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鼓浪屿

作品:《南栀

    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南栀的书桌上堆满了练习册。自从那次被罚抄课文后,她的成绩像春天的竹笋一样节节高升。阿爸用晒干的竹筒给她做了个笔筒,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金榜题名"四个字。


    "小栀子,你的包裹。"阿爸从镇上邮局回来,手里拿着个扎着蝴蝶结的纸盒。


    南栀放下钢笔,拆开盒子。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料子轻得像蝉翼,领口还缀着细小的珍珠。盒底躺着一张烫金卡片:"预祝升学顺利——妈妈"。


    "真好看。"阿爸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裙摆,生怕勾了丝,"记得给你妈妈回个电话。"


    南栀把裙子塞进衣柜里:"知道啦,阿爸。"


    窗外,初夏的阳光把院子里的栀子花照得发亮。自从亲生母亲去年突然出现,这样的包裹每个月都会准时到来。有时是精致的文具,有时是城里孩子流行的玩具,上周甚至寄来一部手机,被阿妈小心地锁在了抽屉里,说等她考完试再给她。


    "最后那道题你算出来多少?"周落落一把搂住南栀的脖子,两人随着人流往校门口走。


    "72千米。"南栀捏着汗湿的准考证,"你呢?"


    "完了!我算的68!"周落落哀嚎一声。


    两人一边讨论着答案,一边走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根雪糕,小羽和天昊正在争论最后一道选择题。见南栀过来,小羽立刻凑上来:"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选B还是C?"


    南栀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阿爸站在校门对面的树荫下。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拎着个竹编的水壶。


    "阿爸!"南栀飞奔过去,差点撞到其他家长。


    阿爸用袖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考得咋样?"


    "最后一道题有点难......"南栀接过水壶,凉茶顺着喉咙滑下,带着薄荷的清香,"但我做出来了!"


    阿爸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走,回家吃槐花饼,你阿妈刚蒸的。"


    "好!"


    等待成绩的日子比南栀想象中难熬。每天清晨,她都会跑到村口等邮递员,直到第七天,那个绿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土路尽头。


    "南栀!"邮递员老远就挥舞着信封,"市一中的录取通知!"


    信封比想象中厚。南栀颤抖着手指拆开,里面除了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张鲜红的奖学金证明——全区第十名,免除三年学杂费。


    她一路狂奔回家,通知书在风里哗啦啦地响。阿妈正在院子里晒被单,看见她冲进来,手里的木盆"咣当"掉在地上。


    "阿妈!我考上了!还有奖学金!"南栀一头扎进阿妈怀里,闻到了被单上阳光的味道和阿妈身上淡淡的油烟味。


    阿爸从田里赶回来时,裤腿还卷在膝盖上,沾着泥巴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敢接通知书。他盯着纸上的字看了好久,突然转身进了屋。南栀跟进去,发现阿爸正用袖子抹眼睛。


    "阿爸......"


    "风大,迷眼了。"阿爸从柜子深处摸出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沓钱,"本来想给你交学费的,现在......"他顿了顿,"给你买辆自行车吧,去城里上学远。"


    南栀的视线模糊了。她知道这些钱是阿爸多少个夜晚编竹筐攒下的,是阿妈在服装厂弯腰驼背缝出来的。


    "我们六个就你考上一中了。"毕业典礼后的傍晚,丽娟坐在河堤上踢着石子,"我和小羽去二中,天昊更惨,只能上镇中学。"


    夕阳把河水染成橘红色,南栀突然想起几年前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烧野火饭的情景。那时天昊还能一口气翻三个跟头,现在却因为家里要他早点打工,连书都快读不成了。


    "幸好周落落和你同班。"小羽突然说,手里编着草蚂蚱,"她要是欺负你,你就......"


    "就怎样?"周落落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搂住南栀的脖子,"我们可是要当三年同桌的!"黄瑶跟她在身后,悄悄红了眼眶。


    南栀本想安慰,可是也突然明白。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过一段旅程,即使再不舍,也要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南栀别过头擦掉眼泪,却不小心碰掉了小羽手里的草编。她弯腰去捡,发现那是一只精巧的竹蚱蜢,和阿爸编的一模一样。


    "给你。"小羽的耳尖在夕阳下红得透明,"听说一中作业多到吓人,这个......"他挠挠头,"看着能解压。"


    丽娟突然"哇"地哭出来:"以后没人给我抄数学作业了!"几个孩子或哭或笑,体会着他们人生第一次的离别,打闹声惊起了芦苇丛中的水鸟,水鸟飞往了不同的地方,就如同他们。


    录取通知书到的同一天,亲生母亲的车也停在了院门口。南栀正帮阿妈晾衣服,突然听见汽车刹车的声音。


    女人穿着米色亚麻长裙,墨镜架在头顶,像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她弯腰拥抱南栀时,香水味熏得南栀打了个喷嚏。


    "听说我们南栀考了全区前十?"蒋禾嫣的目光落在阿爸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上,"叔叔,这是您跟阿姨教育的好。"


    阿爸腼腆的一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通知书边缘。


    "妈妈带你去鼓浪屿看海好不好,庆祝你考得这么好?"


    南栀突然想起来书里的大海,想象此刻自己就像站在沙滩上,而潮水正从三个方向同时涌来。她难掩兴奋,可还是把目光投向了檐下的阿爸。


    "记得给阿爸寄张明信片。"阿爸从兜里拿出那个装钱的布包,塞进南栀手里,"看到喜欢的就买。"


    阿妈也从里面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就这样,南栀平时第一次坐上了飞机。


    当飞机冲上云霄时,南栀死死抓着座椅扶手。蒋禾嫣笑着掰开她的手指:"放松,就当坐大客车。"


    可这哪里像客车?窗外棉花糖似的云朵近得仿佛能伸手抓住,空姐送来的果汁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南栀偷偷把安全带扣又检查了三遍,惹来后排小男孩的轻声的嗤笑。


    "土包子。"男孩的声音不大不小。


    南栀的脸刷地红了。她想起小羽送的竹蚱蜢还躺在书包里,突然很想拿出来看看,又怕被更多人笑话。


    厦门的热浪扑面而来。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灯晃得南栀睁不开眼,电梯上升时她失重的感觉让胃里一阵翻腾。蒋禾嫣订的海景套房有整面落地窗,南栀蹲在窗前看了半小时浪花,直到蒋禾嫣催她换泳衣。


    "我不会游泳......"南栀捏着新买的泳衣标签,上面标价签还没来得及撕——388元,够阿爸编二十个竹筐。


    "傻孩子,就在沙滩上玩玩。"蒋禾嫣给她涂防晒霜时,南栀被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阿妈从来只用几块钱的雪花膏,抹在脸上热乎乎的。


    傍晚的沙滩像撒了金粉。南栀赤脚跑过潮湿的沙地,浪花追着她的脚丫又退去。她捡了满满一兜贝壳,准备回去送给周落落他们,突然看见礁石边坐着个少年。


    男孩约莫十四五岁,膝盖上摊着素描本。南栀凑近时,他正用铅笔狠狠戳着纸面,把画了一半的海鸥涂成黑疙瘩。


    "你画坏了。"南栀脱口而出。


    男孩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要你管!"


    南栀吓得后退半步,却看见素描本角落里的试卷一角——鲜红的"58分"刺眼地亮着。她突然想起上次数学考砸时,自己也是这样把试卷揉成了团。


    "我......我也考砸过。"南栀蹲下来,随手在沙地上画了朵栀子花,"后来我发现,把错题抄三遍就能记住。"


    男孩怔了怔,突然笑了:"你是补习班派来的间谍吗?"他合上本子,"我叫王砚白,南京来的。"


    "陈南栀。"她犹豫了一下,"我妈妈带我来的。"


    暮色渐浓时,王砚白指着她沙地上的画问:"这是什么花?我没见过。"


    "栀子花。"南栀的声音轻下来,"我阿爸阿妈院子里种的。"


    接下来几天,南栀总能在沙滩遇见王砚白。他教她用贝壳摆图案,她教他编棕榈叶小船。王砚白说他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为这次期末考特意请了假陪他散心。


    "其实我更想在家做题。"王砚白用树枝在沙地上写方程式,"回南京就要分班考了。"


    南栀望着海平线上来往的轮船,突然问:"初中真的很难吗?"


    王砚白推了推眼镜:"难的不是知识,是所有人都比你强的感觉。"他指着远处冲浪的人,"就像突然被扔进深海,会游泳的人也害怕。"


    蒋禾嫣端着椰子汁走过来时,两个孩子正头碰头研究潮汐规律。她惊讶地挑眉:"南栀交到朋友了?"


    "阿姨好。"王砚白站起来行礼,"我在教南栀看潮汐表。"


    蒋禾嫣笑着摸摸王砚白的头。


    最后一天清晨,南栀在大海边发现了沉默站立的王砚白。他手里攥着被撕碎的素描本,画满红叉的试卷在风中飘扬,像一面旗帜。


    "我妈刚接到电话,"王砚白的声音低的像叹息,"我被分到平行班了。"


    南栀笨拙地拍拍他的肩,就像阿爸安慰她时那样。王砚白突然抓住她的手:"南栀,其实我根本不喜欢画画,我喜欢研究心理,可是我妈总说希望家里出个艺术生,也怕我学心理会吸收太多负面情绪,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王砚白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女孩讲这些,可是,他太压抑了,面对辽阔的大海,他就能敞开心扉。


    南栀反握住他的手,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他们都说跟着妈妈我可以过得更好,可是我就是喜欢跟阿爸阿妈在一起,要是让我选,我还是选阿爸阿妈。"


    退房前,南栀把阿爸编的竹蚱蜢送给了王砚白。"它会带来好运。"她认真地说,其实是想把那份被小心翼翼珍藏的安心感也分给他一半。


    飞机降落后,南栀在行李转盘旁看见了阿爸。他局促地站在接机人群最后面,手里举着块纸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陆南栀"三个字,墨迹有些晕开了,像是被雨水淋过。


    "阿爸!"南栀飞奔过去,撞得阿爸一个踉跄。


    阿爸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像在检查什么贵重物品是否完好。回家的长途汽车上,南栀叽叽喳喳说着见闻,阿爸只是安静地听,时不时帮她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院门前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阿妈从厨房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酱油渍:"瘦了!在外面没好好吃饭呀?"


    "阿妈!你在呀!我跟你讲,他们都吃生的海鲜,我都不敢吃!阿妈,我想念你做的饭啦!"


    晚饭是南栀最爱的红烧鲫鱼,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多,还是阿妈做的饭好吃。


    酒足饭饱后,她咬着筷子,突然说:"阿爸阿妈,初中我会更用功的。"


    阿爸盛了碗汤给她,说道:"别太累。"


    "不行。"南栀眼前浮现王砚白沉默的背影,"我要考年级第一,以后去南京上大学。"


    阿爸阿妈欣慰的目光就着昏暗的灯光,南栀看见阿爸用长满老茧的手抹了把脸。窗外的栀子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香气飘进屋里,和厦门的海风味完全不同。


    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