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燥热的微醺，吹过星宸私立中学堪比欧洲古典花园的校园。


    每一片精心修剪的草坪，每一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昂贵与不凡。


    林晓曦低着头，抱着怀里比自己还高的画板，像一只努力把自己缩进壳里的蜗牛，小心翼翼地在铺满金色阳光的走廊上挪动。


    她恨这里的走廊。


    太宽，太空旷，让她无处遁形。


    身边经过的每一个同学，都像是自带光环的行星。


    他们穿着剪裁得体的定制校服，讨论着普通人听不懂的金融术语，或是下个假期要去哪个海岛度假。


    他们的笑声清脆又自信，像玻璃风铃，而林晓曦感觉自己就是那风铃下的一粒尘埃，卑微，且多余。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更贴近墙壁，恨不得能把自己嵌进去。


    余光里，一双白得发光的限量款运动鞋停在了她面前。


    “哟，这不是我们班的‘隐形人’吗？”


    轻佻又刺耳的声音，是苏琳娜。


    林晓曦的心脏猛地一缩，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戳到胸口。她能闻到苏琳娜身上昂贵的香水味，甜得发腻，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让她喘不过气。


    “抬起头来。”苏琳娜的声音里带着命令式的娇纵。


    林晓曦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花了足足三秒钟，才用尽全身力气，把视线从自己的旧球鞋上挪开，缓慢地，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苏琳娜身后跟着两个女生，她们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看好戏的玩味。


    “林晓曦，”苏琳娜伸出涂着精致法式美甲的手，点了点林晓曦怀里的画板，“下周的校园艺术节，海报组还缺一张主宣传画，你知道的吧？”


    林晓曦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发出蚊子哼一样的声音：“……知道。”


    “我妈给我报了个马术课，时间冲突了，所以……你来画吧。”苏琳娜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种恩赐。


    凭什么？


    一个陌生的念头，像一道极细的闪电，划过林晓曦混乱的脑海。


    她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她应该答应的，她必须答应。


    拒绝苏琳娜的后果，她承担不起。上一个不小心把奶茶洒在她裙子上的女生，被逼着在全班面前念了一整节课的检讨。


    “我……”林晓曦张了张嘴，准备像往常一样，用最卑微的姿态应承下来。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做别人的便利贴，用完即弃也毫无怨言。


    然而，就在那个“好”字即将滚出喉咙的瞬间，她的右手，那只紧紧抓着画板边缘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了。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一股莫名的烦躁感，像深海的暗流，从她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为什么总是我？


    为什么我要帮你？


    你算什么东西。


    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带着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冰冷和傲慢，一句接一句地在她脑中炸开。


    那不是她的声音，不，绝不是。她的思想，向来是怯懦而温顺的。


    这个声音，冷漠，强大，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轻蔑。


    “你什么你？”苏琳娜不耐烦地蹙起眉，“哑巴了？”


    林晓曦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拼命想说“好的，没问题”，但身体里那个陌生的力量却在疯狂地抵抗。她的身体，第一次成了她和另一个未知存在的战场。


    最终，在一片剧烈的内在撕扯中，她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种沉默，在苏琳娜看来，无疑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呵，长本事了？”苏琳娜的脸色冷了下来，“林晓曦，我是在给你机会，你别不识抬举。这张画，你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


    撂下这句话，苏琳娜踩着高傲的步伐，带着她的小跟班们扬长而去。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林晓曦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僵在原地。刚刚发生了什么？那个声音……是谁？是她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吗？


    她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不属于自己的思绪甩出去。她抱着画板，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路冲进了教学楼角落那个废弃的旧画室。


    这里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对林晓曦而言，却是全世界最能让她安心的气息。她放下画板，瘫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投下一束束斑驳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她拿出画本和一支2B铅笔，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纸张纹理时，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慌才稍稍平复。她不需要思考，手腕轻动，流畅的线条便在纸上延伸。


    很快，一个少年清瘦的背影跃然纸上。他站在逆光里，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与强大。


    这是她的秘密，她画了无数遍的少年。


    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她一无所知。他只存在于她的想象和笔下，是她对所有美好事物的一种投射。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画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林晓曦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合上了画本，像一只被惊扰的兔子。


    进来的是她的同桌，也是她唯一的朋友，陈思思。


    “晓曦！我就知道你躲在这儿！”陈思思是个活泼开朗的吃货少女，她扬了扬手里的章鱼小丸子，“快，刚出锅的，给你带的。”


    看到陈思思，林晓曦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弛下来。


    “思思……”


    “你又被苏琳娜那群人找麻烦了？”陈思思把小丸子塞到她手里，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不对劲，“别理她，就一被宠坏的公主病。”


    林晓曦用竹签戳起一个丸子，却没有胃口，只是低声说：“她让我帮她画艺术节的海报。”


    “又来？你上次帮她做的手工作业，她转手就署上自己的名字拿去评奖了！你不能再这么惯着她了！”陈思思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林晓曦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她何尝不知道呢。可是，她不会拒绝，也不敢。


    可是……那个声音……


    那个冰冷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回响，让她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


    一整个下午，林晓曦都心神不宁。


    放学的铃声响起，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故意拖到最后一个才离开教室，就是为了避开所有人。


    她绕了远路，选择从学校后街那条废弃的小巷穿过去。这里平时人迹罕至，堆满了废弃的课桌椅，是她这种“隐形人”最安全的通道。


    然而今天，命运似乎偏要和她作对。


    她刚走进巷子口，前方的路就被两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堵住了。他们流里流气地靠在墙上，嘴里叼着烟，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就是她？”其中一个黄毛问。


    另一个平头男吐了口烟圈，拿出手机比对了一下照片，点了点头：“没错，苏琳娜说就是这个妞，让她今天下午不痛快了。”


    林晓曦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是苏琳娜……她竟然找校外的人来堵她。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手脚冰凉。


    她想跑，想尖叫，但喉咙里却像卡着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妹妹，听说你挺横啊，敢惹我们琳娜姐不高兴？”黄毛掐了烟，一步步向她逼近，脸上挂着恶意的笑，“跟哥哥们走一趟，教教你怎么做人，怎么样？”


    林晓曦怕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抱着书包，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了冰冷粗糙的墙壁，退无可退。


    “别……别过来……”她终于挤出一点破碎的声音，听起来像小猫的悲鸣。


    绝望，铺天盖地。


    就在黄毛的手即将抓到她肩膀的那一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林晓曦感觉身体里那股熟悉的恐慌，如同退潮般，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冷静。


    原本模糊的视野，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她能看清黄毛脸上粗大的毛孔，能看清他眼底的色厉内荏，甚至能捕捉到巷口吹来的一片落叶的轨迹。


    时间，仿佛变慢了。


    她的身体，不再属于她。


    只见“林晓曦”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总是盛着怯懦和不安的眸子，此刻，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玩味的弧度。


    黄毛被她这个眼神看得心里一毛，动作顿了一下：“你……你瞪什么瞪？”


    “我”动了。


    那不是林晓曦会有的动作。


    她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流畅而迅猛的姿态，侧身躲过了黄毛的手。紧接着，膝盖狠狠地、精准地，顶在了黄毛的腹部。


    “唔！”黄毛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像煮熟的虾米一样弓了下去，脸涨成了猪肝色。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另一个平头男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林晓曦”已经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识地挥出拳头，却被一只纤细的手轻松截住。


    那只手，明明看起来那么柔软无力，此刻却像一把铁钳，让他动弹不得。


    “咔哒。”


    一声清脆的骨节错位声。


    “啊——！”平头男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抱着自己的手腕在地上打滚。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林晓曦”站在巷子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呻吟的两个人，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两只碍眼的虫子。


    她甚至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校服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参加一场晚宴。


    巷子里只剩下两个混混痛苦的哀嚎。


    “滚。”


    一个字，从她的唇间吐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那两个男生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条让他们毕生难忘的小巷。


    世界，重新恢复了流动。


    林晓曦的意识，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飘悠悠地回到了身体里。


    她眨了眨眼，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巷子，和不远处地上那两根被踩扁的烟头。


    发生了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刚刚……做了什么？


    零碎的、不连贯的画面，像电影快进一样在她脑中闪过。膝撞、格挡、手腕……


    是她做的？


    不，不可能！


    她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两个比她高壮那么多的男生打倒？


    她一定是疯了。


    林-晓-曦，你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但身体里残留的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强大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她再也待不下去，抓起掉在地上的书包，发疯似的冲出巷子，一路狂奔回家。


    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冲到镜子前。


    镜子里，还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苍白，普通，一双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得大大的，像受惊的小鹿。


    这才是她，林晓-曦。


    刚才那个眼神冰冷、身手利落的人，到底是谁？


    她是谁？


    不……


    我身体里……还有谁？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她快要被这巨大的恐惧和未知吞噬时，一个清晰的、带着一丝安抚意味的男声，毫无征兆地，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那声音低沉而悦耳，像夏夜里最凉爽的风。


    他说——


    “别怕，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