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的秋日余温似乎随着曲易之的航班一起远去了。曲易之在的时候，午后的暖阳还让人心神舒坦；傍晚他坐上飞机时，冬意便开始携着凛冽的寒风席卷街巷，无情侵蚀城市里的孤独之人。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写字楼里的灯火渐次熄灭，这座城市的人流从职场格子间涌出，奔流入大街小巷，交杯换盏。


    孤独古川孤独的坐在办公室里。


    巨大落地窗外是流淌的车河与璀璨的万家灯火。新招的本地团队初具雏形，流程梳理、系统搭建、业务对接……千头万绪，都需要他这个CTO定调拍板。他试图全身心投入，将每一个架构设计都当作救赎的浮木。然而，白日里强行压下的思绪，总在夜深人静时，如潮水般凶猛反扑。


    父亲在电话里的咆哮，像淬了盐水的鞭子，一遍遍抽打着那些他以为早已结痂的旧疤。


    “只要我不按他们画的格子走，我呼吸都是错的！”


    “当年是谁指使她跑到我的学校，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去威胁无辜的学生？！就因为我没遂了你们的意？！谁指使她不惜暗箱操作也要把人逼走？！谁在背后支持她谋划把我送去那种反人性的戒、同、所？！”


    指使……威胁……戒、同、所……


    当年，姑姑带着所谓“心理专家”的评估报告找到他，语重心长：“小川啊，你看看你这状态，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有点……不太正常？国外有些机构，专门针对这种……嗯，‘特殊情况’，治疗效果特别好。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爸爸的名声，姑姑觉得……”那意图昭然若揭的“戒、同、所”，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他彻底钉在深渊。


    逼他分手，竟只是开始。


    他们觉得还不够。


    竟还要将他推入名为“矫正”的地狱。


    他害怕某一天突然从学校被迫消失，连在校园里行走都杯弓蛇影，只敢与韩玄策形影不离。他惶惶不可终日，人瘦的一副皮包骨，走在路上，亲妹妹竟没认出来。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终究被敏锐的哥哥古海察觉。


    大哥古海，只比他年长两岁，却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山岳，蛮横地挡在了他与那令人窒息的“名声”之间，红着眼，指着姑姑的鼻子，每一个字都给了古川活下去的勇气：“谁敢动我弟弟一根手指头，我古海让他这辈子在帝都消失！不信你试试！”


    是古海，毅然休学、一头扎进震佳集团权力漩涡中心，硬生生为自己搏出一方话语权。是古海，夺过了家族权柄，不是为了掌控，而是为了铸成一面坚盾，只为将弟弟隔绝在那令人作呕的“矫正”阴影之外。


    古海说：“川儿，只要你变强，强到足以呼风唤雨，强到拥有一个无人撼动的身份。那这些力量是铠甲，能隔绝过去，能守护未来。”


    于是，古川拼命成为技术大神“叶三”。当他赚到第一桶金，他买了房子，缩进了属于自己的壳。当他的财产陆续增值，他觉得他有了铠甲，尝试着对着送上门的曲易之伸出了手。来到蓉城，或许是事业得心应手让他觉得自己有足以抗衡他们的力量，或许是时代的潮流让他觉得他的性向也极为普通，他从壳里出来了。


    可直到今天，直到父亲再次撕开伤口，他才悲哀地发现，那些伤疤从未愈合。它们只是被厚厚的尘土掩埋，只需一点风吹草动，便能鲜血淋漓。


    他们的手段，太过肮脏，太过理所当然。他从不怕他们，但他害怕他们将曲易之也拖入这肮脏的漩涡。


    毕竟，他们是惯犯。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发出嗡嗡的震动。是曲易之，头像换成了一张精致到不像话的侧脸照。


    曲易之：蓉城降温了，记得加件外套，别感冒。


    曲易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干不完的活留到明天，地球离了你照样转。但我不能。


    曲易之：……睡了？


    曲易之：哼。


    连在聊天软件上都傲娇的曲总，在古川这，一直有傲娇的资本。


    古川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指尖微微发颤。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咙——他想坦白一切。


    手指在输入框里飞快地敲击：


    古川：易之，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大学……


    句子打了一半，又被他删除。


    不行。太复杂了。这些事，他能写至少三万字。


    他承受不起再次失去的风险。至少，不是现在。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剥离那些包裹着真相的荆棘，确保不扎到对方。


    最终，他苦思冥想了若干回复，挑选了曲易之最喜欢的一条：


    Hello古川：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见到胡女士时，我这片绿叶一定要好好衬托我们易之的魅力无边！


    发送。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室内浑浊的空气，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解的疲惫涌上心头。


    ***


    帝都的晨光，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冷，透过落地窗洒在杂乱无章的客厅里。曲易之飞回帝都后，花了两天时间，里里外外彻底翻了一遍。


    曲易之和古川约定以后周五周六在他家住。


    他可没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情史丰富又如何？每一段都清清楚楚，坦坦荡荡，连细节都早被身边那帮八卦精扒得底朝天。甚至，他的秘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比如，他刚刚从古川嘴里听过他还劈过腿。他辩解他那叫无缝衔接。


    “易之，无缝衔接是这样的！” 古川当场为他演示了一遍。几天过去了，他惊觉古川当时是故意问的。


    此刻，当翻找工作接近尾声，一种莫名的“防患于未然”的心态占了上风。他得确保，这间房子里没有任何可能引起误会、勾起不快的“旧物”。他可不能像古川那样，喝了点小酒，秘密就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搂都搂不住。


    书房角落那个带锁的矮柜最底层抽屉，是他最后的清理目标。钥匙早就不知丢在哪个角落，他索性找来工具，有些粗暴地撬开了那把早已锈迹斑斑的小锁。抽屉里塞满了学生时代的杂物：泛黄的获奖证书、几本写满突击资料的笔记本、一叠旧电影票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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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本厚实的插页式相册。


    曲易之随手拿起那本相册。相册的外壳已经泛黄。这里都是大学时期的集体合影和社团活动照片。青涩的脸庞，张扬的笑容，背景是图书馆台阶或者绿茵场。指尖漫无目的地翻动着，记忆也随之泛起微澜。


    突然，指尖触到最后一页的内页夹层里，一点突兀的硬物边缘。


    还没打开，曲易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是张小小的拍立得。


    那张拍立得上，有着曲易之那隐秘的初恋。当然不是刘橙武，刘橙武只不过是曲易之众多追求者中比较张扬的一个。


    初恋，在曲易之的记忆里，是一个只有173cm，身形消瘦，骨架小巧，还常年带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邻校小学弟。一个一直戴着口罩却能硬生生把“还是直男”的曲易之生生掰弯的纯良小学弟。


    照片被捏出来，记忆已经泛黄，但照片的色彩依旧清晰。


    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定格在照片上——定格在那双唯一露出来的眼睛上。


    那眼神……


    清澈，明亮，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无辜感，像林间初生的小鹿。可在那无辜的底色之下，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刻意收敛却依然泄露出来的锐利锋芒，像未开刃的刀，纯良的表象下蛰伏着桀骜不驯的狼性。


    这眼神……太熟悉了！


    那微微上扬的眼角弧度、那瞳孔深处沉淀的光泽……像极了一个人！


    古川。


    曲易之猛地攥紧了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无数被忽略的碎片，此刻被这双眼睛强行串联，呼啸着撞击他的神经：


    初见古川时那份莫名的、不合常理的亲近感……难道不是因为那副口罩？难道是因为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古川含糊其辞的初恋，被他确认过不是上官有名……那还能是谁？难道……


    古川看他的眼神……和此刻照片上叶淼的眼神……几乎完美重叠！


    还有，韩玄策！


    回帝都后，两人约在荷花市场星巴克那场没头没尾的对话，韩玄策那些云遮雾绕、当时只觉莫名其妙的话，此刻被发现全部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韩玄策说：“他大学时谈过。”


    韩玄策反问：“你大学时没谈过吗？”


    韩玄策意味深长地说：“他父亲反对，或许是因为你姓曲。”


    “姓曲”！


    当时只觉得是句毫无逻辑的疯话，此刻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所有看似荒谬的碎片，在这个惊悚的猜测下，被强行拼凑成一个匪夷所思却又逻辑自洽的图景。


    叶淼……古川……


    那个清瘦单薄、仿佛风一吹就倒的邻家弟弟……这个高大强势、技术圈里呼风唤雨的“叶三”和“the ONE”……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


    这怎么可能？！


    可为什么……这双眼睛会如此相似？为什么韩玄策的话句句都指向这个荒谬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