠嗑,说:“师叔啊,您说梁王不务正业,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哦。”


    那厢,向皇帝进谏“梁王扰民”的潜邸大臣,则是又羞又愧,恨不能用自尽来洗刷耻辱了。


    陛下没有责骂他,而是遣人将白纸摆在他的案头,这叫他要如何做人,日后如何进宫议政?


    他不懂这叫兄长的暗中炫耀,也不懂这叫打脸诛心,此时后悔如潮水般涌来,伴随着指数性增长的警惕,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一个悚然的念头冒出,梁王多智近妖,对陛下来说,真的是喜事吗?


    陛下非但没有提防幼弟,也没有抹去梁王的功劳。长此以往,若纸替代竹简,梁王将会俘获天下读书人的心,岂不是……岂不是……


    他摇摇欲坠,面色惨白,捧着御赐的白纸像捧着烫手山芋.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宫外炸锅的时候,梁王殿下终于醒了。


    他慢吞吞地起床,洗漱,穿好衣裳佩好迷你剑,怀揣着对庄园的憧憬之心,幸福地迈出卧房。


    入眼便是奋笔疾书的吕禄,刘越眨眨眼,睡出红痕的面颊写满欣慰。


    他安安静静地往膳室走,不欲打扰勤奋的表哥,走到僻静的拐角处,步伐停了停,像是踩上了什么东西。


    刘越垂头一看,是一张折叠的白纸。


    不知是谁掉落在这里……灰黑色的眼睛充斥大大的疑惑,他俯身捡起来,展开,其上用小篆写着四个大字——“五年学武”。


    “五年”后面,原本跟着“教学大计”,似是书写之人不满意,又把它划了去。


    笔锋并不圆融,满是锋锐的气息,刘越彻底呆在了原地。


    第62章


    刘越沉默地站着, 不明白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一个“五年练武”,加上前面划去的字迹,应当是韩师傅的手笔。


    让他害怕地想起便宜爹主导的五年计划, 虽说被可亲可敬的太傅兼养生友人否决了, 但雁过留痕, 曾经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小心灵。


    梁王殿下在与武师傅真诚交谈, 还有膳室用膳两个选择中纠结, 一秒, 两秒……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摸摸肚皮, 有些瘪,饥饿的感受悄悄弥漫。


    刘越凝重地叠好白纸, 藏到衣襟里,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有什么事,吃完再说好了。


    半个时辰后。


    寝宫后殿的竹林里, 彭越收好热身的铁锤,奇怪地问韩信:“韩兄, 你那张动过笔的纸呢?”


    都赖他们天才又聪明的大王, 而今不必用笨重的竹简书写计划, 彭师傅不知从哪顺来了笔墨, 怂恿着韩师傅试一试。


    于是大标题一挥而就, 只经历了一次涂改。


    写完发现纸张不见了,莫不是从袖口滑下,掉在哪个角落了?


    韩信拧眉, 只说不知。


    彭越挠挠头,随即不再去管。


    他和韩信商量:“要叫少府打一个铁锤,轻一点, 小个一点,给大王练武用。”


    又喃喃道:“刀枪戟也要准备……”


    一想到五年出师的梦想,彭师傅就亢奋,尽管喃喃,音量并不小,不多时,就被竹林钻出的小脑袋听见了。


    刘越吃得肚皮鼓起,眼睛渐渐睁大,万万没想到一日过去,武师傅们竟快进到如此恐怖的进度。他不敢置信,迅速挪到彭师傅跟前,仰起头软软道:“师傅,我们的计划怎么又变了?孤说过不学锤。”


    要是从前,彭师傅定会被可爱得云里雾里,再被刘越声东击西,询问如何灭亡匈奴的请教打击,两眼变为蚊香圈,再也想不起他的铁锤教学。


    现在不一样了!


    彭师傅是有纸张傍身的彭师傅,他底气十足。


    大王更是经受住检验的天才神童,坚定的信念带给他满满的信心,再不容易被忽悠了。


    彭越选择性地略过那个“孤”字,这还是大王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用,仿佛一个有力的反抗武器,能给自己增添许多气势。他一脸骄傲疼爱,笑呵呵地说:“大王能想出‘纸’这样的好点子,让天下人震掉眼珠,我们学武也不能落后。放缓进度就是浪费天资,让人听着多心痛哇。”


    他也知道刘越年纪尚小,喜爱吃与睡,说罢再三保证,不会影响大王的爱好,毕竟拔苗过度的坏处,人人都知道。


    虽然是天才,那也要小心呵护,总而言之一句话,把课堂变得高效,样样落实才是正理。


    韩信赞同颔首,英俊面容是与彭师傅如出一辙的自信。


    刘越:“……”


    眼前浮现红彤彤的四个大字,谈判失败。


    胖娃娃悲伤地想,都是自己的恶报。


    一步错,步步错。因为心疼母后,他选择了造纸;为造纸选了张不疑当负责人,从而为错误的选择付出惨痛的代价。


    总结下来就是,他不该心疼母后——刘越一呆,不对呀。


    他换了个思绪。


    都是因为表哥抄写《厚黑学》,向他哭唧唧地抱怨竹简笨重,梁王殿下恍然,没错,这才是一切的源头!


    正在誊抄的吕禄重重打了个喷嚏。


    为什么心口有点发凉?仿佛一股鲨气缠绕住了自己。


    不得不说,这白纸太太太好用了。虽然写多了有点酸,但和第一遍抄写的酸痛不可同日而语,吕表哥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边羡慕地想,大王好像还没有醒。


    他低头,瞅一眼抄写的内容,随即扭开头,重新拿笔蘸墨。


    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万字丛中过,片叶不留心,吕禄啧啧感叹,厚黑学这个题目还挺别致。


    ……


    一大一小两个造纸天才的故事还在发酵,张侍中回宫领赏的时候,发现今时往日再不一样了。


    夸赞,祝贺与谄媚接踵而至,张不疑霎时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


    作为侯府二代,他自然学过交际的艺术,但自从打开科研的大门,他蓦然觉得,把精力花在交际上,是对造纸这个重任的浪费与亵渎,是对大王期望与信任的辜负。


    他才找出了一种打磨原料,如今的白纸尚有黄斑,不能完全地消除。在纸张没有问题的基础上,如何节省人力,这些问题都等着他探索、改进,时间紧迫,大王还说要他在少府挂职,指导官方作坊的成立呢。


    他逃也似的回到留侯府,发现还是家中清净,霎时漫上感动。


    父亲不问朝政,是多么明智的一个决定,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留侯的宅,不会没眼色地上门拜访。还没感动多久,门房自豪又恭敬地领他去了外屋,那里堆着如山的拜帖,发起人有同辈的彻侯世子,还有表达敬慕的年轻人,以及诸子百家的大贤。


    门房暗想,若是世子同意,送来的就不仅仅是拜帖,而是丰富多样的礼物了。


    张不疑:“……”


    对于递拜帖的众人而言,谁敢进长信宫与梁王殿下套近乎,除非与太后亲近的近臣,还有教导梁王的师傅们。


    虽然留侯为他们所敬慕,同样不敢贸然打搅,但两相比较,众人还是选择了张侍中,以热情的姿态冲破勇气,递拜帖来留侯府。


    张不疑察觉到了压力。


    回到厢房一问,父亲还在睡觉。


    辟疆也在,没有前去书院就学,张不疑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想与二弟叙叙话,谁知二弟欲言又止地看他,整个人仿佛暴雨蹂躏过的小草,既幽怨,又蔫哒哒。


    张辟疆艰难开口:“大哥,弟弟也要为封侯努力了。”


    日后是从军好呢,还是曲线救国,如曲逆侯那般,先谋文职再转型?


    张不疑:“??”.


    许是预料到了留侯府的热闹,翌日,太后陛下皆是发话,说张侍中年少善研,不该为外物叨扰。众人明智地派遣仆从收回拜帖,心下可惜一瞬,又觉得是该这样。


    谁叫留侯世子太过年轻?放在从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们多数人想要求纸,还有少数心思灵活之人,瞄上了造纸术。


    不知少府究竟是怎么个章程,按太后陛下的意思,允不允许私人造纸?


    为恢复凋敝的经济,大汉立国以来,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并没有对盐铁等日常物资进行垄断,而是还利于商,还利于民,唯有制钱掌握在中央手中。


    聪明人能够敏锐地察觉到,纸张有成为日常物资的潜力,其中便有辟阳侯府一位姓朱的门客。


    自从新帝登基,皇后成了太后,辟阳侯审食其也从椒房詹事升为长信詹事,成为朝堂的大红人。无数人想要巴结他,或是请他在太后面前说一句好话,若是成了,不亚于登天之梯!


    朱姓门客给主人进言:“太后最信任您,梁王殿下亦然,君侯不如进宫一趟,询问太后造纸之权。君侯并非出于私心,而是替太后、陛下做事,若有得利,只留几成给侯府,到那时……”


    审食其心弦一动,到那时想卖几钱,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长安以及周边,应当为少府所控,各个诸侯国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燕、代偏远,谁能管的着?


    他看着桐木制成的桌案,觉得其上还缺一个金炉,俊美的容颜当即扬起笑容。


    “我这就求见太后。”


    长安热闹的大道上,辟阳侯府的车架缓缓前行。面对贵人车架,百姓们都往一旁避让,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孩歪歪扭扭,似再也没了力气一般,软倒在了路中央。


    “君侯,有人拦路……”


    审食其微眯眼睛,不可思议地掀开帘,弯腰走出来,往前方看了看。


    他正急着往长信宫去,谁敢挡辟阳侯府的车架,怕不是活腻了。他冷笑一声:“对彻侯不敬,该当何罪?拖到一边去,赏他五十鞭,扭送廷尉大牢!”


    接二连三吸凉气的声音响起,话音刚落,又有一架马车悠悠行来,与审食其狭路相撞。


    衣衫褴褛的男孩似察觉到危险,吃力地睁开眼,见辟阳侯府的车夫朝他靠近,恐惧地往后躲。可他实在没了力气,连求饶也发不出声音,“砰”地一声,撞在悠悠行来的马车的车辕上,彻底晕了过去。


    车身霎时震了震,周亚夫抿紧嘴唇,掀帘一看。


    紧接着,伴读睁大眼睛,摇醒睡得昏天暗地的吕禄,对一旁的刘越道:“大王……”


    大王带他巡视庄园,竟然遇见了这样的事!


    第63章


    早在张侍中的奖赏下达, 刘盈便着手给幼弟挑选庄园。


    借地终归不方便,若是越儿再有奇思妙想,再有“惊喜”怎么办?召见完少府令, 再与母后商议过后, 皇帝挑出一个大庄园, 三个中等庄园, 恰好能够连成一片, 称作梁园;再拨去侍候的人, 以及总揽事务的梁园令, 护军从卫队之中挑选。


    经过秦末战乱,中原大地的人口骤减, 地多, 却少有人耕种。譬如上林苑周边的庄园, 全归属于皇家,只不过拨不出多余的闲钱建设, 一直荒废在那儿罢了。


    梁园面积虽不能与上林苑相比,瞧着也冷清, 却是足够宽敞。山林农田齐全, 还有一条不宽不窄的溪流, 下游就是上林苑, 水质清澈, 据说还能捞出活鱼。


    皇帝太后都同意了,官吏办事前所未有的高效,不到两天, 梁王殿下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庄园。


    得知表弟要去巡视,抄书抄得哭唧唧的吕禄精神抖擞,软磨硬泡, 终于泡来一个跟随的名额,哪知上车的时候,发现另一个伴读周亚夫也在其列!


    吕禄:“……”


    他看着周亚夫,犹如看着大王偏宠的妖妃,忿忿地想,不就是年纪小了点,包子脸看着唬人了点,为什么能逃脱抄书的活计??


    前往梁园的路途上,车速不快,行进平稳,吕禄不知不觉睡着了。


    此时被周亚夫推醒,他有些懵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梁园令名为吕玢,乃是太后沾亲带故的吕氏族人,三十出头的岁数,从前在雒阳行宫做事。吕玢身形微胖,笑容拂面,正充当为大王赶车的角色,瞧见辟阳侯审食其的身影,再看看晕过去的男孩,他微微皱眉,示意左右拦住辟阳侯府的车夫,继而弯腰进了车厢。


    “大王,您看?”


    大王往日出宫,都没有摆出诸侯王出行的架势,今天同样低调,谁知出现了这样的意外。


    刘越望望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周亚夫,又望望母后拨给的梁园令,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去,把审食其不耐烦的俊颜尽收眼底。


    辟阳侯在外跋扈,对待母后和他却是不得了的恭敬,好像从没有人来长信宫告状过。刘越看着变脸的“代步车”,顿时有看见两面人的新奇,再看一眼车前的景象,皱起小眉头:“把他救下,再问问辟阳侯要做什么,邀请他一起参观梁园。”


    这个“他”指的是晕倒在车前的男孩。


    男孩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活似逃难的难民,在长安热闹的地区其实并不多见。梁王殿下也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回忆起哭包四哥挨饿的场景,想到末世疯狂找吃的自己,顿时感同身受起来。


    再说了,还有亚夫的请求呢!


    刘越瘪起脸,不由自主摸了摸肚子,他饿了。


    闻言,周亚夫眼睛放出亮亮的光,吕玢连忙应下。


    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人抱起男孩,往摆放杂物与点心的车后厢走去。


    辟阳侯府的车夫眼睁睁看着罪民获救,自己却不能寸进一步,顿时炸了锅。哪来的拦路虎,居然敢和君侯对着干,简直是胆大包天,嚣张至极!


    审食其眯着眼睛,同样被气笑了。


    今天不要命的人尤其多。


    自从封侯以来,他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奇事,拦他的路不说,所作所为还重重往他的脸上打!


    对面马车无标无识,还敢与彻侯作对。见对方仆从还敢朝他走来,审食其的眼底闪过厉色:“都给本侯绑了,送廷尉衙门审理——”


    话音未落,对面的车帘完全掀起,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五官精致,直直地朝他望来。


    正是被一大一小两个伴读簇拥在正中央的梁王。


    辟阳侯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败坏母后宠臣的名声吗?


    霎那间,审食其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轻颤起来,面色有些发白,恨不能时光倒流,把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抹去:“大王……”


    他的权势与尊荣,都赖长信宫的给予,而今竟敢对梁王殿下出言不逊,若是恶了大王,可怎么办才好!


    什么倨傲,什么不耐烦,几乎在瞬间消失不见,辟阳侯一身如沐春风的气质,隐隐还有些谦卑。


    侯府的仆从目睹君侯的变脸,无一不感到愕然,车夫无措地站在原地,这是……这是……


    万籁俱寂间,梁园令吕玢来到了近前。


    他不欲暴露刘越的身份,一边行礼,一边低声道:“辟阳侯安,大王遣臣问问您,是要做些什么?我们即将去往梁园,大王说,辟阳侯不如同去。”


    “……”审食其整个人被悔恨淹没,手脚泛起细微的凉意。


    他勉强露出一个笑,低声回答:“我正要去往宫中求见太后,既然大王相邀,岂有不应之理?”


    又说:“方才又是着急,又是在气头上,故而没有仔细地瞧。那晕倒的孩子可怜,不如由我出资,给他置办吃食衣裳,也好为大王分一分忧。堵在这儿总不像话,我这就为大王避让。”


    吕玢深深望了他一眼,再次行礼:“君侯高义。”


    听闻梁园令汇报,摸向迷你斩白蛇剑的小手挪开,刘越嗯了一声,凶狠的冷意渐渐消融:“启程。”


    接着看了吕禄一眼。


    年纪不一样,职位也不一样,为了母后着想,要怎么改造好呢。


    吕禄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直至听到辟阳侯的那声“都给本侯绑了”,他瞪起眼,冷笑起来,心道你一个外姓人敢绑我,看姑母不收拾了你。谁知辟阳侯怂的那么快,简直让人没有成就感!


    继而发现表弟沉思地望着自己,吕禄:“?”


    吕禄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发凉,那是与抄第二遍书一模一样的预感。


    ……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躺在车后厢的男孩迷茫地转醒,紧接着低着头,瑟瑟地缩进角落。


    这一定是去往廷尉衙门的路上,他呜咽着抱住自己,默默流着泪。


    饥饿灼烧着肠胃,让他头昏眼花,自己是不是要死了?父亲拼死把他从岛上送了出来,说只要走到长安就能活下去,干活就能有饭吃。


    这里聚集着同门最后的希望,很多师叔都在长安扎根,以待振兴之日,他们一定会找到自己的。


    父亲还说,和师叔们相认后,再把令牌交出去……


    他机械地重复父亲的叮嘱,泪水流了满脸。


    他太小了,没人愿意用他,也没人相信他能赚钱!现在冲撞了贵人,再也等不到和师叔们相聚的那天了。


    慢慢的,男孩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他惊得打了一个嗝,面前站着一个身形微胖,面目亲切的男子,正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左手托着一盘点心,右手持有一块金色的令牌,上刻“钜子”二字。


    他面色大变,浑身竖起尖刺,这才发现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被换了,像是仔细被清洁了一遍。


    吕玢是奉命前来后车厢的,因此不再充当车夫。周二公子严肃地和大王举荐,理由是他长得亲切,不会吓着人,男孩见到辟阳侯害怕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上辟阳侯的车架呢?


    于是他指挥着左右,替男孩擦身换衣裳,谁知道换到一半,蓦然掉出来一个显眼的令牌。


    这下轮到吕玢惊愕了。


    钜子?


    墨家?


    墨家就算再式微,什么时候轮到这么小的孩子当钜子了?!那可是所有墨者的领袖,地位比奉常叔孙通在儒门的地位高了不止一截——不,是根本没法比。


    吕玢心情复杂起来,这么大一块令牌,饿到如此境地都揣在怀里,没有遗失、没有被偷,也算这孩子的本事了。


    别的不提,墨家是出了名的善工善造,动手能力强,如今流行军中的云梯,就是他们先辈造出来的东西。


    联想到荒凉冷清的梁园,吕玢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王叫他救人,大王……可真是慧眼识珠!


    第64章


    发现浑身的衣裳被换, 男孩的汗毛根根树立起来。


    父亲,孩儿不孝,千防万防, 还是守不住您要交给师叔的东西……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令牌, 再看向吕玢手中的点心, 铺天盖地的饿意夹杂着绝望, 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人争执, 更打不过, 逃不掉。紧接着他想通了, 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前做一个饱死鬼!


    男孩头晕目眩地扑上前, 狠狠夺过食盘, 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宫中膳厨准备的点心,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 他狼吞虎咽,恨不能把手指都吞下去, 等到久违的、幸福的饱腹感袭来, 饿昏的脑子注入清明, 他愣愣地坐着, 终于发现了不对。


    自己身上没有鞭伤。


    面前人为什么叹了口气, 继而把令牌塞回他的衣襟?


    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贵人的仆从为什么还要给他换衣服,破费给他东西吃??


    男孩瘦骨嶙峋, 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吕玢见他反应过来,不由语气和蔼, 笑眯眯地解释道:“方才你昏倒在大王的车前,大王命我救了你。”


    又说:“小友遇上的是辟阳侯的车架。许是生出一些误会,辟阳侯早已承诺我们大王,撤去审问与鞭刑,这条路也并非前往廷尉衙署,你万万别怕。”


    苏缓猛地抬头。


    从齐地孤岛到长安,徒步跋涉这么久,他基本学会了关中雅言。清清楚楚捕捉到“大王”“辟阳侯”几个词,苏缓的灵魂出了窍,侯?大王?


    他阻拦了贵人的路,这个贵人是辟阳侯?


    虽不知道辟阳侯是谁,想起昏迷前那声居高临下的“五十鞭”,他忍不住地发起颤,紧接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这是长安,天子脚下,只有天子亲封的诸侯王才能称作大王。苏缓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辟阳侯要惩治他,却有一位大王救了他。


    在他看来,一县县令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大王……苏缓手脚蜷起,咕咚一声咽下口水。


    谁知就是这“咕咚”一声,干涩地把嗓子眼噎住,男孩的面色渐渐变得青紫。


    吕玢唬了一跳,忙递去一个水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苏缓握着水囊,鼻翼酸涩。


    这是甘甜的水。


    眼眶不知不觉又模糊了,为这天神降临的善意。他犹豫一瞬,总觉得面前的男人会回答他:“大王驾车要到哪里去?是……是哪个大王?”


    “大王驾车,是去上林苑旁边的梁园。”吕玢果然极有耐心,暗想该把令牌的事禀报上去,“至于大王的身份,乃当今天子的同母弟,梁王殿下。”


    苏缓呆了好一会儿。


    梁王的大名连他都有所耳闻,天子同母弟,纯孝之名传遍乡间,据说排行最小,最受先帝与太后的宠爱。


    他摸摸塞回衣襟的令牌,眼底爆发出璀璨的亮光,急声道:“我……草民,要不要同大王谢恩?”


    如果师叔们知道他有这样一番际遇,定会高兴疯的吧?!


    吕玢忽然有些感慨。


    看骨龄,这孩子应当八九岁的年纪,脚底磨出的惨状连他都不忍看,除此之外,心性是成人都比不上的坚毅。


    得知现状之后,害怕尽去,不见畏畏缩缩的羞怯,而是勇敢,他笑道:“不急,你先好好歇息,待我去禀报大王。小友饿太久了,一开始不宜吃多,慢慢调养才是正理,这个水囊你先抱着。”


    吕玢温和说罢,弯腰走出了后车厢。


    ……


    听闻捡到一个墨家钜子,刘越小手一抖,迷你水囊掉在膝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怀疑梁园令在诓自己,谁知吕玢没有玩笑,认真地将情形禀报于他,一副“大王慧眼识珠”的佩服模样,并低声同他说,不知这名年幼的钜子是否懂得机关术,能不能帮助大王建设荒凉的庄园?我们要不要禀报太后?


    刘越:“……”


    他望望张大嘴的周亚夫,还有脸色迷茫一看就知道没有认真读书的吕禄,眨眨眼,觉得母后派给他的梁园令丧心病狂。


    没想到白胖和蔼的面容之下,竟是这样心黑的一个人,这是碰瓷就要以身相赔吗?


    眼见梁园近在眼前,他沉思起来,回忆萧师傅教导他的百家知识。


    墨者肯吃苦,不恋富,动手能力强,乃是世间公认,但其中也有区分,懂得机关术的唯有相里氏墨。刘越示意吕玢近前来,小小声地道:“问一问他出身哪一支……不对,我亲自去问。”


    看他饿得皮包骨的模样,一定是居无定所,不论懂不懂得先辈们的传承,梁王殿下觉得可以用吃饱肚子为条件,让他成为梁园的固定住户,从此健康快乐地成长。


    快乐成长之余,偶尔做做其他的事,比如召集其余墨者——嗯,像吕玢说的那样,建设和谐美好而隐秘的庄园。


    吕玢描述的庄园实在不够热闹,他正愁怎么开发秘密基地,毕竟咸鱼也要有享受的环境,这是他在长安的第二个住所,一定要好好对待。


    可他又舍不得花皇兄和母后的钱,而且请少府大匠前来,动静就太大啦,扬名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一本正经拒绝皇兄拨钱建设的梁王殿下,越想越觉得这个点子好。


    还可以让造纸负责人前来探讨,进行科学与智慧的碰撞!


    刘越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很有行动力地起身,把马车后头追随的辟阳侯忘得一干二净。


    两个伴读亦步亦趋地跟在大王身后,周亚夫严肃的包子脸透出兴奋,觉得自己央求大王救人的行为是有意义的,另一个依旧迷茫。


    那乞儿怎么就得到表弟的青眼,要亲自前往慰问了??


    眼底不自觉透出嫌弃,吕禄左看看,右看看,意识到表弟对待此事的认真,霎时不敢做嫌弃脸,转为一副热情积极的姿态。


    他抄书实在抄怕了,深刻地领悟到一个道理,和大王对着干没有好下场,赞同附和就对了!


    此时已经到了梁园,车架“骨碌碌”地停了下来。


    车后厢,苏缓撑着细瘦的手臂,鼓鼓的肚子,吃力地掀开一条帘缝,望见四周陌生的环境,心底不由忐忑起来。


    那个面目亲切的男子说要回禀大王,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大王愿意载他一程,不知道愿不愿意收留他,给他一个报恩的理由?


    师叔们渴望的、梦寐以求的出世机会,如今出现在他的面前,尽力一握就能抓住。苏缓呼吸沉重,双手紧紧握起,想起父亲赴死前的叮嘱,眼眶积蓄着热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若是错过,他不会原谅自己。


    若是梁王殿下不答应他,他就再三磕头,就、就……


    吱呀一声,厢门渐渐开启,刺眼的日光透射进来。


    换上崭新衣裳的男孩默默流着泪,抬起头,愣了好一会儿。


    面前出现了一个同龄的漂亮孩子,一个瞧着不爱笑的孩童。方才见过的面目亲切的男人,正谦恭地候在车外,他们齐齐簇拥着一个仙童模样,脸蛋圆圆的乖娃娃。


    苏缓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娃娃,忽然反应过来,这就是救了他的梁王殿下。


    他浑身一振,拼着刚刚积蓄起来的气力,双目放光地大声说:“草民参见大王。我会父亲传授的机关术,会打锁会做木工,还会背诵墨经,大王就收了我吧!”


    说罢,苏缓想砰砰砰地磕头,却因力气耗完,一时间头重脚轻,趴在地上滚了一圈。


    刘越:“……”


    刘越:“…………”


    周亚夫和吕禄看呆了.


    辟阳侯审食其就这么被晾在庄外。


    大王不下车,他焉敢下车?


    他从没有这么煎熬过,眼睁睁看着梁王殿下进了后车厢,越发不好的预感上涌。


    衣裳破破烂烂的小难民,难不成还是个人物?


    不知过了多久,在梁王努力的调解之下,持有令牌的小钜子终于平复过于激动与感恩的情绪,与他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


    苏缓捧着甜浆,含着热泪:“嗝,令牌不过让我保管而已,我父亲才是墨家钜子,是……是相里氏墨。”


    战国初期,墨家因为内讧一分为三,称为相里氏墨,相夫氏墨,邓陵氏墨,他们同奉墨翟为祖师爷,谁都认为自己是正统,为此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


    到了中期,其中最大的一支,也是精于机关术的相里氏墨投奔秦国,主张却不被秦国的君王接受,唯有奇巧军械在军中发扬光大,为秦统一六国作出极大的贡献。


    渐渐的,他们失望于秦的暴政,加上被统治者信任的法家排挤、被天生死敌儒家打压,不得不离开咸阳,从此失落隐世。


    此时,另外两支墨已经消亡得差不多了。待秦末大乱,群雄逐鹿天下,以钜子为首的大半墨者追随他们认定的贤主——愿意接纳他们的齐王田横,另一小半奉钜子之命隐匿关中。


    楚汉相争,刘邦取得胜利,齐王田横被韩信打得落花流水,不得已藏身齐地的孤岛。后来田横答应归降,随汉使到达雒阳城外,继而持剑自尽,说陛下想要见到我的人,见到我的人头岂不是一样?他身为王,就让他死也保持王的体面!


    消息传入孤岛,不离不弃追随田横的五百义士齐身投海,其中就有三百多名赤着脚的墨家精英,包括钜子。


    可钜子终究不忍断了传承,也舍不得年幼的独子苏缓,拼尽最后的力气,送他出了孤岛,叮嘱他拿好令牌,去长安寻找师叔。如今汉祚众望所归,他的师弟们定然蛰伏在长安,以求寻得帝王重用、墨家复兴的那一日!


    随着钜子自尽,精英身亡,墨家群龙无首,从春秋战国的“显学”,真正进入式微的时代。


    散布在中原大地的墨者,可能不到几百人,朝廷册封博士没有他们的份,开书院没有他们的份,怎一个惨字了得。


    说起这些前因,苏缓悲从中来,泪水流得更加凶猛。


    他看着小仙童似的梁王,再一次乞求:“大王,您就收了我吧。别看我还小,什么脏活累活都会干,在孤岛的时候割过粟麦,您要是缺乏农具,我也可以尽快打出来。”


    顿了顿,他连忙补充:“我那几个师叔更厉害!他们一人就可以造一架云梯,筑桥修路不在话下,如果您不喜欢他们的经义,就、就别听好了……”


    从前的君王都不喜欢,师叔们也要懂得变通,懂得因时进步,否则怎么反击儒家那些可恶的竖子呢?


    最后他急急道:“还有穿鞋,他们一定会好好穿鞋,再不赤脚的!”


    刘越:“……?”


    第65章


    早在墨家兴盛的时候, 若有人在田间看见一个赤脚麻衣,形容简朴,分文不取而帮百姓耕种劳作的人, 定是正统的墨家传人。


    他们不爱穿鞋, 并非是买不起, 连攻城的云梯都能造, 织一双草履很难吗?


    作为春秋战国与儒学并称的显学, 不乏有追求理想的富家子弟入墨。赤脚麻衣, 是为磨炼意志, 与贫民同甘,只因享乐是墨者的大忌, 与“兼相爱”背道而驰。


    也是苏缓年少, 若他长大, 同样需要遵循墨家教义,成为与父亲一样的男子。


    可如今的时势哪能一样呢?


    他急急地说这些话, 全都出自真心,他像售货员给顾客推销一样, 极力地推荐自己, 生怕顾客有一丝的不满意, 从而不再光顾, 只因秦大一统以来, 英主们都对墨者不感冒,秦始皇帝是,汉太祖高皇帝也是。


    苏缓一路跋涉, 经历了太多太多,也懂得了太多太多。


    梁王殿下年纪小,怎么可能喜欢他们的经义?墨家经不起衰微了, 再衰就要灭亡,于是他模模糊糊地想,只要崇墨的芯子不变,外在都可以改。


    他只怕大王不给他栖身之地、报恩之所,捎带他一程后,遣送铜钱让他下车。他不要钱,也不要华贵的吃食衣物,他只求大王收了他!


    苏缓还要开口,做一个舌灿莲花,推销周全的售货员,刘越终于回过了神。


    梁王殿下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形,他还没有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用吃食诱惑,用住所吸引,送上门的人才就把底牌全抖落了个干净,眼巴巴求着建设和谐美丽的新庄园,还说自己懂得机关术。


    刘越:“……”


    原来出门一趟就能捡人,还能心想事成!


    不过,云梯就不用了叭。


    面对自报大名的苏缓,他软软开口:“好,孤答应你。”


    伸出胖手指了指前方:“这是母后皇兄赐给我的梁园,你就居住在这里,开始可能有些孤独,以后将会越来越热闹。”


    至于不穿鞋的小爱好,只要他们不觉得痛,刘越哪里会是强迫他们改变的魔鬼上司呢?


    苏缓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


    他傻了半晌。


    居住在这里——一个遮风避雨固定的家,祖师爷在上,真的不是他在做梦吗?


    苏缓呼吸急促,忍着哭腔说:“草民谢过大王,谢过大王!”


    他放下甜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意欲行五体投地的拜礼,可这熟悉的动作,让看呆听呆的两个伴读浑身一震,生怕再现滚地的一幕。


    刘越飞速起身,赶在落地前将他扶起,小眉头皱了起来。胳膊太细了,还没有他的粗,得养得壮壮的才好。


    好悬劝止苏缓下拜的念头,一切等养好身体再说,梁王殿下沉思着,不经意地问:“你的师叔……”


    苏缓一抹眼泪,连忙掏出衣襟的令牌,希冀道:“若您不嫌,我将找寻我所有的师叔,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也请大王收留他们吧!”.


    审食其过了无比煎熬的一个时辰,一张俊脸变来变去,终于,前方的后车厢有了动静。


    得赖梁园令吕玢的协助,里边人逐一下了马车。建成侯府的公子,绛侯府的公子,在梁王殿下的率领之下,朝辟阳侯府的车架走来。


    还有一个陌生的孩童,分明是方才拦车的小难民,如今换了一身衣裳,竟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刘越身后,手握水囊,一副随扈的姿态!


    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审食其惊愕之余,下车向大王行礼,想说一切都是误会。


    他思量着要不要致歉,谁知事情并不如他预料的那般发展——


    小难民竟是朝他露出感激的神色。


    在墨者看来,私自复仇不被允许,一切交由律法与君王裁定。何况五十鞭没有真正地落在他身上,若是没有辟阳侯,他如何能够遇见大王?


    此时此刻,苏缓不见害怕,而是低声说道:“草民多谢辟阳侯。”


    审食其:“……?”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他高高提起了心,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这孩子脑子没问题吧??


    找到了觉悟极高的庄园新住户,刘越一时间生不起心思,也没空改造辟阳侯,同他说话的兴致都淡了,只点点头,转过身,往梁园的大门走去。


    可不说一句话的冷处理,更叫审食其忐忑难安,恍惚在那张白嫩的圆脸蛋上看见了漠然。


    这和从前对他甜甜笑的大王不一样。


    深知太后对于幼子的疼爱,太后宠信他,可跟梁王殿下比起来,又孰轻孰重呢?何况造纸,可是大王亲创的功劳,若是大王不同意,太后如何会将造纸之权拨予他?


    他不敢生出怨怼,再一次懊悔方才的所作所为,抬脚跟了上去。


    进庄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杂草环绕低矮的茅屋,三三两两,透出破旧的味道,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流到看不见的远方。


    田野左侧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右侧是低洼平地,布满棕色的黄泥,其中还围了畜栏,同样破破烂烂。


    正有仆从打着水,里里外外擦拭茅屋,见了大王连忙行礼,等候梁园令的调遣。


    “呀。”这是吕禄的反应,他不敢相信梁园居然如此荒凉,瞪大了一双上挑的狐狸眼。


    “咕咚。”这是苏缓咽下的口水,他双眼放光,眺望四周像眺望着宝藏。


    周亚夫的反应虽不比吕禄,犹豫片刻,也觉得这里太冷清了些。


    反应最大的当属审食其。被晾的越久,就越是软刀子割肉,他告诉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


    他痛心地看着庄园,反应有八分真两分假,深吸一口气道:“若叫大王住在茅草屋里,太后如何能够安心。不如就让臣出资,为大王修建气派的行辕……”


    刘越原本踮着脚,闻言,灰黑色的大眼睛一寸寸亮起来。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扭过头,真诚地问:“辟阳侯有多少家财?”


    “……”审食其大喜,紧接着一愣,喜的是大王终于同他说话了,却没想到大王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努力回忆账簿的数字,这些年他尽力敛财,加上宫中赏赐、官吏巴结,还有价格不菲的装饰,如桐木桌青铜鼎等等,折算大约有三百万钱。


    在长安勋贵中算得上独一份了,不像其余军功起家的彻侯,还遵循着老一套,半点也没有经营头脑。


    不动声色地敛起神色,审食其笑道:“臣向来不懂这些,亦不管钱财,有吃有穿就够了。但只要大王喜欢,那些石料木料,又算得上什么呢?”


    刘越被辟阳侯的忠心感动了。


    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他问梁园令吕玢:“若要彻底翻修我的庄园,一千万钱够吗?”


    空气陡然变得寂静。


    吕玢目瞪口呆,他从前在雒阳行宫,就是管这一行的,据他所知,萧丞相主持未央宫的建造,耗时两年,统共花了两千多万钱。为此还被先帝责问,说丞相太过伤财,丞相回答“帝王之所,非壮丽无以重威”,这才使得先帝高兴起来,说他造得好。


    未央宫多雄伟多壮阔啊,一千万钱,大王是要在庄子上盖两座宣室殿吗?


    余光瞥见同样目瞪口呆的辟阳侯,吕玢领悟了。


    白胖的下巴点出了残影,他笑呵呵道:“大约足够,毕竟梁园广阔,虽比不得上林苑,也是徒步不能走完的地方。”


    得到肯定的回答,刘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审食其。


    审食其:“…………”


    他削薄的嘴唇微微抽搐,差些绷不住神色,想要大骂这个不知所谓的梁园令。


    一千万,把他卖了都拿不出来!


    可他明知道这个数字的离谱,却不能纠正。因为他说过,自己不懂这些,也不管家财,若是纠正,岂不是仗着大王年幼加以欺骗?两位彻侯家的伴读都在一旁看着,陛下和太后能饶过他?


    辟阳侯只觉心里滴血,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有苦说不出。


    似乎察觉到他的为难,刘越失望一瞬,体贴地改口:“那就五百万钱?”


    多大的折扣啊,都折半了,梁王殿下继续亮晶晶地望着他。


    审食其:“……”


    刘越瘪起脸,小声地问:“四百万?”


    审食其:“……”


    穷困凄苦,从没有听过那么多钱的苏缓灵魂出窍,嘴巴都张不动了。


    吕禄从前溜去市井斗鸡,对钱财稍稍有点数,第一反应便是真有钱呐,他震惊又嫉妒地想,辟阳侯原来能拿出一千万??


    他爹还有逝去的大伯,奋斗两辈子恐怕都没这么多钱。谁知辟阳侯竟又一副囊中羞涩的样子,他当即怒了,这不是诓人玩吗?


    连一心只有练武的周亚夫都察觉不对了。明明说只要大王喜欢,石料木料算不上什么,怎么如今,还要大王委屈自己,同他讨价还价呢?


    加上庄园里侍奉的仆从,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太过炙热,审食其的脸犹如火烧,心底犹如火烤。


    这一幕若是传出去,他还有何脸面在长安立足?简直要让天下人嘲笑,说他大言不惭,敢在梁王殿下的班门前弄斧,却守不了出资修建梁园的承诺!


    尤其是太后、陛下,会怎么想他审食其……


    刘越叹了口气,再一次体谅于他,着实是个心胸宽广的好大王:“三百五十万。”


    所有人震惊了,大王竟是包容辟阳侯至此,竟然五十万五十万地降了!


    审食其:“……”


    连手臂细瘦,肚子鼓鼓的小难民都用谴责的视线望来,审食其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他怕大王开始十万十万地降,然后五万,最后一万,直至太阳落山。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哑声说:“臣……这就让人回府查账,许是拿得出三百万钱……”


    方才平日,这个让人尖叫的数字,当下竟是半点水花也没溅起。


    三百万?和一千万比起来也不是很多嘛,吕禄不屑地想。


    刘越耷拉着圆脸,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孤就谢过辟阳侯了。”


    第66章


    审食其:“……”


    仿佛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地割下来, 他俊美有神的眉眼失了灵光。


    出门一趟,三百万家财……没了。


    起因是往日视若蝼蚁的小难民,这是不是上天给予他的惩罚?


    刘越眨眨眼, 瞧审食其魂不守舍的模样, 觉得他应当也没有心情欣赏山清水秀, 淳朴茅屋, 不如回自己豪华的车架休息休息, 或是打道回府, 他还要安顿新来的下属呢。


    梁王殿下示意梁园令凑近, 悄悄吩咐几句。


    吕玢慎重地应诺,不多时, 恍恍惚惚的辟阳侯回到属于自己的密闭空间, 就可以尽情地心痛, 尽情地滴血了。等收拾好心情,他还要启程回府, 变卖出三百万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


    至于造纸之权, 他还有心思, 还有本钱去畅想吗?


    数十个门客都要养不起了。


    审食其上车时踉跄了一步, 吕玢连忙搀扶住他:“君侯小心脚下。”


    又凑近他的耳边:“大王说, 今日梁园的对话, 万万不会流传出去。他体谅辟阳侯养家不易,故而只拿二百九十万钱,毕竟府上还有门客仆从, 君侯也要体面地吃穿。”


    只、只拿……


    审食其嘴角抽搐,心已经不是滴血,而是裂开了。


    “谢大王体恤。”说完这句话, 他心痛得就要往吕玢的肩头倒,忽然反应过来,都是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怂恿大王!!


    可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姓吕,是太后亲自拨给幼子的梁园令。


    他面色铁青,甩袖就走,弯腰钻入车厢,再也不想看到这张白胖的脸。


    辟阳侯府的车夫仆从一副惶惶然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君侯一声沙哑的“回府”。吕玢站在车架后,笑眯眯地躬身,神色谦卑得不得了,等尘土散去,这才回到大王身边。


    如今的章程是先把苏缓安顿在茅屋里,养得有力气些,等过些时日,再派遣熟知长安的百事通与他一道寻找师叔。吕玢能够从若干族人中脱颖而出,很有两把刷子,趁大王与伴读巡视庄园的时候,将事务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


    待忙碌告一段落,他擦擦汗,瞧了瞧天色,这个时辰,派去禀报太后的近侍也应到地儿了!


    ……


    长乐宫。


    望着胖儿子跟前的近侍,吕雉一怔:“墨家?相里氏墨?”


    审食其将要进宫的时候,遣谒者前来通报,得了她的准许。谁知半天都不见人影,再一问,进宫路途出了些争端,恰恰与越儿撞上了。


    审食其要惩罚的过路孩童,被越儿救下,吕雉当即提起了心,又有一股隐约的愠怒。


    她不是不知道辟阳侯在外,与在宫中的表现截然不同,但一来,往日同甘共苦的情谊摆在那里,二来,朝堂之外的消息,官吏隐秘的言谈,审食其都会一字不漏地上报,她需要这样一只眼睛。


    但她竟不知一个孱弱的孩子晕倒在地,辟阳侯都要赏他鞭子,扭送廷尉衙署审理,还差些顶撞了越儿。五十鞭下来焉有命在?


    “把与辟阳侯相熟的黄门令换了。日后轮班轮值,谁也不能瞒报。”


    见大长秋领命出去,吕雉重新看起奏疏,细细凝思,越儿是要把那孩子带去梁园,继而安置在那里么?


    想起刘越认真地拒绝她,说不要母后和皇兄拨款建造,铜钱要用在刀刃上,太后无奈又柔和地笑起来。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梁王身边的近侍回宫,给她带来一个大消息,那孩子竟是有身份来头的人。


    吕雉缓缓起身,在殿内走动。


    诸子百家,在她看来,谁的主张对大汉有利,谁就是当世显学。当了太后之后,她越发觉得黄老有理,然而对于小儿子,她不希望他像哥哥那般独爱几家。


    先帝同她说过,最后的墨家钜子已随田横自尽,原来还有传承。有这样的毅力走到长安,遇见贵人,也是他的幸运,吕雉温声道:“既然大王同意,就让这孩子好好住下。安顿好了,哀家派人帮助他找寻师叔。”


    如今的墨者太少太少了,离成为影响一方的势力还有很远,不安分打压就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认定贤主就不会轻易改变,而是由生至死的追随,越儿喜欢他们的机关术,那就留,只要有用,什么不可以留呢?


    继而叮嘱近侍:“大王年纪小,并不想听什么讲经,别叫他们越了界。”


    近侍连忙道:“诺。”


    等大长秋回来,瞧见的是一个面露欣慰,还有丝丝小骄傲的太后。


    太后招她到了跟前,悄悄和她道:“越儿救下小钜子的事,你暗中散布出去,叫儒门知道。”


    大长秋吃了一惊,墨家钜子?


    吕雉颔首,有人也该敲打敲打了。


    教授过盈儿的儒家大贤,其中一个她不满意,总觉得像从鲁地出来,读书读坏了脑子。还有太子宫的那群大臣们,她冷笑,以为她这个太后是泥捏的,不知道有人向皇帝进谏梁王?


    ……


    经历当街捡人、天降横财的梦幻一天,梁王殿下猛然实现了建设咸鱼庄园的愿望。


    在苏缓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刘越带着伴读上车,承诺他很快就会携带巨款前来,有什么急事让梁园令传达就好,堪称无比地看重新下属了!


    沿路送周亚夫与吕禄归家,梁王殿下回到长乐宫,此时,辟阳侯变卖家财的劲爆消息,已经传入太后的耳朵里。


    原本还要召辟阳侯进宫责备的吕雉,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再三确认:“因为当街冲撞了梁王,他要帮助大王建设梁园,为此捐出全部的家财?”


    她只知道越儿邀请审食其参观庄园,却不知还有这样的后续,审食其这幡然醒悟的反应有点大啊。


    大长秋也不理解:“正是,臣不敢欺瞒太后。”


    主仆俩愣神的时候,刘越迈着开心的小步伐,蹬蹬蹬地进入正殿:“母后!”


    出门一天,他丝毫不见劳累,圆脸蛋神采奕奕,投入母亲的怀里。吕雉当即笑起来,摸摸儿子的额头,发现有薄汗,轻轻为他擦去:“回来了。饿了没有?”


    又摸摸刘越的小肚子,牵他去往膳房,那里早就备好了大铁锅烧好的美味。


    嗷呜一口吞下鸡丁,刘越满足地挺起肚皮,觉得绕着长信宫散步前,要向母后汇报今日的成果。


    今天遇见了太多的事,小奶音认认真真地讲述起来,当然,说起他与辟阳侯讨价还价的时候,刘越运用亿点点的春秋笔法,将审食其塑造为一颗红心向朝廷,最是自觉不过的好彻侯,足足捐有三百万的家财!


    如果是受人胁迫,辟阳侯如何会捐赠那——么多呢?经历拦路事件之后,他深感在外飞扬跋扈,愧对母后的信任,而今怕是把家当全掏空啦。


    说不定比御史大夫还穷!


    吕雉:“…………”


    她扑哧一笑,也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听闻胖儿子掰着手指,说要把一百万钱送给皇兄的国库,一百万钱建设庄园,剩下的部分给母后当零钱花用,眼底笑意越来越柔和。


    她哪里需要什么零钱呢?都存起来,给越儿日后娶媳妇用。


    这么想着,吕雉附和道:“好。辟阳侯满腔忠心,实在值得嘉奖,不如……”


    “不如赏他一副墨宝,上写‘两袖清风’,意思是袖里没有一铢铜钱,褒扬他的清正廉洁,为全长安的彻侯勋贵树立榜样。”刘越软软地提议。


    也是有了纸张,这个嘉奖才能实现,梁王殿下顿时觉得,他被迫牺牲咸鱼的名声,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第67章


    关于辟阳侯变卖家财, 只为帮助梁王殿下建设梁园的大新闻,经历一天一夜,在朝堂渐渐发酵, 紧接着传入市井, 无数人目瞪口呆。


    昨儿辟阳侯匆匆出门, 差点导致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丧命, 而后男孩被人救下, 辟阳侯还给那人让道——这事到底只是产生小范围的影响, 让围观的百姓震惊不已, 譬如其余彻侯,还有忙碌的百官, 哪有那个闲心去打探。


    他们一致认为审食其脑子坏了。


    先帝在位的末年, 审食其被惩治过一次, 又是罚俸又是被骂,低调得不得了, 可陛下登基之后,他就抖起来了。


    对着三公九卿, 他不敢嚣张, 可对着下头的小官吏, 还有平民百姓, 他便实在跋扈。最是公正无私的御史大夫朝政繁忙, 也不能整日盯着他抓小辫子不是?


    仗着与太后共苦的恩情,审食其居然还有主动捐钱的那一天……有人醒悟过来,冷哼一声, 不过讨梁王殿下欢心,继而让陛下太后展颜的小把戏罢了。


    谁知未央宫与长乐宫都被惊动了,等到事实确认, 宫中赐下嘉奖的时候,已是第二日。


    宦者出宫的架势不小,到了辟阳侯府前,展开一副洁白光滑的纸张,上用小篆书写“两袖清风”四字,据说还是太后的亲笔。


    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暗搓搓关注的彻侯不可置信之余,还冒酸味来着,谁不知道辟阳侯府有钱,这话岂不是在反讽他们,他们不服。


    这是捐了多少,怎么就两袖清风了?!


    当即有人坐不住了,想要同皇太后告状,冒着被审食其记恨的风险揭穿他的真面目。太后啊,您可千万别被他骗了,捐个上千上万钱,可能还不到他家产的十分之一啊!


    可随着太后派遣大长秋,紧接着借用北平侯张苍,奔赴辟阳侯府进行家财统计,他们察觉到了不对。


    要是小钱,用得着计相出马么?


    又是一天过去,最终的计算完毕。据北平侯亲口所言,辟阳侯愿用所有的家资建设梁园,约莫有三百万钱。


    “……”整个朝堂炸了锅。


    三百万?


    佞臣!


    佞臣啊!


    如今虽有了纸,因为新诞生的原因,还没有作寻常用。以御史大夫周昌为首,数不清的弹劾奏疏飞进两宫,言语一个比一个气愤,一个比一个露骨,但他们深知除了骂一骂,出出气,还真不能将辟阳侯如何。


    审食其大肆敛财是真,捐钱也是真。全部家产都送出去了,一个子儿都不给自己留下,换个角度看,岂不是大大的忠臣?


    他本人已经称病三日不上朝了,据说近日上火,嘴巴长了燎泡。百官见不到他,也骂不着他,渐渐的,声浪也就消停下来,他们面面相觑,又双叒把目光投在梁王殿下的身上。


    他们想到了证明大王天才的纸,不再轻易发表主观的言论。


    不过,三百万呐……


    这些目光是小心的,隐晦的,还是那句话,辟阳侯愿意为梁王殿下修筑庄园,属于私人私事,与朝政,与国库收支搭不上关系。


    只除了上回向刘盈进谏的那位潜邸大臣——他呼吸一窒,在案前静坐半晌,面对联袂而来的同僚,沉重地摇摇头。


    “巨财愿意怎么花用,是梁王殿下的事,一个庄园耗费不了,还有纸坊呢。”他觉得他们陷入了一个怪圈,若是梁王又有出其不意的做法,岂不是让陛下更为疏远他们?


    像上次的白纸那样,再来一回,他还有何颜面带着官帽,只能以死谢罪了。


    闻言,同僚沉默一会儿,忧心忡忡地离开。


    还有一个儒门大贤,正是出身淮南的那一位,姓公孙。上回被叔孙通送来草纸,他直念“有辱斯文”“小子谬我”,气得回淮南老家去了,前日刚刚被劝回长安。


    辟阳侯捐钱这件事,实在是近日最为火爆的新闻,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公孙大贤一听,也觉不对。


    再有半月,梁王的生辰就到了。一个五岁的幼童,做什么需要三百万钱的巨款,实则是太后与陛下宠爱太甚,忽视了仁义礼智信之教!陛下就没有想过,若是梁王被欺骗,被蒙蔽,沉溺造纸这类奇淫之道,以致日后梁国上下皆溺,又有谁来制止呢?


    脸色实在难看,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没法子,只好再一次找上了叔孙通。


    谁叫如今的长安朝堂,黄老当道,儒家着实式微,唯有一个叔孙通坐上九卿的位置,还是陛下继位前的太子太傅。作为青壮儒者崇拜的对象,也是儒门颇有地位的话事人,这事唯有他能劝说一二。


    碍于辈分,叔孙通不好拒绝公孙师叔的来访,即便心情极为不妙,毕竟把人关在门外是要被喷的。


    只是听闻来意,他实在忍不住道:“都什么时候了,师叔还在与通谈论无关紧要的事!”


    叔孙通着急得上火:“师叔可知晓,墨家钜子出现了,此人年纪尚幼,还被梁王殿下安顿在了庄园里。通以为长安已经没有了墨者,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只是隐匿起来,等待被重用的那一日!”


    梁王是何等的受宠,在陛下、太后面前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他深吸一口气:“若是大王被钜子哄走,在陛下面前夸赞他们,在太后面前为他们说好话,继而创办书院,四处传教,我儒门焉能兴盛?”


    先秦时期,墨家兴盛,有好长一段时间压得儒生喘不过气,或被打击得掩面而走。到了如今,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变为墨者,风水虽然轮流转,道理却是一样——和能够并存的法家不同,墨乃儒的生死大敌,一旦得势,就要抓紧时间打压。


    端看儒家讲求礼,讲求有阶级的爱,而墨家讲求兼爱;儒家讲求“敬鬼神而远之”,而墨家讲求“明鬼”,事事和你反着来,换谁谁不膈应!


    公孙大贤闻言,面色大变。


    他浑身颤抖了起来:“竟有此事,墨门竟是复活了?”


    叔孙通沉重点头。


    公孙大贤急急道:“通,为之奈何?”


    “……”叔孙通觉得主因在年幼的钜子身上。他与梁王见面多,若有日日随身的机会,岂不是能潜移默化地影响大王?要知道年幼是个优势,太后最多允许成年的墨者住在庄园,却不会允许他们跟在大王身边。


    就和两位伴读一样,乃是梁王最为亲近,最为信任的人。


    知道了主因,就有破解之法。


    梁王殿下是天才,那他以帝师的身份,厚着脸皮向陛下要一个恩典,送一个儒门天才过去不就好了?能与梁王一道坐卧,还能一块读书,岂不是赢定了,定把那钜子压得死死的,让墨家无法死灰复燃。


    他叹了口气:“可我问遍儒门,都没有幼年扬名,非同一般的少年英才……”


    叔孙通愁眉苦脸,自家儿子虽然不笨,却和天才扯不上关系。师兄师弟虽有聪明的弟子,但也达不到天才的程度,愁啊。


    公孙大贤也愁,整个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忽而一振:“你看北平侯……他年初去往雒阳的时候,不是新收了一个弟子么?听说那弟子聪慧无双,神童的名声都已传到淮南,雒阳大贤争着想收他,最后还是败给了北平侯。”


    从未料想过的选项出现在眼前,叔孙通微微愣住。


    北平侯张苍,师从儒家的祖师之一荀子,却不算一个纯粹的儒生。


    许是受到师兄韩非子与李斯的影响,他博览群书,熟读百家,后来跟随先帝打天下,身上儒生的印记就更淡了,如今沉迷数算,一向不掺和儒门的事。他们拜访先辈的时候,也一向不敢打扰北平侯。


    这能行吗?叔孙通犹豫一瞬:“那弟子名为?”


    公孙大贤思索一会儿:“贾谊。”


    ……


    听闻在儒门当卧底的弟子传来的消息,居于长安的法家大贤若有所思,同时警醒起来。


    墨家钜子居然出现了,可他们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今黄老独大,法家难啊,毕竟一个致命的弱点掌控在别人手里——“暴秦灭亡,不就是因为独用法家吗?”


    偏偏这话还没法辩驳。


    即便受到军功起家的彻侯将军青睐,法家还是犹如被掐着脖子一般,难以恢复从前的荣光。他们都在考虑和儒家结盟,共同对抗黄老的压力了,墨家居然现出了踪迹。


    局势霎时更复杂起来。


    沉吟片刻,法家大贤拍了板,结盟不结盟的再说,寻找年幼的天才,送往最为受宠的梁王殿下身边,确实是一个好主意。


    陛下仁爱,对幼弟乃是真的疼,何况如今做主的太后。就算不能让梁王偏爱,也不能让其余两家占得先机,否则他能吐一缸血。


    至于黄老?呵呵,他们人多势众,不在乎这个。


    出头要趁早,召来跟前侍奉的弟子,法家大贤递给他一封信:“去颍川寻你张恢师叔。每每与我通信,他都对小弟子赞不绝口,我那师侄晁错,小小年纪就有申商之风啊。”


    ……


    天光大亮,刘越幸福地抱着被子,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谁在念叨他。


    紧接着做起梦,梦中他化为了一根萝卜,迈着短腿使劲跑,一堆板牙兔在后面追……


    千钧一发间,他加快步伐,可板牙兔同样俯冲加速。被追上了!胖胖的身躯被捧起来,兔子们狂热地看着它,咔嚓——


    刘越吓得坐起,左右望了望,睡出红痕的脸蛋遍布茫然。


    呼。


    还好是个梦。


    第68章


    辟阳侯府。


    四周是空空荡荡的砖墙, 院里是光秃秃的陶盆,有门客沉默地收拾东西,背着包袱看向侯府管事, 嘴唇蠕动:“……烦请转告一声, 吾始终记得君侯之恩。”


    管事亦是沉默地点头。又一个门客辞行, 背影渐渐消失在廊道, 他叹了口气, 前往正院禀报主人。


    “都遣散了, 还来告知本侯做什么。”审食其有气无力地摆手。


    悲痛多了也就麻木了, 他跽坐榻上,想起宫中赏下的“两袖清风”, 整个人像蒙上一层灰光。此时, 唯一留下充当智囊的朱姓门客前来请见, 开门见山道:“君侯,您不能这样下去。”


    “捐尽家财, 虽受众人议论,攻讦, 却哄得梁王、太后与陛下高兴, 何尝不是忠的体现。”朱姓门客道, “陛下疼爱梁王, 也当感念于您, 您现在该做的便是进宫,捧着墨宝向太后谢恩。铜串不过身外之物,以君侯的本事, 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一席话说得审食其眼清目明,慢慢振作起来。


    钱没了还能再赚,放眼地方郡国, 其余彻侯够不着的地方,岂不是聚宝盆一般!只需太后的信任不倒,名声总能扭转,他连忙捧出供奉的墨宝,换上布衣匆匆进宫了。


    与往常一样,通行一路无阻,直至审食其发现与他相熟的黄门令换了人。


    黄门令说得通俗点儿就是引路的宦者,向来与朝臣接触最多。别看这官职不似大长秋起眼,但着实发挥了关键作用,如能告诉你太后今天心情如何,刚见过什么人,岂不是受益匪浅?


    故而审食其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只差与之称兄道弟,堪称揣摩太后心意的第一人了。如今见到陌生的黄门令,他的心凉了半截,重振旗鼓的火热褪了褪。


    继而发现从前热情微笑的宫人淡了许多,行注目礼的待遇也没有了,太后见到他,微笑着道:“辟阳侯,哀家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这话说的……


    审食其扑通一声跪拜下去,浑身都在恐惧地发抖:“往日种种,都是分内之事,臣岂敢挟恩?”


    他实在长有一副俊美的皮囊,未留长须,仿佛看不见时光磨砺的痕迹。虽丧妻已久,却能惹来目睹风采的彻侯贵女春心萌动,气得她们的老父亲暗自吐血,掀起如浪般冲天的怨念。


    而今眼眶发红,抖若筛糠的模样,使得吕雉的神色缓了缓。


    她悠悠道:“你不知道,弹劾你的奏疏堆得山一样高,若是再来几回,哀家也兜不住。”


    三百万,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说罢,她叹息着叫审食其起身:“三百万钱,正是在皇帝面前卖个好,叫他不贬你的官,不削你的食邑。明日你就离开关中,游遍全国,也当出门散散心。打探贤才的同时,记录地方官吏的不法之事,譬如欺压百姓、扶商抑农,暗里上报给我。尤其是各大诸侯国,知道吗?”


    审食其从恐惧中回神,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太后所言,岂不是叫他离开长安,离开这个大汉中心??


    游遍全国,记录不法之事……他眼前一黑,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如今关中太平,可谁又能想到大汉刚建之时,旱灾遍地,百姓竟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关中如此,关外又能好到哪儿去?若他独自出游,简直就是一头小肥羊。


    不说路途遥不遥远,他能不能有命回到长安,要是暗里告状事情暴露了,他岂不是要被各地群起攻之?


    此时此刻,什么聚宝盆,什么敛财,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审食其慌了。接下来,太后命大长秋塞给他一本小册,翻开,里边全是空白的纸张。


    吕雉笑道:“你得摆开车架,大张旗鼓地游玩,哀家派武士护卫你。一千石以上的官吏有送礼的,贿赂的,塞奴仆塞美人的,全记在这上边,归来的时候呈给我阅览。打探贤才也不能落下,至于收下的金子美人,全都是你的,赚多少就是你的本事了。”


    审食其:“……”


    听闻有武士护卫,他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了心,这是奉命贪钱,也是拿命贪钱的意思吗?


    辟阳侯捐赠三百万这件事,吕雉如何会猜不到,定然不是审食其自愿的。尽管如此,她笑吟吟地听刘越讲故事,宠溺地默认下来,过后觉得,越儿的作为,倒给了她一些启示。


    大汉立国快十三年,只要天下不乱,上头便不干涉百姓,然而权高的官吏不一样。审食其敛财的能力用在此道,也算是将功赎罪,谁若不爱护农民,里里外外两幅面孔,她不能安心。


    吕雉鼓励地看着宠臣:“食其,哀家便把重任托付给你了。”


    “……”审食其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神情回答的,“臣,奉诏。”.


    辟阳侯离开的这一天,长安下了好大的雨。


    处于风口浪尖的辟阳侯竟要出门散心,躲开这一阵子的议论,百官们震惊了。他们一边艳羡太后派遣武士护送,一边在心里大骂佞臣,最好散心散到匈奴去,再也不要回来!!


    同一时刻,核算完毕的两百九十万钱送入宫中,刘越牵着皇帝哥哥的手,仰着头,发出小小声的惊叹。


    天降横财,好多。


    他原以为辟阳侯能有两百万家产就不错了,没想到底线不止于此。庄园建设再也不缺花用了,还有张不疑张侍中与刚刚并入少府的纸坊,也能得到亿点点赞助资金。


    谁叫皇兄偏要给他分成,纸坊赚的钱也有他的一份?梁王殿下宣布,他原谅牵连咸鱼的张侍中了。


    刘越悄悄望向刘盈,刘盈俊秀的面庞带着温柔,俯身抱起他:“越儿愿分国库一百万钱,内史衙署上上下下皆是感念,朕也要谢谢你。”


    抱在怀里,发觉幼弟重了许多,肚子肉瘦了许多,他失笑,生辰礼物若是再送吃的,也不知会不会影响越儿练枪?


    最近长信宫添了好多迷你武器,不仅仅是剑。


    不期然想起奉常叔孙通的请求,刘盈思索着道:“虽有禄儿与亚夫,两个伴读还是太过孤单,越儿还想要玩伴吗?”


    刘越一呆,不明白皇兄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近来他忙碌极了,宫中梁园两头跑,又要上太傅的课,又要督促起表哥抄书,怎么会孤单?连张不疑的面,他都好几天没见了,不知道张侍中又黑了没有。


    等苏缓养好身体,他还要和他探讨如何建设美好的庄园呢。


    圆圆的脑袋摇成拨浪鼓,刘盈虽有遗憾,还是依着弟弟的意愿,决议回绝叔孙通。忽然间,有个眼熟的宦者小跑而来,喘着气行礼:“陛下,大王,太后派奴婢来寻陛下和大王!”


    辟阳侯的家财进的是未央宫,因为要先分至国库,闻言,刘盈当即抱着刘越上了车辇。


    穿过未央与长乐之间的走道,等来到长信宫,瞧见牵着手的兄弟俩,吕雉露出一个笑容。


    她和刘盈商议:“……单单禄儿与亚夫陪伴,越儿还是太孤单了些。有人向我举荐一个叫晁错的童子,年六岁,便已颇通刑名,皇帝觉得如何?”


    吕雉以为她还需费一番口舌,只因法家并不是帝王偏爱之术。哪知刘盈犹豫一瞬,似是极高兴的模样,也同她商议道:“母后,叔孙太傅也向朕提起,说有一五岁的童子师从北平侯,名为贾谊,天资极为不凡。不如一并进宫陪伴越儿,您看怎么样?”


    吕雉有些惊诧,不多时,笑容深了深。


    看来墨者的出现,引得儒生再不能保持平静。北平侯的弟子贾谊,她似是听说过,吕雉欣然道:“有各家担保,二位童子的人品定然贵重,盈儿既然提起,哀家觉得好。”


    被母后皇兄夹在中间,因而无处插话的刘越:“??”


    两个玩伴就这么从天而降,强塞而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听岔了,否则怎么会有贾谊和晁错的出现。


    一个是文帝年间被排挤的天才名臣,一个是景帝年间提议削藩,因七王之乱被腰斩的帝王心腹,辈分都不对了,这合理吗?


    疑惑塞满他的小脑袋,梁王殿下霎时忘记“被孤单”的委屈。


    还有一个严肃的问题,如今黄老当道,法家是怎么“上达天听”,让母后都有所耳闻??.


    一辆驴车行驶在官道上,里面坐着法家大贤张恢,还有他的弟子晁错。


    张恢教导弟子:“太后忙于听政,但一月之内,还是有数次邀黄老家大贤进宫讲经。错非黄老新收的弟子之中没有天才,哪能轮得到我们?你师伯走通黄老学派的关系,为此实在付出不少,都快和儒门撕破脸皮了。错啊,等入了宫,你要时刻记得警醒自己,输一步,就是输完了一整盘棋局。”


    晁错点点冷峻的包子脸:“老师,我明白。”


    贾谊……一听就是个文文弱弱的名字。他在心里默默地下决心,不管儒家还是墨家,都不要妄图影响梁王殿下!


    北平侯府,张苍笑眯眯地同弟子感叹:“要不是叔孙通都快跪下来求我,为师哪能得知,竟还有这样好的去处。”


    “……”贾谊正襟危坐,睁着灵动的眼睛,就听老师叮嘱他,“宫中有留侯,还能遇见丞相,你要记得,读书才是第一要紧事。只有勤学,梁王殿下才能瞧见你的努力,这叫不争胜似争,万不能把心思用错地方。”


    他的弟子又不用背负儒家振兴的职责,暗斗才是落了下乘。天禄阁这么多藏书,不看多可惜?


    贾谊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是收获梁王殿下的喜欢就好,别的不用参与。


    张苍欣慰,小弟子一点就通,实在是聪颖。


    另一边,梁园里。


    苏缓摆动细瘦的手臂,慌忙拒绝仆从的帮助,哼哧哼哧绕着山林跑步。


    他跑得大汗淋漓,最后在一根木头前停下来,眼睛微亮。


    师叔们都还没来,不如尝试做一架云梯,送给大王当报恩礼?


    第69章


    苏缓从来没有住过这么舒适的房子, 喝过这么甘甜的水。更让他热泪盈眶的是,面目可亲的梁园令承诺帮助他寻找师叔,其中竟还有太后的允准。


    苏缓觉得苦尽甘来不过如此了。


    如今已经恢复了许多力气, 他向仆从借来砍刀, 特地选择光秃秃不好看的树木, 目光坚毅地挥动手臂。等热汗模糊双眼,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咬咬牙, 再绕山林跑了几圈。


    吕玢左寻右寻找不到他, 发现小钜子又在锻炼,一副不练死不罢休的架势, 连忙递上水囊:“苏缓小友, 你先歇一歇!我们的人传来消息, 有一位赤脚麻衣,常与百姓耕作的隐士, 就居住在这附近的山腰,许就是你的师叔。”


    苏缓腿一软, 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泛红的脸越发通红:“真、真的?”


    ……


    小钜子噙着眼泪寻师叔的时候, 吕禄终于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抄写。


    他愣愣地举着笔, 似不敢相信就这么抄完了, 从心底漫上一股狂喜:“大王, 大王!”


    天光大亮,惊喜的呼声划破了安静,瞧见宫人吃惊的神色, 吕禄倒吸一口凉气,回忆起表弟的恐怖,“唰”一下闭上嘴。


    刘越翻了个身, 圆脸皱了皱,继续睡。


    迷迷糊糊意识到这是表哥的声音,透着不一般的情绪,他慢慢坐起,睁着水雾朦胧的眼睛,看向守在门外的近侍。


    莫不是从天而降的两个玩伴到了?


    那近侍连忙道:“公子已经誊抄好了,正给大王报喜呢。”


    刘越眨眨眼,又眨眨眼。


    送给哭包四哥的礼物有着落了。


    他霎时原谅了吕禄扰眠的举动,穿好衣裳,去往外间给表哥送上夸夸,夸得吕禄飘飘然起来,顿时豪气千云,觉得抄书算什么?自己能一口气抄五大本!


    将纸张收整,继而交给宫人用丝线缠绕、木夹子装订,简陋的西汉版书籍就此出炉。很快到了上学堂的时辰,刘越捧着热乎的书,郑重地交给同桌刘恒:“送给你。”


    刘恒接过书,有些不敢置信。


    包子脸上的欣喜溢了出来,他结结巴巴道:“给、给我的?”


    刘越点头,嗓音软乎乎:“是我口述,吕禄辛勤抄写的,当做四哥的就藩礼物。”


    代王已经年满八岁了。还有一月,刘恒与薄夫人就要前往代国,朝中已经任命好了两千石的代地官吏,护送的卫队也已整装待发,再过一些时日就要轮到燕王。


    刘恒湿漉漉地望着他,不舍猛然窜上心头,面颊都变为了粉红色:“谢谢越儿。”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叫唤,不等刘越回话,迅速地低下头,用看书掩饰自己。纸张是幼弟带领张侍中立下的功劳,原来它这么薄,这么软,印出的墨迹这么清晰!


    梁王殿下看着代王接连的表现,有些愁。


    他竟是不确定起来,哭包四哥不会重蹈吕禄的覆辙,来个片字不沾心叭。


    ……


    刘恒望着封面的三个大字,喃喃在心里念,厚黑学。


    他是原因为害羞,想要借翻书掩饰自己,如今前所未有的重视起来,连坐姿都端正了好些。


    幼弟送给他的礼物,竟是一门学问!


    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刘恒按捺住激动,迅速沉浸其中。认认真真看完一个篇章,他陷入沉思,愣了许久许久。


    哇,好厉害的道理……


    回过神,刘恒发现坐席空了下来,弟弟们都不见了,只剩两个伴读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他连忙收好书,像怀揣着宝贝:“我们这就去上太傅的课。”


    那厢,刘越蹬蹬蹬走在前面,忧愁化为了欣慰。紧接着想起什么,他转过头——


    被梁王表弟幽幽望了一眼的吕禄满头雾水。


    又有些委屈,无凭无据的,大王为什么瞪他?


    他可是刚刚抄好了书!.


    有皇家援助,苏缓寻找师叔的进展喜人,发现周边山林居住的隐士真的是他父亲的师弟,叔侄俩抱头痛哭。


    都赖那块象征钜子的令牌,否则他们哪能认得彼此呢?


    一个吃惯苦的大男人,颤抖地抚摸令牌,想起他们共同选举出来的钜子师兄,还有师门上上下下的同伴,眼睛都哭红了。得知苏缓在长安城的际遇,他拂去悲痛,不可置信之余,颇有一股激动之意,化为对梁王的感激。


    他们蛰伏在此,已经太多太多年,墨家的声名仿佛都被抹去,长安城有谁还在意!每每想到此处,心如痛绞,他回头望了茅屋一眼,再看向苏缓。


    小缓吃了那么多的苦,他们怎能不照顾,不补偿?


    苏缓知道师叔最在意什么,一股脑地同他说,大王愿把他们纳进梁园,供他们居住,师叔知不知道其余的师叔住在何处?


    名为郑黍的墨者当即点了头,整理好包袱,干脆地同师侄离开:“他们常与我相助相聚,让我去劝说他们。”


    拔出萝卜带出一串泥,其余师叔见到苏缓,反应与郑黍相似,没有不欣喜、不同意的。


    有家室者带上妻儿,孤身者帮忙捎带家资——他们过得清贫,故而珍贵的家资唯有一些书简、做工的木具,还有三两袋粟米,多是帮百姓耕种的谢礼。


    一大批新住户投奔梁园,已是秋高气爽的九月初。


    经过一场又一场的浩劫,他们都不是傻子,经过苏缓再三强调,登时明白过来,梁王殿下到底看重他们什么。


    唯有先立足,才能图谋振兴的未来,年幼的大王如何会对经义感兴趣呢?


    大约有三十七户家庭,二十来个单身汉,统共一百多人,如鱼入海,装点着空旷的庄园。墨者的特质实在太过明显,眼神仿佛经历过千锤百炼,梁园令不禁产生了错觉,若是分给他们刀剑,便立马能够组建军队,不畏生死地上阵杀敌。


    片刻他反应过来,墨家也是会武的,恐怕还是诸子百家最团结,最能打的那一个……


    “辛苦各位大贤。不如修整数日,以尝团聚之喜!”吕玢将他们一一安置,还想问问师叔们有什么需要的,对于秦汉大丈夫来说,承诺是根本,良才既答应投效,他也要传达大王的关怀。


    大王说了,要尽力满足新住户的要求。


    年纪最长的郑黍连忙道谢,借了数套铁器,包括斧头镰刀与测量工具,没过多久,率领师弟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他们抢去仆从清理的活计,几乎一个晌午,田垄与茅屋四周的杂草被清理完毕,破破烂烂的畜栏被修得光鲜亮丽,紧接着汲水运水,量地翻土,由四人合抱砍下的粗木,垒在平地上,准备建造安全系数更高,也更避寒的木屋。


    吕玢:“…………”


    他看呆了,登时觉得自己的手下是什么歪瓜裂枣,还有墨者都不需要休息的吗?


    被按着休息的苏缓眼神亮晶晶,想和师叔们探讨云梯怎么做,下一刻,郑黍犹豫一瞬,悄悄叫了他过去。


    “这把斧头有些钝,要是长时间砍伐硬木,恐会卷刃。”郑黍道,“小缓,你还记得祖师传下来的铁斧吗?你说梁王殿下会不会准许我们打铁,在此地安置炼炉呢?”


    对于相里氏墨而言,木工是基础,炼铁是进阶,但自秦以来,除了齐王田横,他们得不到任何慷慨的资金支持,久而久之买不起原料,也无法进行锻造。


    精铁需要百炼,没钱寸步难行!像宝剑宝刀等物,经过炼炉燃烧之后,还须匠人手打,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何况质量好一些的铁器。


    郑黍有些忐忑,不管是铁矿石还是炼炉,价钱并不便宜。


    说完这话,他沉声收回:“还是不……”


    谁知苏缓已经哒哒哒地跑到梁园令面前,诉说了师叔的请求。


    吕玢从震撼中回过神,连忙问道:“一百个炼炉够不够?”


    多亏了辟阳侯的忠心,梁王殿下有的是钱,不够的话,太后也将从九十万中抽出一二,偷偷地资助大王。大长秋暗中同他说了,要把庄园建得像上林苑才好呢。


    郑黍:“……”


    郑黍:“???”.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郑黍流着淋漓的汗,把一百个压到五个。


    刘越收到汇报,得知他们是为锻造斧头镰刀,以求建设更好的庄园,感动的同时,觉得五个有点少:“要不要加多几个?我们有一百万钱的资金。”


    他也是少府的小股东了,购买这些有便利!


    吕玢摇头叹气:“墨者们不愿意,说五个尽够了,臣也没办法。”


    刘越决议体谅他们,鼓起脸,遗憾地说了句好。


    等炼炉安置完毕的时候,也是贾谊晁错进宫的那一天,恰恰是刘越生辰的前日。


    梁王殿下哼哧哼哧练着枪,枪上红缨时常飘过他的小圆髻,带来阵阵痒意。


    枪与剑的原理不同,练习的动作自然也不同,这回的命名权落在彭师傅头上,他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叫做“游龙入海枪”。


    堪称十分霸气,十分威武了,全然碾压韩师傅取的名字!


    韩信:“……”


    他冷笑一声,告诉自己不要和憨人计较,晚膳时将食盒里的两大盘鸡肉倒给自己,半点也不给彭越留。


    彭师傅居然也没发现异样。


    此时看着刘越练枪,武师傅们一个抱臂环胸,一个双目炯炯,彭越悄悄与韩信道:“韩兄啊,你看大王是不是长高了一些?”


    他摩拳擦掌,幻想学生若能长成八尺高的身材,与他一样强壮,岂不是能把铁锤发扬光大,做彭氏锤法的正统传人?


    韩信似看出他的想法,毫不留情道:“以大王的根骨,练剑最为适合,至于锤,不过偶尔炼体的武器而已。”


    彭越:“……”


    说话间,有宦者快步而来,躬身道:“大王,二位师傅,贾童子与晁童子已经入宫,太后叫大王前去见一见呢。”


    刘越收回枪,面颊留有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因为练武之时,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把话只听了个大概。


    他问出灵魂的疑问:“假童子来了,那真童子是谁?”


    第70章


    前来通报的宦者一呆, 真童子?


    彭越也是一呆,随即哈哈大笑:“什么真童子假童子,是陪大王读书的小天才到了。是叫什么贾谊, 晁、晁……”他用求知的眼神看向韩师傅, 韩信补充:“晁错。”


    彭越:“对对对, 是晁错。”


    据说一个出自儒门一个出自法家, 他还和自诩兵家的韩兄感慨来着, 别看黄老势大, 居然没有拿得出手的小童。大王如此受人觊觎, 吸引完师傅,又开始吸引各家小弟子了!


    ……原来是他听岔了。


    刘越镇定地哦了一声, 哒哒哒去把枪放下, 面颊红晕越发明显, 韩信在旁看着,不由忍俊不禁, 只想把学生搓一搓,揉一揉。


    换下短打服, 再穿上平日的常服, 刘越跟着宦者去往前殿, 入眼便见两个同龄的小童被大长秋领着, 端端正正地给母后行礼。一个五官灵动, 一个目光有神,让人觉着不愧是幼有美名的天才,和他这个咸鱼截然不同。


    吕雉见到胖儿子, 笑着朝他招招手,不似平时接见朝臣的威严,在贾谊晁错眼中显得温和可亲:“越儿来了。”


    接着给刘越介绍新玩伴, 两个小童异口同声地道:“见过梁王殿下。”


    早在太后开口,大长秋便往两边退去,晁错与贾谊之间就如一道分明的楚河汉界,他们正着脖子,谁也不往对方那里看上一眼。


    第一回见到巍峨的宫阙,第一回见到执掌大权的太后,晁错如何能不紧张,他暗暗告诉自己,作为背负老师与师伯期望的后生,绝不能在问答中露怯,面见时一定要比贾谊更大方!


    太后跟着高皇帝打天下,以女子之身统率政事,又有谁不崇敬,不敬畏呢?老师说,太后虽爱黄老,却也敬法,是他们比儒家占优势的地方。


    还有梁王,他虽年幼,却是朦朦胧胧地觉得,梁王殿下长得真好。


    贾谊同样紧张,莫名对同伴生出一点小排斥,直觉晁错功利过重。不过他牢牢记得老师的叮嘱,读书才是最要紧的事,梁王殿下欣赏努力的人,这叫不争胜似争。


    有看不见的暗流在天才之间涌动,刘越暂且没有察觉。


    他怀着惊奇的心思,原来这就是日后的两大名臣,都有着一样好捏的包子脸,却能看出不同的性情,比如晁错,一看就知道是法家出身!


    天降玩伴拒绝不了,那就接受它。等贾谊晁错长大了,在朝堂不同的领域发光发热,为大汉的发展作贡献,比历史更早地闯出名声,谁说不是一件好事,刘越严肃地想。


    吕雉笑吟吟地让他们去玩,贾谊与晁错齐声谢恩,等出了大殿,身上拘谨消散了好些。


    一左一右陪在刘越身边,绕着长信宫逛圈圈,他们悄悄抬起头,望向白嫩嫩软乎乎的梁王殿下。


    大王不仅孝顺还聪颖至极,造出了纸这样让师门夸赞的事物,怎么会于先帝在的时候踹人呢?这般想着,晁错抢先一步,小心开口:“大王可有读过《商君》《韩非》?”


    一个是《商君书》,一个是《韩非子》,皆为法者翻来覆去研究的著作。刘越回头看他,全然是亲切诚实的好大王:“启蒙师傅说过,等背完编撰的汉律,再潜心研读这类名家之书,如今汉律已经背完一大半了。”


    潜心研读?背汉律?


    晁错小包子像被惊喜砸中,若是不喜爱法,怎么会把汉律背下,准备研读商鞅与韩非的著作呢?师伯同他说,长安的彻侯勋贵里头,熟识汉律已经极为了不得了。


    他依稀可见冷峻轮廓的眉眼放出光芒,贾谊见他得意的模样,不由微微着急,见此也问:“那大王可读过《诗》与《春秋》?”


    刘越同样诚实:“《诗》也背了一半,至于《春秋》,师傅正讲典故与我听。”


    贾谊小包子也高兴起来,虽然老师说过,不争即是争,但大丈夫遇见挑衅,要及时地反击回去,否则叫做懦夫。两个天才对望一眼,又齐齐撇开,就在此时,一个身形微胖,面目可亲的官吏向他们行来,嘴里唤着:“大王,大王。”


    刘越瞧见吕玢,睁大眼睛:“难道……”


    难道打铁有成效了?离炼炉运到梁园才多久?


    “正是。”吕玢擦擦汗,敬佩万分地道,“臣也瞧不懂墨者的做法。取来矿石与木炭,一层层放进炼炉之中,待烧够了时间拿出来,一人敲几下,紧接着递给下一个人,不到半天时间,数个坚硬的铁斧便制成了,犹如宝刀一般,臣差些举不动它!”


    他敢肯定,这与少府出产的铁斧有很大的不同,虽然并不便宜,但质量好啊。


    刘越听得有些呆。


    这不是流水线作业吗?


    吕玢喘了口气,指指怀中的木匣:“臣知晓大王有疑问,特地请求太后准许,将铁斧带了来。”


    刘越脱离震撼,连忙凑近梁园令,吕玢笑呵呵地同他一起看。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就这么凑在木匣前,两位新来的天才清清楚楚地发现,大王还伸出小手戳了戳。


    晁错:“……”


    贾谊:“……”


    强大的危机感在心头萦绕,他们发现大王兴趣广博,好像哪家都喜欢的样子。


    还有墨家,墨家这么快就扎根下来,以冶金炼铁技术讨得欢心了吗?


    他们居然没有急着宣扬经义,等小钜子养好身体,岂不是又来了一个劲敌。


    晁错贾谊仿佛脑电波同步,同时闪过“奇淫”二字,随即纠结了,是与百姓息息相关的东西,哪里算得上奇淫呢。


    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纠结来纠结去,转眼到了第二天,他们跟着大王一道,经历了梁王殿下热闹的五岁生辰。


    作为宫中最受宠爱的崽,再也没有谁能够同刘越打擂台,如今的生辰任由太后高兴,想办多大办多大。只是一来,作为人子,还在先帝的三年丧期之内;二来,陛下太后都不是奢华之人,如今大汉并非富有,若是办个奢靡的宴席,梁王殿下本人还不愿意呢。


    最终,长信宫请了众多宾客乐一乐,因着丧期,还强调不必送礼。


    有太后发话,宾客赴宴的时候果真没有带来礼物,但这难不倒他们想要恭贺梁王殿下,或是恭贺太后的心。


    ——不送礼,那就说祝福!他们说祝福都说出花来了,还是由口才最妙的陈师傅拔得头筹。


    陈平微笑着看了张良一眼,是的,梁王太傅也在,还恭敬地被请为上座,谁叫唯一的老师比启蒙师傅尊贵亿点点呢。


    这深邃的一眼,有着万千含义夹杂其中,张良恍若没察觉似的,唤了一声“不疑”。


    这一声很是温柔,下首的张侍中茫然抬首。如今张不疑乃是宫中的大红人,太后另眼相待,皇帝信重有加,瞧见这边的动静,皆是吩咐近侍为他斟满甜浆,张不疑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陈平:“…………”


    父子齐上阵的宝剑插满他的胸膛,曲逆侯不说话了。


    他想起自家不成器的长子,无法抑制地胸口疼!


    等到鲁元长公主牵着张嫣翁主,还有年方两岁,走路摇摇摆摆的宣平侯世子张偃走到殿前的时候,曲逆侯有了预感,他的头筹怕是保不住了。


    果不其然,鲁元长公主鼓励地拍拍长女与幼子的脊背,张嫣羞赧地点头,牵着虎头虎脑的弟弟走到刘越身边。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小舅舅生辰快乐,我们最喜欢小舅舅了!”


    说罢,张偃吧唧一口亲在刘越的圆脸蛋上,还伸出手要小舅舅抱。


    刘越被亲得猝不及防,紧接着,一股幸福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原来他已经是大人啦。【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