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作品:《三千里宦海》 谢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然。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言语,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行压下眩晕。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光滑的青石板地面,如同走向刑场的囚徒,身影在巨大的门洞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绝。
萧彻看着他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明亮的光晕中,唇角那抹兴味的笑意更深了。
他慢悠悠地跟了上去,猩红的衣角拂过高高的门槛。
听松轩位于侯府西侧,是一处相对独立的小院落。院落不大,却极为雅致。几竿修竹倚墙而立,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院中铺着洁净的青石板,角落点缀着几块形态古拙的太湖石。
正房三间,一明两暗,窗明几净,陈设简洁却不失贵重。紫檀木的桌椅,素雅的青瓷花瓶,博古架上几件玉器古玩,壁上挂着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松木和书卷气息,与侯府其他地方的富贵堂皇截然不同。
沈珏早已带着药箱在厅中候着,见谢珩被陈锋和陆明搀扶着进来,立刻上前接手。
谢珩几乎是强撑到了榻边,紧绷的神经在接触到柔软被褥的瞬间骤然松懈,排山倒海的眩晕和剧痛彻底将他淹没。他眼前一黑,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不知昏睡了多久,谢珩被肩头一阵尖锐的刺痛惊醒。
意识如同从冰冷的海底艰难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鼻端萦绕的浓郁苦涩药味,以及右肩胛处传来的、被外力翻搅般的剧烈痛楚。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才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沈珏太医那张温润却凝重的脸。
他正专注地俯身,小心翼翼地揭开谢珩肩头的绷带,用浸了烈酒的棉团清理伤口边缘。
伤口狰狞外翻,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边缘微微肿胀。每一次擦拭,都带来钻心的锐痛,冷汗瞬间浸透了谢珩的内衫。
“忍着点,谢大人。”
沈珏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力量,“‘蓝魅’之毒诡烈,余毒盘踞甚深,必须彻底清创,否则后患无穷。”
他动作极稳,手法迅捷精准,银针在他指间翻飞,刺入伤口周围的穴位,暂时麻痹部分痛觉神经。
饶是如此,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依旧让谢珩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清创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当沈珏终于敷上厚厚一层散发着强烈辛辣气味的黑色药膏,并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包扎好伤口时,谢珩已是精疲力竭,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沈珏又喂他服下特制的汤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一股沉重的倦意再次席卷而来。
“大人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余毒亦需时日拔除,务必静心休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沈珏收拾着药箱,温声叮嘱。
谢珩虚弱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耗尽。他疲惫地闭上眼,只想再次沉入那无知无觉的黑暗,暂时逃离这满身的伤痛和无尽的阴谋诡计。
然而,意识混沌中,一个模糊的念头却如同水底的暗礁,顽固地浮现出来……
猎场刺杀,乌戎秘毒,目标明确指向自己。萧彻那句“有人不想我们查盐引案”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那份在醉仙楼牡丹阁大火中抢出的、仅余“盐引”二字的残页,是他目前唯一掌握的、指向更深漩涡的线索!
绝不能丢失!
一股强烈的焦灼感驱散了部分昏沉。
谢珩猛地睁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动作再次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
“大人不可!”
侍立在一旁的陈锋和陆明急忙上前按住他。
“我的……衣服呢?”
谢珩喘息着,声音嘶哑微弱,目光急切地扫向旁边矮几上叠放整齐的、换下的那身染血的玄青骑射锦袍。那枚藏着关键残页的贴身暗袋,就在那件衣服的内衬里!
“大人放心,”陆明立刻会意,低声道,”衣物属下已仔细检查过,所有物品,包括那张……纸片,都已妥善收好。”
他指了指谢珩枕边一个不起眼的、用素帕包裹的扁平小包。
谢珩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脱力般跌回枕上,大口喘息。只要线索还在,就还有希望。
“大人安心歇息,属下等就在外间守着。”陈锋沉声道,与陆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间。
药力混合着疲惫再次汹涌而来,谢珩的意识沉浮不定。窗外竹影摇曳,沙沙声如同催眠的絮语。
就在他即将再次陷入沉睡时,外间隐约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交谈。
“……世子爷吩咐了,谢大人所需一切,务必周全……”
是那个侯府管事萧福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恭敬,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探究。
“有劳福管事费心。我家大人需要静养,若无要事,还请莫要打扰。”这是陈锋的声音,不卑不亢,带着护卫特有的警惕。
脚步声远去,外间重归寂静。
谢珩却彻底没了睡意。
萧彻的“周全”,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与监视罢了。这看似雅致宁静的”听松轩”,实则是金丝鸟笼。他必须尽快恢复,必须找到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由浓黑转为一种深沉的靛蓝,启明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
谢珩肩头的剧痛在药力作用下稍缓,精神也恢复了些许。他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如同火烧。
“水……”他发出微弱的声音。
外间的陆明立刻端着一杯温水进来,小心地扶起他,一点点喂他喝下。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什么时辰了?”谢珩哑声问。
“回大人,寅时初刻了。”陆明答道。
寅时……离天亮尚早。
谢珩靠在引枕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间雅致的卧房。
陈设简洁,除了必要的家具,并无太多装饰。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靠墙摆放的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案上笔墨纸砚齐全,一尘不染,显然时常有人打理。
不知是失血带来的恍惚,还是冥冥中的一丝牵引,谢珩的目光被书案靠墙一侧的某个点牢牢吸引住了。
那里……似乎有些异样?
在书案紧贴着的那面素白墙壁上,一块墙砖的边缘缝隙,似乎比其他地方要……略微宽那么一丝,缝隙的边缘也显得过于平直光滑,不像自然砌筑的痕迹,倒像是……被精心打磨过。
鬼使神差地,谢珩低声吩咐:”扶我过去看看。”
陆明虽不解,但还是小心地搀扶着他,慢慢挪到书案前。谢珩伸出未受伤的左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确定,轻轻触碰上那块让他感觉异样的墙砖。
触手冰凉坚硬。他尝试着,用指尖沿着那细微的缝隙轻轻按压、滑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括声响!
在谢珩和陆明惊愕的目光中,那块看似浑然一体的墙砖,竟无声无息地向内陷进去寸许,随即,旁边几块墙砖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整齐地向侧方滑开,露出了一个约莫尺许见方的暗格!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干燥灰尘以及……一种极其淡雅、若有似无的冷冽梅香的奇异气息,瞬间从暗格深处弥漫出来,冲淡了室内的药味。
暗格内光线幽暗,但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谢珩清晰地看到,暗格中央,端端正正地供奉着一个紫檀木制成的牌位!
牌位不大,通体暗沉,纹理细密如流水。上面没有繁复的雕饰,只有一行工整有力的阴刻填金小字,在幽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却足以刺痛人眼的光泽——
萧氏阿沅之位
那“沅”字,笔锋清隽,却透着一股深沉的孤寂与刻骨思念。
谢珩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萧氏?阿沅?女子之名?这绝非靖北侯府任何一位先祖或显赫人物的牌位!如此隐秘地供奉在世子书房的暗格之中……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这难道是萧彻……生母的牌位?!
就在谢珩心神剧震,指尖无意识地想要更靠近那牌位,想要确认那字迹是否属于萧彻时——
“谢大人,看来对本世子的侯府……很感兴趣?”
一道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如同贴着后颈响起的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在门口响起!
谢珩浑身剧震,猛地缩回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他倏然回头!
萧彻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珩身后。
他显然刚刚沐浴过,墨黑的长发带着湿气,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额角。
他换了一身玄色暗云纹的宽大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过分清晰的锁骨和冷白的胸膛,少了几分蟒袍的凌厉压迫,却平添了几分慵懒随性,以及……一种更加危险莫测的气息。
他并未踏入房内,只是站在门外,双手随意地抱在胸前。
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此刻清晰地落在谢珩脸上,又缓缓移向他身后那个敞开的暗格,和暗格中那个孤零零的牌位。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可谢珩却在那平静的湖面之下,感受到了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汹涌的寒意!
陆明脸色煞白,立刻躬身退到门外,大气不敢出。
室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萧彻的目光在那牌位上停留了数息。
那眼神极其复杂,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缓缓抬起眼,重新看向谢珩。唇角,竟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慵懒依旧,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邪气,如同往常。然而,那笑意却丝毫未曾抵达眼底。他的眼底深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冰冷漩涡的寒潭。
“看来,”萧彻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谈论天气,”大人恢复得不错,都有精神……翻我的墙了。”
他微微歪了歪头看着谢珩
“只是不知,谢御史深夜探我亡母灵位……”
他顿了顿,舌尖轻轻舔过自己略显苍白的下唇,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冰锥般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探究,“意欲何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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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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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