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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191章


    若不是当下场合不对, 给富户撑腰的君侯都忍不住要大骂萧延了。


    一万金买一块功德碑,他萧二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奸商!!


    这玩意划算,你怎么不去捐呢?


    简直奸诈到了一定境界, 无耻, 无耻啊。


    然而话语在嘴边蠕动, 到底没有出口。


    谁叫陛下亲口敲定功德碑是“善举”, 再说了, 这是捐给官府的钱, 最终受益的是芸芸百姓, 他们能光明正大地反对,站在商户那一头吗?


    恐怕下一秒, 御史就要质问他们居心何在了。


    君侯们硬生生看着庾氏几家被扣上蠢的大帽子, 心里气得不行, 说到底,他们一开始就没把萧延这个后辈放在眼里, 以致吃了那么大的亏。


    偷偷看向三公九卿,这些朝堂真正的中流砥柱, 表情明显带着意动——如陈平这类人, 私欲自然是有, 但和大汉真正的利益相比, 孰轻孰重, 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否则也不配身居高位,被称作天子的左膀右臂了。


    他们联起手来是不怕瓒侯, 毕竟瓒侯已经退隐,可天秤的另一端站了陛下和三公九卿,就是一百个他们, 也只有干脆认输的份。


    心里哇凉哇凉的时候,陛下又开口了。


    “萧卿此话差矣。”刘越说。


    君侯们当即一喜,难不成有转机?


    萧延立马端正了神色,下拜道:“请陛下教我。”


    “如此善举,和万金挂钩就不美了。”刘越指点他,“不如改作八千金,朕觉得已经足够。功德功德,何须染上铜臭,分明是青史留名的一件好事,萧卿觉得呢?”


    君侯们:“…………”


    萧延陷入沉思。


    随即恍然大悟,自以为精准地领悟了陛下的心思。


    羊毛也要有水准、可持续地薅,如果一次性拔到最高,那就没意思了!


    萧二不仅热爱金银,这几年与富商斗智斗勇,也逐渐成了戏精。眼眶迅速溢出泪水,被他胡乱地擦去:“……陛下体恤每一个子民,为商者,难道就不是大汉子民了吗?是我狭隘。”


    对自己一顿批判,萧延泪水流得更凶了。一顿剖心之后,他凛然道:“臣,先替郑县的商户向陛下谢恩了!”


    刘越赞许地点头:“功德碑的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了。”


    萧延:“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君侯们安静如鸡,朝臣皆是感动。


    他们的少年天子,是真正做到了心怀万民,一下子替富商削减了两千金,是多么体贴的举动啊,譬如本就富庶的庾氏,捐一块功德碑简直轻而易举。


    在一片和乐融融中,大朝会落下了帷幕。


    ……


    候在殿外的庾家主很懵,功德碑是什么?


    眼见投靠的君侯面色发黑,他有了不好的预感,都造势至此了,难不成还斗不过一个萧延?


    亦步亦趋地出了宫,等听完来龙去脉,他呆在原处,嘴唇哆嗦了起来。


    “这,这……”


    “当时萧延说用碑交换,你就不会多问一句?”


    君侯冷着脸,看也不想看他,当场拂袖而去。


    萧延一战成名,泯然众臣的萧大哥简直惊呆了!


    萧大哥萧禄的天资不甚出众,父亲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做个守成的二代,就是萧何为他做好的人生规划。


    萧禄也极有自知之明,这回弟弟出事,他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很好的办法让萧延脱困,该找的人脉都找了,依旧杯水车薪。


    沉浸在内疚之中的萧禄,原本都想告病今日的大朝会,眼见二弟遭受攻讦而无能为力,实在是一种痛苦。最后他咬咬牙还是来了,谁知目睹了一场惊天大逆转!


    萧禄久久回不过神,拧了自己一把,不是梦。


    “大哥!”萧延咧着嘴,突然窜到了他的身旁,“发什么愣呢?大人和母亲怕是急坏了,我们赶紧回去。”


    “好小子……”萧禄吓了一跳,很快也笑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感慨地拍拍二弟的肩,想说些什么,最后化作一句,“陛下没有留你?”


    萧延笑道:“黄门令暗示了,改日有宣召。”


    “好,好。”萧禄连连点头,“既如此,大人的板子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否则殿前失仪,实乃大忌。”


    弟弟的屁股,终于能保住了!


    萧延脸一僵:“……你说什么?”.


    黄老学派也很懵,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们准备的救兵,全都没派上用场,可研究都研究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有人试探着问:“那五铢钱一事……”


    “民间流动的‘八铢半两钱’,已经逐渐不适用了,太后颁布《钱律》之时,恐怕也是有所察觉,留下些许机变的地方,能让后人修改。”


    这话叫人不住地点头:“陛下锐意进取,主张与太后极为相似,货币改革,势在必行,不过早晚而已。”


    “吴公说的不错!此为大势所趋。”


    经济学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下定了决心。利国利民的事,哪有那么多踌躇不前?他们也紧张地计算过,国库的财力,足以支撑铸币,就算民间会有动荡,很快就能熬过阵痛期。


    这也和天子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脱不开关系,有什么疑问,巡演一出话剧就好——话剧,实乃大功臣啊。


    问题来了,货币改革的事,怎么提,谁去提?


    有人幽幽道:“你我都是老骨头了,不如让萧延面君。”


    经济学家觉得有理,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


    他萧延把师长一脚踹进了坑里,总不能拍拍屁股,什么也不管了吧?


    哼,不然就把他开除师籍!


    ……


    萧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眼底盛满悲伤。


    想他三十岁的人了,还有被老父亲追得四处窜逃的一天,他怎么求饶也不管用,只能搬出陛下当救兵:“陛下改明儿就要见我……”


    “若不是陛下,你当我会饶你?”萧何扔开板子,平复了许久呼吸,最后睨着他,淡淡地说了句“不错”,转身喂鱼去了。


    萧延呼出一口气,还没松快多久,黄老学派的大贤联袂来访。


    萧延:“……?”


    未央宫,宣室殿。


    “没想到萧使君也有成为香饽饽的一天。”刘越放下奏疏,露出浅浅的微笑,不愧是他看好的搞钱能手。


    堂下射来一道幽怨的目光,刘越顺着看过去:“我让表哥同狱友套近乎,套得如何了?”


    立志要把雕家发扬光大的吕禄:“……”


    如今他有了个新身份,咸阳狱的新成员,当然是隐瞒身份,无人知晓的那种。


    这也怪他,在陛下苦恼无人可用的时候,唰一下举起手,兴致勃勃要替表弟分忧,紧接着就分忧到了狱里……


    吕禄幽怨极了,恨不能打死两个月前的自己:“臣将狱友狱卒问了个遍,那隶体是秦时程邈整理的,不过遗失了部分。咸阳狱的墙壁上,还留有当时程邈的字迹,我摘录了下来,只等陛下阅览。”


    刘越忍不住感叹,表哥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石渠阁与他小时候读书的天禄阁,也能找到隶体的抄录,只不过篇幅极少。为追根溯源,少不得动用非常手段,如果货币要改革,文字怎么能不跟上潮流呢?


    七年了,铺垫已经足够,不过需要徐徐图之。


    第二天,曹丞相收获了皇帝的一封手书。


    文字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毕竟为了方便,早在秦末,民间就开始使用演化而来的、半隶半篆的字体了。


    只见上头写道:“丞相,朕的字好看吗?”


    落款是一个大大的笑脸,曹参:“……”


    第192章


    丞相府的属官发现曹公今天捧着一封信, 一直没舍得放下,连处理事务的时候,脸上也出现了许多细微的表情。


    犹豫, 纠结, 甚至……高兴, 疼爱?


    很快, 他们解了惑。曹参召集了心腹, 对他们说:“陛下恐有变革文字的决心。”


    厅内掀起哗然。


    毕竟是陛下写给自己手书, 他是舍不得拿出来给别人看的, 曹丞相品了品末尾的笑脸,再次轻咳一声:“先帝在时, 便同萧丞相有所商议……”


    关于这件事, 资格老点的臣子都知道。先帝还想让萧相造字呢, 嫌小篆比划太多,写起来太麻烦——最重要的一点, 小篆是李斯造的,先帝事实上有些不服气, 觉得汉都代秦了, 文字是不是也要有所发展?


    但文字的改变, 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萧丞相当时要主持未央宫的修建, 还要安顿天下的满目疮痍,实在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心思。


    当即有人按捺不住了:“如今的大汉的确非同以往, 但不知陛下偏好怎样的文字?小篆作为官用,已经深入人心,蓦然要改, 怕是艰难。”


    曹参怎会不知这个道理,他笑了笑,提起笔,慢慢在纸上写下平滑圆扁的一个字——


    隶。


    哗然声更大了,并不是反对,而是惊讶。


    若陛下坚持的是这等字体,反而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虽然当下官方用字是小篆,但民间早就有简化小篆,往半篆半隶发展的趋向,要知道百姓不是他们,百姓多数忙于农桑,为节省时间,自然偏爱简便的写法。


    隶书是符合大部分人审美的。看完了曹丞相的提示,松口气的有,他们相信若是大力推行,不出几年,全天下将流行起隶体,毕竟以陛下的威望,太后的号召,就算有反对的声浪,也不会翻得太高。


    同样,它将作为不得了的功绩,刻在史书和传记里。


    但,犹疑的占了大部分。隶体从何而来?发源不详,整理于狱中!许多人都认为它上不了台面,与犯人、俗人联系在一块的字体,怎么能当做官方字体呢?


    有人委婉道:“臣以为……不甚高雅。”


    不等别人附和,曹参却是罕见地严厉起来,面上伤疤收紧,露出从前纵横战场的铁血的风范。


    “高雅?”曹参道,“事实上,离天下平定不过眨眼一挥间,三十年前,谁还不是个泥腿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官,难道就能忘记过去,忘记那段苦日子了?”


    说得那人羞愧无比:“丞相——”


    “故而隶体的出处,你我没资格批判。唯一能够判断的,就是它好不好写,好不好用,就是不改,也要拟一个章程出来,陛下还等着相府的回应呢。”曹参沉声道。


    作为三公之首,他也不能辜负帝王的信任。


    于是所有人忙碌了起来。


    丞相府之外,有人嗅到非同寻常的味道,他们还来不及探讨,就被一个重大的消息砸蒙了。


    日后铸币权统归中央,不再允许民间、诸侯王私自铸币,并以五铢替代八铢!


    钱币关乎着天下人的利益,无论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都与其息息相关,距上一次《钱律》的制定、发行,已经过去八年,还是从前惠王在位的时候。


    随着长安西市越发繁荣,长安百姓已经不止一次抱怨铜币形制太过混乱,这个商家只收半两钱,那个商家又不只收半两……这与允许民间铸币脱不开关系。总有些投机者,即便官方规定了八铢半两,依旧有偷偷摸摸的改币值行为,有剪下一小半铜钱重新铸的,有一开始就掺水的,即便不敢闹得太过,也堪称群魔乱舞。


    诸侯王的封国,就更不用说了。燕代还有淮南,是坚决贯彻当年太后的律令,发行的铜币与中央一致的诸侯国;但因为各自掌有铸币的权利,铸造的铜钱,还是有些许差别的,尤其体现在重量上。


    其余封国都是自个颁律,自个铸币,譬如齐国,他们从战国开始使用的就是刀币,尽管秦朝一统天下,强制他们使用圆形方孔钱,但直到如今,民间还存在刀币流通的情况。


    可把齐王刘肥头疼坏了!


    现在好了,不用头疼了,日后铸币都归中央管,没他这个齐王什么事了。


    听到消息,刘肥震惊地张大嘴,第一时间有些不舒服。


    自从幼弟登基,对待各大诸侯国,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态度友好,从未有过激烈的举措,尤其对燕代的扶持,他都看在眼里。


    除却五弟刘恢——那也是刘恢自己作大死,和天子无关,齐王对此心知肚明。


    他的齐国富裕,自给自足用不着扶持,长安也很少插手管理。当年幼弟登基,刘肥送完礼还惴惴不安了一会,还好太后待他一如既往,过了几年,临淄还得到了一次《远行记》巡演的机会。


    那日万人空巷,不是虚言,齐王自己都偷偷溜去看了,回头狂抹眼泪。


    谁知一朝变天,他的铸币权没了,刘肥心想他得损失多少威信,少赚多少小金库啊!


    下一秒,他就被打回了现实,齐国相慢悠悠地对他道:“大王可以上书长安,表达对传言的不满。毕竟诏令还没有正式颁布,或许可以劝天子收回成命。”


    刘肥:“…………”


    他名字里是有个肥,但胆子还没肥到这个地步,他委屈道:“国相,寡人还是很惜命的。”


    若真的表达不满,幼弟什么反应未可知,皇太后能第一个撕了他。太后手病了,不是嘴病了,叫人过来灌杯毒酒,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这些先帝的儿子,谁人不笼罩在吕雉的阴影下?刘肥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口水,发挥超强的想象力,无法言说的害怕漫上心头。


    齐国相一言难尽地望了他一眼,既然反抗不了,那还发牢骚做什么。


    刘肥怂怂道:“寡人一时得了脑疾,国相别介意。”


    言下之意就是千万别给长安打小报告,齐国相颔首:“臣明白。大王脑疾若是痊愈了,请您赶快上书,第一个响应——时辰不等人,到时又让代王抢去了风头,岂不憋屈。”


    刘肥猛然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正殿跑。


    谁第一个表忠心,谁就能在长安君臣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三岁小儿都知道这个道理!齐国离长安远,可见得争分夺秒,时辰真的不等人。


    相比齐王的反应,淮阳王刘友可以说是更不甘心。


    七年来,皇帝长大了,他们这些皇帝的哥哥也长大了。仰仗于汉初特殊的诸侯王制度,便是再废物,也能成为诸侯国说一不二的存在,只要不去长安觐见,在封国的日子,可以说过得无与伦比的舒心。


    刘友几乎快忘了当年刘越登基,他因为五哥被软禁留下的阴影。


    他年仅十八,就收用了淮阳国最漂亮的美人,正和美人调情的时候,中央回收铸币权的消息传到了耳朵里。刘友一愣,整张脸沉了下来,美人当即一惊:“大王?”


    刘友大步往殿外走,一边压抑怒气:“是谁提的更改币制?”


    “是长安那边,一个叫萧延的官吏,是、是萧君侯的二子……”


    萧君侯,能这样称呼的,唯有一个萧何了。刘友神色越发阴沉,他怎能甘心?


    诸侯王之所以能呼风唤雨,就是可以自己铸币、收税、掌管盐铁、豢养军队,此乃当年父皇的规定!如今铸币回归中央,这和割他的肉有什么区别?


    “萧延,还有没有将父皇放在眼里!这岂不是坏了他老人家的制度。”刘友在心里把萧延剐了千万遍,直接给人扣上不敬先帝的大帽子,焦躁了一个晚上,还是凭着侥幸心理道,“……再等等。等天子的诏令到了,再行决议。”


    沐浴着淮南国百官或是迟疑、或是不赞同的目光,刘友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到底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最是容易逆反,他告诉自己,如今皇太后需要养病,根本不会关怀他这不甚显眼的淮阳王。而他最小的弟弟,当今天子,但凡不想坏了友爱兄弟的名声,便不会步步紧逼——所以他决定观望是对的。


    反对官方铸币的声音何其多,万一,万一有转机呢?


    转机没等到,长安传来讣告,吴王刘濞殁了。


    是病逝,重症突发,药石无医。


    尽管吴王痴傻已然深入人心,但多少年了,他一直是那么病殃殃的样子。就在人们以为他命硬,会一直病殃殃下去的时候,他竟然死了!


    紧随而来的是一封诏令,先是表达了天子、太后有多么悲痛,随即写明,吴国目前由吴国相代管,等世子长成再议。附在末尾的,是一封长长的、堪称隆重的丧仪,由宗令奉常共同制定,详细地叙述了吴王的棺木会放在哪儿,丧礼谁人出席,等等等等。


    “……”淮阳王刘友的脸色渐渐刷白,最后变得一片惨白。


    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久违的、噩梦般的恐惧,席卷了他的身体。


    堂下,百官都沉默了,他们看着大王,犹如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等到窒息的寂静过去,刘友嗓音颤抖:“赶紧,赶紧给孤拟定奏疏……快马送去长安!”


    ……


    长安城。


    浑然不知拉了多少仇恨的萧延,作为新晋宠臣,暂缓了回到郑县的步伐。


    在陛下宣召他的第一天晚上,少年天子拉着他秉烛夜谈。萧延越谈越是兴奋,他发现陛下对于经济与商业的思考,绝大部分都是与他重合的!


    这个发现“轰”地一声,彻底点燃了他的野心,只有为官者,才能知道自己的思路与帝王一致,是多么幸运而宝贵。


    此时此刻,萧延恍然意识到,黄老学派的师长交付与他的任务,恐怕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


    立功德碑,币制改革,冲突吗?


    完全不冲突,可以两线并行,他攥了攥微微发汗的手心,久违的热血充斥脑海,仿佛看见了抱负得以实现的那一天。


    他说:“陛下,臣有一请——”


    待萧延阐述完改八铢为五铢的好处,并复述师长们的建议,该如何从上而下地执行这个决策,到最后嘴唇都干了。


    刘越给他倒了杯水,萧延立马谢恩,紧接着吨吨吨地灌,就听天子慢悠悠地冷静道:“还不够。”


    刘越一边说,一边聚精会神玩着水碗。只见水碗骨碌碌地在案上转了一圈,划出点点湿痕:“朕不仅想要改制,还想把铸币收归国有。”


    萧延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第193章


    萧延出宫后, 将天子的意思与老师们一说,黄老学者的眼睛也蓦地睁大了。


    “陛下,陛下他……”


    “陛下所想, 实在高瞻。”有人深吸了一口气, 竟是从心底生出擂鼓般的声音, 既然学生敢把消息透露给他们, 必然是获得了准许, 那么, 天子的目的也就很明确了。


    让他们纠集一整个学派的力量, 集思广益,推动铸币的进程。


    原本他们追求的是清净, 是官府不要插手百姓的生活, 但时至今日, 有谁还把清静无为成日嚷嚷在嘴边?


    迎合君王的喜好,才是正理, 否则就算他们作为显学,也有跌落尘埃的一天!


    平日里极为受尊敬的萧延的师长, 丝毫没有参透皇帝割韭菜的目的, 高高兴兴地跳进坑里, 紧接着, 法家, 儒家……全都被席卷了进来。


    要说最激动的,当属法家,因为不论哪一个派别, 君主集权都是他们永恒不变的追求,当下如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似要为天子扫除一切障碍, 清除一切反对铸币收归中央的拦路虎。


    死对头都这样了,儒家能不同意吗?


    为了不排排躺在黑名单里,他们被迫卷了起来。


    从太学归来的儒家讲师沉默了,觉得这番场景怪眼熟的。


    到底眼熟在哪里呢??


    小众学派同样不甘示弱,于是各大学派发起的,轰轰烈烈的“洗脑运动”开始了。自下而上,从民间蔓延朝堂,等朝臣反应过来,铸币收归中央的舆论已经席卷了整个关中,或许连遥远的齐国都得到了消息——


    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陛下套路了。


    刘越满面无辜:“朕自是请教了母后,才在朝会上与众卿讨论,众卿觉得如何?”


    文武百官:“……”


    铸新币,同时意在削弱诸侯王的权力,不应该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清晨,或是钟鼓响起的大雨天,由分量极重的大臣出列,郑重地向天子提起么?


    怎就如此、如此地快刀斩乱麻,他们一时没有适应,大殿浮现短暂的安静。


    更有满面不赞同的官吏心间惶恐,陛下这是用舆论逼迫他们,逼迫满朝上下齐心,同意更改币制吗?


    说句不好听的,用铸币敛财的勋贵何其多,纵观整个长安城,怕是少数官吏才没有粘连。


    这损害的是他们切身的利益,与割肉也没有区别了!


    这罕见的独断专行,实则不是明君所为——


    但哪里独断专行,他们又说不上来了。


    陛下明明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啊。


    “……”


    众人偷偷望向曹丞相,曹参没有吭声。


    曹参想了想躺在案头的,有关推广隶体的奏疏,明悟了。


    陛下成长这些年,从长安发出的政令按部就班,几乎没有什么变动,虽说武器、化学、农耕的进步日新月异,军事上,对匈奴更是不复从前忌惮,但大体国策,依旧与七年前没什么分别。


    七年了,十五岁的天子终于在今天露出了獠牙。


    ——他意在改革,不仅是铸币、文字,恐怕还有更多。


    陛下借太后之势,已然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更要他们这些老臣迎合他,犹如逐渐被驯化的诸子百家一样。


    丞相摇了摇头,这是被温水煮青蛙了?


    明明应该感到心惊,毕竟强势的君主,代表着臣子的衰弱,可曹参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个欣慰、满足的笑.


    皇帝陛下哪里有这么多坏心思?


    他只是觉得,剥夺民间与诸侯王的铸币权,闹出的风波定不会小,等朝臣吵嚷完,表态完,恐怕夏天都来了!


    而今年春耕被赋予了十分繁重的任务,半点耽误不得,只好运用亿点点方法,让货币改制加快进度,毕竟后头还有盐铁呢。


    他又宣召了自己看好的经济人才萧延,暗示他搞完功德碑,就回长安做官,在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麾下专管盐铁。


    刘越说完,安慰萧延不必心虚,虽然萧延三十出头,资历不如其余老臣多矣,但有他这个天子暗箱操作,就算治粟内史也不会有意见的!


    只不过先要从小工坊管起,管得好了,专管整个国家的盐铁也不是问题。


    萧延:“……”


    萧延被天子的暗示砸蒙了。


    如今的治粟内史依旧是张苍,因为北平侯善算,将国家财政掌管得井井有条,民间更是诸多称赞,于是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变动。


    但这不是重点,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平步青云的一天。


    虽说怀才不遇这个词按在他身上,实在有些矫情,但萧延自从出仕郑县,才逐渐找到了人生的意义,这话并不是虚言。


    因为爱钱,他受了许多奚落,更是被人戏说不像萧何的儿子,是宫中给予他机会,才有了他的今日。


    他看着面前负手而立,挺拔如竹的天子,缓缓跪了下去。


    若他没有听错,方才陛下的话语里,透出些许让人更心惊肉跳的东西——如今盐铁与铸币一样,都允许私营,而这三样最赚钱的,代表大汉经济命脉的事物,陛下恐怕……想要握在自己的手里。


    那一瞬间,萧延有了为之努力的方向。


    就在这时,刘越亲切道:“萧卿,还有一件小事,朕要劳烦你。”


    萧延头晕目眩,就是陛下要他去死,他也并无二话,闻言雄心万丈道:“臣如何配得‘劳烦’二字?愿为陛下赴死!”


    “萧卿想岔了,只是一个小忙。”


    刘越不赞同极了,他只是想让看好的臣子背个锅,怎么就牵扯到死一死了?


    ……


    第二天,萧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陛下把货币改制的先行者的名号,按到了他头上。


    铸币权收归中央,也是他提的!


    这下拉到了了不得的仇恨。那些被舆论裹挟的官吏纠结再三,还是不舍得埋怨他们拥护惯了的天子,正不是滋味呢,一下子有了出气的目标。


    好啊,原来是你萧二!!


    很快陷入四面楚歌境地的萧延:“…………”


    他不得已躲回了郑县,纠结片刻,坚定这是幸福的烦恼。


    在见到张不疑的那一瞬,萧延迫不及待道:“陛下准备重用我了。”


    张不疑显然听说了那场轰动不已的评审会,闻言,也为好友感到高兴。


    还来不及恭喜,就听萧延用颇为梦幻的语气,描述入宫后陛下与他的“秉烛夜谈”,以及陛下是如何赞赏他的思路,如何用话语鼓励他……


    张不疑笑容消失了,他深深地望了眼萧延。


    若没记错,他有一年没见陛下了。联想到弟弟炫耀的信,再望望好友的眉飞色舞,张不疑沉默许久,弧度冷峻的下巴,缓缓点了点。


    这已是他最大限度的恭贺。


    继而催促:“见你很是得空,不如把功德碑落在实处。这些天,庾赵几家凄风苦雨,日日来官府争着要捐功德,我被缠得不行,明日就交由你出面了。”


    萧延:“?”.


    都说民不与官斗,同样,富商没有了背后撑腰的君侯,认怂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长安众臣的注意力,早就不在功德碑上头,对于货币改制而言,郑县发生的种种,着实不是他们目前所关心的。


    当朝堂真的高效运转起来,便是天也可以捅破,春耕来临的前一天,刘越郑重地看着面前拟定的诏书,其上已然盖有长信宫的太后印信。


    他站起身,接过赵安手中的国玺,将它重重按在了诏书上,至此,颁发郡国,昭告天下。


    费的心告一段落,只看效果如何了。


    铸新币需要时日,让百姓适应也需要时间,对于各大诸侯王,刘越却是毫不担忧——早在铸币舆论席卷之时,燕代两国与淮南,第一时间就表明了立场,将遵从天子诏令,销毁铸币用具,实在销毁不了的运回长安,由长安处置。


    齐王刘肥慢了一步,却也是态度坚决,唯独剩一个淮阳王……


    “陛下,淮阳国来使。”


    殿外,黄门令前来禀报,刘越心道好巧。


    正念着他六哥呢,六哥就派人来了,刘越笑了笑,托起腮:“暂且让人等着。等丞相问起,你再告诉丞相,淮阳国已经来人,同意上缴铸币权。”


    陛下的话语轻飘飘的,黄门令眼观鼻鼻观心。


    这些日子,因为淮阳始终没有来人,朝臣对淮阳王的不满已然逐步发酵,而长安朝臣的不满,足够卡住许多外传的政令,让淮阳王寸步难行。


    黄门令内心丝毫没有怜悯,很快听陛下问道:“吴王兄的葬仪准备得如何了?”


    “就在傍晚。过些时辰,便要等候陛下出席。”


    刘越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吴王死得不早不晚,也刚刚好。


    嗯,毕竟不能耽误春耕,皇帝陛下表示很满意。


    太后作为长辈,而今又在养病,本就不必出面,待到傍晚,刘越换上丧服,在宫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去往吴王府。


    弯腰走出车辇的那一刻,一行泪从天子俊秀的面颊落下,啪嗒一声,在丧服上晕开痕迹。


    随行史官心神大恸,几乎也要跟着落下泪来。


    自登基后,他何曾见过陛下当着众人的面落泪?


    兄弟情深,连痴傻都不能阻拦,然而寿数有命,天人永隔!


    只盼他的笔,能够写出天子与已故吴王情谊的万一,让后人从史书窥见些许,那他也不枉来世一遭,撰史一回了。


    第194章


    吴王刘濞的葬仪很隆重, 很盛大。


    说起王陵的选址,因为吴王下半辈子都待在长安,相关衙署一合计, 最后将王陵建在郊外, 也是先帝长陵的不远处。


    他们十分满意自己的选址, 觉得吴王若是泉下有知, 也一定会高兴的。


    走几步路就能和高皇帝团聚唠嗑, 多贴心呐!!


    当下, 贴心的大臣聚在一起, 为吴王作最后的送行。诸侯王没有入庙的资格,但无论如何, 葬仪都是天底下第二等的待遇, 仅次于最高等的帝王。


    公开的祭文, 由奉常叔孙通亲手撰写,情感真挚, 辞藻华丽,丝毫瞧不出刘濞生前痴傻的黑历史, 塑造出的形象无比正面, 任谁听了都会惋惜。


    事实也正是如此, 吴王府里, 每个人的脸上笼罩着悲伤。


    只不过这悲伤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连天子都落了泪,你不哭,是要被史官口诛笔伐吗?


    对刘越而言, 这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一场戏,戏演完了,就结束了。他的目光, 落在人群最前的刘璐与刘南身上,对他们哭得快昏厥的表现较为满意。


    结合最近兄弟俩的表现,孺子可教也。


    至于吴王世子刘贤,一开始就不在他重视的行列。


    这个侄子有些胆小,头脑不够聪明,连教授的老师都说,世子太过依赖母亲。他不会断了刘贤归国继位的路,但什么时候归国,什么时候继位,刘越想了想,不如看心情?


    参加完葬仪,入王陵的身后事,就和刘越无关了。皇帝露了一面,紧接着乘车回宫,身后是声势浩大的恭送,在白幡的映衬下壮观无比。


    “臣等恭送陛下——”


    正逢晚膳时分,刘越饿得摸出一块牛肉干,乘车路上,还煞有介事地举了举。


    然后啊呜一口,吴王兄,一路走好。


    ……


    吴王葬礼结束后,朝臣忙得飞起。


    由丞相府统筹,其余衙署配合,三公九卿整天脚不沾地,由长安派遣使者到郡国,推行新的货币改革;那些微弱的反对声,在舆论掀起的大势碾压下,被碾得渣都不剩。


    这也是许多臣子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察觉,天子在民间的威望太盛太盛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氏帝王拥有了百姓天然的信任,不仅仅在大本营关中!


    尚且不知后头还有改革的大臣们,暂且还是幸福的。


    他们的发际线虽然集体后移,但移得不太多……


    与此同时,春耕来临,农学家们陷入新一轮的狂热。


    今年春耕任务繁重,是长安君臣的共识,不仅要试验新式肥料,还有西域送来的新种子,堪称万众瞩目,绝不能掉以轻心。作为试验大县,郑县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张不疑繁而不乱的安排下,农人的汗水洒进田间,水车奏出美妙的乐曲。


    每年这个时候,天子都会回丰沛探望乡老。眼见臣子们各司其职,刘越命丞相监管朝廷,动身前往丰沛二县——


    这是他爹发家的地方,也是汉王朝的起源。


    刘越胆敢断定,就算他与母后当下变得一无所有,家乡的丰沛子弟兵,依旧会抄起棍棒为刘氏拼命,这已然超越了雇佣与被雇佣的状态,而是忠诚到底,死生相随。


    这样天然的感情,如何不值得刘氏天子去维系?


    丰沛二县作为龙兴之地,不论青壮老幼,福利待遇永远是最好的。自刘越登基以来,听到的都是高昂的夹道欢呼,一年比一年来得高,一年比一年来得热烈。


    今岁亦是如此,鲁元长公主陪在皇帝身边,时不时朝道路两旁的百姓颔首示意,脸庞闪烁着熠熠的光彩。


    仿佛衣锦还乡一般,刘越没有摆半点架子,待落脚后,头一个进了三老的家宅。


    还没踏进院里,他朗声唤:“卫公!”


    “哎,陛下——”


    这位乡老是七十的高寿老人,牙口掉光,思绪也迟缓了,却丝毫不影响他在丰沛的威望。他拄着拐杖,见到俊秀的、身穿便服的天子,当即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颤巍巍地拜下去。


    丰县县令与沛县县令满面红光地跟在慰问的队伍中,见此唰地窜上前,一个挽左手一个挽右手,唯恐自己在天子面前的表现落了后。


    刘越又亲切地唤了声卫公,放缓脚步然后伸手,从县令手中将老人接过来,搀扶在堂间的座椅上。他问老人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得到一切都好的回应后,拍拍屁股坐在了对面。


    老人的后代站得拘谨,眼里压抑着高兴与狂热,陛下已经连续三年到他们家,也早已记住他们叫什么了,这些都是大父带给他们的福荫,他们做梦都在感激。


    鲁元长公主示意无关人等退去,亲切地同家里女人叙起话来:“去年收成怎么样?”


    “家里的蚕勤不勤快,桑叶肥不肥?”


    女人的声音开始很小,渐渐大了起来,刘越也笑着听着,与商户不一样,百姓最挂念的,永远是农桑。


    因为天子久居未央,老师们教导的,永远与实际会有不同,从高皇帝刘邦开始,拜访乡老,就是一个不一样的渠道,他需要倾听民间的声音,而不是遮掩太平。


    老人的精神明显很是高昂。模模糊糊听孙媳们谈论收成,他也坐不住了:“陛下,陛下一切安好?”


    刘越就坐在他的身旁,闻言点点头,也不藏着掖着,把平日的行程说给老人听:“……这回待个四天,朕就要回宫了。师傅们说我年纪小,读书一天不能落下,回去还要补课好久……”


    老人听懂了大半:“读书,读书好!”


    “我家娃娃,全部要读书。”


    因着老人年事已高,许多话都表达不全,家里的青壮连忙替长辈补充完整:“陛下去年在沛县办官塾,是我们家娃娃撞了大运!据说别的县都眼热哩。”


    沛县县令得意地翘起了胡须,被炙热目光包围的刘越道:“总有一天,各个郡县都会开办的,卫公也会看到那样的盛景。”


    他的国库和私库都不是无底洞,要在全天下的郡县组建比太学稍低一等的官塾,无疑是天方夜谭,但,萧延提出的功德碑,实在是给各大郡国开了条新路。


    只要有人生追求,意图在帝王心里获得高评价的郡守、县令,就不会放过这条晋升路,除了农桑,有什么政绩比教化更吸引人?


    老人呼吸微微急促,他活了那么多年了,大汉朝真正成立,才过上好日子。当他以为已经足够幸福的时候,好日子又上了一个台阶,这几年不止一次大丰收,家里的仓库都快堆不下啦!


    家里娃娃开始识字,更会把话剧的词儿背给他听,这让他坚信面前的天子是百年不世出的圣天子,他的子孙后代必须拥戴他,敬仰他。


    从官塾说到其他,老人的思绪跳跃,刘越却总能很好的接上。卫公越发高兴了,慢吞吞地看了他的子孙一眼,像和天子毛遂自荐似的,指着刚成年的重孙说道:“参、参军……”


    重孙当即拧了拧衣角,却不是因害怕产生的紧张,而是期盼。


    他小声而羞涩地说:“草民身子骨练得不错,尤其是拉弓。”


    刘越看向沛县令,县令哪里还没有表示?他笑道:“陛下明鉴,今岁校尉的选拔,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卫家。”


    刘越嘴一翘,说了声好。


    当下没有真正庞大的战事,一旦战起,长安君臣却不需要担忧兵源,只因卫家是千千万万个尚武家庭的缩影,在百姓看来,认字要紧,学武更要紧。老人慈爱的目光落在重孙身上,叮嘱他:“打匈奴,打朝鲜!”


    重孙像回应了千万遍一样,在陛下和长公主跟前傻笑:“打匈奴,打朝鲜。”


    所有人都笑了,除了熟知时事的小吏,还有跟随刘越出行的臣子。


    沛县令心都漏跳了一拍!


    ——早在《远行记》巡演的时候,匈奴便是举世皆敌,在汉境以内,不论男女老幼,连做梦都会骂一声匈奴单于,也就是那时候,百姓心里种下了复仇的种子。同僚们和他一样期望,总有一日,陛下会指定大将捣破龙城,故而在陛下面前,“打匈奴”三个字准没错。


    可……打朝鲜?


    如今的朝鲜乃卫氏朝鲜,朝鲜王卫满,是汉朝刚刚建立,与燕王卢绾一道北逃的汉人。他利用汉人流民推翻原先的朝鲜王统治,称王之后,也识相地与汉朝签订和约;说的通俗一点,如今的朝鲜,便是大汉的藩属外臣。


    藩属外臣就是自己人,这卫公说得不对呀!怎么能打自己人呢?


    他们小心地觑向刘越的脸色,只见帝王面色不变,还附和地点了点头。


    于是沛县令松了口气,也是,百姓不以言论罪,说错话了,陛下也不会怪罪。


    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这个话题很快略过,刘越面上带笑,手却拨动了一下袖口。


    联想到卫满的“卫”,还有卫公的“卫”,他的目光有些深。


    望向老人家,难不成他的祖上与朝鲜王卫满沾亲带故?


    撇开国家利益不提,卫满的北逃,在老一辈眼里本就是背叛,那么那句“打朝鲜”,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刘越心里被戳了一下,他谈论着其他话题,又像在回复那句“打匈奴、打朝鲜”:“终有一日。”.


    虽说朝鲜是汉藩属,但膨胀太过,而今怕是有了不敬之心,意欲延缓进贡的步伐。这个消息,只在长安的小圈子里流传,作为天子长姐的鲁元长公主怕是都不知晓。


    一整天去了三位乡老的居所,便是鲁元长公主也有些疲倦了。皇帝坐在车里,递给她一碗蜜水:“阿姐,今晚早些休息。”


    长公主露出亲昵的神色,接过碗点点头,望向县里如小溪一般的水渠。水渠旁边,正有几个半大孩童蹲着拔草,他们扎着羊角揪揪,面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


    她心神一动,忽然对刘越道:“阿姐方才与卫家媳谈天,溺婴的事,关中近年已然不多见了。但关中以外,许多地方还是鞭长莫及,阿姐想了很久,既有功德碑,如何不能有慈善碑呢?”


    鲁元语气带着不确定,刘越听得出来,姐姐本身也是犹豫的。


    他却像听到了一个惊喜,重复道:“慈善碑?”


    鲁元长公主从弟弟的眼睛里看到了肯定。


    她眼眸亮了亮,凝神思索,会不会有更好的做法:“不若公主府出钱,建立如墨院那般的慈善院……”


    目的自然是为了遏制溺婴,同时帮扶更多的妇人。


    第195章


    事实上, 禁止溺婴的律法早就颁布,但天下何其大,总有汉律照耀不到的地方。


    连最恐怖的刑罚都遏制不住罪犯杀人的心, 何况多生一个婴孩, 是真正要消耗资源, 许会拖垮一整个家庭的难事。


    新生命的诞生, 不仅仅是多一张嘴, 一个碗, 而是压在父母肩头的重担。汉境以内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何其多, 他们之所以溺婴,绝大部分不是因为不想养, 而是养不起!


    这等现象, 大汉君臣只能遏制, 不能断绝。他们能做的,是拉高亩产, 研究新种,一年又一年, 将“吃不饱肚子”转变为“人人可以饱腹”, 鲁元长公主乃实权公主, 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但她作为女人, 作为一个母亲, 即便沉浸于权力的心肠再冷硬,也总有一方柔软之处。从前曾亲眼目睹溺婴的鲁元,每每待在民间, 总有一丝空茫,这份空茫,在周菱以女子之身进入太学之后, 变得越发明显起来。


    她为汾阴侯之女感到高兴,紧接着,云中郡传来同样有关女子的消息。云中郡有一位女官,姓氏不详,当年空降郡府为官,如今硬是杀出一条路,越发收到云中百姓爱戴。


    鲁元长公主笑了,随即陷入思考,她想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数不尽的谄媚巴结,她不缺,她也早早地站在了权力的顶端,锦衣玉食,奴仆无数。而今又是一年,她陪天子巡视丰沛,看见了孩童在水渠边欢快地玩耍,鲁元终于想明白了。


    她可以为天底下的婴孩妇人提供帮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丝。


    说完“慈善院”三个字,鲁元脑筋开动起来,一瞬间,趋近完善的计划在心里成型。不过首要的一步,自然是征得越儿的许可。


    刘越眼睛亮晶晶的,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阿姐尽管放手去做,若是真的办成,将是母后都会称赞的义举!”


    鲁元长公主被夸得心花怒放:“陛下不是在诓我?”


    “越儿什么时候诓过人。”刘越摸出一块牛肉干,郑重塞进姐姐手里,“只不过公主府不需要投入所有的资金。阿姐方才不是也说了,仿照功德碑之举么?若要将慈善院开满大汉,那就离不开商人,双管齐下,效率定然更高。”


    鲁元长公主同样拥有顶尖的头脑,她一点就通。


    原来陛下将一万功德金削减至八千的高瞻远瞩,显现在这里——剩下的两千金,刚好可以用来办慈善院。


    有她牵头,依附她的那些勋贵自然跟随,鲁元长公主咬了口牛肉干,笑得十分好看:“等回长安,让陛下的姐夫也来。省得成日下棋作画,正好给他点事做。”


    ……


    此番出行,郅都没有跟随。帝王鹰犬没有跟在帝王身边,这反常的现象还引发了小规模的猜测,只因他树敌太多,盼着郅都跌跟头的人也太多太多了。


    但结果终是要让猜测的人失望。郅都正在调动一切力量,调查匈奴大萨满的真面目,为此,牺牲一二梅花司的暗探也在所不惜。


    这是陛下的命令,郅都给自己限制了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他会亲手揭开大萨满的画像,递到威严的宣室殿前。


    尽管梅花司如今的主心,都在遥远的匈奴那头,但其余的情报,还有日常汇总,郅都同样需要翻阅。刘越回程这天,梅花司的新线报递到了他的眼前,他看了看,扬眉。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刚提到了朝鲜,这份线报,就是有关朝鲜的内容。


    “是个好消息。”刘越合上,笑意却是不达眼底。


    货币改革的进度,每天都在向前推,回到朝中的帝王也不再隐瞒淮阳来使。轻飘飘安抚众臣的情绪后,终于,刘越召见了淮阳国的使者。


    殊不知淮阳王刘友已经着急上火了。


    说着急也不恰当,刘友差不多变成了惊弓之鸟,浑身上下满是惊惧。铸币收归中央的诏书已经下发,吴王也安葬进了王陵,可长安君臣就像忘了他似的,派去的使者杳无音讯,唯独捧着帝诏的长安来使,笑容不安好心。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差,足够把本就心虚的诸侯王玩弄股掌之中,他每天都在想,太后是不是要下手惩治他,天子是不是在臣子面前说他的坏话?


    等长安使者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刘友心防彻底溃败。


    他哆嗦着嘴唇说:“臣,淮阳王友,自请向天子罪……”


    使臣眉目微动,明显传出了诧异的情绪。


    转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王为何请罪?又请何罪?”


    “没有即刻销毁铸币用具,是友之过。”刘友越说越是哆嗦,灰败的脸色犹如败犬一般,“请天使传达,友愿意捐赠两万石粮——”


    两万石,对于素日对百姓抠门的淮阳王来说,实在大出血了。


    然而使臣知道他们的陛下最近关心什么,只说:“今岁春耕一切顺利,待到秋日,许是难得一见的丰收。”


    刘友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他自然听懂了使臣的潜台词,当下长安不缺粮食。


    哪怕内心咆哮着把此人拖出去,他的神态,依旧是谦卑的:“不知陛下近来因何烦忧?”


    这才上道嘛,他的同僚们,没一个对淮阳王不存在恶感,使臣亦然。使臣的神色同样谦卑,仿佛暗中敲诈诸侯王的场景不存在:“好叫大王知晓,铸币需要足够的黄金,否则国库难以为继。我大汉的疆域何其广阔,若要下发到每一个郡县——大王自可计算一番。”


    “……”淮阳王。


    他计算?


    他吃了空才去计算!!


    刚刚失去铸币权这个揽钱的杀器,如今又要丢失一定量的黄金,淮阳王摇摇欲坠,惊惧过度的身体,到底支撑不住地晕倒了。


    长安使臣:“……”


    他还是有点小害怕的,再怎么说,这位也是执掌一国的陛下的兄弟。哪知淮阳上下,以国相为首的文武百官一点责怪他的意思都没有,等淮阳王醒来,使臣如愿以偿。


    他收获了比预料之中更多的黄金。


    使臣晕乎乎地回到长安,刘越眨眨眼,目光难得深沉。


    皇帝陛下望着一大笔意外之财,头上的小灯泡,亮了。


    原来他的六哥是黄花油,无聊了就炸一炸!.


    丝毫不知自己“上贡”的行为,开发了陛下脑海中的恐怖念头,刘友因为过于识相的马后炮,最终逃过一劫。


    与此同时,文字的变革,也在如火如荼地策划中,但凡敏锐些的学子,都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味道,尤其是大汉顶尖学府的太学生。


    他们跃跃欲试,急迫地想要成为天子的先锋,为陛下披荆斩棘。


    这个节骨眼上,前去云中郡拉练的毕业太学生成功归来。他们手脚完好无缺,也没有人丢命,只是一眼望去,周身气质已然与从前大不相同。


    如刀剑收敛了锋芒,沉稳地浸入刀鞘,往日的尖锐乍然不见,托载了看得见的责任。


    还有平日在演武场大展身手的头名,连发丝都浸出了血味,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与学弟学妹道:“我杀了前来劫掠的落单匈奴狗。”


    随之而来的是将军的招揽,一石激起千层浪,他成了整个太学的英雄!


    最受瞩目、同样参与了拉练的汾阴侯之女周菱,站在一堆男学生里,依旧小小只,脸蛋依旧有掩饰不住的婴儿肥。


    她的胃口没什么变化,体重却瘦了许多,归家的时候,被汾阴侯夫人抱着哭:“娘的菱儿——你知道爹娘有多担心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菱投入母亲的怀抱,眼眶也红了。她小声啜泣了一下:“阿娘。”


    心头却是半点也不后悔,为一路的所见所闻。若是不到边关,她永远不会领略见血的震撼,那里的百姓与长安不一样,唯独有一样,都念着当今陛下。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风靡代国的包扎术是陛下所创。


    思绪杂乱地绕成一团,被她一缕一缕地分开。终于把母亲安抚好了,周菱有些犹豫地抬起头,问父亲:“是爹爹派了人保护我吗?”


    周昌冷哼了一声,忍着没有上手教训。


    这逆女还挺敏锐,他想。


    一看父亲拒绝回答,犹如沉默的喷火龙似的,周菱不说话了。她依旧存有许多小心虚。


    周菱抿了抿唇,目光澄澈,婴儿肥更突出了一点,汾阴侯夫人见她这幅模样,心头怜爱滔滔不绝。


    还有一部分埋怨冲着丈夫去:“你爹最是古板,平日可爱惜风评了,哪里会做这些?”


    汾阴侯夫人紧接着道:“是陛下,陛下一开始就着人保护你,放眼大汉,不会有比陛下思虑更周全的了。”


    周菱睁大了眼睛:“陛下?”


    汾阴侯夫人慈爱地点点头,悄声把她爹晕倒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在周昌恼羞成怒之前,唰地拉着女儿进了卧房。


    “乖女都瘦了,旧衣裳的尺寸还不知道合不合适。来,阿娘给你好好量量……”


    周昌:“…………”


    第二天,刘越翘着脚,听人说御史大夫的心情不是很好。


    赵安便眼睁睁看着陛下露出神秘的笑容:“周菱回来了?”


    小黄门佩服得五体投地:“陛下英明!”


    刘越嘴边的弧度越发明显,他直起身,往外吹了声口哨。


    两道长影唰地奔了过来,一只嗷呜嗷呜地用爪子扒拉刘越的腿,另一只攀在桌案上,左嗅嗅右嗅嗅,丝毫不怕露出雪白的肚皮。


    当年的狼崽也长大了,长成蠢萌过人……不,威风凛凛的模样,民间赐名天子狼。继天子饺之后,刘越渐渐对这些名称免疫了,就算再冒出一个发明“指梁针”的神人,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接纳。


    “青铜,雁翎。”这是皇帝陛下翻书给取的名字,雨露均沾地撸完两只狼,直撸得大狼化成一滩水,嗷呜嗷呜也变成哼哼唧唧,刘越站起来,领着它们往太掖池去。


    两只狼一出宣室殿,立马抖了起来,看着可威风了,尾巴一边蹭一边甩。刘越睨着左边的那只,坏心眼地绕起了路,在空旷的殿前走了一个圆。


    青铜立马被绕晕,哼哧地吐出舌头,不一会儿,听到了主人开怀的笑声。


    刘越绕够了圈,终于绕到太掖池。春天来了,该看狼游泳了,其间没有一个内侍胆敢阻拦,也没有一个内官胆敢进谏路线不对——


    他是天下最尊贵的存在,除了御史大夫,他不怕任何人。


    “……”皇帝诡异地停住了脚步,觉得这个想法本身就不对,连忙抛开思绪,给青铜雁翎两只狼当裁判。


    半个时辰过去,狼累得浮在岸边,刘越蹲着朝它们伸手,忽然灵光一闪。


    凫水,船。


    联想到梅花司的新情报,刘越觉得,相比陆地上的骑兵,水军也要抓一抓。


    说干就干,他把湿漉漉的狼交给内侍,对赵安说:“宣召典客卿。燕国距朝鲜的水路里程大约是多少,舆图上没有详细标注,朕好奇。”


    ……


    赵安原先还有不解,因为陛下对朝鲜的关注十分突兀,可过了几天,朝鲜派遣使臣献宝的消息传来,他恍然大悟。


    ……可是还有不对,陛下关注的是水路距离!


    他猛地清空思绪,其余的都不重要,只需伺候好天子就够了。


    同一时刻,朝鲜使臣正在觐见汉天子的路上。从燕国往南,官道两旁的树木一年比一年繁茂,等长安城的轮廓映入眼帘,朝鲜使臣听到了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管来多少次,他都会为长安所震撼,这是天下第一城,傲立世间,无与伦比。


    壮伟厚重高大城墙,宽阔的护城河静静流淌,朝鲜使臣用了很久,才驱散心头的自卑与渺小,另一边,长安朝臣也在谈论于他。


    “据说朝鲜使臣携带了稀世珍宝,要献给陛下……”


    “我大汉什么没有,指不定那珍宝,只是宫中常见的东西。”


    “是极,是极,陛下富有四海,哪能看得上弹丸小国进贡之物?”


    只是这郑重的、进献国宝的态度,到底让大臣觉得舒心。作为藩属,派遣使臣乃是常事,对于宗主国重不重视,就是另一回事了。


    前些年还好,自陛下登基以来,朝鲜国的进贡不复从前繁多,虽谈不上少,但的确有敷衍之意,招致了许多大臣的不满。


    尤其是朝鲜王曾经的身份——这让众人都感到微妙,嗤笑的不在少数。尽管卫满年事已高,但他们不会忘记此人曾经跟随卢绾叛逃的过去,怎么摇身一变,就不是汉人了呢?


    因着新帝登基,需要休养生息,加上匈奴虎视眈眈,尽管有人不满,但对于朝鲜,还是安抚为主。否则大敌当前,后方还被人捅了屁股,谁能忍受?


    或许知道自己与大汉互相“依赖”,朝鲜国习惯了哭穷,每每进贡,也不会拿出多么厉害的宝物。如今竟是把国宝献了出来,大臣们嘴里冷笑,心里好奇,这究竟是多么奇珍的东西,也不怕在宗主国面前丢脸?


    ……


    朝鲜地方不大,又与燕国毗邻,若要致富,除了向外扩张别无他法。


    而朝鲜王卫满,又没有如大汉天子这般为之掏心掏肺的兄弟,故而燕国日新月异,邻居朝鲜的日子却有些不好过——


    该扩张的地方扩张完了,该占领的领土也占领完了,外部矛盾一消,内里就陷入了瓶颈。


    朝鲜使臣此番前来,是带着主人交代的任务的。他站在未央宫前,抬起头,心砰砰砰地跳动,最终告诫自己,不能紧张。


    不能紧张!


    国主老了,病倒在榻,也正因此,朝鲜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没有禀报宗主国,故而大汉丝毫不知朝鲜国内的乱象。只要能骗过汉朝,骗过年少的天子,那么朝鲜就有了喘息的时间,能够熬过国主病重的阵痛,如此一来,他支持的大王子,也就能顺利继位了!


    故而出一出血是有必要的,若稀世珍宝能换来大汉君臣放松警惕,便是再心痛,也值了。


    再次深呼吸,朝鲜使臣领着手下,低头跨进了殿宇。


    朝鲜国来人,态度一向恭敬,不管贡品如何,那谦卑的神态都是无可指摘的。交换国书的环节过去,很快到了献宝的时刻,朝鲜使臣揭开手中红布,眼里漫上深深的狂热。


    “为汉天子献上我国国宝,如人脑一样大小的夜明珠!”


    原先嗤之以鼻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殿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比拳头稍大的夜明珠,他们见过,仅此一颗便是价值连城,先帝还时常拿在手里把玩,不知怎的,就被当今陛下束之高阁,扔进了国库里。


    至于人脑一样大小?这岂不是诓人??


    朝鲜使臣显然对自己营造的氛围很是得意,他虔诚地举了举木盒,将它放在随从手里。


    正要亲自打开,给这群“土包子”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高处忽然响起一声:“慢。”


    朝鲜使臣一愣,连忙躬身:“尊敬的大汉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刘越:“你抬起头,走近些。”


    朝鲜使臣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心中一紧,缓慢走上前。


    刘越眯眼,打量此人发乌的嘴唇,露出的泛皱的皮肤,还有枯黄无比的发丝,这才肯定自己的目光所至,不是错觉。


    夜明珠是真的,使臣对夜明珠的重视也是真的,若非日日捧在手里,夜夜伴着入睡,也不会是这样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他一笑,又叫人退了回去。


    继而开口:“朝鲜国的诚意,朕很满意。”


    第196章


    朝鲜使臣微微的不安散去, 随即一喜。


    果然如他所料,没有人能够拒绝人脑一样大小的夜明珠,便是自诩富有四海的大汉天子, 也不能免俗!


    尽管内心得意, 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想来汉天子一定对夜明珠的来历很好奇, 他仔细介绍道:“明珠是我国一座荒山里挖掘的, 一经发现, 就被我王藏入国库。因为太过爱惜, 我王从不舍得把玩……也只有这样的宝物, 才配得上大汉皇帝陛下,威仪照耀四方!还请陛下笑纳。”


    尽管还没看见实物, 大臣们听得暗暗点头, 原先的不屑一顾, 到底收敛了几分。


    没想到朝鲜还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不错,唯有这样的国宝才配得上他们陛下。


    ……


    在朝鲜使臣越发期盼的注视下, 刘越沉默了一会,说:“可惜了。”


    使臣:“?”


    朝鲜使臣一时没有领悟, 汉天子为何道了句可惜, 刘越微微一笑, 又道:“朝鲜王用心良苦, 朕自然笑纳。”


    “大汉皇帝陛下长乐未央!”使臣被吊的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深深一揖,恭敬地后退几步。


    紧接着迫不及待伸出手,再一次地, 想把盛有夜明珠的木盒掀开、展示——


    刘越又制止了他。


    “朕有一个习惯,喜欢私底下欣赏宝物,而不是人多庄严的场合。”


    朝鲜使臣愣住:“……”


    文武百官也愣住了, 就是再心大的人,也察觉到了些许猫腻。他们从刘越的态度中窥见了什么,有志一同地收敛了神色,在朝鲜使臣求助般地向他们望来的时候,隐晦地点点头。


    不错,他们陛下的确喜欢私底下欣赏。


    朝鲜使臣:“……”也,也行吧。


    一口气梗着不上不下,他却毫无办法,宗主国发话了,他还能反对不成?


    眼睁睁看着汉天子吩咐了左右几句话,他引以为傲的朝鲜国宝,就从随侍转移到了汉人手中,他想象中的夜明珠惊艳众人的场景,就这么离他远去……面色不知不觉灰败了几分,使臣捧着符节,心里不是滋味地被请了下去。


    典客衙署的人领他去了驿馆,笑容亲切:“国书盖印还需一些时日,使者就在驿馆多住几天,体验我大汉的风土人情。”


    “小臣却之不恭了。”朝鲜使臣笑得尽量自然.


    大朝会结束后,还有个重臣排排坐会议,参与者都是三公九卿,还有当下顶级的将军彻侯。


    刘越原先还想着是不是要和他们解释一番,朝鲜不是送礼而是投毒来了,谁知众大臣逻辑自洽,根本用不着他解释。


    陈平率先道:“陛下意欲打压朝鲜声威,不叫卫满那贼子太过得意。”


    夏侯婴附和:“宗主藩国,本就互为主仆,哪有捧它敬它的道理?”


    众人猛点头,陛下的举动都是有深意的。小梁王四岁那年,便聪慧得不似凡人,如今更是了不得——陛下的聪明劲儿,有时候连他们都得猜一猜。


    刘越:“…………”


    曹参拧眉,思索了许久才慢慢道:“朝鲜国……不复从前恭敬了。大汉借其兵力与物资,反之,朝鲜保卫边境安稳,护佑塞外各族与大汉通商,是当年先帝与卫满签订的和约……朝鲜借我大汉之威吞并其余邦国,如今领地扩张至方圆千里,不过十数年而已。”


    脾气火爆的将军冷笑道:“不过白眼狼罢了!”


    是啊。话糙理不糙,在座之人,有哪个不对局势敏锐?


    平平无奇的贡品忽然换做国宝,其中必然有鬼。他们也不在意那斗大的、尚未现出真容的夜明珠了,毕竟再稀罕,也不过是死物,最重要的,是今后对朝鲜持何态度——是战,还是和?


    大臣们争执得很厉害。将军一个两个都出来请战:“若说不好啃的骨头,天底下有许多,它朝鲜还远远称不上!”


    “不可!眼前铸新币才是最要紧的,边境切不能生乱。”


    “战战战,为了军功简直不择手段了。现如今朝鲜依旧是我大汉藩国,如何能够撕毁合约,背信弃义?在天下人看来便是欺凌弱小,岂不和蛮夷等同!”


    “呵呵,让朝鲜先撕不就行了?我大黄弩可不是吃素的,还受那弹丸小国鸟气!”


    “……”


    意见不一的臣子吵得面红耳赤,渐渐的没了风度,你带口癖我说粗话,和菜市场讨价还价没有区别。


    这样的场面,刘越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他十分淡定,甚至还换了只腿,小幅度地抖啊抖。


    直至周昌利剑一样的目光射来,皇帝陛下瞬间坐正,很投入地听了进去。大致了解了众臣内心的倾向,刘越安抚这个安抚那个,最后点了梅花司司长的名:“郅卿。”


    众臣的视线瞬间聚集在角落。


    郅都坐在最后一排,在这小朝会上,他的资历最低,地位也是最低,若不是皇帝超格的宠爱,还有手中握有的令人忌惮的梅花司,他都没资格进来。


    同样,若不是皇帝点名,他根本没机会插嘴。


    郅都作了一揖,起身道:“诸公得罪。梅花司前日探到情报,经再三确认,朝鲜王年事已高,自摔跤后一病不起。国内惊慌,诸王子恐陷入内斗……”


    话音未落,席间一片哗然。


    连丞相都难掩惊诧,既惊梅花司的手长,连朝鲜都派去了探子;又诧异这份情报的内容,简直是划破迷雾的及时雨,叫他们的眼前一片清明!


    难怪,难怪。诸多可疑之处,如今都能串联上了,大臣们陷入长久的沉默,随即“砰”地一下,七嘴八舌犹如火山爆发。


    “朝鲜王病笃,朝鲜竟然隐瞒不报,他们意欲何为?!”


    “怪不得使臣前来献宝,原来是心虚了。”


    将军们手握得嘎吱嘎吱响:“说他们有不臣之心,果然不假!陛下,臣请战——”


    请战之声,头一次压倒了和平的言论,然而大汉国内正在改革的因素却是不容忽视,稍有不逮,便会引来前所未有的动荡。


    打仗一时爽,物资的调动,军费的花用,他们不能不在乎。铸新币本就耗材,若是真的发兵朝鲜,国库空虚怕是至少持续两年。


    君臣议论了整整一个中午,讨论出两派都平衡的结果——


    先礼后兵。


    端看朝鲜的国内态度如何了,而泱泱大汉,堂堂宗主国,自然是体贴入微,先讲道理。


    ……


    “大汉要向我国派遣使团?!”


    朝鲜使臣的声音都变了,差点尖成了破风箱,在典客卿陆贾微笑回望的时候,连忙端正神色,内心却是一阵阵地发冷。


    大汉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想,否则为何会忽然派遣使团,与他一道归国,这简直毫无道理!!


    汉使踏入朝鲜的第一时间,就能发现国内的动乱,到那时,国主的病再也瞒不住,而汉天子又会是什么反应?


    他简直不敢想,冷汗慢慢浸湿了脊背,强撑着没有露怯。


    陆贾亲自前来见他,只是通知,而不是征求他的同意,闻言笑道:“陛下十分感念朝鲜王的礼物,意欲加强邦邻友好,特意赠送绢百匹,七彩珍珠一斛——使臣切勿妄自菲薄,你们国主若是得知,定会大力夸赞于你。”


    “……” 朝鲜使臣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臣……遵旨。”.


    派遣使团成了既定事实,约莫百人的规模,新的问题随即产生。


    大臣们就“谁参加”“谁领队”,狗脑子都快打了出来。


    朝鲜使臣原先还不知道,后来也不知哪个缺德的捅到了他面前,安慰他“放心回国,大汉最强使团会为你保驾护航”,他眼前一黑,战战兢兢地差点晕过去!


    之所以打出狗脑子,此事说来话长。


    彼时出使的活计,还没有那么吃香,毕竟风餐露宿不说,一不小心还会迷了路,丢了命——具体参考出使匈奴的徐名士徐生。


    大汉使团的典型配备,是负责外交的典客衙署出一些人,内宫再出一些人,一般都是皇帝太后跟前的近侍,因为他们能够更好地传达君主的意思。总而言之,极少有青年才俊愿意出使,可自从《远行记》巡演过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谁人心中,没有一个使臣梦?上骂单于,威武不屈,下放北海,忠贞不渝。《远行记》的主角,以极短的时间风靡汉境,成了所有青年人的偶像,冷门的典客衙署,猛然成了众人削尖脑袋也要挤进来的地方。


    不管是权贵二代,还是太学学子,仿佛一夜之间变得不怕苦累,期望出使别国,扬名天下!


    他们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给他们等到了。尽管是朝鲜而不是匈奴,是友邦而不是敌邦,但他们不挑,锻炼的机会向来难得,不珍惜是要被雷劈的。


    以三公九卿为首的重臣,年纪大了,身子骨吃不消,自然不会争抢出使的名额。但他们有子孙,有家臣,还有庞大的关系网,这一来二去,战火波及到了满朝文武,还有官司打到了未央宫的皇帝案头。


    刘越点评:“朕的爱卿有时候还挺活泼。”


    赵安:“……”


    刘越当然不会理会这样的官司,他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而不是老娘舅,见递到未央宫的奏疏杳无音讯以后,众臣消停了,开始和和气气地内部扯皮,约定就算再生气也不动拳头。


    最后名单出炉,领队的人选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是谁呢?


    襄侯韩信大力举荐的纵横学派顶梁柱,蒯通。


    蒯通原本也是高兴的,他盼这个机会同样很久了,可看到接下来的名单,有长安权二代,军三代,就连带路的向导都是早年战功赫赫的燕国司马,他的笑容渐渐消失:“……”


    还有一封韩信恳切的亲笔:“我抢下这个名额不容易,蒯兄,祝远行顺利,一切都靠你了。”


    第197章


    蒯通觉得自个也不容易。


    他盯着“顺风”二字, 心头不好的预感越发浓重,警惕之下,毒嘴一张就要喷人。


    这样的使臣团, 他能带好吗他??


    襄侯还真是对他有信心……


    蒯通神色来回变幻, 最后堪堪住了嘴, 他知道撕下韩信名额不容易, 免得旁人说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只不过这份名单, 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蒯通心知自己不是好脾性的人, 一有不慎,或许就把勋贵重臣给得罪了。可若要他向老妈子的方向转变, 把那些二代三代照顾得妥妥帖帖, 却是万万不可能!


    蒯通罕见地失眠了。第二天一早, 他去典客衙署报道,上司兼知己陆贾望着他眼下大大的黑眼圈, 一言不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天将降大任, 必先劳其体肤, 空乏其身。此时此刻, 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唯有送上两个字, 加油。


    蒯通:“……”


    未央宫,宣室殿,刘越拎着新出炉的名单, 仔细看了一遍。


    他陷入沉思,紧接着换了一个坐姿。


    蒯师傅好歹也是教授了他纵横术的老师,作为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可这一连串名字太惊艳了,就连吕禄也被他舅舅吕释之塞进了里头,不论空降了谁去,想要压服他们,难。


    刘越忽然道:“郅卿。”


    郅都站在一旁,正垂首替天子整理桌案,闻言抬起头:“陛下。”


    “我这里有一个新差事,少说也要一个月的耗时,”刘越看着他,语调有些慢,“一旦回来,朕擢任你为御史台御史,兼管梅花司。”


    郅都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拜了下去:“臣任凭陛下差遣。”


    刘越不禁笑了:“郅司长,我还没告诉你是什么差使呢。”


    天子语气里的亲近,郅都感受到了,他年轻的脸庞忍不住泛起光彩,一向僵硬的、让勋贵大骂“死人脸”的嘴角,也放松地弯了起来。


    甚至开起了玩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


    “停,”刘越道,“朕怎么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


    皇帝陛下笑得很厉害,好半晌咳了一声:“我想让你跟随使团去一趟朝鲜。尤其那些家世超然的使臣,蒯正使限于身份不好管教,这时候就要郅卿出马了。”


    对于蒯通的过去,郅都显然很是清楚,蒯通教授过陛下,与陛下曾有一段师徒之谊。


    他霎那间领会了帝王的意思,此番出使,主要是作辅佐之责——


    刘越摇了摇头,道:“还有。”


    “不论何时何地,朕都予你便宜行事之权,出行朝鲜,更是开拓眼界,增长见识的好时机。”刘越伸出手,名单跟着迎风抖了抖,“他们是青年才俊,爱卿何尝不是?”


    刘越俊秀的眉眼满是鼓励:“天下何其广阔,爱卿出门去散散心。若有变动,事急从权,你是使团的一道闸,也是朕的眼睛。”


    郅都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哑着嗓音应诺,起身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刘越忽然想起了什么:“等等!”


    梅花司司长看着像吓了一跳,这幅情态放在少年老成的郅都身上,非常非常罕见,莫名有了一丝好笑与诙谐。


    “……”刘越严肃地离开桌案,拍了拍他的肩,“我差点忘了。还有一条命需要爱卿吊着,不管用什么手段,朝鲜派遣的使臣,绝不能死在汉境里。”


    “死远点最好,一切都拜托郅卿了!”.


    “什么?郅都也在出使的行列里?!”


    “他去做什么??都已经位极人臣了,难不成还有名扬塞外的追求??”


    很快,长安响起勋贵子弟的哀嚎,埋怨着这不公平。


    郅都此人,被称为彻侯公敌是有道理的。长安城的君侯,忌惮他的多了去了,更不用说君侯的二代三代,就算没干坏事,被盯着的滋味也是一绝。


    那滋味,谁试谁知道!


    连身为天子表哥的吕禄,小心肝都有些颤,反复回想自己有哪里得罪了这位司长……嗯,大肆宣扬想要复兴雕家,应该不算吧?


    一大堆青年使臣,暗搓搓地反对梅花司司长的加入,很快,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郅都乃是陛下指定的副使,专门辅佐蒯正使的存在。


    哦,陛下指定的副使啊。


    那没事了,青年使臣们安静如鸡,瞬间变得极为乖巧。


    连他们爹娘都说不出什么“用点劲,把竞争对手斗倒”“加油扬名朝鲜”的话了,每天的耳提面命变成了——“千万不要得罪郅司长。”“对正副使千万要尊敬!!”


    青年使臣:“……”


    他们唯唯诺诺,一箩筐小心思消弭殆尽,大喜大悲之下,反而回归了出使的本心。


    半月后,一切准备就绪,送往朝鲜的国书也加盖了玉玺。


    今天是使团出发的日子,被大汉天子评价为“死远点”的朝鲜使臣,丝毫没有解脱的快乐,而是嘴唇发紫,腿脚都在打颤。


    他的左前方,站着一樽冷面煞神,瞧着年纪很轻,却似浑身浸满鲜血,望向他的眼神如同打量一个死人。


    朝鲜使臣差点撑不住了。他身躯晃了晃,立即有大汉医学院的医者凑到他身边,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接着语气轻柔地道:“快张嘴,吞下去。啊——”


    朝鲜使臣:“…………”


    如果不是蒯正使再三保证,这是大补的养气丸;他吃下去以后,身体确实有了力气,不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了,他定会大声抗议,认为汉臣居心叵测,想要下毒毒死他!


    朝鲜使臣憋屈地咽了下去,朝右前方挪了挪。


    他的右前方站着大汉正使蒯通,此时正手持符节,朝宫门口的君王与文武百官,作着最后的告别。天子的华盖在风中烈烈作响,刘越立在华盖下,微笑着替使团送上祝福:“一路顺风。”


    使臣们齐声道:“谢陛下——”


    刘越又说:“蒯师傅不用担心。朕特意叮嘱,叫典客卿准备了十八个向导,就算迷失在了燕国的深山老林,也能找到出路。”


    蒯通:“……谢陛下。”


    将军的行列里,传来低低的笑声,蒯通脸有些燥,他是一辈子都摆脱不掉路痴的称号了。


    刘越随即看向郅都,微微点了点头。


    欢快的钟鼓声响起,使团逶迤着出发,向东北而去,正式去往他们的目的地——大汉藩属朝鲜.


    一路上,朝鲜使团与大汉使团,颇有些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大汉使团里,除却正使副使,还有负责后勤的官吏、向导、医者等等,剩下的都是扎堆的青年使臣。他们的身份一个比一个吓人,面对印象中的弹丸小国,总有几分傲气。


    蒯通与郅都二人,谁都没有打压这份傲气的意思,朝堂诸公的态度他们明白,恩威并施,才是正理。


    病重在床的朝鲜王,一定会识时务,否则等待朝鲜的只有兵祸——如今朝鲜上下已经够乱了,难道还禁得起汉朝的外部讨伐吗?


    或许也明白这一点,朝鲜使臣的姿态更逢迎、更谦卑了。


    就算心里再害怕、再恐惧,使团踏进朝鲜的第一步,也许就是他的死期,但他丝毫不敢表现出来,恨不能揽过端茶倒水的活,把青年使臣伺候得舒舒服服!


    可队伍最前的年轻人不让。


    郅都非但不让,还指明医者来伺候他,大补丸大补药全都安排上,甚至还有红艳艳的东西,据说能医死人肉白骨的大汉化学家自创神丹。


    朝鲜使臣差点吓尿了,沐浴着众人奇怪的打量,他再三婉拒:“小臣臣臣……怎敢劳烦副副副使至此!”


    郅都厉声道:“吃。”


    朝鲜使臣含着泪水咽下去,引起一片哗然。


    青年汉使窃窃私语:“难不成那使臣,是朝鲜王的私生子?”


    “我看不然,许是隐瞒身份的朝鲜国丞相,若有不测,会影响我大汉与藩属的邦交。”


    “叶兄所言有理。”


    “吕兄呢?吕兄怎么看?”


    被称作“吕兄”的吕禄慢吞吞抬头,指了指手上的琉璃方璧道:“我在雕刻玉兔,等归国后,交由工匠复制,准备在长安西市的铺子统一售卖。上一种图案卖得很是火热,买去当做装饰物的百姓也有很多,你们要不要来一个?”


    众人:“……”


    吕禄是吕家人,更是天子的亲表哥,他们忍。


    他们若无其事地转头,在心里叹息,为了发扬劳什子雕家,吕二简直走火入魔了!长安城的八卦早就流传开来,这回是建成侯实在看不下去,才把儿子塞进使团里。


    雕刻这技艺,除非运用在军事沙盘上,平日又有什么用呢!什么长安西市,什么售卖,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虽然心下不赞同,但在场的二代三代们,到底是有志向、有涵养的存在,平时谈笑聊天,也不会冷落了吕禄,甚至有人捧场,说自己一定会带家臣光顾西市的铺子的。


    吕禄闻言,很是高兴的模样,渐渐的,有人朝他打听,当今天子的喜好是什么,平日又会与他这个表哥说什么话……


    吕禄装傻充愣,偏偏一个字儿都没从嘴里漏出,便有更多的人不信邪,加入了撬乌龟壳的行列。


    一群青年斗智斗勇,连赶路都不枯燥了,终于,他们到达了燕国国都,待修整两天,启程去往朝鲜。


    蒯通连同郅都前去觐见燕王了,其余人休息片刻,相约在集市上逛一逛,除却留守的医者后勤,驿馆乍然空了许多。


    一路上被灌药的朝鲜使臣,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他佯装出门游玩,与驻守燕国的朝鲜探子搭上了线。


    两人一见面,朝鲜使臣嚎啕大哭,眼泪哗哗地流:“国主、国主重病,瞒不过去了!大王子委我重任,我却辜负了主人的重托,汉人一旦踏入我国,将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危难!”


    探子惊呆了。


    他抖着嗓子问了许久,才了解了前因后果,当即撂下一句“等大王子的命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朝鲜使臣焦急地在驿馆等候,一天一夜后,一个陌生的新面孔路过他身侧,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瞳孔一缩,连眼神都变得惊恐。


    待放松下来,惊恐很快变为不同寻常的亢奋,他喃喃地念着什么,眼前绽放出一片片黑白的雪花,好半晌,才把亢奋压了下去,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使团中。


    与此同时,蒯通问郅都:“燕王殿下屏退左右,单独接见于你,可有什么要事?”


    对于面前的年轻人,蒯师傅也是欣赏的,故而一路上能压下嘴毒,与郅都愉快相处。


    郅都摇了摇头,蒯通见此也就不再出言,毕竟是统领梅花司的司长,有些秘密旁人不适合知道。


    郅都的手臂触到怀中的令牌,有些硬,有些硌人。他看向朝鲜使团下榻的方向,想起梅花司分部的成员方才向他禀报的话:“向大汉派遣使团,并非朝鲜王本意,而是呼声最高,势力最盛的大王子……”


    朝鲜果真要乱了,郅都心道,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


    第198章


    使团踏入朝鲜国境的当晚, 建成侯吕释之猛地从梦中惊醒。


    建成侯夫人跟着醒了,入眼是丈夫醒目的白发,她半坐起来:“怎么了?”


    “……没事, 做了个梦。”吕释之揉了揉眉心, 儒雅的面孔陷入沉思, 一定是他讲课的时候, 被太学的那群兔崽子累着了, 否则怎么会梦到吕禄那逆子“唰”地被一剑穿心, 鲜血流了满地呢。


    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着, 他反过来安慰老妻:“一个记不清的梦,没什么大碍。快睡吧, 明儿还要进宫同太后说话, 族里那些适龄的姑娘, 也需太后掌掌眼,免得嫁进了太后不喜的人家。”


    “嗯。”建成侯夫人只好放下担忧, 重新躺进被子。


    吕释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心里想不会吧, 吕禄不会真的出事吧?没道理啊, 使团足有上百人呢, 去的又是大汉藩国, 嘶……


    第二天一早,他态度凝重地找上太史令,请太史令为他占卜。


    太史令盯着他手里的狗头金, 表示现下虽然忙碌,但也不是不可以通融:“占卜的龟甲珍贵,五日后才能有结果, 烦请君侯等一等了。”


    真正的占卜流程十分繁琐,吕释之心里有数,他连忙应了:“有劳。”


    另一边,遥远的朝鲜边境线上,吕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着凉了?”同伴凑过来问,吕禄摇摇头,惊叹地看着眼前的仪仗。


    “朝鲜以国宾之礼接待我们,够隆重,够盛大。”同伴笑道,对这个依附大汉的藩属好感度微微提升。


    他们一到达朝鲜境内,当即有王宫的礼仪官员,组织了长长的队伍相迎,瞧他们的模样,明显是提前几天得到消息,从国都王险城出发前来迎接的。


    一路上,他们摆出了对待宗主国的态度,堪称无微不至,那一张张笑脸看得人舒心极了。


    年轻的汉使表面不说,心里头到底是满意的,只要朝鲜国上下识时务,他不是不可以向陛下进言,日后对朝鲜的敲打可稍稍温柔一点。


    除此之外……他悄咪咪看了看站在蒯通身后的郅都,郅副使怎么不追着给那朝鲜使臣喂补药了呢?


    奇怪,好生奇怪。一离开燕国边境,郅副使犹如甩垃圾似的,恨不能在身上刻几个大字“死开,离我远点”,叫朝鲜使臣呆滞许久,灰溜溜地走开了,那模样既滑稽又好笑。


    只不过他们碍于郅都的凶名,想笑不敢笑就是了。


    青年使臣肚子里积了再多弹幕,面上仍是威风抖擞,直至到达朝鲜国的国都王险城,他们完全展现出了泱泱大国的风范,举止高贵而不失典雅,守礼而不失亲切。


    朝鲜国目前呼声最高的大王子卫蒙,还有弟弟二王子三王子,率领百官于城门口迎接。


    蒯通手持符节,神情很是刻薄,他坐在马车里,人未到,声先至:“身为大汉藩属,国主重病而不上表禀奏,此举是否为不臣?”


    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城门口霎时骚动起来。


    不止一位朝鲜大臣露出恐惧的神色,他们的官方用语是汉话,自然明白蒯通的意思,宗主国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大王子掌心握了握,同样露出害怕的神情。他站在所有人的前列,微微躬身:“汉使息怒。父王的病来得突然,未免国民产生恐慌,我们不得已隐瞒!最多隐瞒半月,第二批前往汉朝的队伍就要出发,谁知恰巧遇见了您的到来。”


    大王子垂头道:“我代父王承认我们的过错,还请汉使下榻王宫,朝鲜上下将会慎重阅览大汉国书,给予汉使最好的对待。”


    蒯通没有言语,好半晌,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出车厢。


    大王子被落在他脸上的阳光刺了刺,下意识地挪开了眼。等他再次望去,面前十分有士大夫气质的汉使扯出一个笑容,紧接着火力全开!


    其言语之犀利、情绪之递进,一层接一层的质问,逼得大王子半晌答不出话,脸都臊红了起来。


    朝鲜的文化土壤颇为贫瘠,他又没有研习过辩术,哪会里是纵横大家的对手?


    那张瞧着憨厚至极的面孔,到最后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城门口如台风过境一般,寂静得可怕,唯独二王子和三王子的神色,隐约显现出了痛快。郅都不动声色地扫过——朝鲜王诸子不和,对王位皆有不一般的野心,果然不是谣言。


    吕禄与他的同伴们看着蒯通大杀四方,内心十分震撼。


    都说大汉有二人辩术无双,其一陆贾,其二蒯通,如今亲眼得见,才知传闻不假!


    他们听得呼吸都屏住了,蒯正使到底是如何想到这样精妙的典故,如何运用这般生动的讥讽?


    他们简直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此时热血沸腾,心脏砰砰砰地跳动,恨不能大声说好,拍案叫绝!


    蒯通肆无忌惮地喷洒毒液,终于说畅快了,立即见好就收。


    他是来问责的,不是来结仇的,需要把握好其中的度。最后他恍若无意似的,在话语末尾提起“燕国陈兵三十万,只需天子一声令下”,果不其然,听到了朝鲜众臣倒吸凉气的声音。


    大王子的手攥得更紧了。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他瞳孔缩了缩,再也不顾上笨拙的口舌,挤出一个热情的笑:“……接风宴已经备好了,汉使,请!”


    于是蒯通也屈身行礼,仿佛方才的种种不存在:“吾冒犯。有劳大王子殿下了。”.


    接风宴在朝鲜王宫的主殿举行。美酒美人,伴着全国上下最好的歌舞,可在众位汉使看来,还是差了些风味。


    没有话剧下饭的日子,就是这么的无聊。


    他们岿然不动,更没有收用任何一位朝鲜美人,等到宴席结束的时候,朝鲜大臣们各回各的府邸,很快,有寺人前来与蒯通对接流程。


    他们将要住在王宫里等候国主的接见,随后递交大汉的国书。


    问题来了——朝鲜王卫满一整个宴席都没有露面,焉知这个“接见”,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蒯通嘴一挑,便要露出一个冷笑。就在这时,斜里插进了一道年轻的声线:“还望朝鲜国主授予我们一个期限,以免耽误了归国,到时天子发怒,吾等承受不起呀。您说是不是?”


    语调谦逊不失礼貌,还带着点点阴阳怪气,十分对味儿,蒯通循声望去,原来是使团的一位青年使臣。


    他们跃跃欲试许久了,此时团结一心,盯着寺人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寺人吓得身躯僵硬,语调支支吾吾,最后承诺五日之内,国主一定能够接见他们:“奴定会回禀……向国主转达汉使的话。”


    五日。


    还成吧,刚好逛一逛朝鲜国都,给爹娘带点特产回去,就算朝鲜王病得再重,也要给他们爬起来!


    他们巴巴地望向正副使,蒯通和郅都默认了下来。


    赶了那么久的路,就算铁打的人也累了,吕禄打了个哈欠,把快要雕好的作品塞进怀里,跟着寺人七拐八绕,绕进一座清幽的宫苑。


    宫苑不远处,就是朝鲜王与大臣议事的殿宇,此时沐浴在夕阳下,寂然无声。


    周围太过安静了,好似接风宴结束,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全都一键按停。殿宇低矮却张牙舞爪,有什么不详在阴暗处酝酿,吕禄打了个哆嗦,汗毛忽然竖了起来。


    他扭头看向带路的寺人,那张卑微热情的笑脸好似扭曲了一下,再次望去,却是什么异样也没有。


    他挠挠头,应该是自己多想了吧…….


    郅都一进卧房,就四处查探不安全因素,等到夜幕降临,他坐在榻前,召见了两位特殊的下属。


    万事灵和小三儿。


    两人都是游侠出身,相比万事灵待在明处,一路上,身手更灵活的小三儿一直藏在暗处。自从被梅花司收编,他们有了新取的大名,只不过同僚更喜欢叫他们的诨名,他们也习惯了,每回笑嘻嘻地应下,吃皇粮吃得心里别提多美。


    只不过在年轻的、执掌梅花司七八年的长官面前,他们绝不敢嬉皮笑脸,此时面色凝重,如同换了个人。


    小三儿低声道:“王宫四面疏于防范,下官轻而易举地就翻了进来。下官观察了好久,朝鲜王的寝殿外头全都是生面孔,夜晚一到,他们全被不知不觉地调换了!”


    “还有王宫密室……”小三儿有个逛密室的坏习惯,尤其这是陌生的朝鲜国,更加跃跃欲试想要挑战。说到这里,他瞄一眼郅都的神色,连忙刹住车:“我进去逛、巡察了一圈,居然无人察觉。”


    万事灵在旁佐证,小三儿翻墙翻得太轻松了,简直比从前潜入梁国豪强祖宅的难度还低:“王宫右角的武库,也有进出的痕迹。”


    堂堂朝鲜王宫,一国国王居住的地方却如此疏于防范,其中必定有鬼!


    “不是疏于防范,而是碰上了非常时候。”郅都将线索串联起来,终于想明白了,他冷冷道,“——和别有用心的反叛者。”


    别有用心的反叛者?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爆开一阵火光,延绵不绝的脚步声整齐、沉闷,最后将宫苑团团包围。


    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响起,汉话讲得很是清晰,带着昭然若揭的恶意:“尊贵的宗主国使者,得罪了。小臣奉大王子之命,前来送诸位汉使一程——”


    “今晚一过,大王子将会继位为王,等天亮了,你们就上路吧。”


    ……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是沉浸在睡梦中的,还是水土不服失了眠的,整支使团猛然从榻上爬了起来,只来得及披一件衣裳,就跑到了院子里。


    外头火光冲天,本就低矮的宫苑,被携带刀剑的朝鲜武士团团包围。他们装备简陋,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身穿破烂的布甲,将藤条围在身上!


    但凡大汉的军队在此,都能把他们杀鸡似的杀穿,可在场的不是军队,而是负责外交的使团,人数仅仅过了百。


    蒯通的面色,霎那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的手上,拿着随身携带的短匕,慌里慌张的青年使臣皆是如此。众人惊吓过后,便是愤怒,冲天的愤怒,连漆黑的夜空都要被怒火点燃。


    太荒谬了,前几个时辰还载歌载舞,如今竟是喊打喊杀。汉使们全都被气笑了,不过依附大汉的藩属小国,表面装得敬畏无比,竟然还想与宗主国翻脸?


    朝鲜大王子究竟要做什么?在他们入住的这一晚宫变?夺权?


    “放肆!”


    “若是放下刀剑,还有回头的可能,大汉作为宗主国,也许不予追究。”


    冷厉的声线传到院外统领的耳朵里,那朝鲜统领咧嘴,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这幅不在意的模样,叫蒯通心里更是发沉。


    他被人簇拥着来到郅都的屋外,许是梅花司司长这一身份,武德更为充沛,叫使团里的年轻人更为信赖,很快,郅司长穿戴齐整,走到了众人面前,低声对蒯通道:“蒯正使。”


    “形势极为不妙。”蒯通阴着脸,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果真是奔着杀人来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我们的性命。”


    郅都握紧腰间的剑,显然也是没有料到,危机来得这样突然。


    片刻他道:“朝鲜王病得太久了,今晚,或许就是其长子卫蒙谋划夺权的日子。”


    蒯通脸更阴了,郅副使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


    郅都的面色同样阴沉,方才火光乍现,他想象的最坏的结果是全员被扣押,待大王子继位,拿他们的性命与汉天子重新谈判,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生死之危。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是当下默认的规则,何况大汉与朝鲜,还是宗主国与藩属的关系。


    连匈奴都没有狠辣到这个地步,把肉眼可见的强盛之国,脸面丢到地上踩!


    郅都回头看了眼卧房,冷冷扬声质问:“燕国三十万大军早已陈兵汉境,你主子当真目光短浅至此,意欲掀起两国交战吗?到那时,朝鲜便是蚍蜉撼树,恐有灭国之危!”


    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统领嗓子一掐。


    继而咧嘴笑道:“匈奴散兵前来汉境劫掠,遭遇了兵祸的汉朝使团生死不知,与我朝鲜又有何关联?!”


    他们明显已经为大汉使团的全军覆没,找好了借口:“这里极为僻静,就算尊贵的汉使们全都死光了,王宫外,也不会听到一点动静。天底下不仅仅有汉,更有匈奴,你们的人头,恰恰可以当做我王示好匈奴的投名状。”


    闻言,青年使臣们哪里还忍得住,当即破口大骂:“无耻!!”


    “蕞尔小国,毫无礼义廉耻。非但目光短浅,浑身不似人样……”


    论骂战,就算一百个朝鲜文臣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蒯正使更是能骂出花样,骂出水平。统领眼里浮现戾气,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顾及主子的命令,这才骂骂咧咧地走远了点。


    时候还没有到。他们的行动极为隐秘,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大王子特意吩咐了,要等天亮结果出来,再对汉人的使团动手。


    不过咔嚓一瞬间的事,砍人而已,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


    ……


    把所有的出路都考虑了个遍,蒯通心里越发焦急,连骂都懒得骂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他这一条命,没什么珍贵之处,为国赴死亦是光荣,可队伍里那么多重臣勋贵子弟,家中长辈都盼着他们回去,一旦出事,岂不是长安缟素,人人哀哭。


    他吸了口凉气,简直无法想象一座座棺木运回长安的场景。


    还有陛下,陛下想必会难过吧?


    余光瞥向身后的年轻人,他们的神色有焦躁,有不甘,唯独没有流泪与恐惧,蒯通忽然有些感叹,如果能熬过此番劫难,他们日后必为朝堂栋梁。


    郅都右手持剑,左手握住衣襟里的令牌,正思索着什么,眉眼冷硬得吓人。


    时间不够。虽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后手,那日建议燕王屏退左右,就做好了朝鲜国翻脸的准备——可再怎么快马加鞭,利用燕王给他的令牌调兵走水路,也要一个晚上。当下没时间了,整个使团的性命之危近在咫尺。


    一旦宫变结束,大军压境又有何用,他早就化作了尸骨,再也回不到陛下的身边,再大的抱负,都化作了一抔黄土。


    重臣勋贵子弟的命,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执行陛下的命令,作为副使护佑众人安全归国。


    正副使都没有说话,院子里弥漫着低落的情绪。


    “要是我能回去,定要让大人制裁朝鲜。”


    “制裁算什么?我让我爹说服陛下出兵!!”


    众人七嘴八舌,倒让气氛微微回暖了起来,就在这时,院里响起一道弱弱的声音:“郅副使,也许我有办法……”


    众人大吃一惊,顺着望过去,居然是吕禄。


    吕禄揪着衣袖,对父亲坚持要送他来使团的举动又是一阵无言。都说了他对外交不感兴趣,现在好了,死到临头了,吕二公子现在只想扑到天子表弟面前诉说委屈,怎么次次受伤的都是他?


    与郅都搭话,也是要鼓起很大勇气的,但命都快没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见郅都看了过来,吕禄有些遏制不住的紧张。这也是他灵光一闪,想出来的主意,灵感的提供者正是大汉天子,从前的小梁王:“不知梅花司的小三儿在不在?如果他不在,需要一个身手利落的惯偷……”


    实则吕禄也在赌运气,如果小三儿不在,梅花司无人,那么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郅都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隐约从记忆里翻到了什么。这位建成侯的公子,曾与小三儿有过合作,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地道:“跟我来。”


    吕禄随他进了卧房,只见空地上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短打服的男子,身形矮小,正是小三儿。


    吕禄大松了口气,抹去额间冷汗,又哆嗦着手,从衣襟里掏出刻刀和玉璧。殊不知小三儿看到他,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这,这……


    吕禄再一次问郅都:“朝鲜二王子和三王子,是不是都有夺位之心,豢养的势力只比大王子低一线?”


    “不错。今晚宫变,许是大王子谋划已久,意图瞒天过海的一场豪赌。”


    吕禄松了口气:“那就好办了。”


    这下轮到郅都问他了:“你说需要惯偷,偷什么?”


    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小三儿嘴巴一快,赶在吕禄前面积极地抢答:“偷国玺。”


    挤在门口的众人:“?”


    蒯通:“??”.


    就在朝鲜武士将汉使包围的时候,大王子卫蒙越过重重宫禁,终于来到国主卫满的榻前。


    朝鲜王喝了药正在沉睡,因为腿脚不便,已经许久没有下床了。他看着面色虚弱,形容苍老的父亲,再也抑制不住兴奋,一张憨厚的脸,浮现出浓浓的志在必得与野心。


    等到太阳升起,整个朝鲜就是他的了。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传位诏书——他不信父王病笃而没有留下后手,如果诏书上的继承人不是他,那么,今晚还有得磨。


    如果是他,那么传位的日期将有变动,从明天起,他就是朝鲜新任国王。


    他无声地给手下打了个指令,手下当即四处翻找,其余带了刀剑的武士守在外头,将寝宫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寝殿的书架,桌案,甚至牌匾,全都被翻找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不止诏书,国玺也了无踪迹,大王子狠狠拧眉,有些不可置信,难不成藏在他不知道的密室里?


    王宫是有密室存在的,只不过只有亲自督建的父王才知晓。不能再拖了,倘若拖到天亮,一切努力将会付之东流,他一咬牙,决定唤醒苍老的国王,让他亲口说出诏书的位置。


    如果传位诏书真的不存在,那就现写一封,盖上国玺——国玺放在哪儿,同样只有父王才知道。


    朝鲜王被灌下了安眠的补药,直至长子在耳边大声呼唤,这才悠悠转醒。


    他浑浊的眼珠睁了睁,当即意识到了什么,犹如被侵犯领地的年老雄狮,呼吸沉沉地望向四周。


    “卫蒙——”他又惊又怒,“你在做什么?”


    “父王老了,对待汉人卑躬屈膝,实在不能引领朝鲜国走得更远。”大王子恭敬地跪在床前,提到汉人,眼底浮现仇恨。他生在朝鲜,绝不承认大汉是他的故国,这回派遣使臣前去长安,也是他的主意,一开始,他就没想让出使朝鲜的汉人活!


    随后他道:“儿子需要父王告知传位诏书与国玺的位置,还请父王传位于我!”


    朝鲜王眼珠瞪得大大的,半晌手开始抖:“出去。”


    大王子充耳不闻,又笑着说了一遍:“还请父王传位于我。”


    白发苍苍的朝鲜王朝他斥责,怒吼,无非是一些“狼子野心”“来人啊,竖子放肆”之类的话,他的笑容渐渐隐去,最后面无表情:“父王果真铁石心肠至此吗?”


    那他就要采取一些出格的逼问手段了,父王明明摔倒过一次,却还不爱惜身体。


    ……


    又一个时辰,朝鲜王晕了过去,手指被针扎得鲜血淋漓。


    大王子也终于从他口中套出密室的位置,当即派遣手下前去翻找。


    “父王不愧是征战出身,而今老了,浑身痛得不行了,还坚持了这么久。”大王子自言自语,语气不自觉地漫上了焦躁。


    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找个东西都那么耗力气,早知道直接摇醒父王,而不是自己偷偷地潜入!


    好在密室离寝殿不远,国玺和传位诏书都放在里边,只不过诏书是空白的,还没来得及写上名字。


    大王子蜷了蜷掌心,抑制住从心底蔓延的亢奋,等待手下为他献上荣耀的起点,很快,手下回到了他身边,面色却是惨白一片。


    “主人,”手下匍匐在地,浑身都在发抖,“国玺和诏书,不见了!”.


    蒯通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看着面前的朝鲜国玺,研究了一下,是真的。


    再研究一下……他扭头看向吕禄,吕禄正唰唰唰地低头复刻,手指灵活翻飞。


    不到一个时辰,吕禄手上的仿制品,被雕刻得惟妙惟肖,蒯通眼睛都看花了,也丝毫认不出仿品国玺和正品的区别。


    蒯通沉默了,在他旁边,一大堆青年使臣安静得很,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半晌没有出声。


    其中,最平静的就是郅都了,许是十分了解小三儿和吕禄的底细,他只关心了一下复刻的进程,便有条不紊地计划起了燕国士兵偷渡的事。


    韩国武士齐齐堵在院前,后方的防守却是薄弱,而今消息已经递出去了,不急的反倒成了他。


    直至吕禄说做好了,郅都点了点头,看向蒯正使:“请二王子、三王子救驾的诏书,就劳烦蒯先生撰写了。”


    蒯通:“……”


    说实话,蒯通这辈子干的最大胆的事是窝藏韩信的幼子,矫诏,他还真没试过。


    只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比在场众人的文采,他的确对自己最有信心。蒯通的手抖了一下,提起笔时,很快恢复了稳重。


    他很快写满了两张布帛,木着脸,递给一旁的郅都。


    郅都交给小三儿,叮嘱对方和万事灵合作,把布帛丢到该丢的地方再将国玺还回去,说到此处,郅都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且慢。”


    郅司长的目光,落到一旁空白的传位诏书上,蒯通跟着望去,心绪波动了一下:“……”


    不会吧?


    吕禄甩着酸痛的手腕,在一旁和同伴嘀咕:“听说六王子才两岁呢,朝鲜王没摔之前,真是老当益壮。”


    同伴魔幻地点点头,他和蒯正使一样,还沉浸在吕禄的骚操作里,原先嫌弃雕刻手艺没屁用的一张脸隐隐发疼。


    不远处,响起郅副使隐隐约约的嗓音:“陛下早就授予了我便宜行事之权。朝鲜崇尚汉文,卫满从前又是汉人,诏书的格式,向来与我大汉差不离……”


    “辛苦蒯先生了,就写传位于六王子,国玺偷一趟也不容易……”.


    蒯通被绑上贼船不久,朝鲜王寝宫乱作了一团。


    大王子犹如困兽,在父亲的榻边走来走去,可朝鲜王方才被他那样一番折腾,已然进气多出气少,就算被水泼醒,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大王子一会懊悔,一会咬牙切齿,国玺和传位诏书如何会不翼而飞?


    最大的可能,就是一开始就不在,他竟是丝毫没有怀疑父王话语的真实性!


    他望向床榻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从希望转向绝望,大王子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嗜血——没时间了。他决不能妇人之仁,就算父王被折磨死了,也是活该,谁叫他不告诉自己密室的正确位置呢?


    “再让我敬爱的父王醒来吧。”他说。


    ……


    夜幕深深,主殿的方向却是迟迟没有动静。


    原先成竹在胸的朝鲜统领也焦躁了起来,在大汉使团居住的宫苑前来回踱步,时不时望一眼天色,在心里估算着什么。


    就在这时,宫门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东面的宫门处,二王子率兵硬闯,眼底充斥着戾气:“卫蒙反叛,父王传诏要我救驾,我看谁敢阻拦!”


    西面的宫门处,三王子亦是亢奋无比。他的身侧站着支持他的臣子,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阻挡不了即将冲破天际的野心:“大王子卫蒙意图宫变,如若束手就擒,还能饶你们一命!”


    朝鲜王宫,乱了。


    朝鲜国都紧跟着乱了起来,在充斥着血腥与谋算的深夜里,上演着一出又一出血肉厮杀。


    朝鲜统领包围的这一处宫苑,很快被二王子的护卫发现,对方犹如闻到肉味的狼,二话不说扑了上来,一边扑一边大吼:


    “叛军在此,汉使有性命之危!”


    “绝不能让汉人受伤!还不快来救援?!”


    三王子的队伍路过,很快加入了乱斗,直至天蒙蒙亮,刀剑入肉的铿锵声,惨叫声,才慢慢消失不见。


    整个王宫安静了下来。


    鲜血浓郁,逐渐汇成一条红色的溪流,流进地势较低的小院里,大汉使团居住的地方,忽然响起几声窃窃私语。


    “国玺还回去了吧?”


    “还了。”


    “那传位诏书……”


    “在蒯正使手上。原本是郅副使保管的,郅副使说今天将有燕军走水路入境,他得前往交涉,蒯先生不得已,只好接了过来。”


    “??燕军?!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啊。蒯正使也是与你一样的神情。”


    “……你困了吗?”


    “困了,一夜没睡呢。”


    “我也睡一会儿。我爹塞我进来的时候,没告诉我出使的差事居然这么刺激……”


    第199章


    长安城, 观星楼。


    这是太史令占卜的地方,也是阴阳学说爆火以来,奉常衙署与阴阳学派联合修建的一座高台, 足足有二十一层, 取“三”“七”相乘之意。当今天子十四岁那年年末, 曾率百官登上顶层眺远, 消息一出, 观星楼登时成了民间传闻的打卡圣地, 只不过门槛太高, 挤不进来而已。


    “君侯,大吉啊!”太史令捧着龟甲, 兴冲冲地与吕释之交谈, “吾带领弟子测算了两遍, 不会错的,明显是大吉之相。”


    大吉?吕释之愣了。


    他小儿子血流成河的场面, 还时不时在脑海中回放,难不成梦都是反的?


    回过神来便是大喜, 他接连说了三个好, 这钱没白花!


    太史令与他寒暄几句, 便看着他走远, 如今在太学挂职的建成侯实在是大忙人, 既要负责军队的事,还要总结干货教导学生。


    太史令的小弟子在一旁侍奉,等建成侯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问:“老师, 纵观龟甲裂开的纹路,明明是大凶之兆,怎么最后的几道纹, 就硬生生把凶扭转成大吉了呢?”


    “孩子,占卜是天意,不是你我能够探寻的。”


    事实上太史令也解释不了,转凶成吉和化危为安一样,简直是奇事!


    不过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足够了。毕竟让顶尖彻侯掏钱也不容易,这年头,混饭难呀,君不见他都混进阴阳学派和魁首称兄道弟了么?


    太史令摸了摸雪白的长须,闲适地捧着龟甲上楼,另一边,朝鲜王宫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说乱成一锅粥也不合适,准确而言,是天崩地裂,直接把七十出头的国相气晕了。


    国相和国主一样腿脚不便,不过不是摔跤所致,而是年纪衰老的通病,像接待汉使的宴席,国相只出席了一会,很快就回府歇息去了。他在国内是罕见的王党,哪个王子都不支持,哪知睡了一觉,朝鲜直接变了天——


    宫中武士浴血前来报丧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昨夜大王子发起宫变,胁、胁迫国主传位……”武士瞳孔涣散,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他花了好些时候,才把一晚上发生的剧变讲清楚。


    大王子没有找到国玺和空白的传位诏书,当场失态拷问昏迷的父亲,又被折磨了一遍的朝鲜老国王,再也回不到原先的体面,浑身上下血淋淋的,离咽气也只差一步。


    这个节骨眼上,二王子率兵闯宫,他的岳父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将军,见到盖了国玺的求援诏书,二话不说出人出力,以最少的时间完成了不可思议的聚集。


    三王子不逞多让,他平日性格豪爽,最爱结交下人,麾下几乎都是不怕死的平民,手法最是凶悍,不近人情。他以最短时间撬开了守宫门的武士的嘴,与二王子一东一西,几乎在同一时间冲进王宫,意图解救父王。


    到了寝殿前,他们发现还是慢了一步。


    更恐怖的是他们的兄弟也率兵赶到了,二人对视一眼,暂时按捺住戾气,很有默契地把刀尖指向大王子。


    此时此刻不除去反贼,还等什么?


    大王子一朝谋划皆成泡影,哪里会坐以待毙,他至今也不明白消息是怎么透露出去的,老东西又怎么会偷偷递出去求援的诏书,可朝鲜王已经人事不知,不能再清醒地回答他了。


    他的人被两方势力包围,唯有插翅难飞四个字可以形容他的处境,大王子直接挟持了昏迷的朝鲜王做人质,威胁两个弟弟放他出宫。


    没人点头。二王子呼吸都粗重了,或许是血味刺激了头脑,权势的诱惑足以左右人心,他萌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或许明天太阳升起,他将是朝鲜下一任的王。


    恰巧三王子也是这么想的。


    没人心痛国主遭受的折磨,也没人去请御医,所有人都以为国主已经死了。他们齐齐大吼:“为父王报仇!”


    交战只在一瞬间,还算干净的寝殿外围很快血流成河。


    大王子被乱刀砍死,二王子还来不及庆祝胜利,就把目光投向三王子。对比手下的战斗力,经过系统训练的二王子军队和不怕死的三王子大军是五五开,可三王子就在这时掏出了秘密武器——


    他的随从,趁殿前乱斗的时候,运来了他私藏的、杀伤力极大的弩。


    这几架弩远远比不过汉朝的大黄弩,可在朝鲜当地,对藤甲都不能全副武装的军队就是降维打击。弩箭齐发,犹如砍瓜切菜,二王子反应不及死在了乱射中,三王子成了今夜最后的赢家!


    ……不,还没完。


    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死士,看样子是某个王子豢养的刺客,拼了命也要与三王子一换一,最后三王子险而又险地杀了死士,双腿却被砍断,诠释了何为乐极生悲。


    至于国主?


    一开始就和大王子一起死在了乱刀里,尸身都快不能辨认了,只能靠被鲜血浸泡的衣袍,才勉强确认一二。


    存活下来的朝鲜武士,被眼前发生的悲剧惊呆了。


    一时间方寸大乱,绑御医的绑御医,救人的救人,求援的求援……此时天光大亮,王宫上空飘荡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连戒备最为森严的国主寝殿都乱的不成样子,遑论其他地方。


    残肢断臂,哀嚎呻吟,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


    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的场景?


    国相也想问,他今年七十一了,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听完禀报当即晕了过去。


    很快国相被救醒,没办法,只能靠他来主持大局了。如今国主已逝,大王子二王子身亡,三王子残废,剩下的几个王子要么年纪小,要么不成气候,和草包没什么区别。


    站在清理干净,却依旧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的国主寝殿前,国相老泪纵横。


    楼塌只要一夕之间,听到消息的人都是茫然的。那么大的噩耗捂不住,也根本不可能捂住,凡事手里有兵的朝鲜将领都躁动了,他们不是要奔丧,而是在新的格局形成之前,分最大的那一杯羹,譬如拥戴哪个王子继位,成为说一不二的摄政王!


    在这个档口,出使朝鲜的大汉使团,好似被所有人遗忘。


    ——朝鲜国相没有遗忘,当下众人六神无主,议事也都乱糟糟的,朝鲜国的局势已经一脚踏入悬崖,不能再恶化下去了。


    他抹去眼泪,当着诸臣的面,颤巍巍提了出来:“不如……请大汉使臣前来见证……”


    也有借宗主国之势,平息剧变的意思,谁知遭致了激烈的反对,一向受尊敬的国相差点成了过街老鼠。


    “不可行!”将领粗声粗气,“宫变是我朝鲜国的丑闻,往小了说,也是王室的家丑,拥戴哪个王子继位,难道还需要汉朝的插手?”


    “此话说的极对,”发言的是文官,他话锋一转,“却也是对大汉的不敬。宫变这么大的事,自然要我们先行善后,再向汉天子请罪,因为隐瞒国主病重,已然招致了汉使恶感,如果一个不慎,与大汉交恶,国相难道担待得起?”


    交恶?谁都不想。


    或许原先还有几分野心,但如今国主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死了个干净——忙着安抚国内,消除动荡都来不及呢,竟还不自量力地与宗主国翻脸,难不成要灭国吗?


    对于要不要通知汉使,大臣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反正一个声音,再说。


    善后了再说,拥护新王登基了再说。


    国相一个人斗不过他们,到最后又有被气晕的迹象,别以为他看不出来,朝鲜国上上下下,都是心比天高。私心太重,私心太重啊……


    太阳高高挂着,很快到了午时。没等他们进行下一轮掰扯,新上任的、戍守宫门的武士呼哧呼哧跑了进来。


    武士满脸恐惧,声线犹如破风箱一般:“汉军、汉军来了!汉军连夜乘船,从我国边境上岸,足足有千人之数——他们轻装银甲,要求释放汉使,面见我王!!”


    空旷的大殿,好似失去了人声。


    畅想当上摄政王的朝鲜将领僵在了原地,笑容还来不及绽开,就化为了虚无。


    “噗通——”


    当即有人吓晕了过去.


    今天是足以载入朝鲜史册的一天。


    虽然立国也没多久,但闹成这般的天崩地裂,实在少有,所有臣子都意识到了大军压境,雪上加霜的危难近在眼前,而这次,汉朝是玩真的。


    所有人惶惶不安,他们来不及指责宗主国撕毁合约,也来不及质疑汉军为何来得如此飞快,好似连夜候在江边等着渡江一般——他们头一个念头就是请出窝在王宫的大汉使团,汉使不能有事!!


    宫苑里,蒯通一觉睡到中午。


    也是昨晚熬太狠了,前半夜惊心动魄,后半夜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心情难以言说,直至天光大亮,他才堪堪有了睡意,眼睛一闭,再睁眼就是现在。


    他起来的头一件事,就是观察外边的形势,哪知推开院门,入眼便是吕禄挂着黑眼圈的脸。


    吕禄见到他还有些腼腆,把刻刀往衣襟里藏了藏,天知道昨晚累死了,今天手腕还有些酸疼:“蒯正使。”


    蒯通没说话,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算是看出来了,沉迷雕刻,就是这小子扮猪吃老虎的保护色。


    吕禄眼见冷场了,忙道:“外头都收拾干净了,昨晚死了一大堆人!”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王宫局势如何了,让人七上八下的,回国都不安心。”


    蒯通:“……”


    他憋了又憋,实在忍不住了,问:“偷……仿制这个办法,你怎么想出来的?”


    真他娘是个人才,蒯通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学那些兵痞子说话,活了多少年,他就没见过这样的骚操作,朝鲜王就是死了也能气活。


    谁知话音落下,吕禄神色一正,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般。


    “回蒯正使的话,不是我,是陛下!”吕禄不愿揽去天子的功劳,事实上他也不配,此时满脸自豪地道,“是陛下教我的。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正使尽管叫我帮忙。”


    “……”蒯通,“?”.


    蒯通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回想从前乖巧听他讲故事的学生,世界观有些摇摇欲坠。


    还没等他怀疑完,郅都踏进小院,见了他道:“正使终于醒了。”


    蒯通没吭声,他又要抓狂了,燕国军队不声不响就被郅都调动,什么时候的事???


    此地也不是解释的好地方,郅都望向吕禄,带了淡淡的一丝温情,这温情让吕禄受宠若惊,差点蹦高崴了脚。还没等他品出这一份温情是因为什么,外头忽然响起阵阵礼乐,是最高规格的丝竹之声。


    伴随着礼乐,是人潮汹涌的迎接队伍,连国相都在其列,郅都嘴角一挑:“燕王的军队,为我们撑腰来了。”


    第200章


    这个腰撑得有点恐怖。


    听闻汉军打的旗号是“解救汉使, 迎使团归国”,朝鲜大臣嘴上谴责,心里惧怕万分, 难道大王子制造宫变, 还把千里迢迢前来做客的汉使伤了吗??


    他们拱着丞相往宫苑赶, 一路上脚丫子都搓出火了。


    千万不要有事, 千万不要有事……


    终于, 他们到了地方。只见面熟的蒯正使与郅副使正襟危坐, 除了黑眼圈浓了些, 浑身上下皆是完好无损,站在他们身后的青年使臣们, 或是冷笑, 或是侧目, 或是抱臂无视。


    长安的二代三代们,已经过了怒火冲天的阶段了。他们当下的追求不是手撕朝鲜君臣, 经历了昨晚神奇的一夜,他们的人生目标也升华了。


    升华成像吕禄、郅都、蒯通学习!


    学习吕禄骚操作的本事, 郅都大发神威召唤军队的本事, 以及蒯通凭才华轻松矫诏的本事, 打个补丁, 只有国外才能这么干。


    幸而三人不知道他们的脑回路, 否则得出大事,别的不说,蒯师傅就得晕一回。


    因为不知晓, 所以蒯通暂且还是幸福的。


    他冷笑着注视着朝鲜前来迎接的队伍,石桌上的木盒放着一卷黄绸。昨夜的惊心动魄,他实在不想多提, 只说:“朝鲜国毫无友好之意,我们也不便多留。恰好燕王派兵营救,今日我们就归汉。”


    “……”


    大汉使团身处偏僻的宫苑却知汉军来临,是再明显不过的震慑,迎接的队伍集体沉默了。


    很快,一道道声音响起。就如立志当摄政王的卫将军,之前暗地里支持大王子,武库开门,他也提供了几分便利,没想到鸡飞蛋打,期望付之一炬。卫将军身为宗室,很快换了个摄政王的目标,而今又被吊在半空了,天知道他们连善后都来不及善,就急匆匆地赶来这里。


    即便心里再难受,也要挤出笑容,卫将军道:“汉使远道而来却受了惊吓,是我们的罪过。”


    “误会,一切都是误会……”丞相再怎么无奈,也要为了国祚着想,他老泪纵横地道,“昨夜卫蒙宫变,举国上下都不知晓,国主惊惧逝世,众王子受伤惨重。我后来才知道卫蒙的人,曾包围汉使居住的地方……”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朝鲜国经不起打击了,请汉朝使臣赶快和燕王派来的大军解释,解除这个误会吧!


    “?”冒出问号的是蒯通。


    “?”郅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吕禄张大嘴巴,等等,朝鲜王死了?


    今早天蒙蒙亮,郅都就命手下休息了,该布置的都已经布置,不必再以身犯险,故而他还真不知道寝殿发生的惨剧。


    一众青年使臣更是听天书似的,头慢慢往后仰:“……”


    朝鲜大臣不知气氛为何如此凝重,他们以为汉使是在为英明一生结果死相凄惨的国主伤怀,毕竟多年以前,他们的国主也是汉人。


    不知是谁抽泣了一下,大汉使团更沉默了。


    蒯通连打好的腹稿都忘了,他看了眼盒子里的“矫诏”,难得安慰了句:“节哀。”


    过了半晌,他又问:“不知我军驻扎在何处?”


    丞相大松了一口气:“大汉的军队,兵临国境以南的边城……我们已经邀请带队的将领进入国都,还往正使能够解除误会,替我们美言。”.


    朝鲜是个小国,奴隶却是不少,贵族们酷爱抓野人当奴隶,不论充当侍从,还是充当打手,都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鲜国拉起的军队号称十万之数,止不住扩张的野心,把周围部落打了个遍——


    十万,按理说怎么也能把燕国那一千汉军淹没,可唯有上层的将军知道他们的“号称”有多水。


    号称十万,能打的只有五万,其中素质、装备、武器的差距,堪称天壤之别,尽管这些年都在悄摸摸地偷师,譬如仿造弩车,学习兵阵,可一旦交手,充作先锋的两万奴隶足以让他们认清现实,不吓得逃跑都是好的。


    当然,用人海战术还是能够耗死一千汉军,只不过后果无人能承担。如今汉人在边城虎视眈眈,打的旗号还是“解救汉使”,来得师出有名光明正大,他们敢战吗?


    不敢。


    王宫的血腥味还没散呢,内乱不休,岂能再乱?何况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一旦交战,就要做好汉天子宣布举国出兵的准备,到时他们有一个是一个,全都是灭国的罪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汉军来得太快了,如幽灵以般从边境冒了出来,而朝鲜全国上下的士卒,兵力分散,召集完毕至少要十多天!


    有人看蒯通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里头没有阴谋谁都不信,最后却只能捏着鼻子,热烈欢迎宗主国的军队。


    没等成功接到汉使的朝鲜大臣松一口气,远方传来消息,汉军拒绝了“带队将领单独进入国都”的请求。


    汉军的要求很直白,也很强硬,一千汉军,需一个不落地进入朝鲜都城,确认每一个使臣的安危,否则,难免朝鲜会有偷梁换柱、以假充真之嫌!


    负责约束纪律的监军平静道:“我汉使无恙,不是嘴上说说就行。”


    领队的将领接着补充:“俺在燕国还有同袍等着过来,不多,也就一两万。”


    朝鲜大臣听了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这就不讲理了,简直是流氓行径,趁他们失去国主,最人心惶惶的时候耍流氓……


    火急火燎,不足以形容朝鲜大臣的心情,他们连新任国主都没选出来,而今又来这么一遭,不止一人急得晕了过去。


    听闻汉军的要求,强撑着处理国事的丞相心脏一痛,紧接着不省人事,几个王子的家属也反应过来了,国都上空飘荡着悲哀的哭声。


    压垮最后一根稻草的是二王子妃的哭诉。


    尚且不知汉军压境的二王子妃牵着儿子,走上街头,流着泪怒斥:“我的丈夫和反贼斗争死了,结果宫里不发丧,不奏乐。什么下任国主,宗室将军全都拥有丑陋的私心!我宁愿汉天子为我做主,而不是跪拜被大臣拱上去的朝鲜王!”


    整个国都陷入哗然,此时此刻正好临近傍晚。


    朝鲜扛不住压力,同意了汉军的要求,第三天一早,朝鲜都城迎来连夜赶路的一千燕王军队,他们轻装银甲,虽为步卒,扫来的眼神人人惧怕。


    蒯通站在城门处,神色很是奇特,想说什么,最后又沉默了。


    朝鲜大臣面色灰败,事已至此,他们的底线是汉军不入王宫,希望他们接到人就走。燕王刘建派来的会泅水的急行军,也没有进王宫的意思,他们确认了使团无恙,便走到郅都身边,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郅都手中的令牌,是燕王给予的调兵令,之所以能用,都赖陛下给予的便宜行事之权。


    只见郅副使没有说话,反而看向沉默了两天的蒯正使。


    ……


    蒯通给自己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如今也泰然自若了。


    不期然地想起昨日他与郅都的对话,他问郅都:“回朝后,你不怕被议罪吗?”


    蒯通指的是矫诏、调兵等一系列出格的举动,郅都对此心知肚明。


    郅都眼睛眨都不眨:“长安重臣、勋贵子弟,大多都在出使的行列里,朝堂诸公绝不会押我议罪,还会在陛下面前,给予使团强烈的支持。否则他们的子孙同样逃不过牵连,有何可怕?”


    蒯通:“…………”


    他娘的一山还有一山高,他服了。


    他这几天已经透支了一辈子的沉默,蒯通骂骂咧咧,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再吓得了他了。


    回过神,蒯通背靠人高马大的汉军,一步步走到了鹌鹑似的朝鲜大臣面前,站定下来,目光凛冽。


    那是一种看垃圾的眼神,而今朝鲜国的臣子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蒯通高声道:“国主卧榻之时,秘密遣人递给我了一方木匣,还说‘他想念燕代的故乡了,汉人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迎着众人不解,震惊,惶惑的目光,蒯通唰地掏出传位诏书,上面端端正正盖着朝鲜国的国玺,质量保真,童叟无欺。


    他环视四方:“国主有旨。”


    “——我死之后,新任国主由汉天子册封。朝鲜不断朝贡,永世为大汉藩,望诸位臣子尽心辅佐,共襄盛国!”.


    一晃又是半月,碍于长安与朝鲜国遥远的距离,这场惊变后知后觉地发酵,长达几千字的奏疏终于伴随着快马,递到了汉天子的案头。


    这还是蒯通精简过后的叙述,他担心陛下看得眼睛都花了,还特意分门别类,把事件的开端,经过,结果,清晰地写了下来,时不时穿插诚恳的认罪,他身为正使,的确要为此番出行担责。


    花了半个时辰,终于捋完的刘越:“……”


    末尾,蒯通还小心地提建议,说朝鲜六王子今年三岁,十分适合当朝鲜的新王,这是他的建议,还望陛下采纳。


    刘越觉得事情大了,皇帝陛下倒吸一口凉气,紧急召集重臣入宫。


    天色已晚,丞相府,太尉府……收到召令的重臣来不及打听,一个个收拾动身,很快,他们见到了身穿素色软袍,显然刚准备入睡的陛下,神色当即凝重起来。


    有大事发生了。


    “诸公看一看这份奏疏。”刘越用笔写下概述,亲自递给了曹丞相。


    一个个轮过去后,沉默是今晚的未央宫。


    半晌,陈平自言自语:“卫满年过花甲,幼子刚满三岁……嗯,不错。”


    樊哙坐在他身旁:“俺也觉得。”


    曹参:“…………”


    曹参重重咳了一声:“陛下跟前,不得放肆。回神!”【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