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画纸上，那两个字如刀刻斧凿，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锋芒。


    我们，谈谈。


    林晓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它握着铅笔，稳定地停在纸上，仿佛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陌生的、苍劲有力的笔迹……


    是“他”写的。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那个低沉的、仿佛自带混响的男声，再一次清晰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飘忽的只言片语，而是一段完整的、带着绝对理性的陈述。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林晓曦。”】


    林晓曦猛地一颤，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彻底看穿的透明人。


    【“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你只需要明白三件事。”】


    声音顿了顿，给了她一丝喘息的间隙，却又立刻用不容抗拒的语气，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立下了三条铁律。


    【“第一，从现在开始，这具身体的日常控制权，暂时由我接管。”】


    什么？！林晓曦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恐慌险些将她吞没。这算什么？鸠占鹊巢？


    【“第二，我做任何事，你只需要看着，不需要质疑，更不许反抗。你的反抗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混乱，像昨天那样。”】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仿佛在说她昨天面对小混混时的恐惧是一种不必要的干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安抚：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保护你。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


    说完这三条，他便再无声息，仿佛已经表明了所有立场，不屑于再多做解释。


    林晓曦瘫坐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像是被卷入了一场荒诞至极的科幻电影，而她自己，就是那个被外星生物寄生了的可悲主角。


    恐惧，迷茫，抗拒……无数种情绪在她胸口翻涌，最后却只化为一种无力的脱力感。


    她能怎么办？


    反抗？就像他说的，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拿什么去反抗？


    她看着画纸上那两个字，又看了看自己那只恢复了安静的左手。长久以来被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和疲惫，在这一刻，竟诡异地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感所取代。


    或许……就这样吧。


    她真的太累了。累到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


    第二天清晨，当闹钟响起时，林晓曦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以往，醒来后她总会赖床五分钟，与潜意识里对上学的抗拒做斗争。


    但今天，她的身体在闹钟响起的瞬间，就“唰”地一下坐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掀开被子，走进卫生间。


    林晓曦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VR游戏里的玩家，拥有第一人称视角，却失去了所有的操作权限。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一种极有效率的方式刷牙、洗脸，甚至连挤牙膏的长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


    镜子里，那张属于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平静，淡漠，眼神里带着一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明。


    【“早上好，林晓曦。”】


    那个声音在她脑中响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播报天气。


    林晓曦的意识在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控制着她的身体，打开衣柜。林晓曦的衣柜里，清一色是宽松、灰暗、能把她淹没在人群里的运动服和T恤。


    “他”的目光在衣柜里扫了一圈，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审美有待提高。” 他在心里毫不客气地评价道。


    最终，“他”挑了一件最干净的白色T恤和一条运动裤换上。当“他”背起那个沉重的双肩包时，不再像林晓曦那样被压得含胸驼背，而是身姿挺拔，仿佛那书包里装的不是书，而是无足轻重的棉花。


    走出家门，晨光洒下。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低着头走路，而是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视前方。


    步伐稳健，节奏分明，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林晓曦的世界，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挺拔而开阔的视角展开。


    她看到了邻居家阳台上盛开的三角梅，看到了街角早餐店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看到了清晨天空中飞过的一行白鹭。


    这些她日复一日经过却从未留意的风景，在这一刻，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印入了她的“眼帘”。


    原来，抬起头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刚走进校门，陈思思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揽住她的肩膀。


    “晓曦！今天这么早！” 陈思思笑嘻嘻地说着，可话音刚落，她就“咦”了一声，松开了手，绕到“林晓曦”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你怎么……感觉怪怪的？”陈思思皱着眉，“好像……长高了？”


    “是你看错了。”


    开口的瞬间，林晓曦的意识又是一阵恐慌。


    那不是她的声音！


    虽然声线一样，但语调却完全不同。她的声音总是怯懦发虚，而这个声音，清冷、平稳，带着一种天生的距离感，却又莫名地悦耳。


    陈思思被这陌生的语气弄得一愣，挠了挠头：“是吗？可能是我没睡醒吧。不过你今天看起来……精神挺好的。不像昨天那么丧了。”


    “嗯。”


    “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迈开长腿，径直朝教学楼走去。


    陈思思被晾在原地，看着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满脸困惑。今天的晓曦，怎么酷得跟换了个人似的？


    走进教室，原本喧闹的空气再次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苏琳娜那夹杂着怨毒和审视的视线，像针一样扎过来。


    若是平时，林晓曦早已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但今天，“他”只是平静地回视了过去。


    那眼神，无波无澜，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体。没有挑衅，也没有畏惧，只是纯粹的漠然。这种极致的无视，比任何反击都更具杀伤力。


    苏琳娜被看得心头一跳，竟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


    等她反应过来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把手里的笔都快捏断了。


    “他”走到座位上，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英语原版小说。


    林晓曦的意识快要疯了，她什么时候买过这种书？！她连课本上的英语单词都认不全！


    她清楚地“看”到，那书的扉页上，用和昨天画纸上一样的笔迹，写着两个字——


    凌夜。


    【“这是我的名字。”】


    那个声音，或者说，凌夜，在她脑中解释了一句，语气依然是那么平淡。


    ---


    上午第二节是英语课。


    授课老师是高二年级组闻名的“灭绝师太”赵英，一个年近五十，戴着金丝眼镜，永远板着脸，对学生要求严苛到变态的老教师。她的课，没人敢走神，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今天，赵老师似乎心情不佳。她走进教室，将教案“啪”地一声摔在讲台上，镜片后的眼睛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上周让你们预习的雪莱的《西风颂》，都看了吗？”她冷冷地开口。


    教室里一片死寂。


    “很好。”赵老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都很有信心。那么，找个同学来分析一下这首诗的主旨，并当堂翻译第一节。”


    全班同学的头，刷地一下，全都埋了下去，恨不得把脸钻进书桌里。


    开什么玩笑？《西风颂》？那佶屈聱牙的古英语和深奥的意象，光是看懂中文翻译都费劲，还当堂分析和翻译？这不是存心让人出丑吗？


    赵老师的目光，如同一只盘旋的鹰，在寻找着她的猎物。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了教室的角落。


    那个总是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英语成绩常年在及格线徘徊的学生——林晓曦。


    赵老师最喜欢抓这种学生来立威。


    “林晓曦，你来。”她点了名，语气不容置喙。


    全班同学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向林晓曦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苏琳娜的嘴角，更是已经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陈思思急得快哭了，在桌子底下直拽她的衣角。


    林晓曦的意识，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几乎要晕厥过去。


    完了，这下死定了。


    然而，凌夜却在她脑中，用一种近乎无情的平静声音说道：


    【“站起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怕什么？”】凌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蔑，【“不过是一首诗而已。站直了，看着她。”】


    在全班同学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林晓曦”站得笔直，微微抬起了下巴，平静地迎向了讲台上赵老师那审视的目光。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慌乱。那双总是盛着怯懦的眸子，此刻，清澈而沉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


    赵老师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意外。这还是那个一被提问就脸红发抖的林晓曦吗？


    “怎么？准备好了？”她故意加重了语气。


    “是的，老师。”


    清脆、流利、自信。


    这一开口，连赵老师都愣住了。


    凌夜控制着身体，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过道中央。他环视了一圈，仿佛这里不是压抑的教室，而是属于他的舞台。


    然后，他开口了。


    “O wild West Wind, 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


    纯正的、带着一丝古典韵味的英伦腔，从她的唇间流淌而出。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饱满而精准，语调随着诗歌的情感起伏，时而激昂，时而低回，充满了惊人的感染力。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这……这真的是林晓曦？那个连课文都念不顺畅的林晓曦？


    苏琳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看到了鬼。陈思思更是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


    当凌夜背诵完第一节后，他并没有停下。


    “雪莱的《西风颂》表面上是歌颂西风，实则是诗人渴望借助西风排山倒海的力量，来扫除世间的腐朽与丑恶，并向人间吹响革命与自由的号角。西风，既是毁灭者，也是保护神。这是一种矛盾而统一的意象，象征着破坏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渴望……”


    他的分析，由浅入深，逻辑清晰，引经据典，甚至延伸到了雪莱本人的生平和他所处的时代背景。那份从容自信，那份深刻的见解，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高中生的水平，甚至比一些大学教授的解读还要精辟。


    赵老师脸上的冰霜，不知不含地已经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欣赏、甚至狂喜的复杂神情。她看着眼前的这个学生，像是在看一块被灰尘掩盖了许久的绝世璞玉。


    “……至于翻译，”凌夜微微一笑，那笑容自信而耀眼，让教室里好几个女生都看呆了，“我认为，严复先生提出的‘信、达、雅’，‘雅’为最高。我尝试翻译如下：”


    “哦，不羁的西风，你秋之生命的呼吸……”


    当他用同样富有韵律感的中文，将诗歌的意境完美地复现出来时，整个教室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气场笼罩。


    林晓曦的意识，从最初的惊恐，到中途的麻木，再到此刻，只剩下一种如遭雷击般的震撼。


    她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在万众瞩目下，散发着她从未想象过的光芒。强大，自信，无所不能。


    原来……她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小的种子，第一次，落在了她贫瘠的心田里。


    “……我的回答，完毕。”


    凌夜说完，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在全班同学呆若木鸡的注视下，从容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过了足足半分钟，雷鸣般的掌声才在教室里轰然响起。


    那是赵老师带头鼓的掌。她激动得脸都有些泛红，看着林晓曦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传弟子。


    “好！太好了！”她一连说了两个好，“林晓曦同学，你的见解，你的语言功底，是我执教二十年来，见过最出色的！下个月的全国中学生英语演讲大赛，你必须代表我们学校去参加！”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再次在教室里炸开。


    全国大赛？！


    苏琳娜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而林晓曦的意识，在听到这句话后，差点再次崩溃。


    演讲大赛？还要上电视的那种？开什么国际玩笑！


    她正想在脑海里疯狂尖叫拒绝，却听到凌夜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在她心里说：


    【“这种小场面，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和一丝更深的、她无法理解的怅然。


    【“跟她当年经历的比起来，这些，真的……什么都不算。”】


    话音刚落，凌夜便控制着她的手，拿起了桌上的手机，解锁，打开了学校官网的报名通道。


    在林晓-曦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行云流水地填好了报名表，上传了照片。


    在点击“提交”按钮的那一刻，他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一句轻描淡写，却足以让她世界崩塌的话。


    【“热身运动，到此结束。林晓曦，从今天起，准备好迎接一个全新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