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三千里宦海

    萧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冰面裂开的一道缝隙。他收回目光,转向皇帝,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陛下明鉴。乌戎秘毒‘蓝魅’,非寻常细作可得。刺客行动周密,接应迅速,地道预设自毁,显是筹谋已久,绝非临时起意。”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赵玠那张写满义愤的脸,最后定格在谢珩肩头厚厚的、隐隐渗出暗红血渍的绷带上,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结论,“其目标明确,直指谢御史。臣以为,无论幕后是乌戎狼子野心,还是朝中有人通敌卖国、借刀杀人……谢大人所查之诸案,必已触及某些人的心腹大患,令其狗急跳墙,不惜铤而走险,欲除之而后快!”


    “轰——!”


    萧彻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御书房死寂的空气中轰然炸响!


    “借刀杀人”!


    “通敌卖国”!


    “除之而后快”!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向那层名为“护驾意外”的虚伪窗户纸!他不仅将矛头再次指向了那扑朔迷离的大案,更**裸地揭穿了刺杀背后的政治动机!


    其锋芒所指,已不言而喻!


    三皇子赵玠脸上的痛惜和义愤瞬间凝固!


    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骤然碎裂了一角,眼底深处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怒和阴鸷如同毒蛇般窜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他捏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温润的檀木珠子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这萧彻竟说话如此直白,把朝堂上避而不谈的话题直接说出来


    他强行稳住心神,脸上的表情迅速调整回震惊和深以为然,但那一瞬间的失态,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皇帝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中,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老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灰败中透出一股铁青。


    他盯着萧彻,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副俊美皮囊下深藏的心思。一股无形的、属于帝王的威压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众人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谢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肩头的剧毒更甚!


    萧彻这番话,无异于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的最顶端,架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上!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冷电射向萧彻。


    萧彻却并未看他,只是平静地回视着皇帝,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指控,不过是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皇帝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碎片上缓缓摩挲,指腹感受着那凹凸的邪异纹路和干涸的血痂,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听不出喜怒的冷哼:“好一个‘除之而后快’!好一个心腹大患!”


    他猛地将目光转向谢珩,那眼神不再有丝毫“慈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审视与帝王独有的冷酷算计:“谢爱卿!”


    谢珩心头一凛,强忍着眩晕和肩头的剧痛,试图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你有伤在身,坐着回话。”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更加冰冷,“萧少卿所言,你也听到了。朕问你,你查那军饷、盐引之案,究竟查到了什么地步,竟惹得有人不惜动用乌戎秘毒,也要在朕的眼皮底下取你性命?嗯?”


    本来很隐晦核心的案件被皇帝直接揭开,谢珩愣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谢珩紧绷的神经上。


    在场的所有人对于这几个案子竟然没有一丝惊讶,这几个皇家人都知道他在查什么案!


    这是逼问,是试探,更是警告!


    皇帝在意的,从来不是他谢珩的生死,而是他究竟触碰了哪条不能触碰的底线!


    冷汗沿着谢珩的额角滑落,滴在他紧握成拳、放在膝头的手背上。右肩的伤口在巨大的压力下,似乎又开始隐隐渗血,灼痛感更加鲜明。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短暂的清明和决绝。


    他不能退,更不能在此刻露出丝毫怯懦或隐瞒!否则,不仅前功尽弃,更会坐实某些人的污蔑,甚至引来皇帝更深的猜忌!


    他再次试图起身。这一次,动作牵动了右肩的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侍立一旁的陈锋和陆明脸色大变,下意识想要搀扶。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股冷冽的松香气息,稳稳地扶住了谢珩未受伤的左臂肘弯!


    是萧彻!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移步到了谢珩身侧,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那只手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稳住了谢珩摇摇欲坠的身体。两人距离极近,谢珩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萧彻身上传来的、隔着衣料也掩不住的强横体温和那股如同猛兽般的侵略性气息。


    他右臂那碍事的蟒袍广袖垂下,不动声色地遮挡住了谢珩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


    “谢大人重伤在身,陛下体恤,还是坐着回话稳妥。”


    萧彻的声音在谢珩耳边响起,低沉平稳,如同陈述事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的目光并未看谢珩,依旧直视着御案后的皇帝,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谢珩浑身一僵!左臂肘弯处被萧彻手指攥住的地方,传来冰冷而强硬的触感,如同被毒蛇缠上,激得他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浓烈的屈辱感混合着被推入火堆的怒火再次汹涌而上!


    他想挣脱,但身体的虚弱和萧彻那看似搀扶实则禁锢的力量,让他动弹不得。


    “臣……”


    谢珩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屈辱,声音因剧痛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清冷平稳,“臣奉旨稽查兵部武库亏空及军饷贪墨案,循王朗所供线索,追查至户部仓场,发现其账目存有重大疑点,亏空数额远超王朗所涉,且手法隐蔽,似有更高层官员牵涉其中,至于盐引…”


    他顿了顿,感受到萧彻扶在他肘弯的手指似乎无声地收紧了一瞬,那冰冷的压力如同警告。


    他抬眼,迎上皇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继续道:“臣于追查军饷案时,偶得些许残破线索,隐约指向盐引发放似有不法勾连,然……证据尚不足,本欲详查,不料猎场突生变故……”


    他巧妙地避开了“盐引”案的具体进展,只点出线索和遇刺的关联,将球再次踢回给皇帝和那潜在的幕后之人。


    “证据不足?”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怒的尖锐,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拍御案!


    “啪!”


    一声脆响!御案上那只精美的龙泉窑青釉茶盏被震得跳起,随即滚落在地,摔得粉碎!碧绿的茶汤和锋利的瓷片四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溅到了谢珩的袍角和手背上,带来冰冷的触感。


    “证据不足就惹来杀身之祸?!谢珩!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吗?!”


    瞬间在场的人都跪了地,默默地等待着皇帝的怒火‘


    ’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灰败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眼中翻腾着被冒犯的怒火和深深的猜疑,“还是说……你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却不敢说?!或者……是有人不想让你说?!”


    最后一句,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射向依旧扶着谢珩手臂的萧彻!


    那眼神中的猜忌和警告,**裸,毫不掩饰!


    殿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沉重的帝王之怒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王德全和侍立的内侍们噤若寒蝉,深深垂下头去。


    赵玠脸上也闪过一丝惊悸,随即化为更深的忧虑,目光在皇帝、萧彻和谢珩之间飞快逡巡。


    萧彻扶着谢珩的手,依旧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他甚至没有去看地上碎裂的茶杯和溅开的茶水。面对皇帝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他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遮住了眸底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他苍白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如同冷玉雕琢,线条紧绷。


    谢珩能清晰地感觉到,萧彻扶在他肘弯的手指,那冰冷的温度下,蕴藏着一股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力道。那绝非恐惧,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危险的东西。


    “陛下息怒。”


    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沙哑,如同砂砾摩擦,“龙体为重。谢大人重伤未愈,心神激荡,言语或有失当,但其忠君体国之心,天地可鉴。猎场刺杀,乌戎秘毒现踪,此乃动摇国本之大事。臣恳请陛下,保重圣躬,当务之急,乃全力救治谢大人,并以此为突破口,彻查乌戎渗透及朝中可能存在的蠹虫,以正国法,以安社稷!”


    他巧妙地避开了皇帝对谢珩的逼问,将焦点重新拉回到刺杀本身和乌戎威胁上,言辞恳切,看似在为谢珩开脱,实则是在为皇帝铺设一个体面的、暂时搁置“盐引”案的台阶,同时将“彻查”的权力,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


    皇帝胸膛起伏,死死盯着萧彻,又看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谢珩,眼中的怒火和猜忌如同风暴般翻涌。


    半晌,那股骇人的气势才缓缓收敛,化为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阴冷。


    “……罢了。”


    皇帝重重地靠回龙椅,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和挥之不去的阴霾,挥了挥手,“谢爱卿伤重,先回府静养。沈太医随行诊治,务必尽心!王德全,传朕口谕,赐宫中秘制‘九转还魂丹’三枚,百年老参两支,予谢卿调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彻和赵玠,语气森然:“猎场刺杀一案,着大理寺少卿萧彻为首,会同刑部、都察院,全力侦办!朕不管他是乌戎细作,还是朝中奸佞,务必将此獠揪出,碎尸万段!老三,你从旁协助,不得有误!”


    “儿臣(臣)遵旨!”赵玠和萧彻同时躬身领命。


    赵玠的声音带着凛然正气:“父皇放心,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协助萧少卿,揪出幕后真凶!”


    萧彻的声音则平静无波:“臣,定不负圣望。”


    谢珩在陈锋和陆明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谢恩。起身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右肩的伤口如同被再次撕裂。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就在他身形摇晃,几乎支撑不住的刹那,那只苍白冰冷的手再次扶住了他的肘弯。


    萧彻并未看他,只是稳稳地托着他,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势。


    他侧身,对着皇帝和赵玠微微颔首:“陛下,殿下,臣护送谢大人回府。”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已耗尽。


    萧彻不再多言,半扶半架着谢珩,转身朝殿外走去。


    沈珏、楚昭、陈锋、陆明紧随其后。谢珩被动地倚靠着萧彻那坚实却冰冷的臂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萧彻身上传来的、强横而稳定的力量,那股冷冽的松香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血腥味,霸道地侵入他的感官。屈辱、愤怒、痛楚、冰冷的算计……无数情绪在胸中翻江倒海。


    御书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沉滞压抑的空气和帝王猜忌的目光。


    殿外,夜风骤起,带着初夏雨后的湿冷,卷过空旷的宫道。


    浓重的乌云不知何时已吞噬了星月,沉沉地压在巍峨的宫殿飞檐之上,如同巨大的、不祥的阴影,随时可能倾泻下瓢泼大雨。


    宫灯在风中摇曳,将一行人沉默而紧绷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如同行走在深渊边缘的困兽。


    萧彻扶着谢珩,走在前方。


    他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冷硬,薄唇紧抿。


    谢珩被他半架着,被迫紧贴着他冰冷坚硬的蟒袍,能感受到他臂膀肌肉的贲张和胸膛中心脏沉稳有力的搏动。每一次心跳的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谢珩紧贴着他的身体上,带来一种诡异而危险的联结。


    两人之间,没有言语。只有夜风呼啸,宫灯摇晃,以及彼此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一场围绕着军饷、盐引与乌戎秘毒的血色风暴,在猎场的毒箭离弦之后,在御书房那场充满猜忌与试探的暗涌之后,终于被彻底点燃。


    而谢珩与萧彻,这两个立场相悖、心思难测的男人,此刻却被迫以这种屈辱而紧密的姿态,一同踏入这即将席卷整个盛京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


    宫道漫长,仿佛没有尽头。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酝酿着更猛烈的风雨。


    [可怜][可怜],接着码字哦[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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