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始终在看着你

作品:《天气预报失灵了

    下午的天变得暗沉沉,空气变得黏稠又潮湿。


    礼堂闷热又闹哄哄,顶灯在江念之的吉他上投下蛛网般的光斑。他低下头调试琴弦,震颤顺着指尖爬向脊椎。


    台下新生的窃窃私语形成低压气旋,而江念之是风暴眼中那个虚假的平静。


    “这首歌叫做《雨与信》,送给大家。”干净清晰的声音从话筒里面传来。


    “我数着窗格等天晴,却等到你给的信褪成黑白。”


    唱到“黑白”时,江念之的指甲刮出一道几不可闻的杂音。汗水正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渗,浸透衬衫。


    台下掌声雷动,江念之按弦的指尖微微发抖。裤子口袋里的天气预报单已经和汗水交融,墨迹晕染开暴雨图标。


    下场时,江念之头也不回的穿过人群离开。步履不停,拐弯的时候不小心带倒椅子,他条件反射地护住右腕。


    走廊声控灯瞬间亮起,垂头看到自己掌心月牙形的指甲印正在渗血。


    “好累。”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腮帮因维持笑容而酸胀不堪。揉脸的动作扯动耳后神经,那里血管正随着心跳突突跳动,耳边都还是刚刚的退场时的杂音。


    灯光“啪”的变暗,周围陷入一片漆黑。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江念之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他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呼吸变得困难。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被揉皱的纸团划破空气,抛出一道抛物线,滚到一双沾着泥点的球鞋前。


    “江念之?”顾言的声音像把刀划开寂静,“能合影吗?”


    江念之猛地抬头,慌乱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走廊尽头,应急灯的绿光勾勒出一个高挑的身影。那是个男生,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右肩背着个旧书包,上面挂着一个丑萌的绿色小恐龙。


    “你是怎么...”江念之的声音咳了一声,断断续续的问,睫毛快速颤动三下,懵懵的点了点头,眼睛红红的看着对方。


    顾言挠了挠头,泥点斑驳的球鞋在地上蹭了蹭:“门没关严,我...我只是想找个洗手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念之红肿的眼睛上,“你怎么……?”


    就在这一刻,头顶的灯光突然啪的一声重新亮起。刺眼的白光让江念之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看见顾言逆光站在自己面前,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对方的轮廓在强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灯光……”江念之喃喃道。


    顾言大步向前,拉着乖乖蹲着的人站起来。手腕接触的瞬间,江念之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干燥而温暖。


    “你眼睛好红。”顾言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粉尘过敏?”


    江念之接过纸巾,指尖微微发抖。“嗯。”他轻声说,“一会儿……就好了。”


    顾言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清澈的琥珀色,里面没有什么,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他举起手机:“那...还合影吗?”


    江念之注意到屏幕里的自己眼尾泛红,像被感动的泪光点亮,那是后台粉尘刺激出的生理反应,至少对外可以这么解释。


    “三、二、一”


    快门声响起的同时,远处传来同学的喊声:“谁在那?!”


    顾言迅速把手机塞回口袋,直视着江念之的眼睛:“回去注意安全。”


    卫生间的锁咔哒落下,镜面映出顾言迅速垮塌的表情。


    湿漉漉的掌心贴上玻璃,水珠沿着指纹沟壑流下,他盯着那些扭曲的轨迹,直到呼吸在镜面晕开的白雾将自己模糊。


    站在屋檐下的江念之伸出手,水珠沿着他的指痕蜿蜒而下,像一场小型暴雨。每一滴雨水都在他掌心短暂停留,然后无可挽回地坠落。


    就像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最终都会从指缝间溜走。他下意识收紧手指,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感受到冰凉的湿润顺着腕骨滑入袖口。


    手机的震动贴着大腿传来,那频率让他想起心电图监视器的嗡鸣。


    来电显示不靠谱三个字刺进视网膜,江念之的呼吸顿时变得浅而急促。


    这个备注是他十八岁生日那天赌气设置的,五年过去,他始终没有更改,这种幼稚的反抗是他仅剩的、微不足道的坚持。


    照片里江时也搭着他肩膀的手青筋暴起,而自己笑容的弧度精确到与现在分毫不差。多么讽刺,他想,连肌肉记忆都比真心更可靠。


    那张笑脸是经过上千次镜头检验的完美作品,嘴角上扬15度,眼尾微弯但不起皱纹,一个没有温度的精致面具。


    “在哪?”电流也过滤不掉江时也声音里的寒意。江念之感到后颈的汗毛竖起,如同童年时每次听到书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他条件反射般挺直脊背,就像对方能透过电波看见他的模样。


    “礼堂。”江念之的喉结却不受控地滚动了一下。这个生理反应让他恼火,就像是他的身体依然保留着对兄长的本能畏惧。


    “周日家宴。”江时也每个字都简短直接,“记得回来。”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江念之太熟悉这种语调,和父亲如出一辙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忙音响起时,江念之的指关节因握力过大而泛白。他盯着黑下去的屏幕,他们之间的通话多一秒都是浪费。


    手机砸向墙壁,闷响后,他蹲下身检查屏幕,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伤口。


    既想毁灭什么,又害怕真的失去控制。


    锁屏壁纸跳出来,去年生日的暴雨红色预警截图,降水量数据栏被他用指甲刻出深深的划痕。


    那天他一个人在公寓里盯着窗外,看着雨水将城市模糊成水彩画,而手机始终安静。天气预报说这是十年一遇的暴雨。


    转身的瞬间,他瞥见窗外雨幕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沈向安撑着的黑伞,站在外面。江念之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


    又是这样,他想,永远有人在监视,在评估,在等待他犯错。沈向安是江时也的眼睛,从学生时代就是。


    桦树下的水洼倒映着破碎的天空。江念之的白鞋碾进水坑,泥浆溅上裤管的瞬间,他恍惚看见八岁那年的行李箱滚轮扎过积水,留下两道逐渐消失的印记。


    那天母亲头也不回地走向出租车,而他站在别墅门口,手里攥着被她退回来的玻璃球。


    雨水把彩笔画的爱心晕染成一团粉红色的污渍,就像他此后所有试图表达的爱意,最终都会变成难堪的证明。


    “江念之。”


    远处传来的呼唤戛然而止。江念之抬起头,雨水顺着刘海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掌心的伤口被盐水刺痛,但这种疼痛反而让他感到一丝清醒。至少这痛是真实的,是属于他自己的。


    黑伞笼罩的刹那,沈向安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入侵。


    消毒水、白色走廊、无止境的等待。他的瞳孔急剧收缩,视网膜在自动过滤这个太过熟悉的威胁信号。


    医院走廊的荧光灯下,也是这个味道笼罩着他,而沈向安就站在医生身旁,用同样冷静的语调念着检查报告上的专业术语。


    注意到沈向安手中的资料页有折痕,这是对方烦躁时的小习惯。江念之的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他太了解这些细节了,沈向安永远是那个完美的执行者。资料页边缘的锯齿状褶皱显示,这次谈话不会愉快。


    “来得正好。”沈向安的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这让江念之想起监控摄像头冷酷的玻璃罩。


    他讨厌这种被审视却看不见审视者的感觉,就像他讨厌每次在家里坐在背光的位置。镜片后的眼睛是江时也的眼睛,是父亲的眼睛。


    是所有评判他却不让他看清评判标准的人的眼睛。


    江念之后退的半步精准踩进刚才的水坑,泥水浸透袜子的冰凉触感让他清醒。


    这种微不足道的不适反而成了锚点,提醒他不是两年前那个雨夜,不是被按在诊疗室里接受“心理评估”的下午。


    左脚传来的寒意沿着脊椎攀升,藏在身后的左手正用指甲反复刮擦着桦树粗糙的树皮,碎屑嵌进指甲缝里,轻微的刺痛让他能维持清醒。


    雨滴在伞缘形成一道水帘,将他们与外界隔成两个世界。“怎么了?”江念之下意识后退半步。他立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味在舌尖扩散。


    “学长怎么那么闲?”他仰着头,却发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湿透的裤管上。这个发现像一根针扎进胸腔。沈向安总是这样,永远注意最不该注意的细节。


    “暴雨会持续到晚上,”沈向安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比雨声还低。


    “你的旧伤可能会疼。”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击中江念之最隐秘的弱点,“尤其是被书页割破的伤口。”


    伞柄突然倾斜,沈向安抓住他手腕,拇指精准的按在那道疤上。江念之这才发现旧伤正在渗血,方才踩水坑时,指甲不知不觉掐进了结痂处。


    雨水顺着伞骨汇集,在某个临界点坠落,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银线。江念之突然意识到,沈向安记得的远比他想象的多。


    这个认知让他喉咙发紧,“难为学长还记得这种小事。”声音里的轻快几乎能骗过自己。


    江念之的指甲在对方手背划出三道红痕。但沈向安似乎早有预料,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他,也不容他轻易逃脱。


    伞下的空气凝固了一秒。沈向安的视线从腕表移到他的眼睛,第一次完整地直视他。


    江念之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不是评判,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疼痛的专注,像是透过他在看某个已经消失的东西。


    这种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破坏力,它轻易穿透他精心构筑的防御,直达那个还在琴房里一遍遍练习肖邦夜曲的男孩。


    沈向安从包里拿出来一本书,递给了江念之,露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


    当那本旧书递到眼前时,江念之闻到了霉菌与血渍混合的气息。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鼻腔黏膜泛起细微的刺痛,不是生理上的不适,而是某种深埋的防御机制在报警。


    泛黄照片上的玻璃球反射着扭曲的光,江念之抽出照片,眯起眼睛试图看清。这个动作是徒劳的,他其实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视网膜接收的图像需要0.3秒才能传递到大脑,而他现在急需这短暂的延迟来构筑防线。


    一滴雨水悬在沈向安的睫毛上将落未落,就像他记忆里那个永远停留在坠落临界点的水晶球,母亲离开时唯一没带走的装饰品,最终在他的拳头下碎成十七块不规则的棱体。


    “这是……”江念之的声音有些发抖,像被雨水锈住。他感到喉结滚动时扯出细微的疼痛,眩晕感突然袭来。


    他看见十四岁的沈向安站在江家花园的雨棚下,手里捧着同样的笔记本,而自己正把流血的手腕藏在背后。


    远处的雷声轰然炸响,雨水拍打着伞面,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这节奏莫名让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心理医生时,对方铅笔敲击记事本的哒哒声。


    当时医生说过什么?“创伤记忆会以感官碎片的形式储存”?


    现在这些碎片正割着他的神经。


    霉斑的酸涩、血渍的铁腥、旧纸张的腐朽,还有玻璃球在月光下折射出的,那缕总是落在父亲书房门把上的冷光。


    沈向安凝视着他:“不记得了吗?”这句话的语调太平静。


    江念之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照片边缘,那里有被液体浸泡后又干涸的皱褶。


    他突然很想知道,当年沈向安是用什么表情把这张照片从血水里捞出来的,是像现在这样抿着嘴角,还是像帮他包扎手腕时那样,眉头皱着。


    伞柄被强行塞入掌心时,江念之的指尖触到沈向安掌心的薄茧。


    天文望远镜的调焦旋钮、气象风速计的金属支架、还有那本永远锁在抽屉里的观察日志的皮革封面,这些记忆都带着相同的温度。


    那是长期操作气象仪器磨出的,与照片里那只手完美重合。江念之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沈向安总是用左手翻书页,因为右手拇指的茧会刮伤纸张。


    每次暴雨前会提前调整实验室的恒温器,因为知道他的旧伤会对气压变化产生反应。


    这些发现像雨点砸在脑膜上,以为是巧合的关怀,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


    雨水模糊了离去的背影,却让记忆中的某个画面突然清晰。


    十二岁那年的台风天,沈向安合上江家书房的窗帘,把暴雨隔绝在厚重的天鹅绒之外。和他就躲在书桌下面,数着地毯上被自己指甲抠出来的绒毛团。当时桌上摊开的是《天气预报观察日志》


    雨水冲刷下来,江念之的视线落在虚空中某个点。


    沈向安合上书房的窗帘。桌子上的《天气预报观察日志》扉页写着“For.L.N.Z”。笔记摊开,最新一页写到:


    【1.说谎时耳尖泛红持续0.8秒(标准值1.2) 2.右手手腕疤痕对气压变化敏感度提升37%】


    钢笔在最后一行顿了顿,晕开一小片墨迹。


    “极端天气预警:明日降水率100%”。


    伞柄在掌心渐渐变暖,江念之发现自己正用拇指反复摩擦那块被沈向安握过的位置。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他扒光所有伪装,暴露出内里那个仍然渴望被理解的、狼狈不堪的自己。


    雨幕中,那本旧书在沈向安口袋里露出的一角渐渐洇成深褐色,像极了当年被他血染透的算术作业本。


    远处又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江念之突然很想知道,在沈向安那些精密仪器的测量范围里,有没有一个数值能计算出,心脏被回忆击穿时的出血量。


    熬烤柿粥中[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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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我始终在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