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夜，风中仍带着料峭寒意。


    建成侯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吕释之眉宇间深锁的阴云，只见他面前摊开着一卷最新的荥阳防务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屯军、粮道、关隘，每一个标记都代表着令人心悸的权力与重量。


    白日里，太后妹妹那意味深长的嘱托和交付兵符时冰凉的触感犹在眼前，炙烤得他坐立难安。兴奋与忐忑，如同两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心。


    拿下兵权意味着什么，作为将军出身的吕释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就因为知道，所以，此时的吕释之方才纠结与兴奋并存！


    是放弃如此机会，从而保证吕家的安危呢？还是搏一把呢？


    就在吕释之万分纠结的时候，心腹老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一个极低的声音也是从外面传了进来：


    “侯爷，唐王殿下……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商，未走正门。”


    听到声音的刹那，吕释之的心中也是猛地一跳。


    刘明？自己那个外甥？想到刘明，吕释之的内心也是极其纠结的，两个外甥，一个是如今的陛下刘盈，另一个就是这个唐王的！而如果单论感情的话，这个唐王与吕家还要更加亲近一些……


    而刘明的突然到访，也让吕释之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自己这个外甥此刻不该在府中筹备后续军务，或是与皇帝商议国事吗？


    如此深夜，却是悄然来访自己……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吕释之挥挥手，示意管家引路，自己则迅速将荥阳地图卷起，塞入一堆寻常书简之下。


    刘明被引至一间极为僻静的暖阁，他同样未着王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如同融入了夜色。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院中在夜风中摇曳的竹影，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舅舅……”


    见到吕释之的瞬间，刘明拱手一礼，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晚辈的恭敬，但那双眼睛，在烛光下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对于自己这个舅舅。刘明还是打心底感谢以及亲近的！故而，在自己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刘明便是马不停蹄的前来了吕家。


    该因刘明清楚的知道，吕家在历史上那悲惨的结局……而这，并不是刘明想要看到的！


    “殿下如此深夜到访，可是有紧急军务？”


    而此时的吕释之，也是强自镇定，伸手示意刘明坐下，亲自斟了一杯热茶推过去。


    刘明没有碰那杯茶，目光直视这自己舅舅吕释之，也是开门见山道：


    “舅舅，此处并无六耳，甥儿便直言了……并未3此来，并非为军务，而是为舅舅，为吕氏满门安危而来……”


    吕释之眼皮一跳，端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滞，干笑一声：


    “殿下何出此言？老夫蒙太后与陛下信重，即将赴任荥阳，正是为国效力，光耀门楣之时，何来安危之虑？”


    “光耀门楣？”


    刘明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摇着头说道：


    “舅舅当真以为，执掌荥阳十万兵权，是光耀门楣的幸事，而非……催命的符咒？”


    “殿下！”


    闻言，吕释之脸色微变，声音沉了下来：


    “此话太过！太后乃是老夫亲妹，岂会害我？陛下仁厚，亦不会猜忌外戚。此乃朝廷重托，皇家恩典！”


    “亲妹？皇家恩典？”


    刘明向前微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击在吕释之的心头：


    “舅舅可还记得，昔日高父皇为何会说‘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为何对功臣宿将多有防范？概因权力之下，亲情亦会变色！母后之心，甥儿岂能不知？她欲以舅舅为干城，震慑内外，保盈哥帝位稳固，护吕氏权势不坠。此心可悯，此情可鉴，然此法，实乃取祸之道！”


    说到这里，刘明也是顿了顿，观察着吕释之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则是继续道：


    “舅舅请想，您虽至亲，也是久经战阵的战将！但是舅舅并未刘氏子弟！而周勃、灌婴那般宿将，也并未无谋之辈！骤然手握十万雄兵，驻守天下咽喉，朝中那些功勋老臣会如何想？那些刘氏宗亲会如何看？他们岂会坐视外戚掌握如此重兵？此乃众矢之的！”


    “再者……”


    此时的刘明，目光也是锐利如刀道：


    “陛下仁厚，或许无意猜忌。然帝王身侧，岂无进谗之言？一旦朝局有变，或边关有警，有人只需轻飘飘一句‘吕释之拥兵自重，意欲何为’，舅舅将何以自处？吕氏满门，又将何以自保？到时，莫说荣华富贵，只怕身家性命，皆在他人一念之间！母后此举，看似授舅舅以权柄，实则是将吕氏架于烈火之上炙烤！”


    吕释之的脸色，也是随着刘明的话语而渐渐发白，刘明的话，像一根根钢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被权势欲望暂时蒙蔽的理智，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吕释之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只是被那唾手可得的巨大权柄诱惑着，刻意忽略了。此刻被外甥赤裸裸地揭开，那冰冷的现实感让他遍体生寒。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刘明看着他动摇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他站起身，走到吕释之面前，撩袍跪下。这一跪，让吕释之骇然变色，慌忙起身欲扶：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刘明推开他的手，目光诚恳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舅舅！请听甥儿一言！甥儿在此，并非以唐王身份，而是以吕家外甥的身份，恳求舅舅！”


    他仰头看着吕释之，一字一句道：


    “只要舅舅愿主动上表，以年老体弱、难当重任为由，辞谢荥阳兵权，甘愿留在长安，做一个安享富贵的闲散国舅。甥儿在此对天起誓，以刘氏列祖列宗之名，亦以自身性命担保！只要大汉国祚尚存，只要甥儿一息尚在，必竭尽全力，护佑吕氏周全！三代之内，吕氏子弟，若无谋逆大罪，必与国同休，荣宠不衰！甥儿愿与舅舅立下血书为证！”


    “与国同休……”


    吕释之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微微晃动，仿佛不堪重负。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外甥，那年轻的脸庞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绝，那眼神中的诚意不似作伪。


    与执掌重兵、时刻面临猜忌和风险相比，一个“与国同休”的承诺，一个安稳富贵的未来，对一个并非顶尖将才、更渴望家族长久安稳的他而言，诱惑力何其巨大！


    权力的狂热渐渐冷却，家族存续的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吕释之的脸上，挣扎、犹豫、后怕、庆幸，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颤抖着伸出手，扶起刘明，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殿下……快请起……你……你让舅舅……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刘明顺势起身，知道舅舅心中防线已破，他不再逼迫，只是低声道：


    “舅舅，史笔如铁，甥儿不忍见吕家重蹈…覆辙。望舅舅明鉴，早作决断。甥儿告退。”


    他拱手一礼，如来时一般，悄然隐入夜色之中。


    暖阁内，吕释之独自一人，颓然坐回椅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尚未焐热的青铜兵符，只觉得它此刻竟如此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