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碎花裙

作品:《南栀

    四年级的夏天来得特别早,知了在槐树上叫得人心烦。南栀趴在课桌上,用铅笔一下下戳着橡皮,眼睛却忍不住往窗外瞟。操场边的栀子花开了,白得像雪,香得醉人。


    "陆南栀!"李老师敲了敲黑板,"这道题你来回答。"


    南栀慌慌张张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余光里,她看见周落落正冲她挤眉弄眼,用口型说着:"小、羽、在、看、你"。


    南栀涨红了脸,回了她一个鬼脸。


    放学铃一响,南栀就像只出笼的小鸟,第一个冲出教室。她迫不及待要穿上阿妈寄来的新裙子——那是一条碎花连衣裙,裙摆上缀着小小的蝴蝶结,领口还镶着一圈蕾丝。


    邮包是前天到的,裹着厚厚的牛皮纸。南栀拆包裹时手都在抖,指甲不小心划破了包装,露出里面天蓝色的裙角。阿爸站在一旁笑,脸上的皱纹像田埂一样深。


    "阿妈说杭州的小姑娘都穿这个。"南栀把裙子贴在脸上蹭了蹭,布料凉丝丝的,带着城里百货商店特有的香味。


    第二天上学前,南栀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经过小卖部时,她故意放慢脚步。小羽正蹲在门口系鞋带,看见她时明显愣了一下。


    "新裙子?"小羽挠挠头,"挺...挺好看的。"


    南栀感觉心跳突然加快,赶紧加快脚步走了,却听见身后传来林大娘的笑声:"臭小子,看傻眼了吧?"


    学校里周落落和黄瑶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眼睛里闪着羡慕的光。


    "真好看!"周落落摸着裙摆上的蝴蝶结,"像电视里的小公主。"


    南栀昂着头,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就连班级里平时总扯她辫子的男生们,今天也都偷偷看她。


    第五天早晨,南栀照例要穿那条裙子。阿爸拦在门口,手里拿着她去年穿的旧衣服。


    "换一件吧,"阿爸说,"裙子该洗了。"


    "不要!"南栀跺脚,"我就要穿这个!"


    小羽来叫她上学时,捂着鼻子夸张地后退两步:"陆南栀,你该不会五天没换裙子了吧?"


    南栀的脸"腾"地红了。"关、关你什么事!"南栀结结巴巴地回嘴。


    小羽对她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背后的书包再背后一颠一颠的。


    那天上课,南栀一直低着头。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课间操遇到小羽,看见小羽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南栀却立马跑开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跑,只是想到早上他捂着鼻子的样子,心里难过得发酸。


    放学回家,南栀把裙子狠狠扔在床上。


    "我再也不穿它了!"她冲着阿爸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阿爸正在院子里劈柴,闻言放下斧头,用毛巾擦了擦汗:"怎么了?不是最喜欢这条裙子吗?"


    "小羽说...说..."南栀说不下去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阿爸突然笑了:"林大娘家那小子啊?他说什么了?"


    南栀抓起枕头就往阿爸身上砸:"他说我裙子穿了好多天都不换!"


    阿爸笑得更大声了,气得南栀直跺脚:"不许笑!我再也不要穿这条裙子了!我再也不要理小羽了!"


    "好好好,不笑不笑。"阿爸举手投降,"那...最后穿一次好不好?阿爸给你拍照。"


    第二天是星期六,阿爸天没亮就出门了。南栀起床时,看见桌上摆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碎花裙,还有两个煮鸡蛋。


    阿爸回来时,手里拿着个黑色的方盒子——是跟村主任借的相机。


    "走,"阿爸拍拍南栀的头,"咱们拍照去。"


    南栀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洗干净的碎花裙。经过小卖部时,小羽正在搬货。看见南栀父女,他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张望。


    "我们去拍照!"南栀故意大声说,还转了个圈让裙摆飞起来。


    小羽撇撇嘴:"臭美。"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南栀的裙子。


    他们先去了村口的槐树下。阿爸让南栀站在树荫里,自己后退几步,笨拙地摆弄着相机。


    南栀面对着镜头突然腼腆了起来,她总觉得小羽在背后看她。


    "笑一笑,"阿爸说,"对,就这样。"


    快门"咔嚓"一声,定格了南栀腼腆的笑容。


    接着他们去了河边。初夏的河水清亮亮的,能看见小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阿爸让南栀坐在大石头上,把裙摆铺开。


    "我们家小栀子美的像朵花似的。"阿爸眯着眼睛看取景器。


    南栀晃着脚丫,水花溅在裙子上,留下深色的圆点。阿爸也不恼,反而拍得更起劲了。


    "阿爸,"南栀突然说,"我决定啦,这条裙子还是我最喜欢的裙子!"


    阿爸放下相机,笑着说:"好呀,下次穿阿爸还给你拍照,我们家小栀子真好看,比城里姑娘还好看。"


    南栀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河风吹起她的裙角和发梢,阿爸赶紧按下快门。


    中午他们在田埂上吃便当。阿爸用竹筒装了凉开水,还有两个夹着咸菜的饭团。南栀吃得满嘴都是米粒,阿爸用袖子给她擦嘴。


    "慢点吃,"阿爸说,"下午还拍呢。"


    吃完饭,他们去了学校。周末的校园空荡荡的,南栀坐在秋千上,阿爸在后面轻轻推。


    "再高一点!"南栀喊。


    秋千荡起来,裙摆像花瓣一样绽开。阿爸一边推一边拍照,累得满头大汗。


    太阳西斜时,他们去了村后的山坡。那里有一大片野花,黄的、紫的、粉的,开得热热闹闹。阿爸让南栀站在花丛里,自己蹲下来找角度。


    "阿爸,"南栀突然说,"我以后要当摄影师。"


    阿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那阿爸给你当模特。"


    南栀咯咯笑起来:"阿爸这么丑,谁要拍你啊!"


    阿爸假装生气,追着她满山坡跑。南栀的裙角掠过野花,惊起几只蝴蝶。阿爸跑得气喘吁吁,却还是坚持抓拍了几张。


    回家的路上,南栀走不动了。阿爸背着她,相机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


    "阿爸,"南栀趴在阿爸背上问,"照片什么时候能洗出来啊?"


    "得送到镇上去洗,"阿爸说,"可能要一个星期。"


    他们又经过小卖部。小羽装作不经意地问:"拍得怎么样?"


    "特别好!"南栀骄傲地说,"比你拍的那些丑照片强多了!"


    "谁要拍你啊!"小羽脸红了,转身跑进店里。


    林大娘笑呵呵地走出来:"小栀子啊,照片洗出来记得给我们看看啊。"


    南栀数着日子,每天都问一遍。终于在一个雨后的傍晚,阿爸从镇上回来了,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


    照片洗出来了,有站在槐树下的,有坐在河边的,有荡秋千的,还有在花丛里转圈的。南栀一张一张地看,爱不释手。


    "这张最好看。"阿爸指着其中一张说。照片上南栀回头笑着,裙摆飞扬,背后的野花模糊成彩色的斑点。


    那天晚上,南栀把照片铺在床上看了又看。阿爸在院子里编竹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阿爸,"南栀突然跑出来,"我们把照片寄给阿妈看好不好?"


    阿爸的手顿了一下,竹篾在指尖勒出一道红痕:"...好啊。"


    第二天,南栀精心挑选了三张照片,用作业纸包好,写上阿妈在杭州的地址。阿爸去寄信时,南栀一直跟到村口。


    "阿妈看到一定会很高兴的。"南栀说。


    阿爸摸摸她的头,没说话。


    裙子最终还是收起来了。南栀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最下面。有时候她会偷偷拿出来闻一闻,上面还有淡淡的阳光味道。


    照片却被阿爸用糨糊贴在墙上,正对着南栀的床。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在花丛里转圈的样子。


    阿爸还是老样子,天不亮就去田里,傍晚才回来。身上总是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手掌粗糙得像树皮。


    后来的后来,南栀渐渐长大,裙子早就穿不下了。照片也慢慢发黄,边角卷了起来。但阿爸每天还是会看一眼墙上的照片,然后摸摸南栀的头。


    "我们家小栀子,"阿爸总是这么说,"比花还好看。"


    很多年后,南栀的床头依然摆着那些照片。相纸已经泛黄,影像也有些模糊,但那个穿碎花裙的小姑娘,笑容还是那么灿烂。


    有时候半夜醒来,南栀会盯着照片发呆。她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阿爸笨拙地摆弄相机的样子,想起河边的风,想起山坡上的野花。


    也会想起阿爸背她回家时,脖子上晃动的相机,和背后传来的温度。


    照片还在,拍照的人却不在了。


    南栀轻轻抚摸相框,指尖划过那个模糊的身影——那是唯一一张有阿爸的照片,他站在取景框边缘,只露出半个肩膀和一只举着相机的手。


    窗外,初夏的风吹过,带来淡淡的栀子花香。南栀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阿爸的声音:


    "笑一笑,对,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