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火饭

作品:《南栀

    立夏那天的阳光格外毒辣,晒得田埂上的泥土都裂开了细缝。南栀把电风扇对着脑袋猛吹,汗津津的小手在作业本上洇出一个个圆形的湿痕。窗外知了还没开始叫,但隔壁王大娘家的大黄狗已经热得直吐舌头。


    "南栀!南栀!"


    窗棂被人轻轻叩响,南栀抬头就看见小羽那张晒得通红的脸贴在玻璃上,鼻头压得扁扁的,活像她早上吃的煎饼。他身后还猫着四五个同村的孩子,个个脸上都带着做贼似的兴奋。


    "快出来!"小羽用气音喊道,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我们去烧野火饭!"


    南栀看了眼桌上摊开的数学作业,又看了眼日历——明天就是立夏了。按照村里的老规矩,立夏这天孩子们要自己烧野火饭,吃了才能平安度过炎夏。可是李老师布置的二十道应用题才写了不到一半。


    "我周末作业......"南栀刚张嘴,就被天昊急吼吼地打断。


    "明天再写!张大爷家的豌豆都快摘完了!"天昊急得直蹦,脑门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再不去就赶不上趟了!"


    南栀咬着铅笔头犹豫了三秒钟,突然把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门。经过堂屋时,阿爸正躺在竹椅上打盹,旧草帽盖在脸上,胸口随着鼾声一起一伏。


    六个孩子在烈日下狂奔,像一群脱缰的小马驹。小羽跑在最前面,蓝背心被风鼓得像面小旗子。他们先冲到村口的张大爷家,老爷子正在院子里剥豌豆。


    "张爷爷!"小羽嘴甜得像抹了蜜,"我们来帮您摘豌豆啦!"


    张大爷眯着昏花的老眼,笑得胡子一翘一翘:"小兔崽子,又想骗我的嫩豌豆烧野火饭吧?"


    话虽这么说,老人还是颤巍巍地指了指南墙根下最水灵的那畦豌豆。孩子们一窝蜂涌过去,七手八脚地摘起来。南栀专挑饱满的豆荚,指尖沾上了清新的豌豆味。


    "够了够了!"小羽把战利品塞进早就准备好的布袋里,"下一站,王阿姨家要糯米饭!"


    王阿姨正在灶台前蒸糯米,屋子里飘着甜丝丝的蒸汽。见孩子们探头探脑,她故意板起脸:"又来打秋风?"


    "王婶婶,"南栀乖巧地递上从家带的空碗,"我们就借一小碗......"


    王阿姨的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败给了南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她掀开米桶,专门贴心的把糯米洗干净才放进碗里递给南栀他们。


    "记得还碗!"王阿姨在后面喊,孩子们早就跑没影了。


    分工明确得很:小羽回家偷咸肉,丽娟去菜园拔小葱,天昊贡献了半瓶酱油,而南栀的任务最艰巨——回家"借"锅。


    灶台上的小铁锅还残留着早上煮粥的痕迹。南栀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取下锅,锅底的热度透过抹布传到手心。正要溜走时,身后突然传来阿爸的声音:


    "小栀子,拿锅做什么?"


    南栀吓得差点把锅摔了。转身看见阿爸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就、就是......"南栀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句子。


    阿爸走过来,从碗柜深处掏出一个旧铁勺:"用这个铲锅巴最好使。"他眨眨眼,"记得天黑前回来。"


    南栀愣了一秒,随即欢呼着扑上去抱住阿爸的腰。阿爸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泥土味道,让她吸了吸鼻子——阿爸真好!


    田野边缘的废弃晒谷场成了他们的"厨房"。小羽像个小工程师,用砖头垒了个完美的圆形灶台。南栀和丽娟负责拾柴火,男孩子们为谁来点火争得面红耳赤。


    "我阿爸是电工!"天昊嚷嚷着,"我懂怎么控制火候!"


    "得了吧,"小羽从裤兜掏出个打火机,"上回你把李老师家的稻草垛都点着了!"


    最后点火的光荣任务还是落在了小羽身上。火苗"噗"地窜起来时,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南栀把糯米、豌豆、咸肉一股脑倒进锅里。"水!快去打水!"小羽突然喊道,"不然米都烧不熟!"


    南栀抄起锅就往河边跑。清澈的河水映出她通红的脸蛋和乱糟糟的辫子。她舀了半锅水,突然想起去年夏天阿爸也是在这里给她拍照的。那时她还穿着那条碎花裙,现在裙子已经小了,被阿妈改成了枕套,但她偷偷在枕套里侧绣了朵小小的栀子花。


    野火饭的香气引来了更多孩子。七八个小脑袋凑在锅边,眼巴巴地看着冒着烟气的铁锅。小羽像个老练的伙夫,用筷子戳了戳米粒。


    "再焖会儿,"他煞有介事地宣布,"让咸肉的油渗进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南栀枕着手臂躺在田埂上,看着棉花糖似的白云从蓝天缓缓飘过。小羽坐在她旁边,用草茎编着什么东西。


    "给,"他突然递过来一个歪歪扭扭的草戒指,"练练手。"


    南栀接过来戴在食指上,青草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她正想说些什么,丽娟突然尖叫:"饭好啦!"


    那一锅野火饭堪称人间美味。咸肉的油脂裹着每一粒糯米,豌豆煮得软糯香甜,锅底还有一层金灿灿的锅巴。孩子们狼吞虎咽,连锅巴都被刮得干干净净。南栀吃得满嘴油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完了!我作业还没写完!"


    欢乐的气氛瞬间凝固。天昊弱弱地举手:"我......我也没写......"


    小羽数了数人头:"我们六个,加起来得写一百二十道应用题......"


    夕阳西下,六个垂头丧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周一早上,南栀顶着两个黑眼圈冲进教室。她的作业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后半部分的"解"字已经变成了鬼画符。


    李老师戴着老花镜检查作业时,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她"啪"地合上作业本,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


    "作业没写完的,站起来。"


    南栀和小羽他们慢吞吞地站起来,像一排霜打的茄子。


    李老师的声音像冬天的风,"胆子肥了,现在作业都不写了?"


    最后的判决是:罚抄《小英雄雨来》全文,下周一交。全班倒吸一口凉气——那篇课文可是全书最长的课文!


    放学路上,六个"罪犯"垂头丧气地踢着石子。天昊突然灵光一闪:"要不我们一人抄两章?"


    "不行!"小羽斩钉截铁地摇头,"李老师认得每个人的笔迹。"


    六个小脑袋凑在一起,越想越苦。


    接下来三天,南栀每天放学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奋笔疾书。阿爸以为她在认真学习,还特意每晚煮了糖烧蛋给她吃。


    可是课文实在太长,南栀抄的手都酸了,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李老师总不可能每个字都看过去吧......."


    阿爸走了进来,南栀做贼心虚,慌忙盖住抄写本。阿爸看到南栀在奋笔疾书,放下糖烧蛋就准备出去了。


    "阿爸,"南栀头也不抬地问,"要是有人做错了事,但本意是好的,该不该罚啊?"


    阿爸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那要看认错的态度诚不诚恳。"


    南栀心虚地低下头,继续抄写。但她还是悄悄跳过了最长的两部分,反正李老师不可能记得全文有多长,对吧?


    周一早晨,南栀忐忑不安地交上了作业本。李老师随手翻了翻,突然眉头一皱。


    "陆南栀,"李老师的声音让全班鸦雀无声,"《小英雄雨来》一共多少部分?"


    南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六、六个部分......"


    "那你抄了多少?"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南栀的耳朵烧得通红,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李老师重重地合上作业本:"下午叫你家长来一趟。"


    中午放学,南栀拖着脚步往家走。路过小卖部时,小羽追了出来,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给,"他塞给南栀一个还温热的糯米糍,"我阿妈刚做的。"


    南栀摇摇头:"我吃不下......"


    "对不起,"小羽低着头,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坷垃,"都是我拉着你去烧野火饭......"


    南栀咬了一口糯米糍,甜滋滋的豆沙在嘴里化开:"是我自己贪玩。"她踢着路上的石子,"而且偷工减料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小羽突然说:"要不......我陪你去见老师?"


    南栀惊讶地抬头,看见小羽脸上少有的认真表情。


    "就说是我出的主意,"小羽挺起胸膛,"我是男生,应该担责任。"


    南栀突然鼻子一酸。远处,阿爸正从田里往回走,肩膀上还扛着锄头。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皱纹里夹着汗水和泥土。


    "不用了,"南栀深吸一口气,"我自己跟阿爸说。"


    她朝着阿爸跑去,风里传来小羽的喊声:"南栀!明天我给你带两个糯米糍!"


    那天下午,阿爸破天荒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连解放鞋都刷得发白。去学校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南栀的心像揣了只兔子。


    "阿爸......"走到校门口时,南栀终于忍不住了,"我错了。"


    阿爸停下脚步,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错哪了?"


    "不该贪玩不写作业......"南栀绞着衣角,"更不该......不该偷工减料......"


    阿爸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知道老师为什么让你们抄《小英雄雨来》吗?"


    南栀摇摇头。


    "因为雨来是个诚实勇敢的孩子。"阿爸站起身,牵起她的手,"走吧,跟老师好好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