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秘委托

作品:《与宴共知

    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在空旷的室内球馆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节奏。陆晨宴独自一人,汗水早已浸透前胸后背的球衣,紧贴皮肤,勾勒出少年人坚实流畅的肌肉线条。每一次跃起,每一次投篮,都像是在对抗无形的重压。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阴影。训练结束很久了,队友们早已离去,空旷的球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篮球单调的撞击声。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打断了他近乎机械的运球。屏幕上跳跃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没有署名。陆晨宴皱了皱眉,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滴落在屏幕上。他犹豫片刻,还是划开了接听。


    “陆晨宴?”一个冷冽的男声透过听筒传来,没有任何起伏,像冰面滑过金属,“恭喜你,青衿社注意到你了。”


    陆晨宴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差点捏碎手机。青衿社?那个只存在于霖城一中学生隐秘传说里的组织?传说它能轻易改变一个学生的命运,提供难以想象的资源,但代价同样神秘而沉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他们产生交集,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窘迫的境地。


    “你是?”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他惯常的、用来粉饰太平的轻快笑意,尽管这笑意在空旷的球馆里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这不重要。”对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重要的是,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委托给你。完成它,对你,对你那个岌岌可危的家,都有好处。”最后几个字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陆晨宴努力维持的伪装。家。父亲破产后银行冰冷的催款单,母亲强颜欢笑的脸,从贵族学校骤然跌入这所公立名校的格格不入,还有身上这件洗得发白、商标早已磨损的旧球衣……所有竭力隐藏的狼狈不堪,仿佛在这一刻被对方轻易地、**裸地掀开在日光灯下。他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什么委托?”陆晨宴的声音沉了下去,那点强装的笑意彻底消失无踪。他走到场边,拿起那个陪伴他多年的旧篮球。深棕色的表皮磨损得厉害,几处显眼的深色补丁像丑陋的伤疤,一处边缘甚至因反复修补而微微鼓起变形。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补丁,仿佛那是他仅有的锚点。


    “接近许亦知。拿到他随身携带的那本黑色硬壳笔记本。里面的一切内容,拍照发到这个号码。”对方的指令简洁到残酷,“时间,一周。别让我们失望,陆同学。”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只留下一串忙音。陆晨宴握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衿社的触角果然无处不在,连他家里的事都一清二楚。他们用他无法拒绝的东西作为诱饵,又用他拼命想掩盖的伤口作为鞭子。许亦知?那个永远戴着耳机、仿佛活在另一个次元的年级第一?他的笔记本里藏着什么,值得青衿社如此大费周章?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旧篮球,那粗糙的触感和熟悉的重量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这球见证过他在贵族学校球场的意气风发,也陪着他在这片略显陈旧的地板上挥洒汗水维持“体特优等生”的假象。现在,它似乎又成了他不得不踏入某个未知漩涡的见证者。他将球抵在额头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图书馆里特有的纸张与尘埃混合的气味,带着一丝陈年的凉意,无声地包裹着他。


    图书馆顶层靠窗的角落,是整个空间最安静也最疏离的地方。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被窗棂切割成几块明亮的光斑,落在磨得发亮的旧木桌面上。许亦知就坐在其中一块光斑的边缘,整个人却像坐在阴影里。他低着头,浓密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那副标志性的黑色有线耳机严丝合缝地罩在耳朵上,白色的耳机线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没入校服外套的口袋,像一道将他与喧嚣世界彻底隔绝的结界。


    陆晨宴拉开他对面的椅子时,木头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许亦知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沉浸在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世界里。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教材,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黑色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页边异常整洁,没有一丝卷曲,纸张是略显昂贵的米白色道林纸,和他本人一样透着一种冰冷、一丝不苟的距离感。陆晨宴的目光在那笔记本上停留了一瞬,青衿社冰冷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嘿,学霸!”陆晨宴咧开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足以照亮半个球场的阳光笑容,声音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惯有的活力。他把自己的数学卷子和几本习题册放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同时把那个磨损的旧篮球随意地塞进桌肚下。“救命稻草来了!快拉兄弟一把,这立体几何简直是要把我埋了。”他自来熟地拖过椅子坐下,动作幅度不小,椅子腿又蹭了一下地面。


    这一次,许亦知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迟滞感,仿佛从深海中浮起。他的目光掠过陆晨宴那张过分灿烂的笑脸,没有任何温度,像扫描一件无生命的物品,最终落在他塞进桌下的旧篮球上。那目光在磨损严重的表皮和几块突兀的深色补丁上停留了大约半秒,随即移开,看向陆晨宴推过来的、分数惨烈的数学卷子。


    “嗯。”一个单音节词从许亦知唇间逸出,轻得像叹息。他伸手,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浅灰色的笔袋,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操作。拉链被无声地拉开,他依次取出两支同款黑色中性笔、一支红色圆珠笔、一支自动铅笔、一块棱角分明的橡皮,最后是一把银色的细长尺子。每一样文具都被他极其细致地、按照某种看不见的秩序,在笔记本右上角排列成一条绝对平行的直线,间距分毫不差。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陆晨宴的卷子,视线落在那些刺眼的红叉上。


    “向量法。”许亦知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朗读一份枯燥的说明书。他拿起尺子,在陆晨宴空白的草稿纸上利落地画出一个标准的坐标系。“建立空间直角坐标系。点P坐标设为(x, y, z)…”他一边说,一边用笔尖快速而精准地点在草稿纸的相应位置。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每一步推导都严丝合缝,逻辑链条坚硬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任何试图让讲解变得“有趣”或“易懂”的意图,只是纯粹地展示解题的路径,像一台高效运转的解码机器。


    陆晨宴努力跟上那跳跃而冰冷的思路,在许亦知偶尔停顿的间隙,试图用他惯常的方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哇哦,原来这个鬼玩意是这么玩的?学霸,你这脑子是装了超级计算机吧?怪不得每次考试都跟开了挂似的!”他笑着,试图捕捉许亦知的眼神。


    许亦知握着铅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极小的墨点。他依旧没有抬头,目光牢牢锁定在图纸上,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这反应让陆晨宴精心准备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地僵在脸上。桌肚下,他放在旧篮球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皮革纹理硌着指腹。阳光透过玻璃窗,正好落在他微微用力而显得骨节分明的手背上。


    “我的战术笔记。”许亦知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放下笔,终于抬起眼。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直接穿透了陆晨宴脸上勉力维持的笑容。“你答应过的。”他从自己整齐的书堆旁抽出一本深蓝色硬壳的笔记本,推到桌子中央,笔记本封面印着霖城一中篮球队的队徽。翻开的那一页,密密麻麻记录着对手球队每个主力的技术特点、习惯走位、常用战术,甚至标注了体力分配弱点的时间段。字迹冷峻工整,分析角度刁钻犀利,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局外人之手。


    陆晨宴压下心头的讶异,伸手去拿那本深蓝色笔记,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桌面。就在这时,许亦知放在桌角的黑色硬壳笔记本边缘,被陆晨宴不经意拂过的数学卷子带动,微微滑开了一线。陆晨宴的目光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米白色的道林纸页上,并非想象中的课堂笔记或复杂公式。占据大半页面的,是一幅由无数细密线条和符号组成的图表。横轴是时间刻度,精确到月份甚至日期,纵轴则标注着一些陆晨宴完全看不懂的字母缩写和数字代码(“L2-W3”,“FAC-12.03”)。一些日期节点被醒目的红色圆圈圈住,旁边用极小却极其锋利的笔迹标注着简短的词语——“监控覆盖?”、“证词矛盾点”、“化学试剂记录缺失”。一条加粗的黑色实线在某个特定的日期节点(约一年前)被突兀地截断,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用红笔狠狠勾勒出的问号,墨迹深得几乎要透纸背,透着一股冰冷而执拗的探究,甚至……愤怒。


    这张图表本身就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每一个节点都散发着隐秘的、不祥的气息。陆晨宴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就是青衿社要的东西?许亦知在调查什么?那些被圈出的日期,那些刺眼的问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感觉指尖都有些发凉。


    “看懂了吗?”


    许亦知平直的声音忽然响起,像冰凌坠地,惊得陆晨宴猛地回神。他这才发现许亦知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讲解,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正透过镜片,冷冷地注视着他,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刚才瞬间的失神,直抵他窥探笔记本的意图。陆晨宴甚至没注意到对方何时摘下了那副隔绝世界的耳机。


    “啊?哦,向量,坐标系,懂了懂了!”陆晨宴慌忙应道,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比刚才更灿烂、却也更显仓促的笑容,试图掩盖那一瞬间的惊疑。他飞快地将许亦知推过来的深蓝色战术笔记拉到自己面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个笔记太神了!学霸你简直就是我们的秘密武器!下周对三中那场,赢定了!我跟你保证,绝对按你写的打!”他语速很快,试图用兴奋的语调冲淡空气中骤然凝结的紧张感。


    许亦知没有回应他的保证。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陆晨宴桌肚下,那只露出小半截的旧篮球上。磨损严重的表皮,那几块颜色深暗、材质明显不同的补丁,尤其是边缘一处因反复修补而微微鼓起的变形……他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在那几处修补痕迹上停留了数秒,异常专注。图书馆顶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操场喧闹声,显得格外遥远。


    陆晨宴被许亦知看得有些不自在,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篮球,下意识地用脚往里推了推,试图把它完全藏进桌肚的阴影里。这个动作似乎反而引起了许亦知更深的注意。


    “你的球,”许亦知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划开陆晨宴精心维护的表象,“补丁用的是‘K-9’合成胶。这种胶水,国内只有‘拓野’高端篮球系列的原厂维修点才会使用。”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从篮球抬起,缓缓对上陆晨宴瞬间僵住的眼睛。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拓野的球,最低配的基础款,”许亦知的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角落响起,穿透了陆晨宴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定价是两千七百元。”


    陆晨宴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阳光依旧暖洋洋地洒在桌面上,他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对面,许亦知平静地看着他,像在观察显微镜下骤然暴露在强光里的标本。桌肚深处,那只布满补丁的旧篮球,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声地烫着他的神经。秘密的帷幕,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撕开了一角。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将整个校园涂抹成一片温暖得不真实的金色,却再也照不进这个骤然陷入冰点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