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沉重的药香和摇曳的烛影中，仿佛被拉长、凝固……


    张仲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凝神静气，将最后一根金针缓缓捻入刘盈头顶的穴位。


    刘明则是在榻前，如同石雕，唯有紧握着兄长手掌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暴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焦灼。


    忽然，他掌心中那冰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刘明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在刘盈脸上。


    只见刘盈那如同蝶翼般脆弱、覆盖在眼睑上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旋即，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起初是空洞的、迷茫的，涣散地映着殿顶模糊的藻井，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然而，当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聚焦在榻前那张布满风霜、写满担忧与狂喜的熟悉面孔上时，那空洞的眼神里，骤然注入了难以置信的光彩。


    “明……明弟……？”


    见到这道身影，刘盈感到激动的同时，刘盈感到更多的还是惊讶，只见其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微弱如同游丝，干涩得几乎难以辨认。但他的眼中，却瞬间涌上了巨大的惊喜和……一种如释重负般的依赖。


    “皇兄！是我！臣弟在这里！”


    听到兄长的声音的刹那，刘明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紧紧回握住兄长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送过去一般，语气也是激动道：


    “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此时，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刘明，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刘盈看着他，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令人心酸。他贪婪地看着弟弟的脸，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关切深深印入心底。


    在这冰冷孤寂、充斥着算计的宫闱深处，唯有这张脸，能带给他一丝真正的暖意。


    然而，这份感动与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刘盈毕竟是一国之君，即便在病中，那根属于帝王和政治本能的弦，也并未完全松弛。


    他看着刘明身上未来得及换下的、沾染着旅途风尘与雪水的玄色王袍，看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那双因连日奔驰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窜入他的脑海。


    明弟……怎么会在这里？此刻，他应该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三湘封地！


    无诏……离藩！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接连在他虚弱的脑海中炸响！瞬间将他从兄弟重逢的温情中，狠狠拽回了残酷的现实。


    刘盈毕竟已经做了多年的皇帝，这中间的弯弯绕绕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就是因为知道，故而才会感到惊讶与丝丝担忧……


    想到刘明即将会遭遇到的困境，刘盈的脸色也是变得更加苍白起来，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担忧，他猛地反手抓住刘明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危的病人：


    “明弟！你……你怎会在此？！你……你是私自离藩进京的？！”


    刘明看着兄长那惊惧交加的眼神，心中一痛，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坦然：


    “是，皇兄。臣弟接到密报，知皇兄病危，太医束手，臣弟……臣弟顾不得那么多了！”


    “糊涂！你……你好糊涂啊！”


    听到这里，刘盈也是顿时又急又气起来，就连胸口也是剧烈起伏，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吓得张仲景连忙上前施针安抚。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刘盈已是泪流满面，他死死攥着刘明的手，声音充满了绝望的痛心：


    “明弟！你这是授人以柄！是自陷绝地啊！母后……朝臣……他们岂会放过你？！你……你让朕……让朕如何是好？！”


    多年在朝廷当中周旋的刘盈，实在是太清楚这其中的凶险了！


    藩王无诏入京，是朝廷大忌，是足以被扣上“谋逆”帽子的重罪！尤其是在他这个皇帝病重、朝局微妙的时候，唐王此举，无异于将自己送到了所有潜在敌人的刀口之下！


    那些早就对唐王和三湘势力忌惮不已的宗室老臣，岂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还有母后……母后会如何震怒？她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个亲弟弟呢？


    一想到刘明可能会因为自己的病而遭受不测，刘盈就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恐惧和自责，比病魔带来的痛苦更甚。


    看着兄长泪流满面、为自己忧惧至此的模样，刘明心中的某处柔软被狠狠触动，但随之涌起的，却是更加坚定的决心。


    刘明轻轻拍着刘盈的手背，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皇兄，不必为臣弟担忧……”


    此时，刘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话语当中也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臣弟既然敢来，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在臣弟心中，皇兄的安危，重于一切规矩，重于臣弟自身的生死荣辱。”


    说到这里，刘明也是顿了顿，双眼看着刘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若皇兄安康，纵使千夫所指，刀斧加身，臣弟亦无悔。若皇兄……有个万一，臣弟独活于世，又有何意义？这万里江山，于臣弟而言，不及皇兄一诺，不及幼时皇兄护在我身前的那半步！”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盈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弟弟，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虚伪与算计，只有最纯粹的、不惜一切也要守护兄长的赤诚。


    泪水再次模糊了刘盈的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惊惧，而是混杂着巨大的感动、温暖，以及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愧疚与依赖。


    他知道，刘明说的是真心话。这冰冷的皇宫，这看似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只有这个弟弟，会为了他，如此不顾性命，不计得失。


    想到此处，刘盈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滑落，紧紧回握住弟弟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值得吗……明弟……为了朕这个没用的兄长……”


    刘明喃喃道，声音微弱，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值得。”


    刘明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兄弟二人双手紧握，一切尽在不言中。殿内的药香似乎也不再那么苦涩，烛火的光芒，仿佛也温暖了几分。


    然而，无论是刘盈还是刘明都清楚，这短暂的温情，无法化解即将到来的风暴。刘明无诏进京的消息，此刻恐怕早已传遍长安，掀起的惊涛骇浪，正在宫墙之外迅速汇聚。


    温室殿内的兄弟情深，与殿外那风雪交加、暗流汹涌的未央宫，形成了无比鲜明而残酷的对比。一场更大的考验，已然迫在眉睫。刘明安抚地拍了拍兄长的手背，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该来的，总会来！但是，刘明又何惧之有呢？他既然来了，就已然对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