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日，总带着几分沙尘的燥意。未央宫前的柳絮纷飞如雪，却拂不去弥漫在宫阙间的凝重。


    持续数日的暗流似乎暂时平息，荥阳兵权的归属到底未曾落到吕释之手中，而是由老成持重的灌婴接手，朝野上下，明里暗里都松了口气。


    这一日，天光初透，唐王刘明便整装入宫，请求陛见。


    此时未央宫当中，药香袅袅，皇帝刘盈的气色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但眉宇间依旧笼着一层散不去的郁色。太后吕雉坐在他身侧，手中捧着一盏参茶，目光平静地看着走进来的小儿子。


    “臣弟，拜见陛下，拜见母后……”


    进入大殿当中，刘明一丝不苟地行礼，玄色王袍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沉静。


    “明弟，快免礼……”


    看到刘明的瞬间，刘盈的脸色也是好看了很多，对其也是连忙虚扶，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带着几分依赖，语气也是欢快起来：


    “今日怎么一早便来了？可是有要事？”


    刘盈对这个力挽狂澜、又似乎总能洞察先机的弟弟，如今是既感激又有些莫名的畏惧，甚至有时候，刘盈感觉自己这个弟弟要比自己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听到皇兄的声音，刘明并未客气，也是起身，目光扫过兄长，又落在母亲脸上，缓声开口道：


    “皇兄，母后……如今逆王已诛，匈奴败退，朝局渐稳，三湘之地乃臣弟封国，久离恐生懈怠。臣弟……是来辞行的。”


    “辞行？”


    听到刘明的话，刘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猛地站起身，带得案几上的茶盏都晃了晃，语气也是不可置信起来：


    “七弟你要回封地？这……这怎么行！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朕身边离不开你啊！”


    刘盈的语气急切，甚至带着一丝慌乱。刘明在时，他仿佛就有了主心骨，无论面对母后的威压还是朝堂的纷争，似乎都能有个倚仗。刘明这一走，他感觉自己又要独自面对那深不见底的旋涡。


    就算是吕雉，此时端着茶盏的手纹丝未动，只是眼睫微微垂下，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她轻轻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没有立刻说话。


    “皇兄……”


    刘明语气温和却坚定，看了一眼还处于震惊当中的皇兄道：


    “京畿有母后坐镇，有诸位贤臣良将辅佐，定能安如磐石。臣弟藩屏在外，替皇兄守好南疆，震慑不臣，亦是臣弟的本分。且三湘经此一役，需得力整顿，臣弟不敢久离。”


    “可是……”


    听着自己这个给自己众多依仗的话，刘盈还想再劝，却见刘明目光澄澈，态度坚决，一时语塞，只得求助般地看向吕雉，语气更是恳请起来：


    “母后，您……您劝劝明弟啊！”


    吕雉这才缓缓放下茶盏，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刘明：


    “明儿，你当真心意已决？你可要想好了……你与朝廷有功，就算是留在长安，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是，母后。儿臣心意已决。”


    并未再多考虑，刘明直接躬身道。


    未央宫当中静默了一瞬，吕雉的目光在刘明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穿透他那平静的外表，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然而，令吕雉意外的是，她看到的是沉稳，是决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知道，这个儿子经此一事，已彻底展翅，不再是能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的雏鸟了。


    刘明选择此时离开长安，既是恪守藩王本分，何尝不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智慧？


    远离中枢，既可避免功高震主，也可让皇帝和她在没有他这变数干扰的情况下，重新梳理朝局，尤其是……处理吕家未来的定位。


    一丝极其微妙的情绪在吕雉心底蔓延开来。那是不舍，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此番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那也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松了口气。


    刘明在长安，他的锋芒，他的势力，他对吕家未来的“干预”，都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而刘明一旦离开，固然少了一份强大的助力，但也少了一个最难以掌控的变数，让她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式，继续为儿子、为吕家经营这盘棋。


    “既然你意已决，哀家与皇帝，也不便强留……”


    吕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威仪，听不出太多情绪，再次开口说道：


    “回封地也好。三湘之地，关乎南疆安定，交予你，皇帝与哀家都放心。回去后，当勤修政事，抚慰百姓，整饬军备，勿负皇帝与哀家期望。”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语气当中也是添了几分属于母亲的叮嘱：


    “一路舟车劳顿，需多加保重。到了封地，记得时常来信，报个平安。”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有太后的训诫，也不失母亲的关怀。


    刘明心中了然，自己与母后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呀……于是，刘明再次深深一揖：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定不负陛下与母后重托。”


    “明弟……”


    刘盈见母亲都已同意，知道再无转圜余地，脸上满是失落与不舍，他走上前，抓住刘明的手，眼眶有些发红，语气近乎哽咽道：


    “此去山高水长，你……你一定要保重！若有闲暇，定要常回长安看看朕……看看母后！”


    看着兄长真情流露，刘明心中也掠过一丝暖意和歉然。他反手握住刘盈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皇兄放心，臣弟会的。皇兄在宫中，亦要保重龙体，朝务虽繁，亦需张弛有度。”


    辞别的话说完，刘明不再停留，再次行礼后，转身退出了未央宫。


    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刘盈怅然若失，久久没有动弹。


    吕雉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明媚却显得有些刺眼的春光，无人能窥见她此刻心底，那波澜渐息后，是一片更为复杂的空旷与算计。


    长安城外，灞桥柳色正新。


    唐王的仪仗并不煊赫，却自有一股肃杀精锐之气。刘明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巍峨连绵的长安城阙。


    阳光下的未央宫、淑芳宫，金碧辉煌，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埋葬了无数的亲情与算计。


    他拉动缰绳，骏马调转方向。


    “出发！”


    马蹄踏起官道上的轻尘，队伍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属于他的三湘之地，迤逦而行。


    将长安的喧嚣、帝国的核心、以及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母子君臣纠葛，暂时都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