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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51章


    梁赵王?梁齐王?


    刘越呆呆听着, 被吕雉话间的含义震住了。


    齐国即便有七十多座城池,他还是喜欢离长安近一点的梁地,否则离母后多远呀, 端看上回他的便宜大哥刘肥被便宜爹召回的时候, 跑得多凄惨就明白了。


    加上赵地有赵怀王这个过去, 刘越有一点点小膈应, 综合对比, 还是“梁王”这个单字封号好听!


    最重要的是, 皇帝哥哥已经下诏, 追回代表着出尔反尔,对母后的声名不利。他虽不清楚诏书的内容, 依旧仰起脑袋, 软软地开口:“阿娘, 越儿更喜欢梁王。”


    吕雉收回思绪,柔和地笑起来, 点头道:“好,那就不加双字。”


    大长秋也笑了。


    皇太后提起齐国的时候, 她实在唬了一大跳, 若太后把无错的齐王撸了, 再把齐国送给大王, 反对者定然甚众!


    虽说太后有权势, 有军队——自先帝驾崩,长安城与皇宫的兵符皆为太后所掌,别提在外的吕氏军营与舞阳侯军营。如灌婴、周勃等将军, 又有哪个敢不听太后的命令?


    且大汉立国以来,一直便是强关中,弱枝干。先帝料理完异姓诸侯王后, 天下威慑,刘氏诸侯王们个个老实;废齐王不过短时间的功夫,但,这事没理。


    如今想来,太后是在说玩笑话。


    太后眼馋齐国城多,想让梁王殿下得到最好的,谁说不是慈母之心呢。


    大长秋笑道:“依臣看,还是赵国除国为好。清河郡作为长公主的汤沐邑,邯郸郡划进大王的封地,再过数年,梁国国都雎阳也当比肩临淄,成为天下豪富之地。”


    一席话传进耳朵,刘越终于懂了。


    他不是兼领赵王的名号,而是划出邯郸这个城池给梁国!


    从天而降一大块封地,还是人多繁华的封地,胖娃娃由衷感受到了幸福,原来这就是躺平的快乐。


    抛下听傻的表哥,刘越迈着胖腿来到母后跟前,扯着袖子让她弯腰,在她颊边印上一个甜甜的吻。


    继而弯起灰黑色的眼睛,认认真真道:“谢谢阿娘,谢谢皇兄。”


    吕雉只觉心化成了一滩水。


    新帝登基的时候总有动荡,而今批阅奏疏的劳力,帮盈儿安稳天下的费心,全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揉揉儿子的胖脸蛋,蹲下身亲了亲他,再次起身的时候失笑:“瞧你表哥都等久了,该用膳了。今天是炒鸡丁,建成侯同哀家说,禄儿最喜欢鸡肉,还往长信宫送了鸡来。”


    “……”吕禄出窍的灵魂猛然回归。


    划分邯郸是一重震撼,亲亲是双重震撼。万万没有料到太后姑母和梁王表弟的相处模式,吕禄张大嘴,接着心下一凉。


    他什么时候喜欢吃鸡了?他明明喜欢斗鸡……


    吕禄却不敢反驳,更不敢在太后面前放肆:“是,是。”


    想起大铁锅烧饭的美味,他咽咽口水,心间的凉意立马驱散,转为对表弟无限的敬畏。


    依姑母这个宠爱劲儿,齐王的七十多座城差点没了。他,吕禄,不过小小的建成侯府的公子,只不过被揍了一顿,果然是恐怖的大王手下留情了!


    想起刚进宫时的嚣张表现,吕禄想哭。


    他替刘越背过小书袋,一边走,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压低声音道:“抄书宜早不宜迟,用完膳,我们就开始吧。”


    刘越幸福了一小会,注意力便被“吃饭”两个字占据,闻言看向吕禄,觉得快要不认识表哥了。


    头一次遇见这么自觉的苦力,浑身上下透着被改造的光芒,梁王殿下感动地点点头:“好。”


    又迟疑一瞬:“明天送给太傅的大铁锅……”


    吕禄听都不听,便大包大揽道:“我来背!”


    ……


    清幽安静的竹林里,彭越面带感慨,拎着少府打造的大铁锤,舞动得虎虎生风。


    听闻梁地吞下了大半个赵地,彭师傅高兴得不得了:“有朝一日,我能看见梁国吞下所有地盘,成为天下最大的诸侯国吗?”


    梁国就如他精心照料的孩子,如今孩子大了,壮了,他如何能够不欣慰。


    韩信:“……”


    韩信觉得彭越在做梦,自从做了大王的武师傅,这憨人是越发愚笨了。


    他冷笑道:“吞下所有地盘?你怎么不说把长安也吞下,直接称帝——”算了。


    说罢,韩信停了下来。


    他猛然察觉到了什么。


    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太后恨不能把所有名臣良将扒拉到大王碗里,单单只是因为爱子之心吗?


    自刘越问他该如何灭亡匈奴,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更不甘心被奶娃娃难倒,于是暗中求见了太后。


    过后不久,椒房殿与长信宫的书简,只要有关匈奴的动向,太后都叫人摘录了一份给他瞧。


    渐渐的,他对北方盘踞的劲敌有所了解。匈奴擅马擅射,奔袭农庄或城池之后抢掠了就走,因而汉军常见的战车方阵与步卒方阵,并不适合与匈奴交战。


    未来决定胜负的,必定是骑兵与弓弩。


    而训练骑兵,韩信不敢大言不惭地说会。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此等思想的转变,何尝不是大王点醒了他?


    不论资质、志向,还是长远的眼光,梁王殿下实在是先帝诸子中的拔尖。


    他眯着眼,英俊的面容越发熠熠,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就算错了也无妨,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练完“快乐成长剑”,也该将军中的理论、战术,还有粗略动笔的《韩子兵法》,逐一讲给大王听了。


    没想到他韩信征战半生,从未输过一场,连收的学生,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


    半晌,他拍拍彭越的肩,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憨人倒也有些可取之处。


    彭越拎着铁锤:“?”


    他满脸茫然,韩兄不是嫌他吵么,怎么一副顿悟的模样,还谢起了他??.


    与建成侯吕释之一样,每每陪着梁王殿下吃饭,吕禄都会不知不觉地吃到撑。


    刘越掏出小方巾,满足地擦了擦嘴,领着表哥散了一会步,趁着天色亮堂堂的时候回到寝宫。


    吕禄很有苦力的自觉,殷勤地整理好大王的桌案,磨好墨汁,铺好竹简,把所有活计都包揽完,接着一屁股坐下,聚精会神听大王的口述。


    两刻钟之后,吕禄运笔如飞。


    半个时辰之后,吕禄伏案的手有些颤抖。


    一个时辰之后,天黑了,橙黄宫灯逐步亮起,照得寝殿如白昼。刘越暂停思索,啜了一口甜浆,悄声问吕禄:“表哥有没有什么感想?”


    每每回忆一次《厚黑学》,他都会有更深的领悟。虽是送给哭包四哥的礼,表哥作为经手人之一,说不定也会迎来蜕变,刘越想到此处,不禁有点小期待。


    吕禄不住摇头,哭唧唧道:“没有,字好多,竹简好厚。”


    这已经是第四份了,怎么还没完?


    刘越:“……”


    内容呢?内容半点也没有吗??


    梁王殿下对他不开窍的表哥没办法了。


    瞥一眼笨重的竹简,胖娃娃无动于衷,冷酷得不得了:“继续。”


    用来制诏的绢布太贵,就算长信宫有,他也不能浪费资源,要给母后省钱。再说了,收到一大堆绢布,哭包四哥也会良心不安的。


    吕禄打了个激灵,想起在大王面前拍胸脯的保证,重新精神抖擞起来,心下流了一箩筐眼泪。


    都怪他,以为一份竹简就能解决的事,都一摞了还没有抄完,还要态度端正,字迹好看……他恨不能甩自己一个大耳光子,瞎逞什么能?


    从今往后,他最痛恨的就是竹简!


    为什么就没有薄一点,轻一点的写字工具?


    就这样磨到临睡前,吕禄的神情再次变得呆滞,仿佛失去了灵魂。


    伸出手看了看,他觉得明天怕是不能背大锅去上学了。


    吕禄鼓起勇气,想和恐怖的表弟求求情,一扭头,发现刘越不见了人影。


    他紧张地问近侍:“大王呢?”


    近侍恭敬道:“大王去前殿寻太后了,很快就回来。”


    ……


    刘越脚步飞快,蹬蹬蹬来到前殿,准备在睡前向母后说一声晚安。


    长信宫前殿亦是灯火通明,大长秋站在吕雉身后,轻轻为她捏着肩。


    吕雉似想起什么,匆忙放下手中的奏疏:“越儿快来了。”


    她笑叹一声:“瞧我,明明休息的也够,遵循越儿‘养生需劳逸结合’的话,倒还要你给我捏肩。”


    “不怪太后休息得少,而是奏疏厚重,拿在手中总会劳累。”大长秋摇头,“始皇帝凡事亲力亲为,故而累倒在了沙丘,依臣看,太后还是别在睡前拿竹简了。”


    隐隐的谈话声传来,刘越停下脚步,灵活地躲好身躯,藏好两个小圆髻。


    捏肩,劳累,奏疏厚重……


    他抿了抿嘴,悄悄探出脑袋,发现母后案前摆了高高一摞竹简,大长秋正给母后按着肩。


    胖娃娃霎时心疼了。


    圆脸蛋瘪了起来,即便梦想是躺赢的咸鱼,他为什么没有想过纸张可以代替竹简?


    他在末世打拼的时候,除了最后遗存科技文明的城市,各个小基地都是自给自足,艰难求生。要什么资源自己生产,纸就是其中一项,刘越考察的时候曾经见过。


    变异的植物不能吃,不能净化空气,似木头与竹麻,锯下来却还能造纸。传授造纸手法的是一个退休返聘顾问,据说祖上乃造纸大家,刘越亲自尝试过几回,还与小基地的负责人交流了经验。


    堪堪回忆完毕,他觉得从前的自己笨。


    虽然精致的白纸难做,需要耗费人力物力,如今的大汉支撑不起,但普通的纸张易造,远比竹简好了太多。


    为了母后的手和肩,刘越下定决心,明天就向皇帝哥哥借几个少府工匠,划出上林苑的一小块地——


    嗯,偷偷给母后惊喜,顺便让表哥抄的容易一些!


    第52章


    吕禄左等右等, 终于等来了梁王表弟。


    那张常常让他产生欺骗性错觉的白嫩脸蛋写满丰富的神色,有坚定,有恍悟, 还有一点小懊悔。


    吕禄从没有在刘越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多样的情绪。


    能让恐怖的表弟变成这般, 不亚于铁树开了花, 吕禄心下发凉的同时, 像看见新大陆似的, 疯狂地好奇起来。


    刘越察觉到一道异常炽热的视线, 用询问的眼神望去, 发现表哥红肿的手指头,心下浮起一丝丝愧疚。


    虽然和猪蹄还差得远, 那也需要关爱与关怀。


    都怪他, 为什么没有早先想到纸呢。


    只是一丝丝, 很快便消失无踪,他软软地道:“表哥, 我们很快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虽然要麻烦再抄一遍,但在纸上写字, 肯定要比在竹简上方便一万倍!


    刘越善解人意, 方方面面都替吕禄考虑周全:“明天的大铁锅, 不如我们再找一个人背。时辰不早了, 表哥今天好好休息, 睡醒了才能有精力抄写。”


    听到抄写两个字,吕禄:“……”


    他手指一痛,连听到不用背锅的高兴也没有原先这么强烈了, 半晌,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在心底流下后悔的眼泪:“好。”.


    秉持快乐学习, 健康成长的教学方针,梁王太傅并没有要求学生早上几点起床,天禄阁的课业同样以旁听为主。


    梁王太傅将教学计划上报给皇太后的时候,太后一力赞同,只说全权交付给留侯。


    越儿还小,她也舍不得他辛勤学习。何况越儿答应过她,会做一个成材的好大王,日后忙碌起来,哪还会有睡懒觉的一天呢。


    故而刘越依旧可以幸福地躺到自然醒,嗷呜几口吃完美味的早餐,背着书袋,领着两个伴读上学堂。


    只不过今日的主角成了大铁锅,还是夺人眼球,绝不容忽视的大铁锅。


    众人被梁王近侍乌龟似的造型所震撼,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


    尤其是赵国除国,将邯郸郡分给梁地的新闻席卷了前朝后宫,燕王想要成为赵王的打算落了空——他们对太后的敬怕更上一层楼,对梁王殿下的受宠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总而言之三个字:惹不起。


    孙美人跋扈是真,可代王又何德何能占去五城的便宜?!


    有人在心里猜测,是不是代王与梁王的关系好,借此得了太后的青眼?


    他们看向刘恒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像看着一个深藏不露的心机婊。


    还有代王的生母薄夫人,不声不响就谋得了好处,难说不是她传授给儿子的主意,果然,低调的女人就没有一个是善茬。


    似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刘恒茫然地左看右看:“?”


    五弟没有像往常那么热情了,他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啃牛肉干,一边悄声问幼弟:“那个黑黑的、圆圆的东西,是为了什么用?”


    刘越一本正经的告诉哭包四哥:“那是铁锅,用来养生。”


    刘恒一头雾水,并不明白养生为什么要用到铁锅,啃一口牛肉干,看一眼大锅,眼底充斥着蚊香圈。


    难道是坐在锅里,自己煮自己吗?


    代王殿下不懂,收到礼物的梁王太傅却是爱不释手。


    听闻大铁锅的用途,张良当即明白了。


    谁说美食不是养生的一种途径,从前他和养生友人偷偷交流的时候,友人告诉他,美食可以让身心愉悦,从而活到九十九。


    虽说友人成了自己的学生,养生的原理依旧不变,他笑起来,衬得日光莹亮生辉:“多谢大王。”


    张良决定回府就让厨子研究大铁锅的烧法,然而一个难题近在眼前。


    梁王太傅进宫教学的时候,向来是独自一人,不喜欢带太多侍从。他该如何把大铁锅带回府中,难道要亲身上阵,亲自背它回家?


    张良的笑容微微一僵。


    借用梁王殿下的名义也不好,太过大张旗鼓,如此,就没有暗中叫曲逆侯陈平发现,继而让他变脸的快乐了。


    张良沉吟片刻,向学生借了近侍一用。


    长子张不疑已经空闲在家好一段时日。据他求学的书院解释,公子学完经典之后越发沉迷创造,以“何为保温杯”为由接连问倒书院的先生,先生们深觉惭愧,已经没什么好教的了。


    不如皇家最顶级的天禄阁,配有最顶级的先生们,其中不乏动手能力强的英杰。他们暗示前去接送张不疑的管事,说公子留在书院就是屈才呐!


    管事如实的将对话禀报给君侯。


    张良觉得以长子的心思,说不定拜入丞相门下才是圆梦的选择。但一来,丞相即将致仕;二来,丞相只收过唯一一个学生,正是他教的这位,不疑的梦想只能是白日做梦。


    不如进宫一趟,帮他背一回铁锅,也能锻炼锻炼身体。


    十三岁的年纪,该懂得如何为父分忧了。张良淡然地吩咐近侍,这等小事,向太后求个恩典,太后定会答应,不如继续教学,等着长子进宫便好。


    听完全程的刘越:“……”


    胖娃娃陷入沉思,继而点了点头,觉得老师这个办法妙。


    周亚夫严肃着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吕禄已然变得呆滞,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对师生闪烁着如出一辙的恐怖光芒——


    不,不能这么形容。留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要是让父亲知道了,父亲还不打断他的腿!


    这是聪慧,是智慧的光芒,吕禄艰难地纠正自己。


    ……


    张不疑进宫的时候,有着压抑的好奇与激动。


    父亲算无遗策,神圣的形象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里。只是丞相究竟是如何祛除心病的,为何梁王出手就能行?


    难道因为梁王是丞相唯一的学生吗?


    他已经思考了许久,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还有保温杯这回事,也是父亲从椒房殿回府,继而询问他的。


    那时候先帝还在,张不疑觉得,指不定与梁王殿下有关。


    从前要么出门求学,要么闷在府中,学习与大人一样的宅,如今竟是能够进宫一趟,得赖父亲求来的恩典,张不疑感动万分。


    他的脚程极快,在侍者的带领下,不一会儿就到了天禄阁。


    正欲望向与父亲心有默契的梁王殿下,就见一方黑黑的,圆圆的铁锅,端端正正放在他的面前。


    张不疑:“…………”


    此时课业差不多结束,刘越决定去未央宫求他的皇帝哥哥,拨一块上林苑的地加三四个大匠,再多些搅拌的人手,悄悄研制纸张就好了。


    他只是想让母后轻松一些,不为竹简的繁重累坏身体,不想名扬天下,更不想大大出一回风头,从此招贤纳士,走上人生巅峰。


    刘越依旧牢记自己不想努力的愿望,由此催生一个苦恼。


    练武读书也就算了,造纸也要亲力亲为……嗯,就当是为了母后了!


    其实,还有一句大实话没说出口——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古代科技树。


    别的就没啦。


    火药他不会,印刷和指南针……要用什么原理?


    头一次遇到老师的长子,胖娃娃新奇地盯着张不疑看,只见他面容俊秀,浑身上下透着朝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不像一个纯粹的读书少年。


    “不疑。”张良亲切地叫他的名字,“这一口养生锅,为父就劳烦你了。”


    如何不经意地显露在曲逆侯面前,乃是一门大学问,张良认为长子能够胜任。


    张不疑觉得自己对父亲的崇敬,啪嗒一声碎裂了:“……好的,大人。”


    为什么不唤辟疆,辟疆才比他小三岁呀。他背起锅,保留住最后的倔强,扭头看向梁王殿下,却见梁王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似在给他加油鼓劲。


    心伤被抚平了一半,张不疑站直身体,不由自主地抿起笑,往日因为丞相收下学生的微酸劲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在心里暗自感叹,日后如果能生殿下这样的娃娃,该是多么得意的事。


    还有丞相到底为何消了心病,保温杯……到底要如何制作?


    张不疑憋住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适合问,何况还有让他背黑锅的父亲在,张不疑觉得还是不开口为好。


    瞧长子这般表现,张良若有所思。


    他心弦微动,真正地琢磨起来,不如改日再向太后求一个恩典?.


    因为阴差阳错的背锅缘分,梁王殿下认识了一个新的少年英才,和皇帝哥哥求地求人的过程同样很顺利。


    未央宫宣室殿,有两位来者不必通报,一个是太后,一个是梁王。刘盈抱了幼弟在膝上,捏捏他的小手,摸摸他的脸蛋肉,嗓音满是温柔:“要不要多一些地?上林苑占地广,除了竹林还有他处。”


    又说:“少府不缺大匠,只需朕一句话的事,三四个怕是不够。有哥哥在,哥哥帮你瞒着母后……”


    刘越重重摇头。


    搂住刘盈的脖颈,他努力不给兄长的膝盖负重,据理力争:“够用,否则动静太大,就是给哥哥添麻烦。”


    刘盈连忙说好:“那越儿准备做些什么?”


    刘越守口如瓶,眨着眼睛道:“要给母后和皇兄一个惊喜。”


    刘盈笑道:“朕就等着你的惊喜。”


    就在这时,刘越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


    他觉得张不疑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分明是科研家的气质。严谨,求知,充满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再戴一副眼镜,直接可以开教学小课堂了!


    梁王殿下心动起来,觉得造纸的道路上,必然要有这样一个人才,能够传扬背锅精神,解答困难问题,引领造纸技术的前进。


    张不疑造的纸,和他咸鱼有什么关系?


    第53章


    张不疑背锅回家的路途中, 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总觉得有谁在惦记他,少年小小地出神了一会儿,继续沉浸在崇敬破裂的悲伤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大人近来对他越发无情了。


    下一个书院还没有着落, 更没人解答他保温杯的疑惑, 他不禁羡慕起自己的二弟来, 辟疆为何就没有这样的烦恼?


    好不容易回到府中, 卸下锅, 就见父亲像对待宝贝一样地对待它,思虑片刻, 唤人提去了膳房。


    配上赠送的铁铲, 留侯府的掌勺们像看见新大陆似的, 仔细聆听梁王首创、君侯转述的大锅使用方法,小心地练习起来。


    当天晚上, 张良的膳桌就端上了炒制的菜肴。


    长子次子与他同桌,便是心下受伤的张不疑, 也暂时顾不得其他, 一口接一口地动箸, 被从未品尝过的美味所征服。


    张辟疆眼睛瞪得溜圆, 对父亲的崇敬如江水滔滔不绝, 这就是新的养生手段吗?


    日后得天天吃,月月吃,才能不辜负大哥背回来的辛苦。


    ……


    虽只是陈平的单方面认为, 但他被抢走太傅的位置,却只能吃下这个闷亏,陈平痛定思痛, 没过几日,曲逆侯府设立起专门打探留侯府动静的家丁——一设就是四个。


    堪称十分的未雨绸缪了。


    他们兢兢业业,发光发热,终于在今日牟尽全力打探出来,留侯从宫中顺回了一个好东西,据说是舞阳侯交差给长信宫的大铁锅,梁王殿下做主,把其中一只送给了太傅。


    这大铁锅,陈平熟悉。


    樊哙应诺夫人的时候,他刚好在场,因为担忧先帝密诏会不会招来太后疏远,从而断绝自己的丞相梦,便也没有对此事上心。


    而今留侯有,他没有,就凭太傅这个名号,与和学生朝夕相处的亲近吗??


    像他忙得陀螺似的,近来进宫的次数都少了,哪有张良优哉游哉的清闲。陈平像吃了一整个柠檬,很酸,又有些警惕起来——为出现在大众面前,为父亲跑腿的张不疑。


    留侯嫡出的长子与次子,天资皆是不凡,只是很少出现在人前,以至多数同僚差点忘记。


    陈平却没有忘。张不疑从前在书院潜心研读,为何忽然长居府中,还被召进了宫?


    他直觉里头有猫腻。


    实在是张良做事,从不无的放矢。万一张不疑入了太后的眼,擢为侍中官,从此跟在陛下与梁王身边……


    侍中有直入禁宫之权,虽无品秩,却是能闻朝政,与君王朝夕相对,几乎已经预定了日后的前程。


    自陛下继位以来,太后还没有选出新任侍中,便是要选,也是选一些年轻俊杰,成为未来的朝堂肱骨。


    陈平慢慢转头,看向自家长子,也是去岁请立的世子。


    呵呵,年轻俊杰。


    陈买:“……”


    陈买只觉自家老父亲的目光如刀剑般刺人,不由缩了缩脖子。


    曲逆侯世子年十六,名为陈买。陈平认为此子资质平庸,性情老实,除了继承相似的样貌,一点都不像他的后代!


    许是从前为先帝攻取天下所出的计谋太过奇诡,故而损了后德,以致儿子们没出息,陈平恨铁不成钢,教导无果只能放弃。


    教不动啊,所以遇见梁王殿下那般聪慧的学生,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


    后来他安慰自己,长子虽然平庸,能守住家业就好,至少陈买不好赌也不败家,更没有玩女人的恶习。


    可如今看到别家的张不疑,陈平越发觉得张良在谋划侍中的位置,不甘心慢慢重燃。


    上阵父子兵,这话说得很对,再这样下去,大王都该忘了他这个师傅了。


    他犹豫一瞬:“不如为父舍下脸面,向太后讨一个侍中之位……”


    可这份恩典确实难以启齿,大概率不会求得。陈买一看就不是做侍中的料,何况那么多功臣嗷嗷等着,想给儿女拉关系谋未来,像绛侯次子成为梁王殿下的伴读,不知招来多少人的眼红。


    建成侯家的次子也就罢了,那是太后的亲外甥,众人心服。绛侯就不一样了,连舞阳侯都暗地里发过牢骚,说伴读的位置,给这老小子捷足先登了!


    如今曲逆侯竟是瞄上了侍中——这个消息传出,万一群情激奋,他也吃不消呐。


    陈平暗暗叹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样,不如给陈买弄一个打杂的身份,平日里在天禄阁当值,为梁王太傅整理书卷,不论多苦多累的活都干,替父刷脸才是第一要紧事。


    他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就见长子不住摇头,结结巴巴地道:“大人,儿……儿惶恐……”


    陈买慌乱不已,每一根头发丝写满了自知之明与抗拒:“儿不善言辞,又实在愚笨,进宫就是给您丢脸。给您丢脸,岂不是让万人唾骂,继而败坏侯府的声名,儿实在不能胜任。”


    陈平大怒:“逆子!”


    他捂着胸口,伸手指向长子,陈买面上显露担忧的神色,生怕气坏了老父亲,连忙上前搀扶他。


    陈平只觉更怒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再来几回都要折寿,就在此时,管事喜气洋洋地在外通报:“君侯,世子,梁王殿下着人悄悄送来了大铁锅,说是送给师傅的礼物。君侯可要一观,还是直接送入膳房……”


    一时间,陈平锋利的俊颜喜怒参半。


    对留侯父子的酸味儿被冲淡,他狠狠剐了陈买一眼,清清嗓子,忍住心底的高兴:“大王的礼物,我说什么也要好好瞧。”


    算了,算了。既然大王没有忘记他,他还是不要为了逆子气坏身体。


    他可是立誓要活过留侯,叫继承爵位的张不疑恭敬地唤他丞相,陈平整了整衣冠,重振奋斗的旗鼓,把陈买孤零零地撂在了屋里.


    曲逆侯府发生的小插曲,外人谁也不知。


    随着丞相府同样收到了大铁锅,并招待了在丞相府做事的北平侯张苍,炒菜这个烧法,突然在列侯勋贵间风靡起来。


    如此美味,据说吃了一次就不会忘记,他们不敢进宫向皇太后与梁王殿下讨要,于是瞄上了铁锅的供给人,寻求制作铁锅的秘方。


    如今的大汉并不富裕,那也比开国的时候好了太多太多。异姓王的动乱平定后,朝廷一力地休养生息,除去北边的匈奴蠢蠢欲动,准备趁汉帝继位之时做些什么,太后早已稳住新旧交替之局,一切都在平稳有序地发展。


    列侯勋贵们打完仗,总有积攒的余钱,挤一点出来打铁,他们自觉能够承受。再不济把泥瓦罐都卖掉,卖上几百几千个,做一个大锅应当够了吧?


    他们随先帝打天下,多数出身微贱,泥腿子气息尚在,即便脱胎换骨学会了礼仪,还真称不上矜持与高贵。


    于是舞阳侯府那叫一个门庭若市。列侯们亲自上门,有拉关系的,送礼物的,还有腆着脸吹捧的,花费重金打好铁锅,即将前去军营坐镇的樊哙:“?”


    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库房,心肝隐隐作痛。


    打英布时洗劫的财富,是一滴都没有了。


    听闻门房的汇报,樊哙挠头,不知这些同僚在玩什么把戏,但往日出生入死的情谊还在呢。


    忆起铁锅烧出的美味,他咂咂嘴,憨笑一声:“铁锅啊,好打。就是贵了点,难淬了点,要找长安城最好的铁匠,就是西市李大柱那家……”


    列侯们一哄而散,樊哙目瞪口呆,然后就被夫人拧了耳朵。


    “你就这么好心告诉人家了?不收点辛苦钱,再不济卖个关子,能给府里积攒多少人情!”吕媭柳眉倒竖,“再说了,这可是越儿的主意,你征得咱外甥的同意了吗?越儿送铁锅给师傅们,可都征得过咱们的同意!”


    樊哙一愣。


    樊哙恍然大悟,悔恨的同时哀哀叫道:“疼疼疼疼疼……”


    吕媭冷笑:“还不进宫去给太后赔罪!”


    樊哙麻利地滚进了宫。他觐见的时机正好,太后在,梁王也在,还有一封请立长子为世子的奏疏,署名为留侯。


    刘越窝在母后怀里,灰黑色的大眼睛眨啊眨,没想到他看好的科研人才这么快就得到晋升,随即脸颊微鼓,陷入了烦恼。


    他的地有了,匠人也有了,看好的负责人忽然成为尊贵的世子,既如此,该怎么把留侯世子讨要到身边,随他去上林苑呢。


    他觉得此事要从长计议,恰在此时樊哙来了,刘越目光微亮,甜甜地叫了一声姨夫。


    哪知樊哙一脸忏悔,深刻地诉说了他的罪孽,希望太后与大王原谅他,宽恕他将秘方外露的错误!


    吕雉:“……”


    刘越听得呆了,霎时将张不疑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吕雉头疼地揉揉眉心:“回头你和吕媭说说,别拿这点蒜大的小事烦哀家,也别事事都听她。她叫你投河,你还真毫不犹豫地去投?”


    樊哙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点头。


    谁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他不敢不投呐。


    吕雉好气又好笑,又有些欣慰,妹妹夫妻相合,实在是一件幸事。


    她安抚道:“透露就透露了,卿家们吃得好,也是越儿与我的期望。”


    刘越可赞同母后的话,重重地“嗯”了声。


    吕雉笑容柔和,摸摸他的小圆髻,又说:“回府你叫伉儿收拾收拾,明儿就进宫当值,做皇帝身边的侍中。还有新册的留侯世子,也与伉儿一道,在宫中锻炼一二。”


    侍中?


    樊伉与留侯世子一道?


    “……”万万没想到请罪居然成了奖赏,樊哙脚步轻飘飘地走了。


    “……”幸福来得太快,刘越同样晕乎乎,既然张不疑在皇兄身边做事,他是不是能小小地借用一下?


    梁王殿下吧唧一口,软软地亲上母后的面颊。


    不多时,长信宫发布两道诏书,任命舞阳侯世子樊伉,留侯世子张不疑为侍中,从此随侍皇帝跟前。


    还有一道太后口谕,夸大将军舞阳侯一心为国,忠于陛下,奖赏五大串铜钱并一小袋金子,足够抵去樊哙打一百个铁锅的花销。


    樊哙捧着金子,颇有些做梦的不真实感。


    半晌,他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同吕媭道:“夫人目光长远,借赔罪之名讨赏,还顺道安排了伉儿的前程,实在高!”


    吕媭:“……”


    舞阳侯夫人从惊喜中回神。


    她能说她没有吗?


    瞧见樊哙竖的大拇指,好似讽刺自己是个心机深重的女子,她怒从心起,拎起院内摆放的铁锅,提裙追了上去:“樊哙,敢污蔑我,你好大的狗胆!!”


    樊哙:“?”


    第54章


    舞阳侯被大铁锅追的时候, 刘越从母后怀里滑落,在长信宫宫人慈爱的注视下,蹬蹬蹬地去找皇兄, 准备速战速决, 明日就开展他的造纸大业。


    他要借用留侯世子一段时日, 与少府的大匠一样, 原因保密。


    皇兄一定会答应, 如果不答应, 那就撒娇好啦。


    另一边, 曲逆侯的心情很不美妙。


    一连两个侍中,堪称难得的恩典,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再看看自己家的孩子, 陈平面色铁青,血压一阵阵地升高。


    最终他告诉自己, 人各有志,不适合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打一百个大铁锅就能获得侍中的位置, 他也想, 这不是不能吗。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美好未来, 好歹还能让平庸的长子借一借势。


    ——不提这些个逆子, 他还有个可爱的学生惦记着师傅呢。


    大铁锅不就是证明?


    曲逆侯进行精神胜利安慰法, 成功地安慰了自己。而作为对照组的留侯府里,张不疑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笼罩。


    父亲不声不响地把他请封为世子, 仿佛今天吃什么一样,蜻蜓点水地就过去了。继而便是太后的旨意,让他在陛下跟前当侍中, 这么大一个馅饼从天而降,张不疑如坠云雾,微微有些紧张。


    父亲什么时候竟对他这么好,好到有点不真实,全然没有前日叫他背锅的无情。


    舞阳侯世子比他大上一岁,换言之,大汉从没有过这么年轻的侍中,他怀疑自己真的能够胜任吗?


    张良坐在张不疑的面前,注视着长子。


    片刻微微一笑,叮嘱他道:“侍中并非外臣,切记不能对朝政指手画脚。你还年幼,多听少说,万不能掺和陛下的家事。”


    又道:“要给弟弟做好榜样,振兴侯府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不疑。”


    听闻前半句话,张不疑认真地记在心里,谁知忽然成了全府的希望,他:“……”


    十三岁的少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大人不是第一任留侯吗?从没有衰落过的侯府,哪来的需要振兴??


    ……


    虽然觉得父亲在忽悠自己,翌日一早,张不疑依旧挥不退紧张的情绪。


    他将自己收拾妥当,抚平衣襟的每一份褶皱,乘车进了未央宫外的中车府,等待办理侍中入职的手续。


    官员们见他年轻俊秀,却没有年少的浮躁之气,皆是了然,暗暗夸赞世子有留侯的几分风采。


    不一会儿,舞阳侯世子樊伉也到了。他长得更为肖似母亲,而不像父亲那样粗犷,一见张不疑,便热情地迎了上来,举手投足带着武将家的不拘小节。


    都是从前见过的二代,即便张不疑平日在书院求学,两人说一说话,仿佛生疏都消散不见了。稍稍寒暄几句,便有刘盈跟前的宦者到来,笑容满面地领他们入宫。


    太后指定的侍中,陛下没有不满意的。留侯与舞阳侯都是安定天下,对大汉有功的重臣,又有哪个宫人敢对他们的世子不恭敬?


    说起来,舞阳侯世子还是陛下的亲表弟呢。


    皇帝居于宣室殿,而宣室殿宽敞无比,宦者领着他们七拐八绕,进到一个小隔间,将官服与绶带交予他们,还有禁内的令牌与身份凭证。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又一位宫人进来,压低声音提醒:“侍中官,换好衣裳没有?陛下召见,随奴婢来吧。”


    张不疑与樊伉对视一眼,虽不见拘谨,明显作为君王表弟的舞阳侯世子更自在一些。


    刘盈正在案前读书,瞧见他们进殿,当即露出一个笑,放下书道:“二位卿家来了。”


    紧接着温声鼓励几句,态度分外亲和。


    陛下并非喜怒无常之人,更是比他大一些的同龄人,此时此刻,张不疑终于有了切身的感受。


    等觐见的叙话完毕,想了想,刘盈同张不疑道:“朕与太后说过,梁王今儿不必就学,不如放假一日,去往上林苑游乐,太后欣然应允。不疑就替我看着越儿,如何?”


    万万没有想到当值的第一天,就有解决保温杯疑惑的机会,张不疑愣了。


    樊伉也愣了,对皇帝表哥的命令摸不着头脑,随即又是一喜,游乐?


    进宫当侍中的日子也不像爹娘说的那般枯燥,要夹紧尾巴做人。陪表弟游乐好啊,比他想象的幸福多了。


    樊伉当即想要拜谢,不多时,陛下的下一句话传入耳中,带着十分的亲切:“舞阳侯世子就跟在朕的身边,与朕一起读完这卷书吧。”


    樊伉:“……”.


    宫门口停着一架马车,带有皇家的标识,即将启程去上林苑。


    刘越特意换上一身便捷的装束,宽衣窄袖,衬得近来没有吃烤串的小肚皮又鼓了起来。他在宫门口悄悄张望,等待着皇兄送来的造纸负责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瞧见了梦想的身影。


    张不疑一路走一路琢磨,惊讶侍中竟然还分区别对待。


    难不成他长得更为亲切,比舞阳侯世子更讨梁王殿下的欢心?


    又觉得不对,按理,樊伉还是梁王的表哥呢。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张不疑觉得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保护梁王殿下,不让殿下陷入危险的境地,在此基础上陪伴殿下游乐。


    自觉领悟了顶头上司的意思,新任侍中官决定好好当差的同时,逐一向殿下讨教困惑。


    此时日光正盛,张不疑远远瞧见马车上的奶娃娃,白嫩嫩软乎乎,漂亮五官竟有些炫目的味道。


    上回在天禄阁背锅之时,甜甜的笑容再一次浮现眼前,他的心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心想父亲作为梁王太傅,教书的每一天应当都很快乐。


    “大王。”


    张不疑行礼,紧接着,一只胖手伸到他的面前,刘越弯起眼睛,极其礼貌地道:“张侍中快上车。”


    梁王殿下居然让他同乘一车?!


    这是心腹中的心腹才有的待遇,小少年怔愣许久,受宠若惊。


    深知作为太后幼子、陛下亲弟的梁王是多么受宠的存在,他不禁想,往日踹人的传言许都是以讹传讹,一个尊师重道,对人体贴的好大王,如何会像先帝一般,把从前的缙阳君踹吐血呢?


    原本对着皇帝不拘谨的张不疑,坐进车厢的时候莫名有些拘谨了。


    随着行进的车辙声响起,他发现,梁王殿下暖烘烘的小身躯正在向他贴近——


    不是错觉。


    张不疑低头,就见刘越仰起脑袋,灰黑色眼睛不弯了,似陷入一个巨大的烦恼。


    像是见到可以亲近的依靠,肉肉的脸蛋耷拉下去,写满了忧愁:“张侍中有想过,比竹简更为方便的书写工具是什么吗?”


    说罢,刘越向他展示小手:“你看,我只是写了几个字,掌心红红,握着竹简的手都在痛。”


    张不疑立马严肃了起来。


    他顾不得书写工具的问题,仔细往大王的掌心望去,盯了好半天,没有发现醒目的红痕。


    掌心又光又滑,白嫩得不得了!


    张不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错,半晌恍然大悟,定是红痕在不久前消去,他没发现而已。


    可怜巴巴的奶音在耳边回荡,张不疑拧紧眉心,开始思考大王的问题。


    比竹简更为方便的书写工具……一扇全新的大门在留侯世子面前敞开,他为什么从没有想过?


    竹简厚重,且不易书写,若是初学练字的幼童,如不到五岁的梁王殿下,定然是受不住的。


    年幼的记忆浮现脑海,张不疑回忆五六岁的自己,同样也有练字练到抹眼泪的时候,不由更严肃了起来。


    若有一种像绢布一样轻薄,墨汁容易浸透的平整物什……


    可这物什哪里有那么好寻,恐怕要经过百十年的制造。


    竹片,竹筒,张不疑努力思考,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却是如何也没有头绪,像被拦在了全新的大门外,而始终不得其法,让他挠心挠肺地难受。


    半晌,他懊恼道:“不疑愚笨,要寻竹简的替代,恐怕是件麻烦事。”


    他的声音有些低,刘越眨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一般,把小手背在身后:“麻?张侍中是说麻草?”


    张不疑一呆。


    他有说过麻草吗?


    他正欲摇头,刘越耷拉下去的脸蛋渐渐变得红润,用惊叹的目光看着他:“张侍中说的对,我们不如试一试。不论是切还是煮,如果能够用竹帘过滤,去掉灰灰的颜色,再晾干弄平整,是不是可以做成另一种东西?”


    张不疑陷入了沉思。


    他沉迷创造的脑袋瓜转动起来,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猛地扭过头,像看天才一般看着梁王殿下,嘴唇激动地颤抖起来,刚想说些什么。


    刘越眼睛比他还亮,大声地夸赞道:“张侍中,你是一个天才!”


    第55章


    张不疑满腔的话咽进了嗓子里。


    ……天才?


    小少年眼底充斥着不解, 逐渐替代了原先的激动,那是一扇全新大门为他敞开的激动,比念书得到先生夸奖还要让他满足。


    随即哗啦泼下一盆水,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明明是梁王殿下推开的门, 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刘越扒上张不疑的衣袖, 继续夸赞:“如果没有张侍中提起的麻, 谁能想到麻草可以切, 也可以煮, 还可以做成另一种东西。孤不能让侍中的心血白费, 不如一会儿就去试试,如果真的能成, 练字的时候稍稍不那么痛, 张侍中就立大功啦。”


    “……”张不疑的不解变为了茫然。


    与梁王同乘一车才多久, 怎么就立大功了??


    幸而还有严谨的科研精神,让他肃然起来, 留侯世子摇摇头,想要消除大王的误会, 却始终没有找到插嘴的机会。


    刘越仰起头, 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除了麻草, 破布可不可以?他们都有细细的丝, 一点火就烧起来, 我觉得很是相似。”


    大王的求知欲太过强烈,张不疑不由自主被带着,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于是后半程路安静得过分, 直至抵达上林苑,张侍中还沉浸在崭新的大门里出不来。


    早就有内侍恭敬地候在两旁,先帝去后, 他们依旧待在这里,为新的皇家主人服务。陛下早就遣人吩咐了,靠近竹林的幽静之地,还有拨出的五个少府大匠,一概听从梁王殿下调遣,有什么缺少的用具,都唤他们寻来。


    见到翘首以盼的人影,他们露出笑容,连忙带路:“大王,侍中,请。”


    刘越掀开车帘,稳稳地踩在地上,佩在腰间的迷你宝剑一翘一落,灵活得不得了。随即便是今早上任的张不疑……


    内侍们恭敬之余,心下产生了丝丝困惑。


    为何张侍中一副魂不守舍的深思表情,还差点踏空了木阶??.


    一开始接到陛下钦点的时候,少府负责挑选大匠的官员不以为意,觉得陛下着实宠弟弟,梁王殿下这是在胡闹。


    当然,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来。


    梁王四岁多的年纪,便是孝顺聪慧,也该在宫中玩耍,或是去天禄阁旁听,为何要借木匠与丝匠,难不成还要捣鼓什么东西?


    官员觉得悬。他开展了一场紧急礼仪培训,叮嘱千挑万选水平高超的大匠们,务必要听命,也要记得保密,梁王让他们做什么做就是了,总归不会耗上多日,很快就能回少府点卯。


    何况陛下命令,少不了他们的辛勤俸禄!


    说得大匠们既忐忑又激动。


    他们受够了秦末纷乱,特别是秦时,上头不允许匠人私铸工具,生怕匠人组织起来拿着武器造反。他们这些做木头搞丝业的还好,锻造武器的工匠是真没有出路,全都穷得另谋生计了!


    等到汉朝初建,穷酸匠像是迎来了春天,太祖高皇帝安抚他们不说,还让少府招揽经验足资格老的关中匠人,端铁饭碗为皇室服务,生产出一件又一件武器,农具与丝织品。


    如今生活不知道安定了多少,还有良民的身份,匠人们心满意足。


    只是从前,他们只顾埋头做事,再收个看得上的徒弟传承衣钵,足够一家子吃食无忧,什么时候面对过梁王这样的人物?何况新来的侍中官还是留侯世子,出计平天下的那个留侯!


    总结起来就是心脏轻飘飘,脚踏不到实处。


    他们猜来猜去,不知大王要叫他们做什么,直至今天,紧张地行完礼后,他们大吃一惊。


    一是震惊大王的年岁,二是震惊大王的样貌,三是震惊大王的话语。


    大王指着一个俊俏的发呆少年郎,同他们说:“张侍中琢磨出一种比竹简薄,比绢布轻的书写工具,好像要从麻草或破布之中提取,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


    两个木匠三个丝匠闻言,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新的书、书写工具?


    尽管他们不认字,却也知道几句话代表着什么。先是大王的一句“我们”——如此亲切而尊重的态度,他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很快,激动拘谨变为瞠目结舌,随即震惊得恍若石化。


    理智告诉他们不要相信。但,虽然说是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那可真是了不得。


    空气寂静半晌,他们用高山仰止的目光看向张不疑,这娃……不对,侍中官今年才几岁,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愧是留侯家的世子,老聪明老聪明了。


    察觉到几道炽热的视线,张不疑蓦然回神。


    大王的疑问,他渐渐想明白了。麻草与破布都有共通之处,既如此,渔网是不是也可以?树皮呢?


    仿佛窥见了制造新事物的门径,张不疑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深吸一口气,想同刘越汇报他的思考。


    继而发现情况再也不受他的控制:“……”


    刘越压低奶音,威严地开口:“张侍中是不是天才?”


    大匠们猛点头:“是!”


    他们连忙四散而去,或吩咐内侍寻麻草,或动手去挪水缸,或往竹林里锯木头,不必催促就显出积极之态,一片繁忙却欣欣向荣的景象。


    张不疑:“?”


    ……


    与此同时,长乐宫,永巷。


    监看戚夫人舂米的宫人来回走动着,面容失去血色,渐渐化为青白。


    她们对视一眼,有惊怒,有愤恨,更有说不出的恐惧慌乱,这话要是传到太后耳中,太后该如何的震怒?


    秦汉向来有巫医不分家之说,尤其是巫,若是再神诡一些,黑暗一些,能与诅咒扯上关系,象征着不详中的不详。


    先帝在位的时候,比起巫术鬼神,更信奉作为赤帝子的自己。他不似秦始皇帝有追求长生的梦想,故而在位多年,没有一个方士敢进献丹药。


    先帝更不在乎什么诅咒,只严令禁止宫女宦者私下咒人,一旦发现,轻者逐重者死。


    而今戚夫人,不,庶人戚氏竟敢凄声诅咒太后,那些话听得她们心下发凉,厉声制止却不得法。


    陛下命戚氏舂米,太后也只让她与赵怀王母子团聚一回,并没有吩咐她们鞭打,或是给戚氏肉。身上的教训,因而现如今,戚氏还好端端地活着。


    今儿实在忍不住了,用鞭子重重抽了她一记,可戚氏晕过去再醒来,什么也不顾地倒在地上笑,诅咒一声接着一声,她们怒过之后,竟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领头者摸了摸胳膊,目光沉沉:“都是我们监看不利。原本不该惊扰太后……”


    如能一刀杀了戚氏该多好?!


    她们到底没有这个权力。


    眼看发展到这个境地,不禀报也不行了。她叹了口气,还欲说些什么,戚夫人凄厉的声音再次响彻:“吕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到了地下,你将生生世世被折磨,被啃噬,还有刘越,刘越注定活不到成年,让他也尝尝如意受过的苦——”


    众人再不能平静。


    早夭,戚氏竟敢诅咒梁王早夭!


    领头宫人的脸霎时转为紫红色,哆嗦着开口:“还、还不快去禀报太后?”.


    “砰”的一声,奏疏散落了一地。


    原本与大长秋提起梁王,佯装不知他与皇兄悄悄制造“惊喜”的皇太后嘴角带笑,当下,笑容消散得无影无踪。


    厉色漫上吕雉的眉眼,半晌,她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不想活,那就别活了。”


    “将罪人戚氏挖去眼珠,灌哑喉咙,熏聋耳鼻,砍掉手脚,扔进茅厕,永生永世被踩在脚下,永远不能以人身同刘如意团聚!”


    她似是怒极,音量并未收敛半分,直直穿过前殿,传入前来问安的刘盈的耳中。


    此时,长信宫的宦者正要扯开嗓子通报太后。


    樊侍中悲惨地陪表哥读完书,继而为表哥的御驾开路,闻言脚步一顿,暗暗吸了口凉气。


    他第一时间看向刘盈,却见皇帝的脸色变了。


    第56章


    没等太后跟前的大长秋应诺, 皇帝抿唇,示意宦者通报。


    那宦者战战兢兢,全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巧合:“太后, 陛下……陛下来给您问安了。”


    里头的怒声一歇。


    “盈儿来了。”吕雉有些讶异, 闭上眼, 眼底充斥着幽冷, 久久不能散去。


    她以毫不掩饰的狠厉, 再次对大长秋道:“还有, 剃光头发, 让她连以发覆面的机会都没有!你即刻去处置戚氏,眼珠舌头剁碎了喂狗。哀家不想在永巷看见她。”


    继而放温了嗓音:“伉儿也在?快进来。”


    “母后。”刘盈慢步而来, 语气有些艰涩。


    若不是樊伉在身边相陪, 他连进殿的勇气也没有了, 深吸一口气,低声问:“戚氏如何惹了您生怒, 竟要施加此等刑罚?”


    这一轮酷刑下来,还能称之为人吗。血肉模糊的一团扔进茅厕, 光是想象, 他的手脚都冰凉起来:“您不若给她一个痛快……如此, 实在有损母后的声名, 让朝臣与百姓怎么看待。儿臣实在不愿母后受尽人言……”


    吕雉转过头, 慢慢看向长子。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皇帝这话,是在指责我残暴酷戾,不配为大汉的太后?”


    这话一出, 大长秋心知不好。


    太后这是在气头上,尚未冷静下来,听闻陛下这话, 怎么还忍得住?!


    她不禁变得焦急,想要解释前因后果,吕雉眼神冰冷,制止了她:“你们都退下吧。”


    樊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眼见天底下尊贵的母子即将爆发争吵,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何入宫就职的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此时此刻,对张不疑的羡慕到达巅峰,他鼓起勇气想说什么,吕雉淡淡的目光瞥过了他。


    被太后姨母的眼神一扫,樊侍中咽咽口水,低着头退下了。


    “母后,儿臣绝无此意。”刘盈冰凉的手脚慢慢恢复知觉,不住摇头,艰涩地解释道,“只是此等刑罚见所未见,实在有违人伦,您为何……”


    “哀家为何偏要如此?”吕雉只觉积攒的失望与怒意“轰”一声爆发。


    她厉声说:“刘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偏要羞辱戚氏那贱人,叫她永生永世不得安宁,和赵怀王地底作伴去,而你,当今的大汉皇帝,是要帮母后还是帮外人?!”


    她在他眼中,就是毫无缘由地施加酷刑,以折磨敌人为乐的母亲吗?


    刘盈陷入了怔愣。


    他的手紧了又松,悲哀道:“儿臣不孝。儿臣愿为母后处置戚氏……”


    吕雉打断了他:“是砍去手脚,扔去茅厕的那种处置么?”


    刘盈沉默下来。


    长信宫前殿一片冷寂。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皇帝几乎化成了石雕,吕雉冷冷看他一眼,扬声对外头道:“别磨蹭了,即刻前去永巷。办得好有赏,也让你们的陛下见见世面!”


    见见世面?


    刘盈呼吸急促起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就在此时,樊侍中怯怯的声音响起:“陛下,太后,梁王殿下回宫了。”


    他们这些被赶去外头的人,犹如狂风吹过的杂草,听着里边的动静都快哭了。


    还是大长秋反应快,心知这对母子倔劲儿上来,之间插不进任何人,唯有梁王殿下可以缓和一二、不,是完全缓和。只是有一件要紧事,要将太后处置戚氏的缘由向大王隐瞒。


    于是她遣人快马加鞭地赶去上林苑,希望大王能够早些得知消息。


    算算时辰,报信人应当跑完了一趟,梁王殿下或是在回宫路上,或是刚刚出发,不过这不要紧,让樊侍中先发制人,就说梁王殿下已然回宫了。


    小小的欺君要不了命。


    “……”吕雉扭过头,掩饰住自己的眼热。


    她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听到梁王两个字,仿佛冰寒彻骨的心脏暖了起来。


    从前楚汉争霸的时候,彭城一战,汉军陷入项羽的包围圈。听闻刘乐刘盈被逃命的刘邦踹下马车,她疯了一样地回头找,从逃出生天变为自投罗网,与太上皇做了伴。


    夏侯婴救了两姐弟,她感激得恨不能给他磕头,又有谁记得楚营多出一个嚎哭的母亲?


    盈儿永远不知道。


    时光流转,她的心早已变冷了,变硬了。


    她渴望权力,渴望主宰别人的命运,回首蓦然发觉,盈儿对父皇的敬多过对她。


    真是笑话。


    她深深看了刘盈一眼,懒得再说什么,语气温柔下来:“越儿这是和张侍中回来了?”


    刘盈握起了手,紧绷的、喘不上气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缓。


    樊伉哼哧片刻,用求生的目光望向大长秋,大长秋恭敬垂头:“是,回宫了,约莫半个时辰会到。”


    吕雉顿了顿:“……”


    完了,接下来将要迎接太后与陛下的双重暴怒,樊伉暗自流了一箩筐眼泪,心道我命休矣。


    电光火石间,通报的宦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眼底光芒大盛:“大王,大王……”


    刘越就这么突然地出现,身后跟着满面薄汗的张不疑。


    从上林苑到长乐宫,就是京郊与城中心的距离,可见梁王殿下赶得有多急,刘越只觉车架颠得慌,被腰带勒出的小肚子都不见了。


    他发誓三天不再坐马车,造纸就让指定的天才负责人负责。张侍中举一反三,居然领悟出了另外两种造纸的原材料,堪称不点即透,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刘越停下脚步,胖手掏出布巾擦了擦汗,又仔细放了回去。


    他让张不疑在外等着,屏气凝息,脸蛋不由自主瘪了下去,怎么又是因为戚夫人?


    皇兄竟也学会了听墙角,听去有关人彘的机密。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母后气坏身体,也不能让皇兄吓到自己。如果今天没有出门就好了,对戚夫人的处置,就该由他提出来,他发过誓,不让母后背负议论之言,同样,母后和皇兄之间不该出现隔阂。


    可是误会已经产生了怎么办?


    “……”刘越沉思片刻,好办。


    他取下腰间小剑,蹬蹬蹬地挪进前殿,思考是一剑刺死戚氏,还是五六七八剑把她做成人彘,让误会迎刃而解——那厢,终于见到梁王的皇太后露出冰雪消融般的笑,很快,察觉到了刘越的小心思。


    实在是梁王殿下举着的迷你斩白蛇剑,还有凶狠的杀气太过显眼,她一怔,顿觉不妙。


    往日幼子因为韩信之事为她分忧,还有周昌面前以身代母的场景历历在目,越儿不会是要替她出气,亲自去永巷见一见戚氏吧。


    吕雉觉得这样不行。


    越儿年纪小,如何能够听得诅咒,或是沾上戚氏那贱人的晦气,重蹈赵怀王投河所受的惊吓?!


    一时间,她竟也想通了。


    被怒意裹挟因而紧闭、不愿同长子解释的心闸一松,她和声对皇帝道:“盈儿觉得戚氏罪不至此,不如你去听一听她的话。就让御史大夫陪着你,最后如何处置,都由你来裁决。”


    听闻这话,长信宫的宫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原本注视着幼弟,有从石雕恢复软化趋势的刘盈闻言,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颇为讷讷,最终鼻尖一酸,觉得方才的自己实在不该:“母后……”


    刘越有些呆。


    他刚想要开口,就被母后截了胡。


    梁王殿下揣着小剑,左望望右望望,他匆匆回宫,只为进行五六七八剑的人彘计划呢?


    没了??.


    正上衙的御史大夫周昌获得了一道奇怪的嘱托,而不是诏令。


    是长信宫太后的口书,说他若有得空,不如陪伴陛下去一趟永巷,看一看戚氏。


    戚氏……戚夫人。


    按理说,戚夫人已被罚至舂米,难不成还有后续?


    太后殷殷口书,臣子哪能推脱。周昌察觉到里头的非同寻常,沉吟一瞬,将晌午的工作逐条安排下去,继而站起身:“进宫。”


    周昌匆匆赶到的时候,皇帝的车辇早已在狭长的入口等候。


    “御史大夫不必多礼。”刘盈语气有些沉,见到周昌,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辛苦与朕一道同去,瞧一瞧……庶人戚氏。”


    永巷早就戒严,并没有不长眼的宫人或是罪宦撞上来。


    御驾渐行渐近,终于来到戚夫人舂米之处,入耳便是一道凄声的叫喊:“吕雉,你不得好死,先帝泉下有知,定会后悔娶了你这个毒妇!梁王恣睢,必然活不过成年,等着吧,等着我的如意来接你,然后把你剥皮拆骨,跪在他面前忏悔!”


    周昌面色骤变,刘盈僵硬地望去,俊秀面容蒙上了一层灰。


    他捏紧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霎那间,无尽的痛楚漫上心扉。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凄厉的诅咒越发过分,几乎到了不堪入耳的境地,皇帝站在原处,成了一座寂静的塑像。


    不等周昌开口,刘盈颤抖着,从牙根挤出一句话:“按母后所言,处置了她。抹去朝野所有的议论,从此再没有戚氏此人,还请御史大夫……帮朕。”


    第57章


    御史大夫似被诅咒惊住, 板正的方脸浮现出滔天的怒容。


    他万万没有想到宫中竟能听到此等放肆之言。庶人胆敢在永巷弄巫,对太后用咒,还把手伸向梁王, 这是何等恶毒的心肠?作为一个外臣, 周昌气得浑身都发起了抖, 早夭, 好一个早夭。


    如此罪行,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凌迟都算便宜了戚氏!


    紧接着便是皇帝的话语, 他一顿,意识到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照看戚氏的宫人们闻言, 躬身领命, 即刻开始行动。大长秋将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白绫,短匕, 毒酒,包括各种刑具, 任凭皇帝选择, 而今陛下愿意按照太后的意思来, 首先便是灌下哑药, 让戚氏再不能发出诅咒之言。


    不多时, 凄厉的诅咒仿佛按下暂停键,再也没有了声音。


    周昌这才回过神,面上怒容依旧, 颔首道:“戚氏该死。作为皇家私事,臣本就该为陛下遮掩,不论施加什么样的刑罚, 就算散播出去,人们只会称赞陛下的英明。只是陛下,‘按太后所言处置’,这是何意?”


    作为沛县老臣,他哪会不了解太后的性子,果决,心硬,更有先帝的手腕,要是知道戚氏的言行,第一时间便会处置了她,更不容她嚣张地活着。


    不论是陛下亲自前来永巷,还是太后叫他跟随,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刘盈沉默半晌,露出一个颓然的笑。


    愧悔如潮水席卷而来,重重拷问着他的心。


    “御史大夫不必拜见母后,从而问询前因后果,是朕做了错事。”他的声音极低,到最后带上了哽咽,“是朕与母后争执,不加过问缘由,以为戚氏罪不至此,以为……母后的手段太过残酷……”


    不论萧何还是周昌,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能力超然,忠心汉室。刘盈顿时恍悟,都到了这个地步,母后还顾及着他的脸面,叫亲近的叔伯跟随,而不是独自一人承受。


    戚夫人诅咒越儿早夭,诅咒母后不得好死,他恨不能亲自灌药,看戚氏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嘴唇颤抖,眼眶发红:“盈不孝,叫母后三番两次地失望,却从未设身处地地体贴过她,朕若不来,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母后不愿与他解释缘由,也是因为怒到极致,失望到了极致了吧。


    到了伤心处,皇帝说出口的话语有些颠倒,周昌却是大致听懂了一二。


    此事往小了说,是陛下与太后的矛盾,可家事就是国事,事关大汉的安稳,还有先帝重视的立身之本——孝道,周昌忍不住了。


    他拧起眉,毫不客气地批评道:“陛下错了。”


    “便是太后真的毫无缘由,要折磨戚氏泄愤,陛下也该不发一言,而不是与太后争执。”


    “为一个小小的庶人,毁坏陛下坚持的孝义,以致母子失和,值得吗?陛下还未成婚,政令既出未央,同样也要经过长乐允许。”


    相比把先帝气晕的先例,周昌此次进谏,已经非常收敛自己。他只从国政的角度出发,阐述两宫相和是多么重要,没有扯到半分的私德。


    毕竟陛下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体谅母亲,友爱幼弟,算得上知错就改。只是——


    “臣实在难以忍受您的作为。陛下有空在这里哭泣,而不立即向太后赔罪,耽误的是奏疏政务,耽误的是大汉百姓!”


    就差指着鼻子骂他误事,处置戚氏之后不立马回宫,反而待这里自怨自艾,耽误了多少事情??


    说罢,周昌硬邦邦地道:“您该走了。”


    有人嘀咕周昌就是一个铁疙瘩,亏得先帝宽容大量,才能忍受这样一个气人的直臣跟在身边。这也是刘盈登上皇位之后,头一次领会御史大夫“口出不逊”的威力,泪水渐渐消散的同时,不由涨红了脸。


    不是气的,而是羞愧的。


    他动了动唇,弯腰一揖:“御史大夫说的是,盈受教。”


    继而慢慢转身,低声吩咐宫人:“去长信宫,朕这就去给母后赔罪。”


    这下轮到周昌怔愣了。


    他的心情复杂。


    许是劝谏先帝劝得多了,被踹被骂都习以为常,而今陛下竟半点也不觉得他冒犯,御史大夫有些不得劲起来。


    陛下这幅态度,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反而有些……消沉。


    他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停在一侧的皇帝车辇已然“骨碌碌”地远去。


    只剩几个宦者站在原处,恭敬地上前道,陛下命他们护送御史大夫出宫。


    周昌叹了口气,终是点点头:“劳烦。”


    ……


    天子居于未央的宣室殿,而太后居于长乐的长信宫。刘盈车辇即将到达的时候,主干宫道上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鲁元长公主。


    鲁元长公主垂着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凌厉秀美的面容没有半分笑意,显然是知道了母子俩的争执。


    见到刘盈,她轻轻摇头:“大长秋说母后睡下了。越儿在呢,张侍中与樊侍中都回了宣室殿,不如先随我走,等母后气消了,咱们再来觐见。姐姐有话同你说。”.


    太后实则没有睡下,仿佛刚才发的怒、生的气不存在似的,得知皇帝去了永巷,只“嗯”了一声。


    她给刘越擦擦汗,理好他衣裳的褶皱,再接过迷你斩白蛇剑,端端正正挂在小儿子的腰间。


    梁王乖乖任母后动作,一会儿张开胖手,一会儿踮起脚步,灰黑色的眼睛盛满小心,还有深深的懊恼与后悔。


    都怪他开口得太慢,人彘计划宣告失败。不知道皇兄到达永巷会怎么做,万一让母后更生气,他要怎么安抚?


    想他一直警惕刘如意和戚夫人,怎么就在这里翻车了呢。戚氏定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吕雉看着幼子,像看一只小心翼翼的松鼠,眼底不由带了真切的笑意,想诈一诈他:“越儿带张侍中前去上林苑,都做了些什么?”


    陷入思考的刘越差些说秃噜了嘴。


    他一吸肚皮,堪堪咽下出口的话,理直气壮地回答:“是去玩乐。”


    “好,是去玩乐。”见没诈出“惊喜”,吕雉颇有些遗憾,又有些骄傲,这个年纪的孩童,谁能比得过越儿的聪慧机灵?


    方才怒得太过,心闸封闭了一小半,很快注入了新的暖流,烫得四肢百骸都暖暖融融。


    她蹲下身,摸摸刘越的圆脸蛋:“今天起得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又说:“我叫膳房酿了米酒,送给两个武师傅几盅,味道应当还不错。你韩师傅说,‘快乐成长剑’即将学成,该学兵法计谋了,彭师傅也参与。”


    之前刘邦与众臣盟誓,说非军功不得封侯,可见学会统兵打仗,是多么重要的事。虽然她厌恶刘邦整个人,但不否认他执政的本领,如今的世道,文武双全方是正理。


    越儿五岁生辰过后,她将挑选诸子百家的先生,充入幕府之中,辅佐太傅进行教学——虽说越儿还小,作为梁王的班底还没到扩充的时候,但长信宫就是他的幕府,有谁反对?


    除此之外,学剑术为自己,学兵法为掌军。盈儿不喜这个,再说作为一国之君,也用不上他掌军,但吕雉还是希望幼子能够涉猎,只有懂得,才不会被军中的将领们欺瞒,做一个心眼明亮的人。


    学完理论还要锻炼……这个好办,日后再说。


    吕雉同儿子商量:“不如越儿过完五岁的生辰,我们逐步地开始接触?像你太傅和母后商量的那般,不累,每天就学一小点。”


    刘越呆呆地仰着头,不明白母后的话题为什么转得那么快。


    小小身躯压下了厚厚的壳,上面刻着两个字:兵法。


    但此情此景,他还能怎么办?


    为了哄母后开心,为了践行做一个努力学习的咸鱼的梦想,当一个称职的好大王,刘越下定决心,拼了。


    不就是兵法战术,不就是厚厚的、枯燥的理论?为了不让大铁锤成为彭越的执念,他觉得是该给彭师傅派点活干,不让他一天到晚追在自己的屁股后面跑。


    见刘越点头,吕雉笑起来,神色柔和得不得了。


    紧接着,她听胖儿子小小声地暗示:“我还要去上林苑……”


    吕雉摸摸刘越的小圆髻:“自然是想去就去,何况有张侍中在,越儿也能轻松一些。”


    没想到母后居然看透了全局,刘越眨眨眼,所以,他看好的造纸负责人这就过了明路了?


    就在这时,大长秋匆匆而来,抑制不住心间的欣喜,委婉地道:“太后,陛下按照您的办法处置了戚氏,没有半分的不情愿。”


    殿内霎时静了静,刘越只觉心底的弦一松,他高兴起来,扑进母后的怀中。


    吕雉同样弯起笑,再抬头的时候,示意大长秋出去说。


    很快就要开饭了,她牵着刘越去寝宫休息,再次回到前殿的时候,笑意微微转淡:“周昌会说服盈儿的。等他过来,就说哀家睡下了。”


    “太后……”


    “鲁元也是,哀家无需劝慰,同样别叫她心烦。”


    大长秋只能应是.


    长乐宫占地广阔,殿宇众多,鲁元长公主领着皇帝,进了一间无人的偏殿。


    挥退宫人,她的俏颜含怒:“陛下,你还记得幼时的种种吗?”


    刘盈明白她的来意。


    周昌的话语如钟,敲击在他的心上,而今整个人被愧悔淹没、折磨,他恍惚地点点头,眼眶又红了:“都是朕的错。姐姐尽管骂我……”


    “骂你?”鲁元冷笑一声,“你是皇帝,我怎么敢。我只想问问陛下,到底知不知道母后从前受过的苦?”


    如今她长居在京,听闻大长秋的回禀,鲁元长公主实在气疯了。


    戚氏,合该千刀万剐的贱人,单单诅咒母后和越儿,到底安的什么心?!


    “陛下怕是都不记得了。母后为先帝顶罪,做过两回阶下囚,在家辛勤地侍奉两老,独自将你我拉扯大,背着高烧的你求医问药,跋涉四十里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等到天下初定,又被戚夫人母子欺辱。若不是母后苦苦向先帝求情,他早就听从戚夫人的谗言,将我送往匈奴和亲,那时我早就嫁给你姐夫,成为人妇了!”


    刘盈的脸色变了。


    让他摇摇欲坠,几乎跌坐在地的是接下来的言语:“先帝想要你出征,也是因为戚夫人的谗言。她想要我们的命啊,刘盈,你问问自己的良心,这贱人该不该被砍断手脚,扔进茅房?陛下忘了先帝把你我踹下马车的旧事,因此,便能心安理得地顶撞母后,觉得她残忍无心吗?!”


    鲁元秀美的面容变了形,最后低吼道:“她低声下气,隐忍多年,都是为了谁?否则你哪能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早就被戚氏和刘如意削成人棍,还有越儿,越儿就要被人践踏在脚底了!”


    “你觉得给戚氏痛快就好,觉得刘如意堪配天子,好啊,你当着百姓的面说,看看他们会如何的惊愕,如何的耻笑,会不会唾骂你这个仁慈君主!”


    刘盈闭上眼,唰地流下了眼泪。


    朦胧的眼罩霎那被掀开,一颗心慢慢生了裂痕,不是对姐姐、对母亲的怨,而是对自己的自责与厌弃。


    他不配为人子,无法给天下人做表率,无法带领百姓们吃饱饭,他慢慢弯下腰,极轻极轻地道:“阿姐,我枉为这个帝王。”


    察觉到皇帝的厌世之心,鲁元长公主含着泪,神情逐渐化为惊愕。


    她手足无措起来,半晌,几乎咬牙切齿地道:“你想我,想越儿都喝西北风是吧。好啊,你去,即刻宣布退位,齐王吴王他们就能和乐融融地进京,磋商谁当下一任新帝,继而把母后架空,把越儿赶去梁国,不让他带半点财宝!”


    刘盈眼泪成串似的流,很快摇了摇头。


    把母后架空,不让越儿带半点财宝……


    他的手脚都在发抖,光是想到这幅场景,便撕心裂肺的疼。


    他缓慢起身,擦干眼泪:“不是的。”


    他要好好孝顺母后,守着越儿长大,还有越儿给母后准备的惊喜,还没鼓捣出来呢。


    皇位必须要他坐,他便坐,刘盈的眉眼闪烁起光彩,转身往外走。


    第58章


    未央宫, 宣室殿。


    作为天子的寝宫,也是天子处理政务之所,内幕消息往往比别处灵通。


    听闻陛下处理完戚氏, 在长信宫外侯了一刻钟, 与鲁元长公主一道, 终于被太后准许进殿, 樊伉提着的心落下,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倒不觉得姨母恶毒, 定是戚氏做了更恶毒的事, 让姨母发怒至此嘛。作为大将军舞阳侯的长子,樊伉还亲自见过军中行刑, 觉得此等刑罚与凌迟差不多,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表哥接受不了, 这该怎么好?


    要命的危机总算过去了。


    更妙的是,太后姨母遗忘了他, 梁王表弟拯救了他,没有让他进宫的第一天就被责罚。


    樊侍中一抹额头, 发现后背满是冷汗, 望望不远处陷入沉思的张不疑, 不禁酸溜溜起来。


    这人不仅能去上林苑游玩, 还能远离危机现场, 实在叫人羡慕,他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道?


    都是侍中官,都是侯世子, 为什么还分区别对待。如今左右无人,他初显英俊的面容充满嫉妒,“唰”一下失去初见时的热情:“张侍中跟着梁王殿下, 都玩了些什么?”


    张不疑:“……”


    被召回的时候,他同样被马车颠没了半条命,既有逃之夭夭的庆幸,又有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探索一半就被打断的失落感。


    成为大匠嘴里的天才,他百口莫辩。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匠人们摆弄着麻草,模样偏偏不信。


    总而言之一句话:侍中官别谦虚喽,梁王殿下还是个孩子,他哪里会说谎呢?


    张不疑总觉得自己上了大王的贼船。


    还是逃不掉的那种。


    从造纸原材料的思索中醒神,他恍惚一会儿,难以启齿而又真诚地说:“樊侍中不会想知道。”


    樊伉觉得张不疑在炫耀。


    这话明明是反话嘛,不愧是留侯家的聪明人,一席话七拐八绕九个心肠,不像他,说话耿直,待人也耿直。樊伉有小情绪了,扭过头,装作没有听见,一颗忠心等候陛下的样子。


    张不疑脑袋冒出迷茫的问号。


    他想了想,又重新琢磨起来,内心涌起澎湃的求知欲。虽然大王偏要夸他,把功劳按他头上,但……何时才能再去上林苑一趟?


    那些麻草树皮,又要搅拌得多碎?


    回头父亲问起,自己当值的第一天都干了什么,他要怎么答呢。


    一场风波平静地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


    鲁元长公主与皇帝的对话在私底下进行,并没有旁人知晓,也没有人察觉先帝时期最为受宠的戚夫人、而今庶人戚氏消失在永巷,再也不知了去向。


    朝臣们便是隐约听到陛下和太后争执的风声,有御史大夫的引导,加上陛下仍旧风雨无阻地给太后问安,担忧很快消弭,没有溅起更大的水花。


    他们悄悄关注起了另一件事。


    半个月前,陛下从少府拨了五个大匠给梁王殿下,半月过去,五个增添到了十个。本来瞒得好好的,负责挑选的少府官吏犯了禁群饮的律法,醉酒之后秃噜了出来,被治罪的同时,动静便再也瞒不住了。


    ——上林苑租给了梁王殿下一块地,除此之外,做侍中的留侯世子还老往上林苑跑,恨不能在那里扎根!


    半月以来,不仅大匠的数量变多了,租的地又扩大了一倍,少府还提供了百十个官奴。朝臣看向守口如瓶的少府令,暗嘶一声,梁王殿下不到五岁的年纪,这是要做什么呢?


    虽说这是陛下的地,花的是陛下的钱,思来想去不太合常理。


    他们把目光投向少府令,少府令也不知道啊,梁王殿下要人瞒着,他们出人出钱就好,搜集麻草破布等等也花不了几个钱,还没有买几头牛的经费多。


    面对同僚的问询,少府令摇摇头,上林苑划出来的地方都戒严了,据说陛下还下令武士巡查,禁止有异心者窥探,堪称宠弟弟宠到极致了!


    想起频繁往上林苑去的张不疑,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留侯……呃,留侯不在朝野,人家正当梁王太傅呢,或是优哉游哉地待在府中,问不动。


    于是他们放弃了。


    少府作为皇室管家,这事说的明白点儿,不过皇家私事罢了,与外朝扯不上关系,故而如丞相等朝堂的顶梁柱,谁都没有提反对意见。


    便是最为正直,眼底容不下沙的御史大夫周昌,竟也不发一言,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梁王殿下给收买了,这个年纪的诸侯王,不都应该在天禄阁启蒙么?


    彻侯将军们就更不会反对了,谁叫梁王是太后的幼子,陛下的亲弟。


    当然,萧师傅陈师傅如何不好奇学生的作为,他们只是矜持地克制住了自己。


    唯独颇觉不妥的有两拨人,一是陛下以礼相待的先生们,二是从前太子宫的潜邸大臣。


    先生们多出自百家,或与刘盈探讨过经义学问,或有过教导之谊,乃是民间所称的大贤,其中人选只要不是出自鲁地,从前的皇帝喜欢,先帝与太后都不会插手。


    其中一位大贤出自淮南,在儒门极有名望,找上奉常叔孙通,说道:“你身为帝师,为何不劝说陛下?友爱幼弟是对,但过犹不及,还是读书理政为要。”


    见来者虽不是同宗,却是辈分上的师叔,叔孙通当即执弟子礼,随即委婉笑道:“吾却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


    梁王殿下一没有劳民,二没有伤财,陛下出资满足弟弟的小爱好,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大贤不住摇头,气得面色发红:“通,此话差矣!天子天子,何为天子?作为天下人的父,陛下理当效仿尧舜,胸怀万民,而不是眼中只有梁王,陪着幼弟玩闹。你读圣贤书,是越发的圆融、阿谀了!”


    叔孙通有些愣。


    这怎么又扯到胸怀万民上去了,他打了个哈哈,随即糊弄过去,大贤叹息一声,随即怀揣失望的眼神走了。


    有句话叫三岁看老,梁王才几岁的年纪,虽然纯孝,却是不务正业,更有踹人的恶习,叫他想起长期笼在儒生心中的阴影——难免不会是下一个打压儒门,对鲁地儒生赶尽杀绝的先帝。


    陛下登基后,先是忙碌守孝,再是学习如何理政,与老师们的交谈都少了。而今把注意放在幼弟的身上,真正传承圣贤衣钵的儒生,何时才会得到陛下的青眼,从而在陛下亲政时谋得出路呢?


    叔孙通更似叛徒,而非儒子也!


    太子宫的潜邸大臣对视一眼,因着心底一抹不可言说的忧虑,担心陛下宠梁王太过,从而导致日后的嫡皇子比不过皇叔,最终由一人向刘盈进谏。


    他不敢图穷匕见,只是规劝:“上林苑闹出的动静太大,殊不知会惊扰百姓,还望陛下三思。”


    梁王胡闹,为玩乐鼓捣出这样大的场面,陛下竟也跟着胡闹,对天下又有什么好处??


    此事若扩散出去,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流传,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陛下浪费金钱人力,只为哄弟弟一乐,岂不是荒唐!


    他的心思隐藏得很好,哪知陛下皱起眉,看了他一眼,温和的神色竟是冷淡下来。


    “朕特意隔出一块清幽之地,绝不会惊扰百姓。都是那醉酒的官吏该罚!梁王的孝心,容不得你们猜测诋毁,退下吧。”


    他心下一凉,只觉不可言说的忧虑成了真,灰溜溜地告退了。


    ……


    此时此刻的梁王殿下,察觉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他看向半个月前,自己拐带来的天才负责人——张不疑张侍中,再看看四周热火朝天,形似作坊的大摊子,对违背初衷的现况有了一丝丝棘手。


    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如他所想。等原材料和竹帘、捣棍等晾晒工具都准备完毕,开始第一次试验的时候,谁都小心翼翼,特别是张不疑,对于他托付的信任与重担,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恨不能亲自上手试试。


    等第一张破破烂烂,惨不忍睹的黑黄纸张来到世间,却能承载墨迹的时候,张侍中的眼睛亮了!


    渐渐的,张不疑没了拘谨,竟还能够举一反三,刻苦钻研。


    破渔网煮出来的纤维没有树皮好,不如混合试一试?搅拌出来的东西太脆,那再混一混麻草?灰水漂白的效果不好,再找能够替代的矿物,一一放下去瞧瞧。


    匠人们极为信任天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刘越很满意。


    到了最后,张不疑成竹在胸,做梦都在研究,还亲自去往山林,寻摸出一种他都不知道的打磨原料,让造纸的步骤不变,纸张粗糙的质感却向光滑过渡!


    张侍中黑了,刘越呆了。


    要知道这只是简便造纸法,耗费不了多少成本的那种,能做出粗糙的草纸已经很好了。


    眼看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因为试验过多,产生了人手不够的问题。于是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刘越产生了咸鱼的压力,觉得负责人太能干也不好。


    刘越迈开短腿,蹬蹬蹬走到堆放成果的地方,仰起头,仰得脖颈有些酸痛了,看着直冲云霄的八大堆纸。


    他只是想给母后一个惊喜啊……


    张不疑左望望右望望,终于寻到了梁王的身影,快步走到刘越身旁,高兴又谨慎地道:“大王,我们恐怕要向军中借用云梯。”


    一般的墙梯已经不够用了,他沉思片刻:“不如臣回宫之时,向樊侍中询问一二。”


    “……”刘越安静地背着胖手,觉得是时候上交国家了。


    他发出了灵魂的疑问:“我们是要攻城吗?”


    第59章


    攻城?张不疑连忙摇头:“是我们的纸张不够叠了。”


    少年原本白皙的肌肤变成了小麦色, 似一夕之间成长,从零入门的侯门世子变为亲力亲为的负责人,眼底堆满科研的严谨与狂热, 诠释了什么叫做实践出真知。


    纸这个词语, 乃是梁王殿下不经意间提出的名字, 他们一致认为, 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合适形容此物:“大王您觉得呢?”


    大王不觉得, 大王觉得这个想法很危险。


    母后的惊喜该不会成为惊吓吧?


    鼻尖充斥着灰水的味道, 刘越忧心忡忡, 看了眼粗糙的草纸堆,又看了眼用来书写的白纸堆, 虽然颜色依旧发黄, 但不论是质感、厚度还是光滑度, 都经过了现实的检验。


    还有煮麻、捣烂、搅拌等工序上挥洒汗水的官奴匠人,以及几大堆废水废料, 为不破坏上林苑山清水秀的环境,如今好端端地封存在大水缸里, 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占地有亿点点挤, 好像还需要扩充……


    刘越揣起胖手, 严肃地对张不疑道:“你站在此处不要动, 我先回宫一趟。”


    再不回宫就兜不住了, 趁还热乎着,赶快顺几张纸,把惊喜呈现给母后皇兄。


    近侍们得了大王的命令, 迅速取走两叠草纸,两叠白纸,小心地装进木匣里。不一会儿, 泥地扬起烟尘,车马渐渐化为黑点,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张侍中有些茫然:“……”


    那云梯,大王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车马“骨碌碌”驶进长乐宫,正是初秋到来,艳阳高照的时候。


    刘越擦擦红润的脸蛋,作为一条幕后咸鱼,他督工的日子不累,但颠了那么多天,肚皮都颠瘦了。


    减肥的效果比韩师傅的剑法还好!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梁王殿下叮嘱近侍,找到今日宣室殿当值的宦者,递去一个装纸的木匣,然后悄悄摆在皇兄的案头。


    这个时辰,与大臣的议政已经过去了,皇兄应当在阅读书卷,母后应当在阅览奏疏。等他在母后面前过了明路,说这都是张侍中的功劳,就能向哥哥撒娇,让少府接手造纸的产业,从而变得无事一身轻啦。


    刘越算盘打得叮当响,迈着长高五根柳条粗的短腿,蹬蹬蹬跑进长信宫前殿。


    作为太后理政之处,梁王殿下来去畅通无阻,从来没有通报这种程序,一进殿门,他就被震住了——


    人,好多。


    三公九卿来了个齐整,分为两列跽坐席间,其中包括萧师傅陈师傅,还有新上任的、统帅北军的中尉平阳侯曹参。


    前不久,太祖高皇帝的高庙设立,陛下加恩爵位,大赦天下,且依太后之意,册中尉绛侯周勃为太尉,调遣卫尉安国侯王陵前往晋阳领兵。曲逆侯陈平成为新的卫尉,从此统帅南军,负责守卫长乐、未央两宫,至此,中央高层出现了小小的变动。


    太后温声对他们道:“天气炎热,众卿都辛苦了。哀家叫人调制降暑的浆水,可还合意?”


    吕雉留他们议事,非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家人子一事。如今正在丧期,皇帝更是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但不妨碍挑选家人子的准备工作开始进行。


    等颁布真正的诏令,已是明年四月,加上遴选、记档、护送家人子入京等耗费的时间,再为她们进行半年的礼仪培训,用不了多久,陛下便能出孝,可以立后纳妃了。


    大汉立国以来,为选秀设立的家人子制度,旨在各个郡国之中挑选优秀的良家女,再依照皇家喜好,选出帝王或是诸侯王的妃嫔,余者充当宫女或是另谋出路。然而家人子制度,却没有在先帝当政期间真正地执行过,第一,宫中美人已经够多了,第二,他觉得这事麻烦。


    如今新帝登基,就不能随便了,得重视起来。


    故而此次选拔,乃是立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在不劳民伤财的基础上,各个郡国选多少人,标准是什么,年龄界限是多少?需众臣集思广益,踊跃地提出建议,不能单单让叔孙通率领的奉常衙门出力。


    三公九卿们也很有热情。直至现在,他们已经商议完一轮,闻言谢过太后的体恤,齐齐安静下来,啜饮降暑的浆水。


    就在这时候,因为上林苑动静暴露,隐隐成为朝政议论中心的梁王殿下出现了。


    刘越:“……”


    他抱着木匣,悄悄往怀里藏了藏。


    吕雉见到幼子,顿觉欢喜,朝他招手道:“越儿来了。还不向叔伯们问好?”


    刘越可听母后的话,一边藏木匣,一边向萧师傅等人问安。


    他许是瘦了一些些,漂亮五官显露得更为清晰,唯一不变的是上翘的奶音,众臣被萌得心肝颤,更别提本就对梁王有滤镜的老臣们。他们连说不敢,继而向大王见礼,便是板正的御史大夫周昌也柔和了嗓音。


    千挑万选的时机错误,一不小心成为万众瞩目的星,刘越后悔了。


    尤其是木匣太宽太长,他目前的身板藏不住,就听吕雉问他:“越儿从上林苑带回了什么?”


    此话一出,众臣聚精会神,刘越骑虎难下。


    心头流下为难的泪水,最后他安慰自己,面对母后要诚实:“是我与皇兄献给母后的礼物。”


    吕雉一怔。


    她知道盈儿帮着幼弟,给人给钱又给地,似是准备给她的惊喜,如今终于能够揭晓,她怎能不高兴?


    也因这个,她终是揭过戚氏那一茬,准许了皇帝的觐见。闻言,再也抑制不住作为母亲的骄傲,还有丝丝小炫耀,吕雉笑道:“最近越儿老往宫外跑,而今终于鼓捣出来,不如众位卿家也瞧瞧。”


    大臣们都是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们霎时领悟了,原来梁王殿下去往上林苑,是为给母后准备惊喜!


    御史大夫周昌尤其感动,这就是天家的母子之情,便是梁王捧来一块泥,那也要夸出一朵花来。


    不等他开口,离丞相梦更进一步的曲逆侯陈平,抢在所有人面前夸道:“陛下对太后的心意,还有大王对太后的孝顺,令臣实在动容。臣最近总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而今总算想明白了。大王犹如仙童一般,仔细看去,如今越发熟悉、越发长开的样貌,不正是肖似太后么?”


    吕雉笑容更加柔和,赞赏地看着他。


    众人:“……”


    萧何沉默下来,没记错的话,先帝在时举办的执弓礼,陈平还夸过大王肖似先帝。


    刘越也沉默了,纠结一会儿,原本升起的小谴责消散无踪。


    算啦,陈师傅没有说错,他的确长得像母后!


    既然生活要给咸鱼制造困难,反抗不了,那就勇敢地面对它。刘越磨磨蹭蹭,挪到吕雉身边,视死如归地打开木匣。


    秉持着最后的挣扎,梁王殿下不仅同母后挨得近,还只悄咪咪开了一条缝,只给她一个人看。


    然后小小声地开口:“它叫做纸。”


    谁知旁边走来了另一个人。


    不等吕雉吩咐,大长秋笑眯眯地上前,接过木匣,很有眼色地将“惊喜”分给众位大臣观赏。


    她明白太后作为母亲的骄傲之心,此情此景,要一同分享才好。


    刘越:“?”


    ……


    刘越摊着空空如也的手,有些呆。


    那厢,原本跽坐的奉常叔孙通站了起来。


    望着手中光滑如掌纹,轻薄如蝉翼,与竹简相比分外清晰、洁白的东西,他惊愕:“这是……”


    作为儒门博士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万万不是凡物,叔孙通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炯炯地望向梁王殿下。


    其余重臣也再不能平静。


    萧何摸上纸张,周勃微微瞪眼,陈平一惊,也再不能维持追梦人的自我修养。吕雉蹙起眉,随即慢慢舒展,强忍惊喜过度的情绪,柔声问儿子:“这‘纸’,难道是为书写之用?”


    刘越为不可控制的情势感到心痛,又为母后的敏锐感到惊喜,艰难地点点头。


    吕雉当即将白纸平铺在案,用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大臣们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一窝蜂地挤到太后身旁,看了好一会儿,嘶一声道:“有用,有用!”


    “纸”虽会渗墨,渗量也有限度,这能减省多少制竹量呐,丞相觉得因为阅览竹简而酸痛的肩膀不疼了,叔孙通双眼放光,恨不能亲自拿笔试一试,好悬记得这是在太后面前——


    众人对视一眼,微微尴尬,继而退到席边:“太后,臣失礼了。”


    不多时,大汉顶梁柱们恢复了沉稳。


    再看刘越的时候,他们像看着一个金宝贝,金疙瘩,由萧师傅问出最为关心的问题:“大王,不知此物产量几何,耗钱几两,需费多少物力?”


    刘越瘪着脸,垂着脑袋:“造纸简便,原料好找,一张纸约值一个三铢钱。产量……产量……”


    他沉思片刻,给出一个字:“多。”


    先帝在位的时候,将秦半两改为重量较轻的三铢钱,如今,君臣也渐渐意识到三铢钱的币值太低,导致商业凋敝,百姓们不爱用。


    如今不允许民间私自铸币,朝廷虽有采用新型铜币的念头,那也要等丧期过去。总而言之,一张纸一个三铢钱,不贵!


    他们恍然意识到,上林苑那一块地,才多小的作坊,等到人手扩张,运用起少府的生产制度,岂不是更便宜??


    只是梁王殿下所说的产量,他们拿不准。


    多,是什么样的多?一大水缸的多,已经是不得了的产量了,不知道有没有?


    少府令大喜之余,看着白纸就如看着亟待发掘的黄金产业,不由心痒难耐,觉得必须实地考察一回。


    就在此时,刘越又开口了。他郑重强调:“纸张的发明,都是张不疑张侍中的功劳。一个白纸,一个草纸,也是他亲力亲为,创造出来的分类,我不过是向皇兄借人借地,让他造得更舒适罢了。”


    所有人愣住了。


    他们左看看右看看,张不疑,留侯世子??


    留侯世子才几岁的年纪,他们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一想到梁王殿下的年纪,很快释然——相比不到五岁的梁王造纸,这事好像又合理了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大王聪慧啊,竟能慧眼识珠地寻到张侍中!


    还有草纸……


    少府令这才发现大长秋给了他两张纸。


    他宝贝似的抚摸草纸,发觉此物粗糙,更有些膈手:“这是……”


    刘越眨眨灰黑色的大眼睛,有些小为难,慢吞吞地转过身,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少府令:“……”


    他好像懂了。


    嗯,这也是百姓不可或缺的生活部分嘛,张侍中体恤民情,肖似安定天下的留侯张良,实在是英雄出少年。


    空气有了一瞬间静默,萧何轻咳一声,对陷入欣喜,骄傲得几乎都快红了眼眶的太后道:“臣斗胆,愿请太后摆驾上林苑,也让臣等见……”


    话音未落,外头响起嘹亮的通报声:“陛下到!”


    刘盈匆匆而来,俊秀的面容满是喜意:“母后,越儿给您的惊喜,您可瞧见了?儿臣想去上林苑亲自瞧瞧——众位卿家也在。”


    皇帝要去的原因很简单,弟弟做出来的成果,他怎能不好好看一看?


    刘越:“…………”


    幸好还来得及把大锅扣到张侍中头上,刘越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谁知皇兄竟也来了,还和萧师傅异口同声地说,要去上林苑一趟。


    梁王殿下深深察觉到了不妙。


    他虽和大匠串通好了口供,让天才之名深入人心,可负责人本人没有!


    他紧张地看向母后,就见吕雉欣慰地点点头:“去,都去,也当是游玩一回。”


    刘越:“?”.


    张侍中万万没有想到,大王叫他站在原地不要动,继而进宫一趟,竟带来了乌压压一片人。


    有太后、有陛下,更有他崇拜的丞相萧何,以及众多大汉肱骨。


    他紧张得失去言语的同时,感动得快要哭了。


    大王果真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这里无论是谁,都有挪用云梯的权利——不,不止挪用,这不就是陛下、太后一句话的事?


    有句古话叫士为知己者死,虽然不合时宜,但张侍中真真切切地浮现出了这个念头,甚至冲动地想,他能为大王造一辈子纸。


    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张不疑咽咽口水,怀揣万千压力地上前拜见。


    那厢,太后牵着刘越的手,君臣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齐齐陷入八座纸山的震撼,半晌拔出注意力,用看天才的目光看向张不疑。


    刘盈前来的路上,被老师叔孙通科普了留侯世子的聪慧与壮举。眼底闪烁着喜爱与赞赏,他亲切地道:“张侍中,立下如此大功,实有乃父之风。你想要什么奖励?”


    “……”张不疑傻眼了,张不疑茫然了。


    同时生出些许庆幸,幸好陛下问了他,否则岂不是抢走梁王殿下的功劳?


    没有察觉大王疯狂的暗示,他坚定不疑地开口:“造纸之术,都是梁王练字劳累,加上与陛下对太后的孝,从而体悟出来的道理。若换樊侍中来,同样可以成功!”


    又是一阵久久的寂静。


    生怕陛下与太后不信,张侍中急了,秉承着实事求是的科研精神,竖起掌心道:“臣立誓,若有半句虚言,必然承继不了大人的家业。”


    刘越:“……”


    蒜你狠。


    秦汉大丈夫最是相信这些,眼见众人被毒誓震住,刘越慢慢低下了脑袋。


    圆脸弥漫着颓丧的气息,能换一个负责人吗?


    第60章


    张侍中的立誓太过坚定, 一片寂静之中,三公九卿达成了共识。


    造纸能成,梁王殿下有着推脱不掉的功劳, 堪称首创之功了!


    这可真是……英雄出童年呐, 少府令喜悦又震惊地想。


    陈平眯了眯眼, 觉得张不疑这小子极会说话, 有装呆的嫌疑。


    陈师傅满怀自信, 他的学生, 自然聪慧无双, 无须怀疑。而留侯世子一副谦虚谨慎的态度,既吹捧了梁王, 又吹捧了陛下的孝心, 更能在众臣面前留下好印象, 不愧是张良的儿子。


    张侍中实打实的替大王办事,由此黑了瘦了, 还不在意功劳,陛下太后见了, 能不给奖赏吗?


    而自己的儿子……陈平只觉酸水咕噜咕噜冒。人比人气死人, 人家十三岁就立下大功, 能与十二岁拜为秦国上卿的甘罗媲美, 而陈买呢??


    他忍住捂胸口的冲动, 上天不公啊。


    另一边,刘盈微微愣神,欣喜地看了一眼蔫头耷脑的幼弟, 心底的高兴都快满溢出来,连说了几声好。


    想也知道,越儿年幼, 小身板哪里吃得消总览全局?他温声同张不疑道:“即便是越儿指出的原理,都赖张侍中辛勤调度,指挥匠民,才有今日如山高的纸堆,乃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刘越牵着母后的手,垂着脸,正沉浸于幕后指挥的计划破灭,扬名这事推脱不掉的悲伤之中。


    一路过来,他得知了许多内幕讯息,譬如少府的官员醉酒,把他借用大匠的消息全秃噜了出去,梁王在上林苑鼓捣的事已经不再是秘密。


    怎么就让他碰上这等倒霉的巧合?


    听闻哥哥这话,像是心头注入了一股暖流,带来少许有限的安慰。他重重点头,现身说法,力求张不疑的风头盖过自己:“张侍中不仅亲力亲为,还亲自进山,翻找让纸张变光滑的磨料,付出实在多过了孤。”


    张不疑嘴唇微颤,感动铺天盖地地兜来。大王的夸奖犹如甜浆,让他更坚定了钻研的念头。


    刘盈望着张不疑,只见少年目光坚毅,肤色全然黑了几个度,再也没有刚入宫时的细皮嫩肉,心头感慨万千。转过身,慎重地请示太后:“母后,朕觉得侍中的奖赏不能少,越儿的奖赏也不能少。还有辛勤的少府大匠们,您看?”


    众人立马竖起耳朵。


    吕雉颔首笑道:“皇帝说的是。不如就赏大匠们钱财,赏越儿数个上林苑旁的庄园,再赏不疑一个恳造君的爵位,若他日后成家立业,有了二子,也好让二子承继。”


    刘越悲伤的情绪霎时振奋起来,


    白白得到几个庄园,还是上林苑周边的,梁王殿下眨眨眼,这是不用租借,属于私人小天地的那种庄园吗?


    实在是他年纪还小,吃睡不愁,又是封顶的诸侯王之一,小金库每年都在匀速增长;还有哭包哥哥他们的欠债,足够还上几年,思来想去没什么缺的,庄园则不然。


    这回的教训告诉他,咸鱼就要有抵抗风险,抵抗泄密的能力,能够排除不稳定因素,才是一条低调的好咸鱼。你看,租借上林苑依旧有亿点点危险,庄园就不一样了,那是属于自己的秘密天地。


    绝不会让棘手的意外再次发生!


    刘越的圆脸蛋不瘪了,痛定思痛,觉得回去要好好谢谢母后和皇兄,再大力推进少府的造纸业务,派遣负责人做技术指导。


    众人认真聆听太后的奖赏,注意力多是放在最后一条。


    大汉秉承嫡长子袭爵的规矩,嫡次子除非自己挣得功劳,或是运气好碰到大哥犯法丢爵,一般而言没有承袭爵位的机会。


    而太后此言,便是给与张侍中天大的恩典。要知道爵位可是有俸禄领的,张不疑已经是留侯世子,日后留侯的爵位传给所生长子,恳造君的爵位传给次子,次子再努努力,殊不知便能升为关内侯——


    那张家可就有一门双侯的佳话了。


    “……”陈平暗暗吸了一口气。张良不沾朝事悠闲至极,没想到儿子争气,把孙子都安排好了,他沉默一会儿,不愿再比。


    张不疑是真觉得,自己白捡了一个功劳。


    他有些羞愧,继而动容的下拜,谢过太后与陛下的恩典。刘盈亲自扶他起来,温声道:“这里的一切,还需张侍中为我们介绍一二。”


    环顾左右,觉得这里拥挤了些,皇帝继续勉励,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譬如要人要地,他与太后定然支持。


    纸张便利书写,更是利国利民之物。前来上林苑的路上,越儿迫不及待告诉他,要把造纸纳入少府的范围之中,再让张侍中进行几回技术指导,就能给国库细水长流地赚钱啦。


    尤其是草纸!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皇帝觉得,欣赏幼弟与不疑的成果才是第一要紧事。


    相信母后与他是一样的想法,越儿制作此物的初衷,可是给母后一个大大的惊喜。


    莫不是心疼母后看疏劳累?刘盈再抑制不住自己的骄傲,沉吟片刻,决定取走一张白纸,放到那个前来劝谏,说梁王惊扰百姓的官吏案前。


    奉常叔孙通也琢磨着,要不要把纸张送给说他“圆融、阿谀”的师叔一份。尤其是草纸,这里堆得山一样高,顺走一些,梁王殿下定会同意的吧??


    对于年纪大的师叔而言,草纸说不定比白纸重要呢。


    ……


    陛下太后的行踪,本就牵动着百官的心。


    加上三公九卿齐至上林苑,实在是不得了的大动静,惊动了朝野,逐渐往长安扩散,无数朝臣坐不住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消息最为灵通的当属留侯府。谁叫陛下特意遣人报喜,还打包送来两叠纸张,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梁王太傅有些怔愣。


    他知道不疑跟着可爱的学生做事,只不过行踪鬼祟,还瞒着自己。他是因为好奇不顾原则的人吗?


    虽说罕见地没有猜着,总有一天逆子会告诉自己,张良淡然得很。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惊喜,他垂下目,抚摸案桌上的白纸,俊丽眉眼闪烁起点点光彩。


    随即召了放假的次子到跟前,轻叹一声:“辟疆,你兄长已然给你未来的二侄子安排好了爵位。为我张家一门三侯的荣耀,你也不能辜负为父的期望啊。”


    不疑的长子能够袭爵,算起来,也唯有这孩子还是白身了。


    张辟疆慢慢地睁大眼睛:“……”


    他怀疑今天早上起床的姿势不对,一、一门三侯???


    ……


    这半月以来,终于获得回家恩准的吕禄挠心挠肺,幽怨表弟前往上林苑玩的时候不带他。


    同时又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纠结片刻觉得还是不去为妙。


    恐怖的大王都没让他抄书了!


    而今收到刘越特意给他打包好的一叠纸,附赠贴心的说明,吕禄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建成侯府的侍从急忙点头。


    感动惊喜的同时,吕禄“咻”地一下愣住,如遭雷劈。


    颤抖地捧起光滑的白纸:“我是不是还要再抄一遍?”【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