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三千里宦海》 诏狱的寒意,是无声无息渗入骨髓的。
即便盛京已入初夏,这深埋地下的石砌迷宫依旧阴冷刺骨。浑浊的油灯在幽深的甬道壁上投下摇晃不定、形同鬼魅的影子,混合着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压抑的痛苦呻吟以及水珠滴落的单调回音,构成一曲永无止境的地狱哀歌。
甬道尽头,一间特殊的“值房”。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嵌入石壁的凹陷。四壁光滑冰冷,只余一桌一椅,一盏昏黄油灯在石桌上跳跃,光线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铁锈味和一种若有似无、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里没有窗户,隔绝了外界所有声息,只有绝对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阴寒。
谢珩端坐于唯一的硬木椅上。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威仪的绯色官袍,袍服挺括,在这污秽之地如同寒潭中一块不化的坚冰。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癯冷峻的侧脸,下颌线紧绷。他微微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两弯深重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唯有一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在灯下显得异常稳定。
此刻,这双手正极其专注地按压着桌上摊开的两份账册。一份是兵部武库司的原始入库登记簿,纸张陈旧,墨迹已有些许晕染。另一份则是崭新的誊抄本,字迹工整清晰,正是今日下午,由大理寺少卿萧彻“亲自”送来,声称是从王朗家中搜出的“关键罪证”——一份记录了王朗与户部仓场书办勾结挪用军饷的“私密账目”。
萧彻就斜倚在谢珩对面的石壁上。他今日未着那身刺目的猩红蟒袍,换了一身玄色暗云纹的劲装,更衬得肤色冷白如瓷。墨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半掩着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他姿态看似慵懒随意,一条长腿曲起,脚蹬着石壁,眼睛在幽暗中闪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冷光。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目光却如同无形的蛛网,牢牢锁在谢珩专注的侧脸上,尤其流连于那右眼下一点浅褐的泪痣,眼神幽邃难明,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值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谢珩指尖偶尔划过纸张的细微摩擦声。时间在这极致的静谧中仿佛被拉长、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谢珩按压账册的手指,在其中一页的某个位置,极其轻微地顿住了。
他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栖息在雪枝上的蝶翼被寒风惊扰。
萧彻把玩扳指的动作也随之一顿,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芒。
谢珩没有抬头,只是那按压的指尖,由平按改为极其细微的、如同抚琴般的捻动。他的指尖仿佛生了眼睛,在那誊抄本账册的某个字迹上反复摩挲、感受。力道极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专注。
又过了片刻,谢珩终于缓缓抬起头。
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如同被冰水淬炼过,锐利得惊人,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地、毫无避讳地迎上萧彻探究的目光。灯影在他眼中跳跃,如同两点不灭的寒星。
“萧少卿,”谢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敲碎了凝滞的寂静。
“这份誊抄账册,当真是从王朗家中搜出?”
萧彻眉梢微挑,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还加深了几分玩味:“谢大人何出此言,大理寺办案,证据确凿,岂容置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惯常的磁性,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钩子。
谢珩没有理会他言语间的轻佻,只是将那誊抄账册轻轻往前推了推,指尖精准地点在其中一个“叁”字上。
“此字收笔之处,”谢珩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力道虚浮,墨色略浅于他处。转折处,有极其细微的、不应出现的顿挫回锋。” 他的指尖又移向旁边一个“柒”字,“再看此处,起笔藏锋过于刻意,中段行笔流畅,但收笔却骤然变急,笔锋散乱,显是临摹时心神不属,或力有不逮所致。”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王朗其人,下官查过。虽为武库主事,却出身寒微,幼时家贫,只上过两年村塾,字迹粗陋,惯用行书,笔画拖沓,常有粘连。其日常批注文书,下官亦曾调阅,笔力孱弱,结构松散,绝无此份誊抄账册中字里行间透出的…筋骨力道和刻意模仿的圆熟工整!”
谢珩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更重要的是,这字迹模仿虽形似七八分,却失之神韵!其行笔习惯、力道变化、乃至落笔时的细微犹豫与心虚…皆与王朗本人笔迹大相径庭!”
他猛地将那份誊抄账册彻底推开,如同推开一件令人厌恶的赝品,“此账册,是伪造的!绝非王朗手笔!”
话音落下,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似乎都因这斩钉截铁的结论而猛地一跳。
萧彻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收敛了。他没有去看那本被推开的账册,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谢珩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所有的玩味、慵懒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幽深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汹涌的暗流在无声涌动。他指间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昏黄的光线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哦?”
萧彻缓缓直起身,离开了倚靠的石壁。玄色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陡然带来更强烈的压迫感。他向前一步,逼近石桌,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谢珩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浓烈的气息、冷冽的松香以及那丝若有似无的、如同冷铁般的血腥味,再次霸道地侵入谢珩的感官。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几乎可闻。
萧彻微微俯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探照灯,近距离地、一寸寸扫过谢珩清冷如霜的脸庞,最终落在他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却依旧澄澈坚定的眼眸深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
“谢明霁…好眼力。不愧是…三元及第,过目不忘。”
他承认了!没有丝毫辩解,直接承认了伪造!
谢珩瞳孔骤然收缩!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当萧彻如此直白地承认伪造证据,其嚣张与肆无忌惮,依旧超出了他的预料!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心底升腾!
“萧彻!你身为大理寺少卿,执掌刑狱,竟敢伪造证据,构陷朝廷命官?!”谢珩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硬木椅,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毫不退缩地迎视着萧彻近在咫尺的目光,绯色官袍在昏暗光线下仿佛燃烧的火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冰冷彻骨,“你究竟意欲何为?是谁指使你?!”
谢珩紧紧盯着对面的人,等待着,或者说,逼迫着一个回答。
面对谢珩的厉声质问,萧彻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极其古怪。那并非被揭穿后的惊慌或愤怒,反而…像是一种看到了极其有趣之物的兴味盎然,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赞赏?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再次向前逼近一步!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构陷?指使?”
萧彻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在死寂的石室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危险。他苍白的脸上,那抹邪气的笑容再次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放肆,也更加冰冷。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竟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谢珩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缠绕!
“谢大人,”萧彻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恶魔的低语,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直接喷在谢珩的脸上,“你只看到了伪造的账册,可曾想过…那王朗家中搜出的‘真账册’…此刻又在何处,那上面…又记着谁的名字呢?”
谢珩浑身剧震!手腕被攥得生疼,但萧彻话中透露的信息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真账册被调换了?上面记着谁的名字?难道是…指向了连萧彻都忌惮、甚至需要伪造证据去掩盖的人?!
萧彻紧紧盯着谢珩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的艺术品。他攥着谢珩手腕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腕骨下急促跳动的脉搏。那脉搏的节奏,泄露了主人内心巨大的震荡。
“至于本官意欲何为…”萧彻的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谢珩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幽暗的**,“谢大人,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就像现在…”
他猛地将谢珩的手腕拉近,力道之大,让谢珩一个踉跄,几乎撞进他怀里!浓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危险的味道瞬间将谢珩包裹。
“你拆穿了本官的‘伪证’,”萧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威胁和一种近乎狎昵的暧昧,唇几乎要贴上谢珩的耳廓,“就等于…把自己暴露在了真正的猎手面前。你说…本官是该夸你聪明…还是…该怪你…太过不识时务呢,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谢大人,好自为之。”
冰冷的吐息拂过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手腕被攥得生疼,对方强大的力量和毫不掩饰的威胁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
那份伪造账册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而萧彻话中关于“真账册”的暗示,更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漩涡,在谢珩面前缓缓张开。
值房内,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石壁上,如同两只在深渊边缘无声角力的困兽。死寂的空气里,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和那永恒不变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滴水声。
谢珩清冷的眼底,冰封之下,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前所未有的凛冽杀机。他猛地发力,试图挣脱那只冰冷如铁钳的手!
他看了看谢珩的反应后不再停留,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铁门。门外诏狱通道里更深的寒气和隐约的哀嚎瞬间涌入。萧彻的身影融入那片黑暗,他的袍角一闪,消失在拐角处。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合拢!
这是一场在诏狱深渊里围绕着一本伪造账册展开的无声博弈。
谢珩如同挺立的松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离开,指尖骤然攥紧案边卷宗,这潭水远比他想的更深,更复杂,萧彻那段话,是让他放弃,还是在警告他,别来深挖,还有那本真账册到底写了谁的名字,让这么多人忌惮。
他忽然意识到,萧彻此刻坦承伪造,并非自毁长城,而是将一把双刃剑递到了自己面前——既能斩断某些人的爪牙,亦能将他谢珩拖入更深的漩涡。
努力做日更博主,多写多练,爱你们[可怜][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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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