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
作品:《穿成吕雉心尖崽》 第201章
众臣如梦初醒。
迎着周昌投来的死亡射线, 陈平心里暗骂樊哙那个学人精,连忙起身请罪:“丞相点醒的是。臣因太过惊诧,以致失了涵养, 还望陛下恕罪。”
刘越没有怪罪的意思, 他很能理解……嗯, 的确老当益壮, 可惜落到奏折中的下场。
内室又是一阵沉默, 刘越道:“诸公口干了吧?先润润嗓子, 我们继续商讨。”
还是陛下体贴, 陈平感动地想。如此大事,怕是要议论到半夜, 通宵都有可能, 来杯甘甜的蜜水或者提神的清茶, 就很有必要了。
宫人陆陆续续地端上水碗,重臣们一边润喉, 一边头脑风暴,他们需要点儿思考的时间。
也不怪陈平关注点歪了, 事实上, 如果不是以蒯通的名声担保, 全体重臣都会以为这是假消息。
这才多久?
使团不过去了趟朝鲜, 就遇上阴谋与血肉齐飞的宫变——国主死了, 最有竞争力的几个王子不死也残——话剧都不敢编得这么夸张!
一朝天翻地覆,大汉成了获益最高的存在,只要牢牢把新王攥在手里, 说得直白点儿,朝鲜怕是连藩属都称不上了,而是他们天子予取予求的后花园。
想到这儿, 将军们的呼吸都兴奋了,“蒯通”这个名字,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娘的,牛上天了。
还有重臣想起了自家儿孙,若是真的,简直立下了稀世罕有的大功!虽说功劳大部分都是蒯正使的,但人家吃肉,儿孙也能跟着喝汤不是?
震惊归震惊,激动归激动,还是要走正常的议事流程。
由曹参带头,将蒯通的长篇奏疏缓缓读了一遍,发现蒯通的许多落笔,都没有详写细节。
譬如几个王子为什么会自相残杀,上百人的使团,怎么在宫变中活下来的?又譬如燕国军队为什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朝鲜,燕王请示长安了吗??
还有那封传位诏书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人质疑真假?卫满难不成是病糊涂了?
百姓也许不知道,他们心知肚明,朝鲜早就不复从前恭敬了,绝无可能甘心当傀儡。他们虽把大汉称作宗主国,疯了才会将新王的人选,交由汉天子册封!
蒯通模模糊糊的春秋笔法,让许多大臣脑瓜子充满疑惑,实在是疑点太多,拼逻辑拼不过。
但诡异的现象发生了,在场重臣,有志一同地绕过了对蒯通的质疑。有将军率先道:“燕王为保使臣安危,派一千兵卒连夜渡江,可有上报?”
不怪他拿这个问题入手,诸侯王没有征得中央同意而对藩属出兵,是绝对的大忌。尽管结果是好的——换句话说,只要军队晚到一天,都不会有这么好的威慑效果,但律法如此,若是诸侯王果真触犯,那大汉就乱了。
众人对视一眼,这些时日他们忙着货币改革,哪有听到燕国的上报?
丞相摇了摇头,就在这时,刘越插嘴了:“是朕准许的。朕秘密吩咐八哥,一切以使团的安稳为重,必要时给予军队支援,同时也叮嘱了郅副使,在使团经过燕国的时候,特意进宫与燕王交流暗号。”
“原是陛下未雨绸缪。”那没事了,将军登时心悦诚服。
刘越偷偷瞥了眼周昌,见后者陷入深思,暂且没有喷人的意思,顿时放下了心。
大臣们也是同样的想法,尽管还是有些不按流程走,但陛下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使团,联想到使团里的自家子孙,如何能不感恩戴德?
于是擅自出兵这个炸弹,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人们七嘴八舌,开始讨论有关朝鲜的剧变。
什么?你说下一任新王的人选是朝鲜家事而不是国事?笑话,都让汉天子指定继承人了,那就是他们大汉自己的事。
有人问道:“卫满怎么会写下那样的传位诏书?”
如果不是了解朝鲜王,他们还以为此人是忠实的汉臣,身在朝鲜心在汉呢。
好问题,刘越隐隐约约有了想法,却也不敢肯定,只等吕禄回来告知他真相,才能一解谜团了。
若说皇帝有了想法,众臣就是一窍不通,他们经过激烈的争论,最后一致认为卫满摔坏了脑子,不是痴傻就是偏瘫。
刘越:“……”
刘越琢磨了会,不错,身为大汉的叛徒,临终前摔坏了脑子很符合天谴,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众臣真的不清楚,诏书有伪造的可能吗?
或者说伪造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只是无人戳破而已——
笑话,他们的儿孙与使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让蒯通背上矫诏的罪名有什么好处?
虽然矫的是别国内政,但一旦传出,名声可就再也回不去了。不仅传出心狠手辣的名声,最重要的,是引来君主的排斥,先帝晚年,不正是如此么?这对以辩才出名的纵横大家,唯有负面影响,对青年使臣更是。
见陛下点头,大臣们心里美滋滋,蒯通啊蒯通,你回来可得感激我。
他们讨论得更热烈了,很快转到下一个话题,朝鲜的乱局谁去善后,册封的新王谁当。
“唯有亲身经历过动乱的正副使,才能更好地借宗主国之态,安抚朝鲜臣民。” 那一千汉军也不是当摆设去的,不趁机搅风搅雨、不,收买人心,如何对得起军费的消耗?
襄侯韩信提的这个建议,得到了多数人的附和,他意气风发,紧接着道:“至于新王人选,臣赞同蒯正使的提议,六王子年纪最小,不谙世事,有足够的时间将他培养成亲汉之人。”
“襄侯所言极是,”陈平笑了笑,“六王子接受册封后,大汉需往朝鲜派遣几位老师,教导新王成材。”
他在心里补充,若是成长的途中不听话,换一个就好。
叔孙通趁热打铁:“陛下,臣以为六王子娶亲之后,若诞下后代,还可以来我大汉进学……”
这不就是先秦时候的质子么?刘越大为赞同奉常的高瞻远瞩,再看叔孙通的神色,怕是连人家学什么都想好了。
不错,叔孙通想,朝鲜就是太没有礼义廉耻了些,对儒学还不够精通,故而造成子弑父,子杀子,简直骇人听闻!
若是来长安学个十年八年,他保证,能为陛下教出一个听话的朝鲜王,要知道,儒家也是有自己的特殊手段的。
不过这个野望还远得很。只见陛下朝他微微颔首,叔孙通一下就满足了,继而道:“臣也赞同襄侯……”
最后统计出来,六王子的票数一骑绝尘。
若不是六王子年纪小,也不会夺得如此高的支持率,曹丞相见大势已定,笑道:“教授朝鲜六王子……不对,是朝鲜王的人选,一定要慎重。”
老师如师如父,足够造成终身的影响,大臣们欣然应是,准备回头就把名单提交给陛下。
深夜会议开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刘越将迎接蒯通等人的重担交给典客衙署,此番出行,大汉使团不声不响便干了大事,必须好好褒扬。
至于褒扬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矫诏,而是阻止朝鲜陷入更深的内乱,促使汉与朝鲜的友谊更进一步。
皇帝陛下满意地点点头,方才无人戳破蒯师傅的所作所为,让他不用费尽心思地打圆场,很好。
蒯通,不愧为和平大使!
……
全然不知天子心理活动的众臣,陆陆续续地出宫回府。
万籁俱寂,长安城陷入了安眠,舞阳侯樊哙快步坐进马车,用鼻子喷出一口气:“呼——”
在陛下跟前憋着太难了,为了不让同僚觉得他大惊小怪,他已经尽力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以图不要太出格,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放松了。
他娘的,蒯通那小子的心居然能黑到这个地步!
矫诏借兵,恐怖如斯,恐怖如斯啊,樊哙越脑补越是悚然,这到底是啥境界,出使一趟,朝鲜王室差点死干净了。
夸归夸,却不能忽视人家的可怕。他打了个哆嗦,决定把蒯通列为“日后不能得罪”的前三名,嘴毒的人心也毒,等回府了,他也要好好同妻儿说道说道……
相比樊哙,陈平就有文化多了。
曲逆侯在车里感叹:“简直是一人篡一国,朝鲜还要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难怪他同僚的子侄们,削尖了脑袋要当使臣,但凡学到蒯通的三分本事,过个十年二十年,不说名垂青史,四方之境也是任由徜徉!
很快,陈平反省了自己。
这样说不太好,万一别国的王室也死了个干净,对于典客衙署的风评而言,还是有些不妙的,外交事业也不容易发展。
蒯通,出一个就够了。
吕释之很是凝重,他想起太史令的占卜,深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抑制住喜色,就算蒯通再凶残,也对他的儿子有恩,这个恩德,他记住了。
最最难以平静的是韩信,早在宣室殿的时候,他就捏了自己很多把,不怪他,实在是蒯兄太过惊爆眼球。
回忆彭越惊呆的模样,他喃喃:“难道真的是人不能貌相?”.
远在朝鲜的蒯通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第二天一早,他又连续打了两个,引得使团众人担心起来:“蒯正使莫不是着凉了?医者,医者快来给正使瞧瞧!”
“我无事。”蒯通忙说,“行囊收拾得怎么样了?”
“都好了。”
“正使放心,我们又检查了一遍,没有遗漏的东西。”
蒯通颔首,那就好。
扭头望向郅都,心下再一次骂骂咧咧,这人又开始躲懒,传位诏书要他写,给陛下的奏疏还是他写。
他实在忍不住去问,郅都便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不过一介副使,作为辅佐正使而存在,若是越俎代庖,陛下将会对我不喜,满朝上下也会不服。”
说的有道理,蒯通沉默一会儿,被说服了。
有些东西,也只有他能写,譬如吕禄朝鲜宫变中的作用必须隐瞒过去,他的功劳再大,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只能找个时间单独觐见陛下,换一个理由给予吕禄奖赏。
而今使团整理完毕,是时候归国了,他只觉浑身上下前所未有地轻松,站在汉军的最前方,难得面带笑意与朝鲜众臣告别。
年仅三岁的六王子窝在奶娘怀中,啜吸着手指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丞相为了比对传位诏书上国玺的真假,还专门调出了历年的记档,发现真得不能再真;不知道因为国主和大王子的手下都被杀死,存放国玺的密室从此再无人知晓,朝鲜国玺至今下落不明;更不知道面对汉军的虎视眈眈,丞相就算再不情愿,只能率领百官妥协。
朝鲜国丞相还私底下找上蒯通,请求汉天子册封新王的时候,能够雕刻一方新的玉玺,当做给新王的礼物,否则树立不了权威,内乱怕是一直不能停歇。
蒯通当时心里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他只是忍住看向吕禄的目光,冷淡地点了点头。
送别宾客的礼乐声响起,蒯通高傲地转身。
他娘的,终于回去了,朝鲜这刺激过头的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
大汉使团归国那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的欢迎。
虽还达不到天子亲自出城迎接的地步,但三公九卿级别的重臣出现了大半,曹丞相更是从百忙的事务中抽身,以表达满朝上下对使团的重视。
蒯通高兴感慨的同时,又觉得哪里有些怪。
好像朝堂诸公,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蒯通十分确定那不是欣赏。
终于他受不了了,趁陛下亲临的接风宴开始前,拉了韩信到一旁:“……难不成汉境发生了什么大事?”
韩信人高马大地被他拉着,目光难得复杂。
蒯通当即道:“君侯切莫瞒我,不然……”
事实上他就是嘴硬,除去挚友的身份,他哪有什么能威胁到将军天花板襄侯?
韩信偏偏吃了他这一套,蒯通自己都没有料到。
半晌,蒯通得知他已有“心狠手辣”“一人篡一国”“声音能止小儿夜啼”的凶名在执掌重兵的将军间流传,神色渐渐呆滞,最后化作一片空白。
这辈子没背过的黑锅,全都在今天体验了一遍。
蒯通:“…………”
哈哈,韩信坑我!!
第202章
蒯通回到席间, 立马有许多权高位重的大臣、彻侯,想要与之交谈。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份狠辣也是对着朝鲜, 与他们又有什么妨碍呢?换言之, 蒯通着实为大汉立下了泼天功劳, 不仅保全了使团, 还提携了他们的后代, 这份恩情, 他们得受。
就是心里有点怕怕的。
一位青年使臣跟在父亲身侧, 入眼便是蒯通僵硬的身躯,还有调色盘似的脸, 五光十色, 分外精彩。
他吃了一惊, 关切地问:“这,正使身体不舒服吗?莫不是回到长安不服水土, 要不要请医学院的先生来看看?”
一连串问话如同机关似的,可见蒯通着实是他关心、崇拜的人了。
话音刚落, 他的彻侯父亲也道:“……正使若是不便, 吾认识几位医术高明的医者, 其中就有大汉国手淳于先生。”
远远听见蒯通好像生病了, 前来交谈的大臣们停住脚步, 很快,传来了几声窃窃私语。
“远行辛苦,正使看来需要好好休息……”
“谁说不是?看那小脸蜡黄的哟。”
“陛下向来看重为国为民之人, 这样一来,除了嘉奖,蒯正使想必定能获得陛下的垂怜。纵横学派, 恐怕崛起近在眼前!”
蒯通:“……”
他的手开始抖,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句谢,半晌,掩饰般地端起酒盏,遮住不断抽搐的嘴唇。
他要陛下的垂怜做什么?
不会用词就别用。
还有,你才小脸蜡黄!!.
韩信收获了一位扭头就走的挚友,嘶了一声,神色有些凝重。
彭越看着十分稀奇,正想盘问,外头传来嘹亮的通报:“天子,太后到——”
赴宴的臣子立马拜了下去:“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诸位卿家请起。”吕雉为了养好右手,已经推掉了许多不必要的活动,这回难得的赴宴,也是为了庆功同乐,顺便看看有成为传奇潜质的蒯通。
昨晚上,身为吕家人的吕禄已经进宫一回了,老老实实当着她和皇帝的面,把出使经历详细地说了出来。包括他是如何和小三儿合作的,如何争分夺秒,拓印朝鲜国玺……
旁听的建成侯吕释之是万万没想到,唯二还算淡定的,或许也只有吕雉和刘越了。
后者已然猜到了吕禄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前者什么场面没见过?即便惊诧,过了几秒也就消散无踪,太后打量着吕禄这个侄儿,直看得吕禄紧张起来,最后吕雉点点头,看样子是十分满意。
虽然听着像歪门邪道,但用在正途上,那也是正道。只可惜不能光明正大地赏了,她对吕释之说:“二哥回头可要好好奖励禄儿,没有堕了吕氏的威风。”
吕释之:“…………”
他娘的,这小子喜欢雕东西就雕吧,没想到还能这么刑。
不对。好像很多年前,吕禄被郦寄设局偷他军印的时候就很刑了。
……吕家人的威风应该不包括盗刻国玺吧?
这话他没敢说出来,生怕妹妹给他一个白眼。
建成侯觉得牙疼,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背锅的蒯通,没想到郅都那小子,对外也是个狠角色。与此同时,又为拯救了乱局的次子感到高兴,就如太后所说的,英雄不问出处,立功不看过程!
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他人都快分裂了,就如当下,吕释之向天子、太后行完礼,万分复杂地瞅了眼蒯正使。
总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好。
真正知道真相的,千万人里有一个就不错了,故而建成侯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至于澄清?
算了算了,他虽然觉得儿子有点不孝,但没想让吕禄蹲大牢。
……
建成侯难得装傻,对于使团的另一个重要成员郅都来说,也是一样的。皇帝给予他的便宜行事之权,他不想嚷嚷得举世皆知,何况陛下连同燕王,也有意给他打遮掩。
调兵到底是件敏感的事,以他梅花司司长的身份,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早在使团归汉之前,郅都就与成员约法三章,因为有些手段不太光彩,所以需要保密,所有人都答应了下来。在他们回来的那一晚,郅都便连夜进宫,向刘越汇报了朝鲜旅程,很快,天子派遣的宦者就携带了慰问礼物,送给使团的青年使臣,还有向导、医者与后勤官,也有暗示封口的意思在。
原本汉人就对于承诺看得很重,天子还派人慰问他们,惊喜之余,想泄密的也要掂量掂量了。唯独承担了所有的蒯正使,在庆功宴上收到了成吨的伤害,他成功开发了一个新技能,借酒浇愁。
原本他是喝不惯酒的,总觉得酒能影响脑子,导致骂人都不锋利了!
蒯通一边喝酒,一边碎碎叨叨安慰自己,这是名臣的必经之路,谁叫他是负责一切的正使呢?
韩信,呵呵,你给我等着。
因为饮酒过于投入,蒯通错过了太后落在自己身上的欣赏目光,还有陛下随之望来的,带着五分钦佩三分怜惜两分歉疚的小眼神。
刘越摸着滚烫的良心,决定对蒯师傅再好一点,这回不但赏下常规的钱财宝物,还要升官封爵!
他和母后商量过,加封最高等的彻侯是不可能了,除非灭国的军功,否则还是不能违背先帝定下的祖制。就如利用推恩之法,慢慢弱化地方的诸侯王一样,若一下子削去王位,不仅先帝时期的老臣不能接受,还有违大汉推崇的孝道,过个几十年再改不迟。
但彻侯之下的关内侯,却是没有册封的门槛,君不见时代的眼泪戚坪,都差点被刘邦封侯了吗?
“……”皇帝陛下反省了一下自己,戚坪如何能与蒯通相提并论,反正,蒯师傅一个关内侯的爵位没跑了。
背了多大的锅,就要给予多大的赏,否则臣子凭什么献出忠心?虽说纵观当下,无条件忠君的人数不胜数,蒯师傅被潜移默化这么多年,恐怕也在其列,但为了长治久安,还是得赏罚分明。
蒯通携平定朝鲜乱局之功归来,封濮阳君,有食邑,无封国。副使郅都与其余立功者,皆有不同程度的封赏,却是不足以封侯,他们的权益体现在俸禄与待遇上。
眼见宴席进行得差不多了,刘越悄悄转开脑袋,问吕雉:“母后累了吗?”
“尚可。”吕雉笑道,“越儿觉得这几道菜品的味道如何?”
母后往未央宫送了两名新厨子,炖肉炒肉都是一绝,刘越拿起帕子抹嘴,笑得又甜又灿烂:“好吃。”
想了想又说:“母后若有不舒服,赶紧告诉我。”
“知道了,知道了。”
小儿子天天紧张她的右手,看得跟瓷器一样,还是淳于意出来辟谣,说太后还可以左手拿勺吃饭,这才制止了刘越命十个八个宫女围着她转,实在不行把饭喂到她嘴边的危险想法。
这也是越儿极少见的一次犯傻了,吕雉知道他关心自己,笑归笑,很快心软得不行。
她坐在与皇帝并行的最高处,看着最让她疼爱的孩子,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帝王相,内心的骄傲无法言喻。疗养的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关注越儿处事的方法,这孩子像极了她。
余光瞥见抱着女儿乐呵的刘盈,吕雉一滞,继而对窦漪房低声道:“宴席结束了,你带着洛邑来长信宫玩,就说祖母想她了。”
窦漪房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不是两天前才见过洛邑翁主吗?
她也低声回:“诺。”
吕雉这才满意,那厢,刘越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趁着大家都高兴的时候,宣读封赏,让热烈的气氛更上一层楼。
听下方的臣子吹牛谈天,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一件事,他听得津津有味,只不过这样的情境之下,闷头喝酒的蒯师傅好像更突出了。
方才赵安悄悄汇报,蒯正使与襄侯似乎闹掰了,心生怜爱的皇帝陛下,决定让蒯通也放肆地开心一回。
刘越转头吩咐几句,当即有宦者去取来封赏诏书。
那熟悉的卷轴一露,大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韩信与彭越对视一眼,当即意识到了什么。不等韩信露出笑容,他瞥见蒯通仍埋头喝酒,一点也没有世俗的欲望,心里不禁浮现六个点:“……”
韩信急了。
蒯兄,这时候可不兴饮酒啊!
许是心有灵犀,蒯通恰在此时抬起头,超小声地骂骂咧咧:“你他娘的韩信!”
下一秒,他从高亢的宣读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以正使之职,平朝鲜动乱,扬大汉之威……封关内侯,立濮阳,食邑五百户……”
啪嗒,蒯通手中的爵杯掉了下来。
他反应的速度有些慢,出列的速度却是十分迅疾,此时飘飘乎乎的,如同浮在云端。
郅都跟随他出列,还有念到名字的青年使臣们,无一不是充斥着喜色,最后,诏书还给予了使团的后勤人员奖赏,此番出使朝鲜,可以说是满载而归,荣誉加身!
众臣目睹了这一场封赏,吃惊,感慨,怔愣不一而足,仔细一想,蒯通的爵位也是他应得的。
别以为动嘴皮子很容易,前有苏秦张仪,今有陆贾蒯通,哪一个是简单角色?
若能不废一兵一卒而将朝鲜纳为傀儡,对于大汉而言,比派兵灭国的效益来得更高,因为当前汉境之内正忙着改革,国库的钱每一天都在当柴烧。挤出海量的军费,于当前来说是亏本的买卖,何况消化朝鲜还需要时间——还是那句话,并不是实力不足,而是时机不当。
而十年后,十五年后,形势恐怕又不一样了!那时的大汉,定然有超然的实力与野心,消化朝鲜如同嚼一盘点心一样容易。作为一切的先行者,濮阳君蒯通定然会被记录在史书上,与他的大名一样永世流传——
永世流传四个字是襄侯韩信的想法。他是真为蒯通高兴,难得挂上了真挚的笑容,没想到诏书念完了还有第二封,有关纵横学派日后的发展。
太学决定给予纵横学派,与阴阳学派一样的待遇,允许多派两名讲师,多放几个学生名额。以后典客衙署招人,也优先考察外交能力与口才,胆大机变者优先,吃苦耐劳者优先!
这下,大殿的气氛被推至高潮,蒯通原本五彩斑斓的神情,转移到了本来很乐呵的儒家叔孙通,还有一众黄老、法家、墨家的大臣脸上。
猝不及防的诸子百家:“……”
刘越是有意给予重赏,抬高汉使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的。随着国力上升,总有一日,象征大汉的刀剑将要向外挥去,使团在其中的作用,同样无法估量。
和母后商议,给予纵横学派新的名额,也有他的用意。自从黄老研究出了新的货币体系,其余学派眼红万分,却是毫无摘果子的办法,未免它们联手攻击显学,把改革的好兆头变为坏消息,这时候,便需要少许外力刺激。
与其抹黑他人,不如提升自我。如何调动诸子百家的积极性,皇帝陛下也是好好斟酌了的!
相比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刘越,蒯通嘴唇发颤,这回却不是生气,而是激动的颤抖。
心下又有些复杂,觉得受之有愧,犹如白捡了一个爵位,最后渐渐化作了坚定,他会带着吕禄几人无法言说的那一部分功劳,好好走下去。
他跪在地上接诏,端端正正地拜了几回,再站起来的时候,面上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
师门的凋零,是他多年的心病,自从太学准许纵横学派入驻,他的心病就好了八成,如今更是了无遗憾了。
“臣叩谢陛下,叩谢太后,”向来毒舌的人难得哽咽,谢恩的话语,酝酿几秒才完整说了出来,“臣定不负厚望,为大汉尽力尽忠。”
刘越点了点头。
犹记得多年以前,蒯通身上还贴有叛贼的标签,他根本不想入仕,也不想为大汉付出半点心力。
如今不一样了。
这也是皇帝陛下想要培养的归属感,蒯通完完全全达到了他的期望,想到这里,刘越不禁生出一点小自豪。
最重要的一点,接了他的奖赏,就不许脱下身上的黑锅了!
这叫等价交换,想必蒯师傅一定深谙这个道理。
·
今夜的光芒,注定聚集在新出炉的濮阳君身上。
等最最引人瞩目的天子和太后前后脚离开,蒯通很快成了所有人的焦点,若不是韩信拉彭越一起帮忙挡着,光看他被灌的酒量,明早爬都爬不起来。
若说原先他是借酒消愁,如今再喝,却是满怀高兴。只是难受不会消失,但会转移,譬如叔孙通——
叔孙通想骂人了。
他先前还为蒯通感到高兴呢,一介文臣能以外交成就封爵,足以可见蒯通的厉害,没想到回旋镖扎到了自己身上。
纵横学凋零得比阴阳学还厉害,因为入门门槛也高,谁知道《远行记》一出,它的热度突然上窜了一节。
呵呵,现在倒好,陛下居然在诏书里给予奖赏!万一纵横学派变热门了,挤压的是谁的生源?
瞧瞧那些赴宴的青年使臣吧,他们明显有着心动,觉得兼一个学派也不是不行,尤其是蒯先生的智谋口才,他们也想要。
叔孙通虽不懂他们的心理,却也猜得出一二。堂堂九卿之首的奉常拳头硬了,顾及这是热闹的场合,还要强颜欢笑,等出宫的时候,叔孙通脸都笑僵了,揉搓了很久才好。
他上了马车,深深叹了一口气,第二天下衙,前去拜访同为儒生的陆贾。
陆贾擅长外交,说他是大汉第一外交官也不夸张,相比蒯通,他的经验更为娴熟,风格更为迂回,简而言之,是笑脸迎人,杀人不见血。
当年汉朝建立,陆贾只身远赴南越,说服南越王赵佗对大汉称臣,这样的功绩,放在当下怎么也要封一个关内侯。若是他出使朝鲜,还有蒯通什么事?
叔孙通觉得可惜,但又不能在陆贾面前表现出来。这人并非正统的儒生,平日里也和北平侯张苍一样,从不掺和儒门内部的事务,何况他还引蒯通为知己,嗯,还是不说蒯通的坏话好了。
陆贾接待奉常,还是礼数很周到的,即便对叔孙通的来意好奇,也是一脸微笑地恭候对方开口。
只听叔孙通道:“贤弟担任太中大夫数年,之后升作典客卿,难道就没有想过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那便是九卿之中的典客,典客衙署的一把手了。
三公九卿,非彻侯不得担任,是朝堂公认的规则,陆贾有些讶然,随即笑道:“若真有幸走出那一步,也不知要何年何月,老弟我恐怕早就作古了。”
事实上,他已经是典客衙署实际上的掌权人,顶头上司不过挂了个名,谁叫他的业务最是厉害。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若说不想当一把手,那定然是假的,只不过陆贾早就不抱希望——他一个精于嘴皮子的人,如何带兵打仗,凭军功封侯?
叔孙通却道:“非军功不得封彻侯,高皇帝立下的约定如此,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天下终有一日会止兵戈,陛下威仪四照,大汉也将屹立万国之巅,适时,贤弟觉得造福万千农人的董公会不会封侯?”
陆贾神色郑重了起来。
他明白叔孙通的意思了,譬如董公董安国,若是有朝一日能将亩产提高到十石以上……别说十石了,就是七石,即使当下限于高皇帝的约定不能封侯,终有一日,陛下也会给予他相应的荣耀。
陛下锐意进取,意在改革,其余彻侯能有意见?敢有意见?得罪了天子不说,还要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换做他也一样,若是立下无可比拟的功劳,多少也算个封侯预备役,万一运气好,九卿之位也不是妄想。
陆贾若有所思,看向叔孙通,想听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哪知叔孙通讲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近来南越国可有动静?”
“离开春有一段时日,南越国的国书,已经在递交的路上了。”
陆贾语罢,又打趣了一句:“南越与朝鲜不一样,虽说赵佗不满太后执政,前些年对我大汉不甚恭敬,但陛下登基数年,他一改原先态度,又重新归于臣服,且是表里如一,而非阳奉阴违。”
叔孙通从鼻孔喷出一股气,南越,朝鲜,作为汉土一南一北的小国,君主哪个不是汉人?哦,赵佗是秦人,始皇帝死了,他也就不回去了,在他看来,这两国本质没什么区别。
聊到这里,他也图穷匕见,不藏着掖着了。
叔孙通斩钉截铁道:“通愿倾儒门之力,助贤弟出使南越,立泼天大功,以图封侯!”
第203章
陆贾没料到叔孙通会说如此惊天之言。
别看得了好处的都是他, 事实上,这是谋求共赢,毫无疑问。
他沏茶的手腕一抖, 转而问道:“奉常公倾力相助, 莫非是要我效仿蒯弟, 一人篡一国?”
“此举需天时地利人和, 方才可行, 在通看来, 八百年难遇。”叔孙通摇头, 言外之意,是蒯通撞了大运气, 而这运气绝无可能复制第二回!
何况南越的国情, 和朝鲜大有不同, 陆贾想必比他更为了解,气候湿热难以忍受是其一, 其二,赵佗那家伙的命长着呢。
叔孙通低声道:“立功的方式何止一种?你我同为儒生不如拾起祖师爷的老本行。”
陆贾从他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奋斗的光芒, 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与狡黠——秦末危难之际, 在儒生被高皇帝嘲笑得抬不起头的时候, 也是他找到了夹缝中的出路。
而今, 南越会是儒家新的机遇吗?
陆贾沉思许久:“奉常公, 愿闻其详。”
……
儒家魁首积极寻找机会的时候,吕禄正磨磨蹭蹭待在宣室殿。他也不随时随地雕东西了,而是腆着脸, 当起了青铜雁翎的陪玩。
也是沾了伴读的光了,别人想当陪玩都没这个资格,说出去, 不知要羡慕死多少人。另一个伴读周亚夫,还在韩信手下接受操练呢,据说新年的时候都没回家,可把他爹周勃气坏了。
两只大狼对主人的表哥没什么兴趣,只是主人在忙碌地阅览奏疏,不能抽出空来看它们游泳,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吕禄的讨好。
刘越把筛选出的最后一封奏疏放在一旁,慢慢伸了个懒腰。
这其中还有郅都的新任命——郅司长明天就要到御史台上任去了,这是他之前许过的一个承诺,他看好的优秀人才,得先做御史积攒经验,再去地方锻炼几年。
出使朝鲜就是很好的一个履历,刘越想到这里,不禁欣慰自己的先见之明。
继而瞥见满脸笑容撸狼的吕禄:“……”
他表哥也去镀了一层金,按理说还立了大功,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皇帝强烈的注目无法忽视,吕禄抬起头来,忙咧开嘴喊:“陛下。”
刘越高冷地一点头,从案桌后起身,两只狼见此,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刘越捋直雁翎被撸得杂乱的狼毛,觉得手感很不错,转而问道:“怎么不在建成侯府待着,舅舅又骂你了?”
一听这话,吕禄就哭丧了一张脸。
他说:“陛下有所不知,大人没有骂我。这些天关怀备至,什么吃的用的都依我,就是西市那家店铺,也不拦着我去了,还常常问我什么时候出门。”
刘越就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相比从前时不时被训的日子,这岂不是天堂?
干嘛还要躲进宫来,如果不是自己的亲表哥,他早就放狼去咬吕禄屁股了。
吕禄叹了口气,沉重道:“大人笑得太过渗人了,我怕……”
刘越:“……”
那叫欣慰。哪有用渗人形容亲爹的?
孩子老往宫里跑,一定是闲的,想到上回派吕禄去咸阳搜集字体,这回派点什么事好呢。
刘越琢磨来琢磨去,好像还真有一个活,非得表哥领头不可,虽耗费时间,却对推广隶书有着无可估量的好处。
若是完成,少说也能给吕禄封个官当当,之前那么多秘密任务不好放到台前,此番却是能够光明正大,给予重赏了。
他装作一副为难的模样,半晌下定决心:“表哥,这里有个将雕家发扬光大的好机会,我思来想去,还是把它暗箱操作给你。”
在不对劲的建成侯府待着,吕禄整个人都别扭了起来,往日痴迷的雕刻好像也不那么吸引人了,尤其在亲爹每每催促的情况下。闻言,他一下子支棱了,不论是陛下所说的“发扬光大”,还是“暗箱操作”,都让他热血沸腾了起来,果然,还是表弟对他好!
他恨不能立马拍胸脯,也立马将上回蹲大牢的辛苦抛在了脑后:“禄任凭陛下差遣。”
刘越循循善诱:“听过雕版印刷吗?”
……
“雕版印刷,雕版印刷……”吕禄走出宣室殿的时候,嘴里一个劲地念叨。
用作雕版的字迹,丞相府已经整理出一份厚厚的小册。除此之外,陛下拨给他二十个工匠,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二十个!
吕禄快被天上掉下的幸福砸晕了,他可以凭借陛下的手书,随便去少府提人,看上哪个提哪个,这权力,便是寻常官吏也比不得。
想到这里,他的面庞漫上兴奋的红晕:“雕版印刷……”
叔孙通恰好与他擦肩而过,闻言扭过头,这小子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忘了和奉常公问好。
叔孙通笑着摇摇头,显然没放在心上,少年人啊。
不过,雕版印刷又是什么玩意?
很快,叔孙通把这个疑问抛到了脑后。这回面见天子,是为了旁敲侧击,他有意叫儒生“走出国门”,并不是胡乱决定,而是深思熟虑的。
说实话,连纵横学派都崛起了,谁不眼红?眼见诸子百家卷到不行,他必须开辟新赛道,而他思考了一天一夜,最后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
儒家玩经济玩不过黄老,当官僚当不过法家,这不是空口捏造,而是有事实依据的。货币改革的主张,是黄老学派率先提出,而当官么……从前出了个公孙易和公孙家族,足够他们抬不起头来。
这不是说儒家就没有好官了,叔孙通大言不惭地认为,他自己,北平侯张苍,还有陆贾贤弟等等,不都是简在帝心的好官么?只是数量太少,不足以与别家抗衡,何况还有齐国那边的鲁儒捣乱,真的讨厌死了。
悲观的情绪席卷了叔孙通,最后他静下心来思考,或许儒家太急功近利,也太浮躁了。就算哪哪也比不过,他们也有一项无法比拟的优势,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那就是教化。
相比黄老对入门门槛有要求,他们除非选拔精英弟子,很少在乎资质,有教无类,还真不是扯大旗的虚言。
南越说汉话的百姓多如牛毛,至于聚居部落的土人,只要能交流,都不成问题。他们儒生又不是吃不了苦,肌肉发达的比比皆是,若能以教化使万民归心,让南越人都以汉人自居,南越,迟早是大汉的。
哪怕要花十年,二十年,又有何妨?
再说了,南越,那是秦皇都没有彻底征服的地方。叔孙通以为,意识形态的归一,远比武力征服来得长久,若真成了,功劳定不比蒯通来得弱!
昨日,叔孙通将自己的观点与陆贾一说,他明显发现陆贾心动了。
也是,别看陆贾从不掺和儒门内部事务,陆贾真的不希望儒家壮大吗?不见得。
他不像张苍师从荀子,天然有着出身与底气,儒家壮大了,对他来说只有好处,因为他身上永远贴着儒生的标签。就像张苍见到好苗子贾谊,便倾尽全力教导一样,一旦遇上欣赏的儒家英才,陆贾也会不吝提携,“以教化使南越万民归心”,这样的前景,谁不动容?
哪怕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也要试一试,凭他是儒生,是汉人,是陛下的良臣。
叔孙通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抽身,大步踏进了宣室殿。
入眼两只膘肥体壮的大狼,皮毛光滑油亮,他当即一笑,眼底浮现喜爱,然后下拜下去:“臣,叔孙通参见陛下。”
第204章
“奉常公免礼, 快坐。”刘越心知叔孙通找他有事儿,指了指旁边的坐席,叫人端上茶水, 露出一副倾听的神情。
光是这幅重视的模样, 就足够老臣们开心了, 每每回府都会感叹, 天子礼贤下士, 实乃大汉之幸。
叔孙通作为吹天子吹得最凶的人之一, 闻言一揖手, 自如地盘腿坐下。
他也不啰嗦,寥寥几句铺垫, 便说明来意:“……陛下也知, 我儒家子弟或钻研论经, 或入乡为吏,却还有更多的弟子, 遗憾不能大展拳脚,为陛下尽忠, 大汉尽责。”
说到动情处, 他揩了揩眼睛, 放下手的时候, 眼眶都有些发红了。
“……”刘越心里浮现六个点, 就这么看着他表演,表面点了点头,示意叔孙通继续。
叔孙通余光瞄着, 见此收到鼓舞:“通每每思及,夜半难眠,辗转反侧。那些弟子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他们又有什么长处, 能为陛下分忧?”
说着,慷慨激昂起来:“经我儒门上下讨论,教化才是出路!孔师言有教无类,通深以为然。在我汉境以外,有多少愚民未启民智,不能说汉话,衣右衽,以汉人自谓?臣今日来,是代三千弟子向陛下请愿,愿远赴境外,施教化之功,抚平陛下心系苍生的忧愁。”
刘越:“…………”
刘越眉心抽搐了下,半晌听懂了叔孙通的意思,他说:“爱卿,说人话。”
叔孙通轻咳一声,借喝茶掩饰了内心的不自在,心道陛下这是没被他迷惑啊。
唉,为了达成目标,他也是豁出去了:“儒家三千子弟,愿入境南越……”
刘越陷入沉思。
他倒是真没料到,儒家愿意走出这一步,还另辟赛道,盯上了南越国。
想也知道,他们是被蒯通封爵给刺激了。刺激之后,便是激烈的思考,在儒生看来,但汉境之内,大展拳脚的地方很小,有南阳郡的前车之鉴在前,陛下和太后,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吗?不能。
且有黄老显学把持,法家墨家虎视眈眈,他们作为“小众”,想要派人在各大郡县顺利地传道授业,做梦还差不多。
但境外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有汉学基础的南越国,那可是一块思想干净的土壤,还没被哪一家霸占,深耕几下,说不定有惊喜在里头。
刘越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转眼消失无踪。
片刻为难地道:“爱卿的提议,朕还要和太后讨论讨论。儒家准备派出几位儒生?”
叔孙通立即道:“三千。”
刘越:“?”
他以为“三千”只是虚指,没想到是写实,刘越沉默了一会儿,由衷道:“我和母后就算同意了,恐怕南越王也不会允。”
三千人,儒家老底都掀出来了吧!皇帝陛下深刻体会到了叔孙通的决心,这是不立功劳不罢休。
就是赵佗可能睡都睡不好,三千人,拉一只军队都绰绰有余了。刘越委婉地说:“南越王若是误会,我大汉有兵戈相向之意,怕是会影响藩属与宗主国之间的往来。”
叔孙通连连点头,像是意识到这个数字实在是夸张,想了半天,改口道:“依臣之见,一千人如何?”
几百人都顶天了。
刘越换了个坐姿,不知不觉翘起腿,奉常这是在疯狂套路他呢,把“同不同意”的矛盾,转化为“派遣几人”,高,实在是高。
他也一副被套路的模样,叹了口气:“作为宗主,朕还是要尊重藩属国的意见,等南越的国书到了,你我再行商议,如何?”
叔孙通大喜过望:“陛下英明!这领队的人选——”
“陆贾身为典客卿,自然是重任在身,舍他其谁。”刘越笑道,“陆卿前有深入南越,劝赵佗归附之壮举,今率儒生再入南越,岂不创下佳话,想必朝堂诸公,都不会有异议的。”
什么叫心有灵犀?
这就叫心有灵犀!
叔孙通恨不能抱着帝王直抒胸臆,高兴的情绪逐渐盈满了胸腔。心里感慨万千,这世上最懂他的,也唯有如今的陛下了,谁也不会懂做小陛下的臣子,是多么的快乐。
心里这般想,嘴上也是好话不断,那文采,那话术,刘越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也难怪有儒家大贤批判叔孙通,说他过于谄媚过于逢迎,这般的舌灿莲花,想必与陆贾都不相上下了。刘越只好叫赵安再添上一杯茶,让奉常公润润喉咙,趁机东扯西扯,与他聊了几句日常。
最后他亲昵道:“若是喜欢茶的味道,爱卿不如带几包回去?”
“……臣,叩谢陛下。”
叔孙通喜滋滋地闭上嘴,心想他这宠臣待遇,要是别人见了,还不眼红得滴出血来?
转眼捧着两小袋茶包,是未央宫膳房炒制的、淮南国专供的春茶,九卿之一的奉常脚步轻快地告退。走出宣室殿的一瞬间,叔孙通的笑容再也无法掩饰,刘越望着他的背影,也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皇帝陛下揉了揉脸,再次感叹梅花司情报的准确性。
叔孙通下衙拜访陆贾,透露出些许不同寻常,更引起了长安城的众多讨论——事已至此,郅都自然不会漏过上报的可能,只是他听过便遗忘到了脑后,也没有让人深究的意图。
毕竟凡事要有一个度,掌控太过,累的反而是他。没想到与南越有关,更是代表着儒家的新出路,刘越再次点了点头,眼底浮现赞赏。
另外,偶尔装作被套路,才是爱护臣子的好皇帝。
与叔孙通双赢的局面达成了!.
“奉常叔孙通进宫,与陛下奏对了些什么,你可知晓?”郅都来到法家大贤张恢的府邸看望老师,刚进书房,张恢便屏退左右,压低声音询问他。
“……”郅都半晌没说话,眼里却似什么都说了。
张恢咳嗽一声,也知这个弟子权责深重,未免挥霍天子信任,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当即打消了探听的念头。
郅都的存在,已经助力了法家良多,还是不要太过贪心为好。
只是这心里猫爪挠过一样,听说儒家这几天动作极大,还开什么动员大会,把各地的青年儒生都召来长安——粗粗探听,都有上千之数了!
这动静,实在让人放不下心,莫不是要和诸子百家开打?
张恢琢磨半晌,觉得奉常应该没有脑袋进水,但总叫人心里发慌。他相信黄老学派的心情,此刻当与法家一模一样,这好好的,忽然办一桩大事……
他脸色凝重了起来:“莫不是儒家有大贤走了?召唤弟子是为奔丧?”
再深想,难不成是叔孙通本人?
第205章
叔孙通打了个喷嚏:“阿嚏——”
他抹抹鼻子, 在弟子们担忧的视线下,摆手道:“无事。”
想来是哪个对家在诅咒他。
紧接着看向亲传的三个徒弟,叔孙通目光炯炯:“若是陛下允准, 你们可愿前往南越?”
大弟子三十又六, 二弟子二十又八, 三弟子年仅十七, 面上还有些许稚嫩。除了三弟子, 其余二人都成家了, 听到叔孙通的问话, 大弟子与二弟子对视一眼,不假思索地答:“老师, 我去。”
三弟子犹疑几秒, 下定决心道:“我也去!”
叔孙通反而沉默了。
见弟子答复得那么快, 他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欣慰, 感慨,还是两者都有?
他顿了顿, 方才道:“你们可要考虑好了。那里的气候, 与关中大不相同, 地形亦是艰险异常, 你们要去的不只是平原国都, 还有山林湍流。昔日秦皇南征百越,热死的士卒不计其数,何况还有瘴气毒虫, 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叔孙通叙述的都是客观事实,而不是夸大其词。前往南越国的儒生, 不是去享福的,而是肩负着前所未有的重任,若要传道授业,少不得深入恶劣艰险的环境,指不定过去一趟,就再回不来了。
谁也不能保证突如其来的意外,南越,多的是未挖掘的未知之地。
“老师。”大弟子憨笑着打断了叔孙通,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面容的纹路、沟壑,和地里的庄稼汉没什么区别,可偏偏是师门上下学识最渊博,最让人信服的大师兄,“蜀中都有千里迢迢赶来长安的儒生,我与师弟又有何面目躲于人后?”
作为叔孙通的弟子,他们自然被全天下的儒生注视着,此时不带头,岂不是人人喊打的懦夫。
这些年来,儒家势头不及黄老,名声又被迂腐的鲁儒拖累,渐渐的,市井里头便流传出奇怪的洗脑包,说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只知足不出户,妄议天下大事。这流言可把他们给气坏了,天知道,他们儒生也是很能打的!
只是囿于往事,民间的舆论着实不好,天子偶尔展现出的偏爱,也落不到儒家头上。谁都憋了一口气,想要一举破除谣言,此番南下,谁说不是证明自己的一次良机?
年仅十七的小弟子道:“大师兄说的是!吾才不做懦夫,吾要做天子也知其名的英雄!”
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叔孙通看着,忽然笑了。
“好,不做懦夫,做天下尽知的英雄。”叔孙通压下汹涌的泪意,心房渐渐变得强硬,他揉了揉小弟子的脑袋,拍了拍大弟子和二弟子的肩。
“为师没有别的期望,为师只希望你们平安归来。到那时,陛下褒奖,万民称颂,也不是不能畅想!”
……
因着刘越亲口允诺,会和母后好好商量,这些天来,叔孙通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一句准话,出使南越的差事,成了。
派遣使团是加强两国交流的途经,尤其宗主国与藩属之间,除非心里有鬼,南越国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拒绝的理由?
此时,南越使臣即将面君,其中还有南越王赵佗的亲孙子,只等国书递交,大汉与南越使团“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使团里儒生的人数,才会下发正式的诏书。
不仅仅是陆贾欣喜,儒家上下更是欢呼雀跃,他们仿佛忘却了途中艰险,如火如荼地展开内部号召。
几个德高望重的大贤,对此无一例外,表现出赞同的看法。他们不是不能察觉到儒家面临的困境,而今叔孙通积极地寻求脱困,连楚王的老师浮丘伯也听说了,惊叹其“决心之浓”,由得意弟子申培公领队,将几个年轻有为的徒孙派来长安,加入出使南越的队伍。
尽管最后的人数还没有确定,儒生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半个月来,动身前往长安的足有千余人。
这个数字震撼了整个长安,也叫其余诸子百家久久不能平静!
通过卧底们“友好”的深入交流,儒生意欲追随陆贾出使南越,而今不再是秘密。只是上千这个数字,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原本戏言“奔丧”的张恢都被搞沉默了。
这人是真多啊。
有无言的,自然也有不服气的。一位正值壮年的黄老大贤气哼哼道:“一天天的,尽弄一些旁门左道,陛下年少就不说了,太后竟也由着他们去!”
他白发苍苍的师兄叹了口气:“他们这是下血本了。若是换你,你舍得?”
黄老大贤沉默了。
这些儒生,可都是心有志向的新鲜血液,若干年后的儒门未来啊,这一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南越国可不是天子治下的大汉,高温炎热,瘴气毒虫,这是拿命去赌!万一教化不成,儒家可就沦为全天下的笑柄,没个一百年别想翻身了。
想到此处,他实在钦佩叔孙通的胆量,换个角度想……或许,此事也唯有儒家可以办成。
师兄叹道:“奉常公已经赌赢了一半。你看如今市井上下,可有再唾骂儒生之人?南阳郡的旧耻,已然揭过去了,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黄老大贤点了点头。
“然也。”
……
作为与儒不能共存的一方,墨家震撼过后,便是钦佩。
墨家钜子由衷道:“是吾小瞧他们了,儒生的傲骨,不会比墨者少。”
闻言,有个小弟子十分不服气。
他们正聚集在田垄上,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看法,当着钜子的面不好说什么,扭过头,小弟子便嘀嘀咕咕:“墨者又差到了哪里去?我上我也行。”
从少府回来的苏缓听见了,当即纠正:“首先,墨者就聚集不了一千人……”
小弟子:“……”
站在苏缓身边的师兄压低声音补充:“南越或许兴教化,可不一定兴打铁啊!”
小弟子:“…………”.
这还没动身呢,儒生的口碑便来了一个大扭转,颇有些出乎叔孙通的意料。
叫他更铆足了一口气,成日在未央宫和典客衙署奔波,誓要把一切弄得尽善尽美。
刘越有时候觉得奉常公怪烦的,譬如“儒生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去南越”这件事,就不需要他决断了吧?
他的茶包都送去了好几袋,叔孙通每每觐见,真的不是来薅他的羊毛?
这天,叔孙通笑眯眯地,又向他请示了一遍:“陛下,衣服的颜色……”
刘越毫不犹豫:“朕觉得七彩好看。”
叔孙通:“……”
叔孙通灰溜溜告退了。
又一天,陈平陈师傅面君的时候,眼神散发出了幽怨,暗示他珍藏的茶包比叔孙通的少。
皇帝陛下果断不送了。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君王,好不容易发挥出端水技能送走陈平,在叔孙通再以鸡毛蒜皮的小事请见的时候,刘越冷冷说道:“不见。”
宣室殿终于安静了许多。
直至四月底,南越国的使团来到长安,巍峨矗立的未央宫重归鼎沸。向来存在感不高的南越使臣,当即受到前所未有的热烈的欢迎!
使团上下受宠若惊,其中,南越王赵佗的次孙赵离脸都红了。
这、这位声名远播,让祖父都有所耳闻的大汉奉常公,看他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块大肥肉……
赵离咽了咽口水,只觉心口凉飕飕的,幸而他还记得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才没有在觐见汉天子的时候丢了丑。
黑压压的大殿坐着文武百官,南越使臣按例呈上国书。赵离作为使团核心,绞尽脑汁捧了刘越半天,才陈恳地说出请求:“我王听说大汉淳于姐弟神医当世,妙手回春冠绝天下。”
“去岁入冬以来,我王头颅隐痛,难以根治……小臣今来请见,求汉天子赐下神医,屈身前往南越国一趟。愿付黄金五斤,小臣不胜感激!”
话音落下,大殿陷入哗然。
第206章
大臣们都没有料到, 南越王之孙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
头颅隐痛,难以根治?
叔孙通第一时间听闻,便是大喜, 很快敛起神色, 转为一副担忧的模样。
原先他还为了儒家出使的人数忧虑, 如今也不着急了, 奉常公瞥了南越使臣一眼, 十分老神在在, 就差哼一首小曲。
头颅隐痛……那一定是万般棘手的头疾了, 想必南越那边的医者全都束手无策,否则怎会“病急乱投医”, 求助到他们大汉这头?
如果不是到了难以忍受的境地, 一国国主绝对不会示弱于人, 此乃无奈之举,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丞相曹参眼底闪过华光, 与高座之上的天子悄悄对上眼神,在得到想要的回馈后, 心有灵犀的君臣共同在心里笑了笑。
赵佗已过花甲之龄了, 据他们所知, 这位南越王十分养生, 作为无比受人拥戴的开国之主, 如今追求的除了国境安稳,就只剩寿命了。任何威胁到身体健康的因素,都会被上了年纪的老人畏惧, 何况头疾这个大杀器,那可是发作起来要人命的东西。
年仅十五的少年天子无法感同身受,却能理解赵佗的心情, 黄金五斤,对于南越来说已是不可小觑的一笔财富,虽然——对大汉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哗然之后,大殿安静了下来。
刘越撑着脑袋,食指点了点下巴,陷入沉吟。
文武百官见此,坚决跟随陛下的脚步,皆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仿佛南越使臣的话语,有多么让他们为难。
如此诚挚的请求,汉天子却没有表态,赵离有些慌了。
他不过二十出头,此番出使也是为了锻炼,远没有练就深沉的城府,何况这宣室殿除了天子,大多都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赵离很快沉不住气,忽略了同行使臣的眼神暗示,加大砝码道:“尊敬的大汉皇帝陛下,神医若是愿意远行,诊金的多少,小臣愿与大汉商议。”
曹参微微一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陈平随即按捺不住地出了列,他就如同担忧藩属的、忧国忧民的好臣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拱手对帝王道:“臣以为,两国邦交需要尽力维系,何况南越是我藩属,南越王有疾,大汉更不能视而不见。”
叔孙通立马严肃道:“臣附议!”
太仆夏侯婴也道:“臣同意王孙殿下的请求……”
气氛一扫先前安静,重新变得热烈起来,刘越“唔”了一声,点点头:“众卿所言甚是。”
继而万分亲切地与赵离道:“朕都清楚了,王孙之请,岂有不应之理?想必我大汉神医,也十分乐意为南越王诊治,只是种种细节,等朝会过后,再与使团进一步磋商。”
“是极……”丞相曹参笑道,“一路奔波劳苦,难免疲累过度。陛下为来使准备了接风宴,王孙殿下不如先安顿下来,洗去满身风尘,其余的由我大汉衙署安排,定不叫殿下为难。”
赵离心头的石子终于落了地。
以他的理解能力,汉天子这是答应的意思,一言九鼎,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他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再次忽略了身后的使臣先是一喜,而后迅速低下头,眼底浮现出晦涩。
他与乐观的王孙不一样,经受官场毒打的他,绝不会小觑汉朝这个庞大的国度——汉天子是没有和他们玩文字游戏,答应得也十分痛快,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南越要付出什么代价,大汉君臣到最后也没有说明。
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地方。
使臣深吸一口气,心间沉甸甸的,半点也笑不出来,他有一种预感,此番怕是要大出血,才能满足宗主国的胃口,黄金五斤不行,十斤……怕是也不成。
可谁叫国主被折磨得不轻,他们南越有求于人呢?
走出未央宫,被迎接至驿站下榻的时候,南越使团除了赵离,其余使臣皆是满腹心事。
再次担任礼宾的陆贾,脸上洋溢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仿佛看不见他们的难处似的,一路上对着赵离嘘寒问暖。
赵离一开始有些不太习惯,渐渐的放松了许多。陆贾也算是个名人了,他“孤身入南越”的事迹,在南越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离内心亦是钦佩非凡,此时由衷地对陆贾道:“小臣头一次出使大汉,从未见过陆公这般熟识礼仪,谈吐不凡之人,难怪南越上下,对陆公皆是钦佩不已。祖父说得对,宗主国果然藏龙卧虎,堪称礼之邦国。”
“哦?”听到“礼之邦国”四个字,陆贾眼神一闪,似不经意地道,“王孙殿下对礼的见解十分深刻。”
这话骚到了赵离的痒处,年轻人明显兴高采烈起来,顾及当下的场合,又化为王公贵族的矜持,轻咳一声道:“不过尔尔。”
偷听的南越使臣:“……”
坏了,王孙殿下半吊子的汉学水平暴露了……
陆贾眼眸深邃了起来,他笑了笑,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毫不夸张地说,礼,乃儒生最擅长的经义……
他看着南越国的王孙,如同看着一个流落在外的失足弟子,眼神轻柔又温和。
一边走,他一边关怀道:“王孙殿下先行下榻,臣就在驿站等候,待洗漱过后,为殿下奉上长安的特色吃食。也为垫垫肚子,拂去这一路而来的风尘……”.
一路奔波,终于得以休息,赵离伸了个懒腰,若有所思地对随侍道:“父王还告诫我,说宗主国的臣子十分傲气,对答的时候一定要谦逊,依我看,再没有比汉人更礼贤下士的存在了,尤其是这位典客卿。”
随侍:“……”
随侍动了动唇,紧接着沉默了。赵离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强求,兴高采烈地下了楼。
他头一次来到长安,实在是难掩心中震撼,谁不会为天下第一城的风采倾倒呢?
他小时候曾坐在祖父膝头,听他讲述大秦国都咸阳的故事。
就是祖父,多年没有回归故土,想必也认不出来了吧?
与此同时,大汉医学院。
“南越王那老儿头痛欲裂?”淳于意眼珠转了转,一张娃娃脸满是兴味。
听他的称呼,对南越王赵佗没有丝毫尊敬,在他身旁抚针的淳于岫,反应也是平平。
前来传话的内侍恍若没听见似的,笑意吟吟地道:“陛下的意思,到时还需二位神医出马……”
淳于意立马变了一副神色,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他双目凝重:“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继而压低声音:“陛下到底有什么要求?是治死还是半死不活,臣也好灵活机变,与长姐商议商议。”
“呃。”内侍愣住了,同样凝重地想了想,片刻为难道,“这,奴婢也不知晓。二位神医稍候,奴婢先行复命,可好?”
淳于意猛点头:“善。”
第207章
“陛下, 陛下,”赵安脚步轻快地走进寝殿,“洛邑翁主来见您了。”
刘越午睡刚醒, 在榻上发了会呆, 闻言穿起鞋袜, 声音带了笑意:“她去给母后请安了?”
“翁主先去的长信宫, 惠王殿下也在。”赵安说。
刘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等到了前殿, 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皇叔——”
洛邑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宫人们,额头无不挂着汗。
刘越稳稳接住小侄女, 熟练地来了个抛高, 在洛邑翁主欢快的笑声里, 把她转了一圈放在地上。洛邑依赖地扯着他的衣角,仰头说道:“皇帝叔叔好久没来惠王府了, 洛邑实在望眼欲穿。”
刘越想了想:“七天前,叔叔刚去过。”
“那都七天了!”洛邑撒娇, “好久好久啦, 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刘越:“……”
如隔三秋是这样用的吗?
教导翁主的老师恐怕要哭。
在赵安憋笑的视线下, 刘越承诺过几天就去陪她骑马, 洛邑当即欢呼起来,开始围着小叔叔转圈,和黏人的小尾巴没什么区别。
刘越也放任她跟着, 聆听侄女叭叭叙述完日常,开始做自己的事。洛邑这时候便很乖,看他阅览奏疏也不打搅, 窝在一旁拿出九连环玩,看到这一幕,未央宫的内侍再次感慨陛下对于洛邑翁主超乎寻常的疼爱。
和风吹过殿前,带来仲春的温暖,过了小半个时辰,前往医学院的内侍终于回来复命,把淳于姐弟的灵魂一问,转述给天子听——
南越王到底是治死,还是半死不活?
刘越陷入了沉思。
他好像没这个意思。
南越国诚心来求,如果把人弄死了,岂不是彻底推开了南越这个藩属?
他谋划的是温水煮青蛙,而不是反目成仇。
刘越语重心长,叮嘱内侍一字不落地转达:“大国有大国的风范,医者有医者的仁心,别一天到晚想着死啊活的,多不吉利。”
内侍:“……”
洛邑在旁听着,虽然大部分听不懂,但还是笑出了声,圆嘟嘟的脸蛋一抖一抖。
刘越看她一眼,笑道:“连岚儿都知道这个道理,二位神医该好好反省。”
洛邑不抖了,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万分正经地点头:“嗯!”
内侍被可爱得心间一颤,忙应诺下来,正要转身,刘越又叫住了他:“如若遇上特殊情况,叫他们自己拿主意,把持住分寸,不要堕了汉人的威名。”
“诺。”
内侍离开了宣室殿,洛邑望着他的背影问道:“皇帝叔叔,什么是汉人的威名?”
刘越翘起腿,一边思考一边道:“既有骄傲风范,又要处事周全,即便做错了事,也绝不能抹黑自我,要善于让他国背锅。”
洛邑翁主似懂非懂:“他国……南越国?”
刘越赞许地摸摸她的头:“岚儿真聪明。”
洛邑骄傲地笑了。
……
另一头,淳于意反省了许久,又琢磨了许久,终于吃透了刘越的指示:“陛下的意思是要好好治,但万一南越王不让治,那就是另一番故事了,对不对?”
淳于岫甩给他“总算还不是太笨”的眼神,双唇吐出一句:“头疾,可不是这么容易痊愈的。”
是啊,保不准要开颅——可开颅这事,就算淳于意也有点发虚,他只在死囚身上做过试验,正儿八经的医人经验,还真没有。
这不是患者信不信任他的问题,就算再信任,也不敢在头上开个口啊!
便是天底下最胆大的游侠,听见头颅开刀,也难免战战兢兢,这么多年来,淳于意就没碰见过愿意动手术的头疾患者。顶多做个针灸,开几服药,能够稍稍缓解,可缓解过后,疼痛依旧席卷而来。
这回南下,名额应当就是他的了,阿姐虽只身深入过南疆,对瘴气毒虫颇为了解,但他也不差,且头疾这方面,到底还是他更擅长。
想到这里,淳于意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就是不知南越王愿不愿意头一个吃螃蟹了……
南越国,国都番禺。
坐在虎形椅上的赵佗忽然感到了一阵恶寒,他抬起手,慢慢揉了揉额角。
太子赵仲始侍奉在侧,见此担忧道:“父王头疾更严重了么?”
赵仲始年过不惑,鬓角却与父亲一样花白,眼角遍布彰显老态的纹路。
“老毛病了。”赵佗叹了口气,说,“恐怕要跟着我一辈子,最后一起进坟墓了……”
太子说:“可恨南越的太医没什么本事,叫父王受此折磨。”
“也不怪他们。”赵佗摇头,“离儿不是前去大汉,为我延请神医了么?”
听到这里,太子欲言又止。
大汉的淳于姐弟,自然是医术高超,连他们都有所耳闻,若是能够缓解父王的病痛,那怎么邀请都不为过;可偏偏派他的二儿子,赵离率领使团赴汉……
赵离是个什么性子,做父亲的还不了解么?
若说长子赵胡稳重,赵离就是被溺爱大的,他委婉地表述了二儿子或许不靠谱,谁知赵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缕精明:“有求于人,就得放低姿态。”
他的次孙年轻好忽悠,大汉君臣便更能放松警惕,松口让神医南下。就算要付出的代价,比原先多了许多,那也不过是一定量的黄金罢了。
黄金,身外之物,能比他的命更重要吗?
他要的是彻底根治头疾!人上了年纪,就更加害怕死这个字,为此,就算多亏几斤黄金也在所不惜。
只要神医来临,他将会用尽一切或光明或卑鄙的办法,将神医留在南越,留在他的身边——这才是赵佗的真正的目的。
番禺离长安这么远,大汉皇帝还能为了一个医者动兵戈不成?
赵佗真正的心思,连太子赵仲始也不知道,等到用完晚膳,太子动身回府,望着天边的彩霞,忽然有了淡淡的怅惘。
伴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忧虑,他想,父王若是真正治好头疾,那便是显而易见的长寿,他还不知要做几年的太子,才能摸到南越王的位置……
回过神,太子面色一变,羞愧于无法言之于口的心思,沉着脸匆匆走了.
大汉,长安城。
为南越使臣举办的接风宴即将开始,陆贾这个接待者,与王孙赵离的关系不知不觉更亲近了。
他们坐席挨着,不知不觉探讨起“礼”,本就朦朦胧胧对此学说有好感的赵离,犹如被戳破了天窗,浑身一个激灵。
“何为礼?何为仁?”陆贾微笑着问他。
赵离磕巴道:“礼,与其奢也,宁俭……”
陆贾笑容更深了,这分明是《论语·八佾》的语句,南越王孙,实在是天选儒家人哪。
陆贾发挥毕生的功力,开始给年轻的王孙宣讲,渐渐的,赵离从礼貌以待化为如痴如醉,等到宴席开始,陆贾骤然中止,他听得是意犹未尽,恨不能大喊一声不要停。
往日晦涩的道理,忽然变得分外明晰起来,赵离只觉被陆贾点拨的自己,此时此刻都能与南越掌管礼仪的大臣辩论几句了!
典客卿不愧为名震南越的汉臣,赵离都想喊他一句“陆师”,请他继续为自己讲解。南越朝堂上下,一向以拥有渊博的学识为荣,对陆贾这等存在更是尊重,若是让父亲和兄长知道,他们定然羡慕极了,如此机遇,千金也难求!
只是当下的场合实在不合适,赵离只好按捺住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宴会上。
大汉君臣还没告知于他,南越国为请神医,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既然随侍提醒了他,那他便不能松懈……
等宴席过半,陆贾又朝他敬酒。典客卿好似有些醉了,眯眼看他,醉意熏然地道:“没曾想王孙对礼见解颇深。我与王孙一见如故,着实有缘……不知能否托大,视王孙为半个弟子,将毕生所学教、教给王孙?”
赵离同样喝得晕晕乎乎,闻言眼神暴亮,顾及南越王室最后的矜持,这才没有立马答应。
陆贾紧接着又追问了一遍,赵离当即不住点头:“陆、陆师!嗝,是离之幸……”
因为身份的原因,此时,南越其余使臣离得较远,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虽怀揣着心事,却有一个是一个,全被大汉的美食美酒折服,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将面前的菜肴一扫而空。
心里惊叹,不愧是他们南越臣服的宗主国……
宴席结束,南越使团皆有不同程度的醉意,如此情境也不适合商谈,于是丞相曹参建议,将真正的谈判挪到了五天后,也好让使团上下,先行逛一逛都城长安。
面前的醉鬼们眼神发直,说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曹参一笑,南越自然是没有性烈至此的美酒,故而醉得厉害,也是情有可原。
一旁的陆贾也很满意,望着新出炉的半个弟子,眼神温和又慈爱。
同样温和又慈爱地看向弟子的,还有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北平侯张苍。
被他注视着的贾谊问道:“老师,弟子非去南越不可么?”
“读书不能真正明理,需走遍山河大川。”张苍眼神深邃,“昔日我为南阳郡守,你随我一道赴任,才有了你今日的见识,此番作为儒生南下,将会重塑你的根骨,他日成长为陛下所需的朝臣。”
贾谊思考片刻,尚且青涩的文雅面庞浮现出坚决:“弟子知晓了。”
张苍欣慰地点点头,又说:“别忘了给为师和小师妹带点特产。为师偷偷地告诉你,陛下曾经念过什么一年三熟,糖分充足……虽然为师不认得那是什么,但你熟读百卷,想必辨认农家作物,也定不在话下。”
贾谊:“……”
贾谊看向周菱,周菱正啪嗒啪嗒验证她新发明的珠算。
张苍:“为师这是为你好。”
贾谊:“若是寻不到特产……”
“为师如何会有你这样的弟子?”张苍说,“你寻不到,不还有千百个师兄弟么?”
贾谊陡然沉默了,半晌,更为坚决道:“弟子明白了!”
第208章
张苍满意道:“好了, 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又催促埋头书案的小弟子:“验证珠算不急于一时,等时机到了, 我自会和陛下提起。现下该回府了, 你父定然望眼欲穿。”
周菱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便是再不舍, 再想徜徉在算学的海洋中, 也遵从了张苍的话。
她收拾好桌上的纸笔, 婴儿肥的脸上下点了点, 在张苍慈爱的眼神下,和贾谊一前一后地离开。
一路上, 贾谊神色略微沉重, 周菱看他一眼, 过了片刻,又看他一眼。
贾谊便道:“师妹, 你也觉得老师的要求有些困难,对不对?”
周菱:“老师方才说了些什么?”
贾谊:“……”
枉他身负神童之名, 还是会被天然呆打败, 他默默摇头:“没什么。”
……
儒家动员得如火如荼, 眼看就差临门一步, 陆贾当仁不让, 充当了最重要的助攻。
赵离第二天酒醒,就迫不及待地跟随陆贾逛起了长安城。
南越国的使臣还没和自家王孙说上几句话,眼睁睁看着他与大汉典客卿形影不离, 心里十分茫然,茫然之余还有无助。
王孙殿下,您是来宗主国拜师的吗??
无奈赵离是他们的主心骨, 还是使团拿主意的人,他不在,外交也进行不下去,更遑论与大汉讨价还价了。
还是赵离的贴身侍从安抚使臣,说王孙心里有一杆秤,若与这位典客卿打好关系,岂不是更容易达成国主的要求?
这话的确有道理,加上他们昨天糊里糊涂答应“五天后再谈判”,便是再着急,也只好按捺下来,先游览这座汉帝国最为宏伟的城市……
那厢,赵离大开眼界的同时,对陆贾的崇拜已然不加掩饰了。
他们从“礼”深入到儒道根本,陆师句句戳在他心上,激发了他心头的共鸣,不消几天,赵离深深地认定,他喜欢儒家!
儒家的一切理念,仿佛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那句有教无类,简直让赵离目眩神迷,光是代入就激动不已。
陆贾浅笑:“我对南越也有几分了解,却不知王孙如何看待教化一事。若是南越国上下,皆是尊礼守礼,尽孝父母,待君以忠,那些山林野人所造成的纷乱,可还会发生?”
“那些朝中张扬跋扈的臣子,可还敢不敬?”
“百姓之所以蒙昧,是因为不知礼。若真有那一日,孩童书声琅琅,人们谦逊礼让,南越离天下大同,也就不远了,国主将会是世人称颂的圣君,子孙受万世拥戴——”
说到这里,赵离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看他神思不属的表情,已经被陆贾带进了想象中的大同世界。
谁知陆贾就这么停了下来,赵离拱了拱手,急切不已:“还请陆师继续!”
“……”陆贾顿了顿,意味深长,“只缺教化了。”
“教化?”赵离喃喃,一时竟想得痴了。
陆贾也不需要他有多懂,这小子是南越的王孙,又不用应聘大汉的博士,忽悠得差不多就行。
更何况,赵离的身上,还保留着难能可贵的天真,当他遇上认定的死理,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放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这样的特质,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
陆贾继续教导、不,忽悠,不惜踩一脚法家:“王孙想必很是熟悉秦末的事。赵高教导胡亥严刑酷法,以至于胡亥日后登位,屠杀他的兄弟姐妹,就是缺乏礼的约束啊。”
赵离:“是极,是极……”
又是画大饼,又是讲历史,很快,南越王孙就找不着北,晕晕乎乎再次陷入沉思。
陆贾噙着笑,极有耐心地等候赵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许久,听着这个半路拐来的学生问他:“如何实施教化?”
“办学。”
赵离醍醐灌顶,怔怔地立在原地。
半晌羞愧道:“大汉的太学,南越难以模仿。陆师有所不知,番禺只有一座官塾,坐落在王宫旁,供王室贵族子弟学习……似陆师这般学识渊博的存在,我南越极其稀少,便是想要办学,也有心无力。”
这几日逛遍了长安城,太学里边,赵离也参观了一遭。若说赵离原先对太学的态度是赞叹、向往,如今便转化为了眼热和不甘,那里头的师资,南越国要花几个百年才能赶上?
闻言,陆贾反倒对赵离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孩子实诚是其一,其二,这话怎么就恰恰踩到他的心坎上呢?
陆贾叹了口气:“可惜,可惜。若说好为人师,我儒家足有千人,托大一句,也可以称为王孙的师兄弟——只叹地域不同,这些师兄弟们,无法给予王孙想要的助力了。”
赵离瞪大眼睛,千人?
他的师兄弟?
对啊,如今他是陆师的半个弟子……半个弟子也是弟子,那儒家上下,岂不都是他的师兄弟,与他拥有同门之谊??
赵离猛地兴奋了,他的双眼放出光芒,差点把陆贾灼瞎。
“陆师——不,老师!”赵离思绪迅速转动,萌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大胆得他自己都紧张起来,转瞬变得坚决不已。
他为大同这个概念目眩神迷,在陆贾诧异的眼神下,蠕动嘴唇道:“师兄弟们何不随我前去南越,实施教化,协助办学,共同……建设大同世界……”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觉得自己的要求好像有点无耻。
不,是十分无耻了,但一想到南越国贫瘠的师资,赵离唰地挺直了胸膛,决定为本国利益据理力争。他到底是尊贵的一国王孙,不会忘却血脉流着的责任,他想,若是祖父和父王知道了,也定会赞成于他!
“这……”陆贾吃惊不已,继而沉吟.
再次面君的前一天,陆贾被说动了。
这些天,他与赵离的身份好似颠倒了过来,已经不是他接待南越王孙,而是赵离死缠着他,想尽一切办法,意图把神医和儒家师兄弟们,全都带到南越国。
眼见陆贾态度松动,赵离大喜之余,难免惴惴不安。
接下来是最难的一关了——老师到底是典客卿,而不是决定一切的汉天子,大汉皇帝会不会允准他的狮子大开口,弱儒家之基以壮南越?
陆贾也明言道:“我在儒门内部,远远做不到一言以决之。王孙明白背井离乡之苦,故而为师无法给予你一句准话,端看陛下如何决断了。”
赵离深觉感动,老师对他实在是推心置腹,好得不能再好了。
为此,他力排众议,对其余南越使臣解释了一番,霎时掀起轩然大波!
南越使臣傻了眼,面面相觑,紧接着反对声众多,赵离也不恼,只问:“分明是有利于南越教化的善举,你们为何反对?”
“……”南越使臣说不上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呀!
他们绞尽脑汁,偏偏拿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说汉人前往南越,会搅乱当地的秩序?可分明他们都是读书讲理的儒生,身在南越,自然要遵从南越的律法,想干坏事也干不了。
最后,他们只好搬出南越王:“国主恐怕不会同意。王孙殿下还是与国主商议过后,再行——”
“祖父将出使的任务,全权托付于我,这一来一回耗时多久,你们难道不知?”赵离反驳,“头疾一事拖不得!再说了,谁说祖父不会支持我?”
这下,南越使臣都没法子了。
思来想去,这到底是王孙的一意孤行,汉天子同不同意,还是个未知数……
赵离冷笑:“是啊,那么多儒生,凭什么舍弃家乡,前来人生地不熟的南越?南越占便宜的事,你们还嫌弃,依我看,这个官也别当了,半点也不懂礼。”
使臣们:“……”
他们讪讪的,转念一想,好像是南越国占了大便宜。
可依旧有着一丝不安,如何也说不上来。
翌日天蒙蒙亮,赵离穿戴齐整,深吸一口气,再三检查过后,前往未央宫参加大朝会。
大朝会上,他姿态谦卑,表达了南越国对于延请神医的渴望,还有他个人的请求——
“请汉天子派遣八百儒生,前往南越实施教化之举,以扶持大汉忠诚的藩国!”
……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丞相曹参微微摇头,奉常叔孙通眉心紧皱。
刘越原本亲切的笑容淡了一分,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淳于神医可借,王孙所说的‘以黄金十斤作诊金’,朕也没有异议,只是……”
赵离紧张得握紧双拳,心跌落到了谷底,果然,他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吗?
都说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便是一开始犹疑的南越使臣,见大汉君臣皆是不赞同,原本摇摆的态度,瞬间转为了对儒生的渴望。
他们也急了,恨不能帮着王孙说服天子,奈何嘴笨没文化,只能瞪眼干着急,就在这时,陆贾站了出来。
他就像南越的救世主,浑身散发着一层光芒,继而朗声道:“陛下!臣以为,王孙的请求,足以彰显宗主国的风度,我泱泱大汉,何不帮扶藩属,让南越变得更好呢?”
刘越眯起眼睛看他,叔孙通当即不答应了:“典客卿,你……”
“奉常公勿怪。”陆贾整了整衣领,转头对上叔孙通,“不知奉常公有何高见?”
叔孙通摇头:“算不得高见。”
陆贾气质镇定,面对九卿也丝毫不惧,接下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叔孙通开展了一场精妙绝伦的辩论。
叔孙通从满面阴沉到若有所思,仅仅过了一刻钟,紧接着,舞阳侯樊哙跳了出来:“俺不同意!”
刘越:“……”
文武百官:“……”
大将军,没说您也要当捧哏啊??
刘越废了好大劲,才保持住了板着的脸孔。
陆贾微妙地顿了顿,满足了樊哙蠢蠢欲动寻找存在感的心,毫不客气地将他驳了回去:“莫非舞阳侯大将军,对南越的态度极不友好?莫非是想忤逆陛下,忤逆高皇帝立下的国策不成?”
两个“莫非”,咄咄逼人,丝毫不惧大将军之威势。满眼崇敬看着老师的赵离面色一变,再次紧张了起来。
樊哙张张嘴,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最终无奈败退,瓮声瓮气道:“俺没有。”
一时间,大殿彻底安静,再也没有冒出反对声。
“老师……”赵离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眼角逐渐冒出了泪花。
他望着身前高大的背影,视野不知不觉变得模糊。
此时此刻,大汉的典客卿,与舌战群儒也没有区别了!
第209章
因为陆贾无私的帮助, 南越王孙最终如愿以偿。
经过数次争论与拉扯,最终刘越答应,由典客卿作正使, 率领大汉使团与他们一道离开长安, 随团的不仅有淳于意与他的学徒, 还有八百健康的儒生!
皇帝陛下特意强调了“健康”二字, 差点落下喜悦眼泪的赵离, 不会听不出其中含义。
他按捺住激昂的心情, 连忙俯首:“小臣将尽我所能, 为汉使保驾,也保证他们在番禺的平安, 还请慷慨宽容的陛下放心。”
刘越笑了笑, 没有说话。
文武百官默契地对视一眼, 齐刷刷地望向叔孙通和陆贾,又齐刷刷地收回视线。
番禺?
不, 儒家的野心不止番禺,而是整个南越……
想必王孙很快就会面对不一样的现实, 他们也不会怪他就是了。
……
宣室殿众臣的心理活动, 赵离浑然不知, 他只知道汉朝向南越派遣使团, 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年轻的王孙心潮澎湃, 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老师表达感谢,然而朝会尚未结束——
典客衙署的一把手,也就是陆贾的吉祥物上司出列, 有些为难地开口:“陛下,往日大汉出使匈奴,人数最多的时候, 也不超过两百之数。而今八百儒生,加上神医、典客卿一行……恐有近千人!”
“近千人的嚼用实在不是小数目,何况南越路途遥远,预备的盘缠,只能多不能少。这样一来,典客衙署的钱库远远不够花用,实在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啊!”
典客衙署也不是哭穷,而是指出一个严峻的问题,那么多人的花用,它承担不了。
朝中传来窃窃私语,陆贾的神色亦是严肃了起来。
再次被吓了一跳的南越使臣们,急忙看向他们的主心骨,赵离恍然大悟的同时,迫不及待道:“尊敬的皇帝陛下,人数不是问题。小臣携带了足够的黄金,可以承担汉使的大半花用……”
说这话的时候,赵离没有多少心痛。是他主动提起,让儒生背井离乡施展教化,若是连钱都舍不得出,岂不是被人看轻?
他们南越才不是朝鲜那个喜欢无耻打秋风的小国!
丞相曹参闻言,面色更和蔼了,身居高位的天子也露出了笑容:“善。”
就等你这句话呢,刘越眼底流淌着深深的赞赏,嘴上亲密而不失威严地道:“王孙是我大汉最亲密的朋友,想必南越王也会以你为荣。”
……
赵离走出未央宫,转头迎向他的老师,从今日起,除了感激之外,南越使臣对于陆贾唯有拜服。
想到陆贾作为正使,将重访南越推动宗主国与藩属的友好关系,这份拜服便到达了顶峰,他们别的可以不顾,一路上,定要把陆正使给照顾好了!
陆贾笑而不语,五官在柔和的日光下,显得温和又坚定。
他对赵离道:“你是我的学生。老师照顾学生,岂不是应有之义?”
赵离内心的感动无法言喻,他毅然决然地摘掉那“半个弟子”的称谓,心里想着,从今往后,陆贾就是他真正的老师了。
此行来到大汉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了典客卿,他后退一步,完完全全地执弟子礼:“老师,请。”.
八百儒生的名单很快公布,在长安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迎来了许多百姓的称赞,还有人说,要去城门口给儒家子弟送行。
奉常叔孙通就如打了鸡血似的,出行前的培训、告诫统统安排。不止是他,其余儒家大贤都用自己的方式,给予八百弟子爱护与关怀,惹来了绝大部分朝臣的瞩目。
这一切的一切,和吕禄没有多大关系,他只从父亲那里听了一耳朵,说前往南越的使团正在筹备,过个几天就要出发了。
又过了一日,他在长安二代的嘴中听见熟悉的名字,那个洛阳的神童贾谊,也在出行的队伍里!
贾谊??
吕禄吃惊不已,这小子脑袋不会进水了吧?
因为幼时一起进宫上课,他们也是几分交情的,虽然不多,就比陌生人好了一点点,但已经足够吕禄体验被天才打击得体无完肤的感觉了。
还有另一位玩伴晁错,与贾谊一样,都是在皇帝表弟心里留有一席之地的小天才,吕禄自认对刘越有着不浅的了解,因此陷入了沉思。
万一贾谊咔嚓折在南越了,怎么办?
陛下可是会伤心的!
他找上近年不太往来的晁错——晁错白天跟着法家的官吏师兄,在关中各地累积经验,傍晚才有休息的余地——吕禄找的时机刚好,恰恰遇上晁错往来长安的时候。
他深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贾谊回不来怎么办?”
晁错:“……”
关我何事?
他是法家子弟,而贾谊学儒,难不成还要他为死对头担忧?
晁错定定地看着吕禄,看得后者一眨眼,心里嘀咕法家人怎么都怎么恐怖,前面出了一个郅都,眼看晁错也差不多了,往那一站,怕是能止小儿夜啼。
晁错不知吕禄的腹诽,看在他难得来寻自己的份上,罕见解释了一句:“当今大汉人才济济,若要出人头地,不被陛下抛至脑后,就要做同龄人里最出众的那个。”
谁都渴望当同龄人的第一,为了辽阔的未来,风险又有何惧?
故而晁错理解贾谊的选择,他不也在师兄们的带领下,在关中各县充当跑腿小吏的角色,没有俸禄,深入基层,只为了锻炼自己。
说罢,晁错深深地望了吕禄一眼,若说幸运,又有谁比得过吕家人。
身为陛下的表兄,天然就拥有了一切……算了,不去想了。
他怕越想越是失衡,日后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吕禄:“???”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我可是在为陛下刻印雕版。”
这话说得十分小声,晁错并未听清,然而吕禄内心的不服气却是熊熊燃烧,大力拍了拍晁错的肩膀,转身就走。
他觉得父亲和法家走得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干脆信仰雕家得了!
望着吕禄一晃一晃离开的晁错:“……”
他冷静地捧起书,继续阅读.
俗话说得好,灵感往往来自意外的刺激,吕禄内心的小宇宙,爆发了。
他去少府挑选的工匠,一共有二十人,然而因为保密性,场地选择等等因素,前期准备的时候,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真正开始制作雕版,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因为看得出来,陛下十分重视这件事,吕禄没有追求速度,而是分外挑剔、认真,谁知在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到底挑选哪一种木料,纹质最为细密坚实?
虽然木头凑合凑合都可以用,但吕禄一定要选出最完美的那一个。
因着不能大张旗鼓地向人请教,吕禄烦恼过后,准备每一种木料都试一遍。是的,每一种都试一遍!
工匠们简直惊呆了,他们听说过梁园的化学家惨,因为有郅都这个魔鬼上司;没想到吕禄看着纨绔,对他们的要求竟然那么高,真是人不可貌相。
原本吕禄决定慢慢试,毕竟成功是漫长的过程,谁曾想被晁错这么一刺激,他“咻”地加快效率,每天起得更早了。起得早还不够,他身先士卒,和工匠们一块研究,工匠们更吃惊了,吃惊过后便是打击。
这,他们引以为傲的木工,怎么渐渐比不过建成侯二公子了呢??
这天,刘越难得问赵安:“雕版的进度如何了?”
他也没召表哥进宫,就怕打扰了对方的思绪。舅舅还和母后抱怨过,说吕禄很久没回家了,怀疑这小子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回来,莫不是小小年纪就当了爹?
在旁边啃点心的刘越:“……”
皇帝陛下费了好大劲忍住抽搐的嘴角,帮忙解释了一句有秘密任务,才避免吕禄遭受一顿毒打。
是亲爹无疑了!
赵安作为当今天子最倚重的内侍,闻言对答如流:“奴婢派人前去探听……目前进行得十分顺利……”
尤其是吕二公子,可谓是吃睡都在一个院里,也没有仗着自己的身份耍威风,抓着工匠带头实践。
听了一耳朵卷王的自我修养,刘越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最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想,表哥送给他了一份惊喜,这就是意外收获韭菜的快乐吗?
……
陛下交给吕禄的差事,郅都是知晓的,毕竟保密工作是他做的,院子也是他选的。
经历了朝鲜的惊魂一夜,他和吕禄也算是“共患难”了——虽然他还是厌恶勋贵,但对于吕禄,他勉强认同,这小子能够为陛下做更多的事,而不是不思进取,趴在父辈的功劳簿上吸血。
除了管理梅花司,如今郅都更进一步,正式跨入了前朝的行列,在御史大夫的推荐下,于御史台挂了职。相比刚开始御史同僚们警惕、敬而远之的态度,到现在,郅都的处境已经好了不少,因为大家发现,撇去那层吓人的光环,郅都平日里的表现与正常的法家官吏并没有区别,除了能力过于强、人缘过于差,他就是顶头上司最喜欢的类型,准时点卯,吃苦耐劳。
对于吕禄,郅都虽不会夸赞,却也默默给予了便利,他新交的朋友却有不同意见:“除去两宫宠爱,这位吕二公子又有什么呢?换做任何一人,有陛下、太后不厌其烦的帮扶,便是狗彘也能飞天!”
说这话的是御史吴杨,郅都的新同僚,也是难得能够和他对弈谈心的存在。
第210章
郅都新交的友人可以称得上年少得志, 不到三十便进入御史台中枢,当然和他还是没法比。
吴杨的家境不上不下,称不上寒门, 也和勋贵毫无关系, 或许是天生的、那份嫉恶如仇的责任感, 他厌恶一切破坏秩序的行为, 尤其是仗着身份在长安耍横的彻侯后代。也因为这点,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郅都的欣赏, 认为梅花司司长, 是和他站在统一战线的、志同道合的存在。
这份欣赏,在郅都进入御史台后, 逐渐转化为吹捧与追逐。眼看着因为没有后台, 他怕是难以在朝中混出头了, 何不另辟蹊径,跟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混?
郅都有多受天子看重, 是个人都知道!他也不怕对方的酷吏作风,于是一来二去, 吴杨成了第一个能够进入郅都宅邸, 并与他有所往来的同僚。
这对郅都来说也是新奇的体验。他是凶名远扬, 却不是六亲不认, 何况陛下也曾同他玩笑, 觉得他家中太过孤单——种种因素使然,他难得与吴杨成了朋友。
如今这对新的好友,因为吕禄产生了分歧。
听闻吴杨犀利的点评, 郅都道:“他天生有不一样的本事,与出身无关。”
天生的本事?
这让吴杨有些不悦,更是吃惊极了, 向来不惧勋贵威风的郅都,居然为吕禄说了好话??
从小到大,吕禄哪一次不是躺赢,连出使朝鲜,不也是蹭了蒯通的功劳。他朝郅都看了又看,一句“你是不是被建成侯收买了”憋在嗓子里,最终没问出来,因为这是无稽之谈。
他不愿和新抱的大腿争执,但到底有些失望,觉得郅都为吕氏外戚折腰了。失望的情绪被他很好地藏住,吴杨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大汉去往南越的使团明日出发,贤弟会去送行么?”
郅都点点头,因为他身兼双职,排查宫门外可能会产生的危险是必要的。
吴杨就有些羡慕的模样,这种场合,太后或许碍于手伤不会出席,但陛下一定会到场。
天子近臣的殊荣,他什么时候也能享受一回?.
使团出行的前一晚,刘越召陆贾入宫,君臣二人秉烛夜谈。
翌日一早,陆典客卿与天子一道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叔孙通竟是从他身上,见到了违背年龄规律的意气风发,叔孙通看了又看,不禁露出了笑容。
当年他孤身一人劝赵佗称臣的时候,是否有这样的底气,又是否有这样的期盼呢?
自己与陆贾的豪赌,即将开始。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只要踏出这一步,儒家的未来,就不是他们能预料的了。
八百儒生已经列队完毕,乌泱泱地聚集在宫门处,站在最前的是叔孙通的大弟子易山、申培公的小弟子王臧,还有张苍的关门弟子贾谊。
他们作为最有名的“门面”,也是此次的带队人,由易山负责一切事宜,王臧和贾谊打下手。
值得一提的是,王臧的老师申培公因与楚王刘交同出一门,连带着任职楚国的中大夫;因为儒家掀起的“教化南越”活动,申培公在其中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楚王为此颇感兴趣,还向长安上书,推荐次子刘郢客也随队前往——
收到四叔的推荐信,刘越第一时间递给了母后。
事实证明皇帝陛下的举动十分明智,刘郢客是谁?楚王长子年纪轻轻就没了,刘郢客实则是下一任楚王,哪有推荐继承人去南越的道理?
吕雉毫不客气地斥了楚王几句,问他是不是脑子进了水,他如果不会教,不如把侄儿送进长安,由她亲自教导。
收到信的楚王:“……”
嫂嫂还是那么霸气,楚王叹息地同儿子道:“若要精进儒学,南越是去不成了,我会另想办法。”
刘郢客松了口气的同时,十分感激太后和天子,对父王的话充耳不闻。
实则他是鄙视的,您怎么不亲自去呢??
失望归失望,楚王还是提供了物质上的赞助,以表达一颗红心向儒家,这回吕雉没有拦他,直接答应了下来。虽然有南越王孙这个冤大头,但未雨绸缪是硬道理,譬如有些无法言说的携带物,指南针,黑家伙,还有防身的武器……
刘越可重视他的韭菜了,成功归来的儒生自然越多越好,何不两手都抓,既要和平,又要核平?
为此,他还建议叔孙通,提溜八百儒生到军营培训了几天。这回诸子百家难得没有说酸话,他们虽然很多时候斗得厉害,但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汉人。
出了汉境,他们就是一体,这份归属感,才是根植于心中的东西。
……
儒生去培训,医者也没有逃过,淳于岫担心她弟弟的小身板折在南越,特意请求天子把淳于意也扔去军营。
赵安传达了这话,刘越琢磨两秒,很有道理。
于是淳于意和他的医疗团队遭了殃,与儒生们大眼瞪小眼,一边遭受训练折磨,一边抵抗儒学攻击。
淳于意愤懑无比,他十几岁游学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
便是没见过的药草,他也敢上手尝一尝,渐渐闯荡出的神医之名,和他的头铁分不开关系。除去头铁,他本人也是极为健壮结实,若是病歪歪,还能东窜西跑游历各郡吗?
只不过天子下令,他不敢不从……
再说了,陛下也是为了他好嘛,淳于意很快扭正了态度,变得积极向上。
不仅如此,他还训斥他的弟子:“都跑起来。”
“你们是三天没吃饭吗?”
“这般有气无力,如何医治他人!给我跑!”
真正在一旁监督的军营司马:“……”
声名远扬的淳于先生,好像和他想象的有不小差别。
鸡飞狗跳的训练过去,效果如何尚且未知,反正叔孙通与淳于意本人十分满意。
在他们看来“脱胎换骨”的儒生和医者,如今站在未央宫的宫门处,眺望前方旌旗之下,为他们送行的天子与文武百官。
这回带路的向导,比上回只多不少,即便陆贾对南越非常熟悉,但此次出行足足有千人。不拖后腿的后勤才是好后勤,因着天子重视,各大衙署都是尽力而为,分外配合典客衙署的差事,并没有官吏敢拖后腿。
又到了君臣分别的季节,宫门口,刘越特意叮嘱陆贾:“有谁爱迷路,就多配几个向导,爱卿千万不要吝啬。”
赵离一脸迷茫,汉臣们条件反射望了蒯通一眼,随即暗笑。
蒯通:“……”
他是一辈子逃离不了路痴称号了!
陆贾也笑,随即深深地作揖:“陛下嘱咐,臣牢记于心。”
刘越紧接着看向他的神医团队,由淳于意领头,约莫五六十人。不必他开口,淳于意一张娃娃脸满是坚定的决心,他说:“陛下放心,臣定会尽力医治南越王!”
点了点头,刘越又看向他们身后的儒生。
“朕盼你们顺利归来,到时举办盛大的接风宴,让万千臣民感受朕的喜悦。”刘越严肃的时候,流露出真正帝王的威严,会让人忽视他还是一位少年。
陆贾尚能克制,难得见天子一面的八百儒生,多数激动不能自已。
他们身穿统一的青色儒衫,郑重地俯身下拜,那气势,让赵离感到一阵战栗,随即便是对汉天子的敬畏,与深埋心底的赞叹。
他想,他有足够的见闻要与祖父讲了……大汉皇帝明明还年少,就已经是这般受人爱戴的帝王,与大力扶持教化分不开关系!
这也让他坚定了向大汉偷师的决心,他们可以没有太学,但一定要有一座座学府,想到这里,南越王孙看向儒家师兄弟们的眼神更炙热了.
历经一个月,大汉使团成功到达了南越国的都城,番禺。
一路上,他们也深刻体会到,有神医团队兜底是多么幸福。
尽管淳于意的弟子医术不如老师,但他们都有真本事在,擅长的方向也各不相同。每天清晨起来,喝一碗抵抗高热、降温解暑的凉茶,身上涂满防蚊虫的膏药,就能为他们驱散百分之七十的外力攻击。
儒生们感动极了,赵离亦然。
他越发觉得祖父会高兴得说不上话,会当着臣民的面大力夸奖他,就当赵离陷入美妙的想象,南越王赵佗终于收到了大汉使团即将到达的消息。
他的次孙,成功为他带来了神医!
还是此次使团的副使淳于先生,汉天子着实慷慨。
南越王高兴地笑了,可下一秒,笑容固定在了嘴边,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孙殿下请求汉天子许久,终于带来了八百儒生,加上正使副使,足足有一千人。”
赵佗:“???”
赵佗缓缓开口:“你说多少?”
“回国主的话,一……一千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