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三千里宦海

    成王府的软轿平稳得如同漂浮在云端,但谢珩肩胛骨下传来的阵阵钻心剧痛却像沉重的铁锚,将他牢牢钉在冰冷的现实里。


    每一次微小的颠簸都牵扯着那处被乌戎剧毒”蓝魅”侵蚀过的伤口,锐痛沿着筋脉蔓延,烧灼感与冰冷的麻痹交替啃噬神经。冷汗早已浸透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


    沈珏太医坐在轿厢一侧,面色凝重,修长的手指隔着衣料虚按在谢珩未受伤的左腕寸关尺上,感知着那紊乱虚浮、时快时慢的脉息。


    他另一只手捻着银针,不时精准地刺入谢珩颈侧或手臂的穴位,动作迅捷无声。


    每一次银针刺入,都带来一股细微的酸胀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暂时搅散那令人窒息的痛楚和眩晕,让谢珩得以维持一线清明。


    “余毒如附骨之疽,盘踞甚深,”沈珏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目光却敏锐地扫过轿帘缝隙外飞掠而过的宫墙,“眼下只能强行压制,减缓其扩散侵蚀心脉的速度。真正的拔毒,还需回府后以金针渡穴,辅以汤药日夜冲刷。大人万不可再动心神,耗损元气。”


    谢珩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


    他微微颔首,喉间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


    轿厢内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还有沈珏身上淡淡的、清苦的草药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的伤处,痛得他指尖微微痉挛。他强迫自己将意识沉入一片冰封的湖底,隔绝外界的纷扰,也隔绝那如影随形的屈辱与怒火——萧彻在醉仙楼杂物间里那强横的唇舌渡药,那狎昵的舔舐,那混合着酒气、药味和他自身血腥的气息,如同烙印般灼烫着他的记忆。


    皇家猎苑遇刺的场景更在脑中反复闪现,三道淬毒的乌黑弩箭撕裂空气的厉啸,陈锋劈砍箭杆时迸溅的火星,肩胛被洞穿瞬间炸开的冰冷剧痛,还有萧彻扑到眼前时那张瞬间褪去所有玩世不恭、只剩下铁青凝重和骇人戾气的脸……


    为什么呢,我死了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吗?


    心里虽然疑惑,但是谢珩知道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乌戎秘毒‘蓝魅’……”


    谢珩在心底无声地重复着沈珏的诊断,居然这里面有乌戎的参与,这看来不仅仅是一场普通的刺杀了…


    盐引、军饷、乌戎、猎场刺杀……无数碎片在剧痛和眩晕的漩涡中沉浮、碰撞,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


    唯一清晰的,是萧彻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有人不想我们查盐引案”。


    是谁呢?


    三皇子赵玠那张温润关切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随即又被萧彻那深不可测、时而狎昵时而暴戾的眼神覆盖。寒意,比伤口的剧毒更刺骨,悄然爬上脊背。


    软轿在宫门前并未停留,持成王府令牌的内侍尖声呵斥开守卫,轿子径直抬入巍峨的宫门,沿着长长的宫道,直抵内廷深处。最终,轿身一顿,稳稳落地。


    “谢大人,陛下在御书房,召您即刻觐见。”一个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太监已立在轿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穿透力,正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王德全。


    陈锋和陆明立刻上前,小心地搀扶谢珩下轿。


    脚落实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谢珩身形微晃,眼前金星乱冒,肩头的伤口被牵扯,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沈珏迅速上前一步,托住他未受伤的左臂,指尖几枚银针无声刺入他背心几处大穴。


    “王公公,”沈珏朝王德全微微欠身,语气温润却坚持,“谢大人伤势极重,余毒未清,此刻实在……”


    王德全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毫无破绽的恭敬笑容,打断了沈珏:“沈太医,陛下的旨意,老奴岂敢耽搁呀,况且陛下听闻谢大人为护驾负伤,龙颜震怒又关切万分,已在御书房备下软榻御医,专候谢大人。请吧?”


    他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绳索,牢牢锁在谢珩身上,不容拒绝。


    护驾?


    谢珩心中冷笑。那支毒箭的目标分明是自己,何来护驾之说,这顶“救驾有功”的高帽,此刻送来,是安抚,是试探,还是……另一重无形的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短暂的清醒。


    他挺直了背脊,尽管这个动作让右肩的伤口如同再次被撕裂,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他推开沈珏搀扶的手,只让陈锋在左臂稍稍借力,迈步踏上御书房那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刀尖之上,但他步履沉稳,绯色官袍下摆拂过地面,沾着猎场的草屑泥点,却依旧撑起如孤竹临风般的清冷孤峭。


    右眼下那颗浅褐色的泪痣,在苍白面容的映衬下,如同雪地寒梅,无声地昭示着隐忍与倔强。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厚浓郁,几乎盖过了药味。


    紫檀御案后,老皇帝赵胤靠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清癯,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此刻正落在被陈锋和陆明小心搀扶进来的谢珩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营造的“慈和”。


    他比谢珩上次觐见时显得更加疲惫,脸色在烛光下透着一层不健康的灰败,仿佛金玉其外,内里已被无形的蛀虫掏空。


    三皇子成王赵玠垂手侍立御案一侧,看了一眼高座的皇帝后,看向缓缓进来的人。


    顿时赵玠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恰到好处的忧虑与痛心,他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饱含“关切”:”谢大人!沈太医,快看看谢大人伤势如何了?”


    皇帝指挥着内侍搬来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位置微妙,正好处于御案与殿门之间,如同一个精心设置的舞台中央。


    沈珏再次上前,在皇帝和赵玠的注视下,谨慎地为谢珩重新诊脉、查看肩头包扎的情况。


    谢珩依言坐下,柔软的锦垫并未带来多少舒适,反而让他绷紧的神经更加警惕。


    他微微垂首,声音因虚弱和强行压抑痛楚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微臣谢珩,叩见陛下。臣有伤在身,失仪之处,万望陛下恕罪。”


    “免礼,免礼!”


    老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宽和,抬了抬手,“谢爱卿为护驾负伤,何罪之有,今日之事,朕已听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贼子敢在皇家猎苑行刺!简直猖狂至极!若非爱卿忠勇,以身挡下那毒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语气陡然转厉,目光扫过殿内诸人,最后落在赵玠身上,“老三!查!给朕彻查到底!无论是谁,胆敢谋刺朝廷命官,离间君臣,定要碎尸万段!”


    “儿臣遵旨!”


    赵玠立刻躬身领命,声音铿锵,带着凛然正气,“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揪出幕后元凶,为谢大人讨回公道,以儆效尤!绝不容此等狂悖之徒,乱我大盛朝纲!”


    他转向谢珩,眼中痛惜更甚,”谢卿受惊了!万幸有沈太医妙手回春。你且安心养伤,追查凶徒之事,自有本王与萧少卿担待!”


    萧彻?


    谢珩心中一动。从进入御书房起,他便敏锐地察觉到,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并不在此处。皇帝和三皇子,似乎都默契地将他排除在了这场“关切”与“震怒”的戏码之外。


    就在这时,御书房沉重的雕花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裹挟着夜露寒意的风率先涌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摇曳明灭。紧接着,一道颀长劲瘦的身影踏着那摇曳的光影,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正是萧彻。


    他换下了猎场的劲装,重新披上了那身象征权力与危险的绛红织金蟒袍。衣袍在行走间流泻着暗沉的光泽,仿佛凝固的血。墨发依旧用金环束起,几缕碎发垂落,衬得那张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愈发苍白。


    他的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跳的间隙,无声,却带着千钧重压。


    浓烈的酒气已消散无踪,只余下那股独特的、冷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仿佛刚从某种血腥之地带出来的、如同生铁锈蚀般的味道。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御案前,距离谢珩所坐的锦椅不过三步之遥,才停下脚步。


    高大挺拔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脸色苍白的谢珩完全笼罩其中。


    “臣,萧彻,参见陛下。”


    他微微躬身行礼,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深潭古井。


    老皇帝的目光落在萧彻身上,那刻意营造的“慈和”瞬间淡去,深陷的眼窝里,锐利如鹰隼的审视重新浮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帝王对利刃的掌控与忌惮。


    “临渊来了。”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深沉,“猎场刺客,可有眉目?”


    他省去了所有虚与委蛇的关切,直接切入核心,仿佛之前的“震怒”与对谢珩的“慰问”,只是一场必须走完的过场。


    萧彻直起身,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平静无波,先扫过皇帝,又极其自然地掠过一旁侍立的三皇子赵玠。赵玠脸上的“痛惜”和“正气”毫无破绽,甚至对萧彻微微颔首示意,眼神坦荡。


    “回陛下,”萧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刺客共三人,身手诡谲,配合精熟,所用弩箭淬有乌戎宫廷秘制剧毒‘蓝魅’。”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皇帝脸上,“臣手下影七、雷山全力追捕,于密林深处将其截住。对方接应早有准备,且持有威力巨大的火器与毒烟断后,拼死抵抗。激战之下,两名刺客被当场格杀,另一人身负重伤,被其同伙拼死救走,遁入预设的隐秘地道,地道入口随即被其自毁机关彻底封堵。”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片染血的、非金非铁的黑色腰牌碎片,边缘参差锐利,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碎片上,一个扭曲盘绕、形似毒蛇与蝎尾结合的诡异图腾,只残留了三分之一,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异气息。


    “此物,是从一名被雷山重创的刺客身上撕下。”


    萧彻将碎片呈上,由王德全转递御案,“此图腾,臣前所未见。然其形制阴诡,非中土样式,与乌戎某些隐秘教派流传的邪神标记……似有渊源。”


    他的用词极其谨慎,却又将线索牢牢指向了乌戎。


    皇帝接过那冰冷的碎片,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上面诡异的纹路和凝固的血迹,脸色在烛光下明暗不定,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怒、猜忌,还有一丝深藏的忌惮。


    赵玠发出震惊的抽气声,上前一步,指着那碎片,语气沉痛而愤怒:“父皇!乌戎贼子亡我之心不死!竟敢如此猖狂!刺杀朝廷重臣,此乃对我大盛**裸的挑衅!儿臣请旨,即刻加派边军,严查边境,定要将这些魑魅魍魉连根拔起!”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义愤填膺的忠君爱国之情,仿佛刺杀谢珩的幕后黑手,已被他牢牢钉死在乌戎身上。


    皇帝没有立刻回应赵玠的慷慨陈词,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块碎片上,又缓缓抬起,越过碎片,落在萧彻那张毫无表情的苍白俊脸上,似乎在衡量,在判断。


    “萧卿,”皇帝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无形的压力,“依你之见,此次刺杀,真的是乌戎细作所为吗,还是……我朝中有人,暗中勾结外敌,欲借刀杀人,搅乱朝局呢?”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炬,扫过赵玠,最终又落回谢珩身上,意有所指。


    殿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萧彻沉默着。他微微侧首,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落在了谢珩身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此刻清晰地映出谢珩苍白如纸的脸,紧蹙的眉头,被冷汗浸湿的鬓角,以及那因剧痛和强撑而微微颤抖的、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在萧彻眼底深处飞快掠过,谢珩抬起眼,迎上萧彻的目光。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只有烛火在彼此眼中跳跃。谢珩的眼神清冷依旧,如同雪峰之巅的寒冰,清晰地传递着抗拒、探究和无声的质问:你想说什么,你要如何将这场戏演下去。


    总是有人想要杀俺们珩珩[裂开][裂开],就因为珩珩在查案吗,没事的没事的,坏人最后会有恶报的[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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