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日，到底与三湘不同，风里少了那份温润水汽，多了几分北地的干烈，卷起皇城街道上的尘土，也卷动着暗流涌动的朝堂人心。


    唐王刘明离京的日子，也是定在了三日之后，这本该是忙于打点行装、辞别故旧的时刻，他却一反常态，接连两日都出现在了未央宫的前殿，静静地站在丹墀之下，列于群臣班中。


    此时的刘明不发一言，只是那双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水银，缓缓扫过殿中每一位紫绶金印的重臣。


    在离开之前，刘明还有一桩事情想要去做，那就是让朝臣们知道，自己的皇兄，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并非孤身一人，还有着自己这个弟弟撑腰！


    刘盈的性格，本应该是其优点的，但是坐在那个位子上，那么就有些不对了，自然也就有人不将其当回事了……


    那些原本因叛乱平息、皇帝仁弱而有些蠢蠢欲动，或是在吕氏与唐王之间首鼠两端的老狐狸们，在这平静的注视下，竟感到脊背莫名发凉。


    这位年轻的唐王，看似要急流勇退，返回封地，可谁又能保证，这不是一次以退为进的敲打？颍水畔的滔天洪水，未央宫前的冰冷对峙，可都还历历在目。


    这一日大朝会，议的本是漕运、春耕等寻常政务之事……


    端坐于龙椅上的刘盈，虽努力挺直背脊，但眉宇间的疲惫和那份挥之不去的温和，依旧让某些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尤其是太仆审食其，仗着自己是高皇帝旧臣，又与吕氏关系匪浅，在奏对关于关中马政事宜时，言语间颇有些倚老卖老，将一些明显的疏失轻描淡写地揭过，甚至隐隐将责任推诿于下属有司。


    刘盈听着，眉头微蹙，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只是温言道：


    “太仆所言，朕知道了。马政关乎国防，还需慎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同雕塑的唐王刘明，动了！


    刘明并没有出班，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朝着御座方向微微拱手，声音平稳地打断了对答：


    “陛下，臣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太仆。”


    整个宣室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刘明身上。皇帝刘盈也是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弟弟。


    连垂帘之后，隐约可见的太后吕雉的身影，似乎也微微前倾了些。


    审食其心头一跳，面上却强自镇定，转身对刘明拱了拱手：


    “唐王殿下有何指教？”


    刘明目光如刀，直刺审食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本王离京前，偶翻御史台旧档，见去岁冬，北军需紧急调配战马三千匹往云中郡御寒。然，据云中守将回报，实际接收马匹，堪用者不足两千，且多有老弱病残。太仆方才言及马政无虞，敢问，这短缺的一千匹良马，以及那数以百计的羸弱病马，作何解释？是途中损耗，还是……另有去处？”


    审食其脸色骤变，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此事他做得隐秘，自以为天衣无缝，将一批劣马充数，倒卖良马中饱私囊，却万没想到会被刘明翻出旧账，更在这大朝会上当众发难！


    “这……殿下明鉴！”


    审食其慌忙躬身，声音都有些变调，语气也是紧张了起来：


    “此事……此事定是云中那边统计有误，或是路途遥远，损耗过大……臣，臣回头定当严查！严查！”


    “严查？”


    听到这里，刘明的嘴角也是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气也是瞬间冰冷了下来道：


    “本王这里，恰好有一份往来函件的副本，以及几名经办此事的太仆丞属吏的画押供词。其中清晰记载，太仆您亲自批示，以‘京畿马场亦需维持’为由，扣下良马五百，又以‘边郡苦寒，劣马亦可充数’为由，调拨病马三百。其余缺失，皆由您府上管事经手，‘调剂’给了关中的几位大商人。所得钱帛……太仆可需本王当众念出数目，以及存放之处？”


    轰！


    刘明此话一出，瞬间便如同惊雷，在宣室殿炸响！群臣哗然！倒卖军马，中饱私囊，这简直是胆大包天！而且证据确凿！


    审食其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地喊道：


    “陛下！陛下饶命！老臣……老臣一时糊涂！是……是下面的人蒙蔽了老臣啊！”


    审食其并未否认，因为其知道既然唐王当众说出了此事，那么必然就有了铁证，那自己再如何狡辩，也是徒劳的！


    刘明却不看他，转而面向御座，躬身道：


    “陛下，太仆审食其，身为九卿，执掌马政，肩负国防重责，却监守自盗，倒卖军资，欺君罔上，其罪当诛！请陛下下旨，即刻拿下此獠，交廷尉府严加审讯，追缴赃款，厘清同党，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刘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刘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瘫倒在地、涕泪横流的审食其，又看看一脸决然的弟弟，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他本能地想要看向帘后，寻求母亲的示意。


    然而，没等刘盈开口，也没等吕雉发声，刘明已然再次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那些面色各异、尤其是平日与审食其过往甚密、或自身也不太干净的官员。


    凡被他目光扫到之人，无不心惊胆战，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诸位！”


    这时，刘明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殿中，带着一股凛然的威势，以及不容置疑的意味道：


    “陛下仁厚，念及旧情，待臣下宽宏。然，此非尔等懈怠公事、徇私枉法之理由！大汉律法，不容轻侮！朝廷纲纪，不容败坏！若有谁以为陛下仁柔，便可欺之以方，便可行那蠹国害民之事——”


    说到这里，刘明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河炸裂：


    “审食其，便是下场！”


    最后五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整个宣室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就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直到此时，垂帘之后，才传来吕雉平静无波的声音：


    “皇帝，唐王所奏，证据确凿。审食其罪大恶极，便依唐王所请，交由廷尉府查办吧。”


    刘盈这才如梦初醒，连忙道：


    “准……准奏！来人，将审食其摘去冠戴，押赴廷尉府！”


    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上前，将彻底软瘫的审食其拖了下去。


    刘明这才再次向御座躬身：


    “陛下圣明。”


    他抬起头，目光最后扫过那群噤若寒蝉的臣子，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宣室殿。玄色王袍的衣袂在身后翻飞，带起一股令人心悸的冷风。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缓缓消散。但所有人心头，都仿佛被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记——唐王虽将离京，其威犹在！陛下虽仁，却有雷霆手段的亲王为之震慑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