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红旭的这次成功合作，对王洛宾又产生了不小的启发。红旗电子没有技术，资金也不富裕，但是有地方。完全可以用免费的场地作为条件来吸引外企合作。


    于是红旗电子集团在寻求外资合作上，形成了“围绕彩管配套为核心，我出地方，你出技术”的一套方针。


    这套方针不光可以让红旗电子集团逐步靠近彩管产业，而且还可以顺带解决各个分厂的困境。


    后面在寻求与外企的合资方面，公司基本是按照这套方式在执行。


    就在王洛宾等人想尽一切办法在外面寻找外企合资的时候，公司内部的人员分流计划已经接近尾声。


    这个从年初三月份宣布的人员分流计划，在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快要结束了。


    十二月的一天，已经连续阴沉了一个星期的北华市终于放晴。


    红旗电子集团人事处内，人事副总商婉清正坐在凳子上看报纸，一旁的茶杯里正往外冒热气。人事处处长张蓉蓉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正在织毛衣。


    最近这几天，来厂里办提前退休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两人坐在办公室里无事可做，只好随便找些事情打发时间。


    人员分流刚刚宣布的时候，两人简直忙的脚不沾地，不停地给职工们办理提前退休和病退。有些员工一看在这里等半天也轮不到自己，索性回家去，改天再来。


    起初，人事处的门口每天都有人在排队等着办理退休。


    慢慢地，人开始减少。两人从每天忙不过来，到每天办理十几个，再到每天办理几个。后来，可能几天才来一个人办理退休。


    两人知道，这说明已经没有剩下多少人了。


    商婉清的眼光从报纸上移开，抬头看向窗外，外面的阳光格外的明媚。


    “今天天气真好啊。”商婉清说道。


    “是啊，阴了这么些日子，可算是见到一个晴天了。”张蓉蓉头也不抬继续织着毛衣说道。


    “这毛衣是给你家大孙子织的吧？”


    张蓉蓉抬头一笑：“小孩子长得快，得提前准备着。”


    “是啊，而且小男孩，一眨眼就成大小伙子了。”


    “那可不。”


    “我记得你前一阵子说他感冒了，现在好点了吗？”


    “好啦！你可别说这事，一病病了半个月，这才见好。大雪天出去跑去，你说能不感冒吗？”


    “都这样啊，七八岁的小孩正是疯跑的年纪，最让人操心了。”


    “可不说嘛。”


    两人正闲聊着，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出头的人走进了人事处。


    那人表情有些木讷，进来后也不说话，眨眨眼看着商婉清和张蓉蓉。


    两人同时看向那个人。


    商婉清开口问道：“是办退休吗？”


    那人点点头：“对。”


    “哦，你先填表吧。蓉蓉，你给他拿张审批表。”


    张蓉蓉放下手中的毛衣，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新的退休人员审批表。


    “你把这个先填一下。来，你坐这填。”


    张蓉蓉又给他搬过来一把椅子。


    那人坐在桌前开始填表。


    两人继续闲聊。


    “哎，商姐，我记得你家院里是不是有棵杏树？”


    “是啊，之前我不是给大伙带过杏子嘛，你还尝过。”


    “那杏挺甜啊。”


    商婉清一笑，说道：“明年我再给大伙……”


    她的话戛然而止。


    随即商婉清改口说道：“想吃，明年你来家里摘，管够。”


    “行。”张蓉蓉笑笑说道：“正好我也想种两棵试试，正好用你家的这个种子。”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那人把表填完了，抬头看向两人。


    “填完了是吧，给我吧。”张蓉蓉从那人手里接过审批表。


    “我看看，谷正兴是吧。”张蓉蓉在表上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了商婉清。


    “商姐。”


    “好。”


    “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


    那人掏出身份证递给张蓉蓉。


    商婉清接过表后，也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起身去盖章。


    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手续都办好了。


    商婉清把盖好章的文件递给谷正兴。


    “同志，你的手续都办好了，你拿着手续直接去银行办理领取退休金就可以了。”


    “谢谢。”


    “这些年……为了厂里辛苦了。”


    谷正兴愣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开口，拿着手续便离开了。


    商婉清拿着那人的审批表，开始在名单上逐一寻找。


    张蓉蓉继续坐在椅子上织毛衣。


    “商姐，你明天下了班有空吗？”


    “怎么了？”商婉清低着头继续在名单上寻找谷正兴的名字。


    “我想去百货大楼，买条新丝巾。”


    商婉清找到了谷正兴的名字，用笔把他从名单上划掉了。


    “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臭美啊。”


    “女人五十一朵花嘛。”


    商婉清笑着抬头看了张蓉蓉一眼，继续翻看名单。


    “怎么样，你陪我去吧。”


    “可以啊，那明天下了班我陪你去。”


    “好，那咱俩说定了。”


    “好。”


    商婉清把名单从头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神色就凝重起来。


    “蓉蓉。”她低头看着名单说道。


    “啊？”


    “刚才办退休的那人是咱厂最后一个。”


    商婉清抬起头看向张蓉蓉。


    张蓉蓉的脸上挂着一幅突遇变故而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随后便是一幅释然的表情。


    “就剩咱俩了是吗？”


    商婉清和张蓉蓉已经五十岁，也在人员分流的范围之内。


    商婉清低下头，没有说话。


    虽然两人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突然来到的时候，两人内心还是止不住地难过起来。


    张蓉蓉沉默片刻。


    她起身说道：“我去拿审批表。”


    张蓉蓉又从柜子里拿出两张新的审批表。


    两张空白的退休审批表摆在两人面前，谁也没有动笔。


    两人相对无言。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剩下钟表的滴答声。


    商婉清看向张蓉蓉，说道：“写吧，早晚得写。”


    张蓉蓉叹息一声，开始动笔。


    写着写着，张蓉蓉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商姐，咱俩这上面的领导审批意见怎么办啊。别的职工都是咱俩给写的，咱俩的谁给写？”


    商婉清想了想：“这样，咱俩互相写，你给我写，我给你写。”


    “那哪行啊，这也不合规啊。而且你是我领导，我怎么能给你审批呢？”


    “嗨，还什么合规不合规的。你领导都没了。签了这个我就不是你领导了，就这样写吧。公司也没人管了。”


    “那行吧。”


    两人写完了各自的退休审批表，然后相互写了审批意见。


    至此，红旗电子集团的人员分流全部完成。


    这家曾经的万人大厂如今只剩下了三千多人。


    王洛宾“雷厉风行、心狠手辣”的种种举措在1993年当年就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1993年年终总结时，红旗电子一举扭转亏损的局面，实现了156万的年盈利。亏损的“帽子”终于被摘掉了。


    而扭亏为盈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人力成本大幅降低造成的。


    那群离开774厂的人们以牺牲自身为代价，为新生的红旗电子集团换来了片刻的喘息。


    北华市委看到红旗电子终于扭转了亏损，多年来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吴市长召见了王洛宾，准备好好表彰他们一番。


    王洛宾收到通知后，就前往北华市委的办公大楼，在市长办公室见到了吴市长。


    吴市长一看到王洛宾就兴奋地走上前：“王厂长，了不起啊。”


    看到吴市长这么热情，王洛宾有些受宠若惊。


    他局促地点点头：“您过奖了。”


    “来，坐。”


    两人坐在一旁会客区的沙发上。


    吴市长非常感慨地说道：“哎呀，真是没想到。你刚接手这才一年多，没想到你们马上就止亏为盈了。当年你们张卫东厂长极力坚持就用你当他的接班人，真是没选错啊。”


    “这都是厂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共同的功劳。”


    “嗯，但你这个总经理肯定也是功不可没啊。这样吧，北华现在还有几家亏损的企业。市里的意思呢，是希望安排你们去给他们做几场演讲，传授传授你们的经验。也顺便对外宣传一下你们嘛，毕竟“亏损”这个名声你们也顶了好几年了。也是时候扬眉吐气了。你看你们什么时候方便。”


    吴市长的意图其实很明显。一方面是希望借助红旗电子扭亏为盈的例子帮助其他亏损的企业提振士气，既然红旗电子可以，那为什么其他企业不可以？第二呢，也是希望让红旗电子的“坏名声”尽快消除掉。老是背着这么一个不好听的名声，对红旗电子的发展多少还是会有影响。


    吴市长原本以为王洛宾会很痛快地听从市里安排。


    但是王洛宾却犹豫了起来，似乎拿不定主意。


    一看王洛宾犹豫不答，吴市长问道：“怎么了？”


    “吴市长，我有几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吴市长一愣，不知道王洛宾想干什么。


    “你说。”


    “我们现在……总算是扭亏为盈了，事情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今天的这个成果，是在市里的大力支持下，我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好不容易换来的。虽然我们现在是扭亏为盈了，但是公司还有许多非常严重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如果这个时候大力宣传、表彰我们，难免让员工们产生自满的情绪。但是红旗电子想要彻底翻身，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为了让员工们心中可以严肃正视我们目前的困难，我希望市里在我们扭亏为盈这件事情上不要大力宣传，更不要让我们出去作报告、传授经验，就让我们先安安静静地把事情干好。希望市里能够谅解。”


    “哦……是这样……”吴市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明白了王洛宾心中的担忧，如果刚刚取得了一点成绩，就开始忙着庆祝、宣传，恐怕滋养“自满”的情绪。


    “那好吧，就依你们。但是你们几位公司领导市里还是要嘉奖一下的。毕竟这么大的功劳，市里一点表示都没有，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嘛。你看看这个奖金多少合适，我让市财政批给你们。”


    “吴市长，这个钱……我们也不能拿。”


    “王厂长，这个你就不用推脱了。市里也不是漫天撒钱的财神爷，不会太多的。就是个象征性的奖励而已。”


    吴市长其实还是想借助王洛宾给其他企业树立一个榜样，让其他亏损企业的领导看看，只要他们能扭转亏损，市里不会亏待他们。


    没想到王洛宾还是坚持拒绝。


    “吴市长，这个钱……我们真的不能拿。”


    王洛宾接连的拒绝让吴市长一时愣在那里。


    王洛宾继续解释道：“吴市长，我们公司当时股份制改组的时候，四处求人，始终都筹不到入股的资金。那个时候是厂里的员工们自掏腰包，帮助厂里凑到了第一笔资金。他们有的人甚至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毫无私心地为厂里奉献。但是为了厂里的发展，我们不得不把他们分流出去。是他们的奉献和牺牲，才换来了我们扭亏为盈的局面。我们这帮领导……是没有资格在这个时候接受这笔奖金的。所以还是希望市里谅解，不要嘉奖我们。市里如果真的想为我们做点什么，我们目前还有一些下岗待业的员工，希望市里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王洛宾这里指的下岗待业的员工是那些无法办理退休的员工。


    吴市长低头想了想：“那好吧，那就满足你的要求。不宣传，不做报告，不嘉奖。至于你们目前下岗待业的员工，我通知企管处，让他们联系北华的企业，看看能不能帮你们解决一部分。”


    “好的，感谢，感谢吴市长。”


    最终在市里的协调下，解决了红旗电子几百名下岗工人的再就业问题。


    但是待业的下岗职工还有很多。


    红旗电子肯定是无力帮助所有下岗职工解决再就业问题的。这些人慢慢地也都自己找到了工作，开出租、当柜员、卖菜、当保洁，干个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