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三千里宦海》 靖北侯府的黑漆平顶马车在寂静的盛京长街上碾过青石板,车轮声单调沉闷,如同碾在谢珩的心上。车壁厚实,隔绝了窗外的一切声响,却隔不断车厢内无声的暗涌。
谢珩几乎是半陷在铺了厚厚锦褥的软榻里,肩胛处的伤口被细密包扎过,沈珏的银针和金创药暂时压下了那蚀骨的剧痛与麻痹,但每一次呼吸仍牵扯出细密的锐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血肉深处游走。
失血带来的眩晕感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视野边缘发黑。
然而,比身体伤痛更尖锐的,是心头那把屈辱和愤怒淬炼成的冰锥。
他被迫紧靠着车厢壁,将自己与对面那人隔开最大的距离。可狭小的空间里,那人的存在感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萧彻斜倚在对面的软垫上,绛红的蟒袍在车厢角落悬挂的风灯下流泻出暗沉的血色光泽。
他姿态看似闲适慵懒,一条长腿随意地曲着,蹬在铺了厚毯的车板上,另一条腿则舒展地伸着,几乎要碰到谢珩的衣摆。墨发松散,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半掩着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
他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枚水灵灵的紫玉葡萄,苍白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捻去薄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
车厢内弥漫开清甜的果香,与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针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仿佛刚从诏狱深处带出来的血腥味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谢大人~”
萧彻将那剥好的葡萄递到唇边,并未看他,声音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沙哑,尾音拖得有些长,像带着钩子,“绷这么紧做什么,侯府的马车,总比都察院那硬邦邦的囚车舒服些吧。”
他顿了顿,狭长的眼尾微挑,目光终于懒洋洋地扫过谢珩苍白紧绷的脸,“还是说……大人怕本世子吃了你?”
最后几个字,被他刻意咬得极轻,带着一种狎昵的试探,如同羽毛拂过紧绷的弓弦。
谢珩下颌线骤然绷紧,紧闭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他偏过头,视线固执地投向车窗外——厚重的帘幕隔绝了一切,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不想看这张脸,不想听这轻佻的声音,更不想去回想猎场御书房里,这只冰冷的手如何”搀扶”着他,将他置于帝王猜忌与成王阴鸷目光的漩涡中心。
“微臣不敢。”
谢珩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粗粝的砂纸摩擦,“只是臣乃外臣,身份卑贱,实不敢污了侯府清贵之地。陛下既允臣回府休养,恳请世子爷高抬贵手,容臣归家。”
每一个字都如同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和不容折损的清冷。
“归家?”
萧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他将那枚葡萄丢进嘴里,慢悠悠地咀嚼着,目光却如同无形的蛛网,牢牢锁在谢珩右眼下方那颗因冷汗浸润而愈发清晰、如同雪地寒梅般的泪痣上。
“谢御史那清寒的府邸,墙矮门薄,怕是连只野猫都防不住。”
他咽下果肉,舌尖意犹未尽地舔过嫣红的薄唇,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诱惑与挑衅,“如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大人,盼着你伤重不治,或者……再出点别的‘意外’。”
他刻意加重了“意外”二字,眼神幽暗,“陛下金口玉言,着本世子‘看顾’大人周全。这靖北侯府,铜墙铁壁,甲士环伺,可比你那小院,安全得多。”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浓烈果香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谢珩冰冷的面颊,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内容却冰冷如刀:“还是说,大人宁可回去,等着不知从哪里再射来一支淬了‘蓝魅’的弩箭,或者……一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谢珩猛地转回头,清冽如寒潭的眸子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刺向萧彻。
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胸中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宁愿面对明枪暗箭,也不愿踏入这龙潭虎穴,成为眼前这头披着人皮的恶狼掌中玩物!
“萧彻!”
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声,肩头的伤口因这激烈的情绪而剧痛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你到底意欲何为?!将我囚于侯府,是想就近监视,还是……方便你灭口?!”
话音未落,一股强烈的眩晕袭来,谢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是白得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萧彻脸上的笑意倏然敛去。那双桃花眼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他并未动怒,反而在谢珩身体摇晃的刹那,那只异常苍白的手,如同鬼魅般探出,极其精准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地攥住了谢珩未受伤的左臂肘弯!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缠绕,瞬间激得谢珩浑身剧颤!他想挣脱,却浑身乏力,如同陷入蛛网的蝶。
“灭口?”
萧彻攥紧他的手臂,力道不重,却足以让他无法挣脱。
他微微俯身,那张俊美到妖异的脸凑近,近到谢珩能看清他左耳玄铁狼牙耳钉上细微的、如同野兽利齿般的纹路,和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深不见底的暗流。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谢明霁,本世子若想让你死,在醉仙楼那晚,就不会给你那颗解药。”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谢珩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仿佛又想起了强行渡药时那冰冷的触感,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幽暗的**。
“让你活着,比让你死……有趣得多。”
他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腔调,仿佛刚才的凌厉只是错觉,“所以,省点力气。到了侯府,好好养你的伤。本世子……有的是耐心,慢慢同你玩。”
说完,他猛地松开了手。
谢珩猝不及防,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重地撞回身后的软垫上,震得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头腥甜上涌,被他死死咽下。
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鬓角,那双清冷的眼眸死死瞪着萧彻,里面是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
萧彻却已重新靠回软垫,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锋芒毕露只是谢珩的幻觉。
他甚至又慢悠悠地捻起一枚葡萄,旁若无人地剥了起来,车厢内只剩下他指尖捻破果皮的细微声响,以及谢珩压抑而沉重的呼吸。
车轮辘辘,碾过漫长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一顿,停了下来。
车帘被一只带着玄铁护腕的手从外面掀开,浓重的夜风裹挟着草木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涌入。
“世子,到了。”
护卫雷山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靖北侯府门楼高耸,在深沉的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巨大的石狮蹲踞两侧,狰狞威严。朱漆大门紧闭,唯有门楣下悬挂的两盏硕大的、绘着狰狞狴犴兽首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摇曳、明灭不定的光芒,照亮门楣上高悬的御笔亲题金匾——“靖北侯府”,也照亮了门楼下如标枪般挺立的、披甲执锐的府兵。
甲胄在幽暗灯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门前的动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与这盛京的繁华夜色格格不入。
萧彻率先起身,绛红的蟒袍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轨迹。
他弯腰步出车厢,动作流畅利落,那点剥葡萄的闲适荡然无存,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
他并未回头,只随意地朝车厢内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在摇曳的灯影下,如同来自幽冥的邀约。
“谢大人,请吧。”
谢珩看着车外那如同巨兽之口的侯府大门,又看了看眼前这只悬在半空、不容拒绝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短暂的清明和决绝。
他猛地推开萧彻伸过来的手!
动作牵动了右肩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身体又是一晃。
但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左手死死撑住车门框,以一种近乎踉跄的、却异常倔强的姿态,自己挪下了马车。
双脚落地,虚浮无力,如同踩在棉花上。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他挺直了背脊,尽管这个动作让伤口痛得几乎痉挛。他无视身旁的萧彻,目光越过那些森严的甲士,落在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勋贵滔天权势的朱漆大门上,眼神清冷如冰,带着一种孤绝的抗拒。
萧彻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缓缓收回。他并未动怒,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兴味。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珩强撑的、摇摇欲坠却依旧挺拔如孤竹的身影,看着他右眼下那颗在惨白脸色映衬下愈发清晰、如同凝固血滴的泪痣。
“呵……”
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逸出萧彻的唇角。
果真奇怪,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会受到他的影响呢,真奇怪啊!
他没有再催促,只是负手而立,猩红的蟒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如同凝固的血旗。
雷山和影七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侍立在他身后两侧,气息沉凝。
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轧轧”的闷响,缓缓向内打开,露出门后深不见底的重重庭院。
灯火次第亮起,驱散门洞下的浓重黑暗,也照亮了门内躬身肃立的一众仆役。
为首的是个穿着深褐色团花绸衫、面容精瘦、眼神锐利的老者,正是侯府大管事萧福。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门外的谢珩,那眼神如同冰冷的蛇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疑虑,以及一丝深藏的敌意,随即又恭敬地垂首,对着萧彻行礼:“恭迎世子回府。”
“嗯。”
萧彻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落在谢珩身上,“福伯,这位是都察院谢御史,奉旨于府中养伤。把西跨院‘听松轩’收拾出来,一应用度,比照上宾,不得怠慢。沈太医随后就到,你亲自安排妥当。”
“听松轩?”
萧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那地方临近世子所居的“临渊阁”,位置特殊,等闲外客岂能安置。
但他面上不显,只恭谨应道:“是,老奴即刻去办。”
目光再次掠过脸色惨白、气息不稳的谢珩,那丝疑虑更深了。
“谢大人,”萧彻这才转向谢珩,唇角勾起那抹惯常的、带着邪气的弧度,“请吧。”
他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姿态看似随意,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封死了谢珩所有的退路。
门内灯火通明,如同巨兽敞开的咽喉,等待着吞噬。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作者比较活跃,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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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