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熟了。


    霞光万道，瑞霭千条，映得三十三重天阙的琉璃瓦都染上了一层醉人的金粉。九霄云路之上，仙乐缥缈，鸾凤和鸣，祥云托着一驾驾流光溢彩的宝辇香车，载着三界有头有脸的神仙佛陀，浩浩荡荡涌向瑶池仙境。


    五百年一度的蟠桃盛宴，乃是天庭最隆重的盛事。玉帝王母广发金帖，遍邀三界显贵，共享这天地灵根孕育的奇珍，亦是彰显天庭无上权柄、维系各方平衡的绝佳舞台。


    瑶池之内，早已是琼浆玉液溢满金樽，龙肝凤髓堆砌玉盘。仙娥们身着霓裳羽衣，穿梭于蟠龙柱与雕栏玉砌之间，步履轻盈如凌波微步，奉上珍馐佳肴。空气中弥漫着蟠桃特有的馥郁甜香，混杂着千年仙酿的醇厚气息，闻之欲醉。神仙们三五成群，或抚须谈笑，或低声叙旧，衣袂飘飘，宝光流转，一派祥和鼎盛之景。


    然而，在这看似其乐融融的盛宴深处，并非所有角落都洋溢着喜气。


    靠近蟠桃园入口处，一张以万年紫檀精雕而成的席案显得格外“清静”。案上同样摆满了珍馐，蟠桃硕大诱人，琼浆在夜光杯中泛着琥珀色的光。只是围坐其旁的三人，气氛却微妙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一身金灿灿锁子甲，头戴凤翅紫金冠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弄着面前一颗最大蟠桃上的绒毛。那桃儿在他指尖滴溜溜转着，金眸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火眼金睛偶尔扫过满堂仙佛，带着几分桀骜的审视。他坐得歪歪斜斜，一条腿屈起踏在云纹绣墩上，全然不顾所谓天家威仪。


    “啧，”他低声嘟囔了一句，金眸瞥向对面，“这劳什子宴会，好生无趣！还不如俺老孙的花果山自在。”


    对面，一身莲纹银甲、脚踏风火轮的少年神将哪吒，正用指尖轻轻敲击着白玉酒杯的杯沿。那杯中的琼浆纹丝不动，映出他紧抿的唇角和微微蹙起的秀气眉头。他腰间缠着的混天绫无风自动，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听到悟空的话，他并未抬头，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算是回应。


    “大圣稍安勿躁。”一个低沉冷静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金石之音。


    说话的是端坐主位的清源妙道真君二郎神杨戬。他身着墨色云纹战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自带一股凛然威仪。最为醒目的是他额间那道竖着的金色神纹，此刻正微微闭合，正是威震三界的第三只眼——天眼。他一手执着玉箸，姿态优雅从容，仿佛置身事外，另一手却自然而然地垂在身侧，轻轻抚摸着伏在他脚边一只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大狗。


    那狗正是他的神兽哮天犬。它安静地匍匐着，一身油亮的黑毛在瑶池宝光下如同上好的绸缎，唯有耳尖微微颤动，显示出它并未沉睡，一双幽深的兽瞳半开半阖，似乎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当仙娥端着盛满灵果的玉盘从旁经过时，它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这桌席位的安排，堪称天庭一绝。玉帝的“深意”几乎昭然若揭：一个曾大闹天宫、掀翻凌霄殿的妖仙；一个抽龙筋、剔骨还父的煞神；再加一个听调不听宣、劈山救母的“刺头”。三个都曾让天庭颜面扫地、头疼不已的“反骨前科”人物，如今被硬生生凑在一桌，美其名曰“共享盛事”，实则如同将三颗随时可能引爆的霹雳子放在了一起，让周围几桌仙家都下意识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悟空的金眸扫过杨戬额间那道闭合的神纹，又落到他抚摸哮天犬的手上，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杨小圣，你这狗儿倒是养得越发精神了，这蟠桃宴的仙气儿，闻着可还受用？”他特意在“杨小圣”三字上加重了语气。


    杨戬的手微微一顿，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抬眼看向悟空，那眼神平静却深邃：“劳大圣挂心。哮天随我清修，不贪口腹之欲。”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哪吒，“三太子今日似乎格外沉默？”


    哪吒终于抬起了头，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没什么温度，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真君说笑了。只是看着满堂神仙，个个宝相庄严，谈笑风生，忽然觉得…有些腻味罢了。”他的指尖在混天绫上划过，带起一丝极细微的火焰气息。


    “哈！”悟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拿起那蟠桃就啃了一大口，汁水淋漓，毫不在意形象，“腻味？说得在理！这满堂的规矩气儿，闻久了确实憋闷得慌！”他一边嚼着桃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还是当年俺老孙在花果山称王时痛快，想打便打，想喝便喝，哪来这许多弯弯绕绕！”


    哪吒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同，但随即又被惯有的冷硬覆盖。杨戬则微微蹙眉，似是不喜悟空这般粗鲁做派，但终究没有出言指责。三人之间，再次陷入一种带着火药味的沉默。只有哮天犬的尾巴，在杨戬脚边极其缓慢地扫了一下地面。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夸张的寒暄声打破了他们桌角的凝滞气氛。只见一个红光满面、鹤发童颜的老者，穿着绣满囍字和缠枝莲纹的大红锦袍，手持一根挂满各色丝线的龙头拐杖，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正是执掌三界姻缘的月下老人。


    “哎呀呀，三位尊神都在此！老朽有礼了！”月老笑容可掬，对着三人拱了拱手，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悟空和哪吒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意味深长的探究，“今日盛会，能得见三位齐聚一堂，真是难得，难得啊！这缘分，妙不可言呐！”


    他袖袍宽大，随着他拱手说话的动作，袖口微微晃动，隐隐可见其内缠绕着无数纤细如发、流光溢彩的红线。那些红线在他袖中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出一种奇异而缠绵的气息。


    悟空的金眸瞬间眯了起来，火眼金睛下意识地开启，锐利的光芒扫过月老的袖口。在他眼中，那些普通的红线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丝丝缕缕，纠缠盘绕，仿佛无数跳动的血管，蕴含着庞大而复杂的情愫力量，有些璀璨，有些黯淡，有些甚至带着丝丝缕缕的黑气。他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仿佛被那无形的缠绵之力束缚住了一般。


    哪吒则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靠近，眉头锁得更紧，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他天生灵珠转世，又经莲藕塑身重生，对这类牵绊情愫的力量有种本能的排斥与不适。


    杨戬倒是神色如常，对着月老微微颔首还礼：“月老有礼。”他额间的天眼依旧闭合，似乎对那姻缘之力毫无兴趣。


    然而，一直安静伏在他脚边的哮天犬，却在此刻猛地抬起了头！它幽深的兽瞳瞬间锁定了月老晃动的袖口，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几不可闻的低呜，身体也微微绷紧，仿佛嗅到了什么极其特别、让它既兴奋又警惕的气息。它颈后的黑毛似乎都微微炸起了一瞬。


    杨戬敏锐地察觉到了爱犬的异样，抚摸着它脊背的手稍稍用力按了按，传递着安抚的意念。哮天犬感受到主人的安抚，身体重新放松下来，但那双兽瞳依旧紧盯着月老的袖口，尾巴也不摇了，显得异常专注。


    月老似乎并未察觉三人一犬的细微反应，依旧笑呵呵地：“三位皆是三界翘楚，一身反骨……哦不，是一身傲骨！老朽观之，亦是钦佩。只是这姻缘大事嘛……”他捋着长须，目光在悟空和哪吒之间又打了个转，笑得越发神秘，“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情之一字，最是难测，却也最是奇妙。纵是天生石猴，亦或莲藕化身，也未必……嘿嘿。”


    他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配上他那副“我懂”的表情，让悟空和哪吒的脸色都瞬间黑了下来。


    “老头儿！”悟空将啃得只剩核的蟠桃往玉盘里一丢，金眸带着不善，“你管天管地，还想管俺老孙娶媳妇儿不成？少在这儿打哑谜！俺老孙逍遥自在，用不着你那破线头操心！”


    哪吒更是直接，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多事。”


    月老被两人呛声，也不着恼，依旧笑眯眯的：“好好好，是老朽多嘴，多嘴了。三位慢用，慢用。”他仿佛完成了某种试探，心满意足地拄着龙头拐杖，一步三晃地走向其他席位，继续他的“寒暄大业”。那身刺眼的大红袍子渐渐没入珠光宝气、仙影幢幢的宴会深处。


    悟空看着月老消失的方向，烦躁地抓了抓耳朵：“这老倌儿，神神叨叨，忒不痛快！”


    哪吒端起酒杯，冷冷道：“倚老卖老，令人作呕。”


    杨戬沉默不语，只是重新拿起玉箸，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月老离开的方向，又低头看了一眼重新安静下来，但眼神依旧带着一丝残留警惕的哮天犬。他抚摸着爱犬的手，动作比之前缓慢了些许。


    就在这时，瑶池中央最高处的九阶云台之上，瑞光大放，仙乐陡然变得庄严肃穆。侍立两旁的仙官神将齐齐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