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置身事外

    夜色渐沉,乐团的彩排终于结束。宋星锦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将大提琴小心收进琴箱,放到储藏室。排练厅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剩下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泛着幽幽绿光。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大楼,夜风微凉,吹散了额前细密的汗珠。


    然后,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跑车,以及靠在车门上的薛朝。


    对方似乎等了很久,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燃到尽头,猩红的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见宋星锦出来,薛朝随手掐灭烟蒂,唇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第三次了,总该赏脸吃个饭了吧?”


    宋星锦脚步一顿,眉头微蹙:“你怎么又来了?”


    “这么晚了,总得补充点体力吧。”薛朝耸耸肩,伸手去拉他,“听说你喜欢吃日料,刚好我知道一家味道不错的,离这儿不远。”


    宋星锦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但或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对方眼里的执著让他莫名松动,他最终叹了口气:“……随便吧。”


    薛朝眼睛一亮,立刻殷勤地拉开车门。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雪松的气息,宋星锦坐进副驾驶,沉默地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


    “听说你要考驾照?”薛朝单手搭着方向盘,忽然开口。


    宋星锦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薛朝轻笑,“怎么样,要不要打个赌?一年内拿到驾照,你想要什么车,随便说。”


    宋星锦侧眸看他,对他的行径没有任何情绪,语气平淡:“哦。”


    薛朝不以为意,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那换个话题——明年夏天,薛家有个环球豪华游轮十日行,要不要一起?”


    游轮,这个词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宋星锦的神经。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似乎要把手中的手机捏碎。。


    “……不了。”他低声说,“我恐海。”


    薛朝挑眉:“真的假的?”


    宋星锦没回答,只是将脸转向窗外。夜色深沉,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以及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


    他撒谎了。


    他不是恐海,他只是……无法再踏入那样的世界。


    这是窗外忽然开始下起绵绵小雨,雨没有多急,打在人身上只觉得黏腻不舒服。宋星锦只得把车窗摇上去。


    二人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唯一的声音只有机械的导航播报。宋星锦望着窗外模糊的霓虹,恍惚间那些彩色的光晕都化作了记忆里机场的指示灯。


    起初的零星几点,忽的加快,连成细密的雨幕。雨滴拍打在车窗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某种遥远的呼唤。宋星锦望着雨水中模糊的街景,恍惚间,记忆被拉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天。


    也是这样的阴雨绵绵,也是这样的潮湿寒冷。


    葬礼那天,雨下得很大,似乎老天也在怜悯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宋星锦站在墓碑前,手里攥着一只折了一半的纸飞机,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折给他的。宋知旭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力道很重,像是怕他也会被风吹走。


    “以后,哥哥照顾你。”宋知旭说,声音低沉,像在宣读某种誓言。


    宋星锦没哭。他只是仰头看着哥哥,雨水顺着宋知旭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父母去世后,估计是程序复杂,快一个月的时候,宋知旭带着他搬到了这里。为了让宋星锦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咬牙将弟弟送进了郊区一所私立学校。


    转学后的宋星锦极度不适应。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他开始频繁生病,高烧不退,整夜咳嗽。


    宋知旭那时刚进医学院,课业繁重,却不得不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医院之间。宋星锦至今记得,某个深夜他烧得迷迷糊糊时,看见哥哥趴在病床边睡着了,白褂皱皱巴巴地套在身上,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哥.....”他小声唤道。


    宋知旭立刻惊醒,条件反射地去摸他的额头:“还难受吗?”


    宋星锦摇摇头,却忍不住抓住哥哥的衣角:“你别走......”


    宋知旭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握住他的手:“睡吧,我在这儿。”


    那段时间,宋星锦对哥哥的依赖达到了顶峰。他害怕一个人待在宿舍,害怕放学后空荡荡的家,更害怕看到哥哥疲惫却强撑的笑容。他开始故意装病,只为了多得到一点关注。


    直到某天夜里,他起床上厕所,看见宋知旭在厨房里,就着冰箱的灯光吞下一把药片。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哥哥也会累,也会痛,也会......撑不下去。


    “冷?”


    薛朝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宋星锦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框,金属的凉意已经渗进指腹。


    “有点。”他含糊地应着,目光仍停留在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像极了那年他躲在飞机洗手间里偷偷抹去的眼泪。


    薛朝伸手调高了暖气。出风口立刻涌出暖流,可宋星锦还是觉得冷。那种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是再足的暖气也驱不散的。


    “游轮的事...”薛朝转动方向盘,“你确定不去”


    宋星锦想起留学时唯一参加的那场游艇派对。夏思雨说只是普通聚会,可当快艇停在那艘七层高的白色巨轮前时,他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香槟在水晶杯里冒着气泡,穿着高定晚礼服的女孩们讨论着今年圣特罗佩的游艇展。有人不小心把鱼子酱蹭到他袖口,道歉时眼里却带着隐秘的轻蔑——就像看到博物馆里突然闯进的流浪猫。


    “我晕船。”宋星锦说。这次连借口都懒得编了。


    薛朝轻笑一声,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断续的节奏。暖气嗡嗡作响,车载香水混着皮革的味道让人昏沉。宋星锦看着雨幕中模糊的街景,又开始发呆。


    “到了。”薛朝的声音把他从自己的小世界里唤醒。


    日料店的灯笼在雨幕中晕开暖光,可宋星锦依然坐在副驾驶没动。他望着挡风玻璃上不断被雨刷抹去又不断重新积聚的雨水,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此刻坐在车里的是宋知旭,?


    “宋星锦?”


    “嗯。”他应了一声,伸手去解安全带。


    日料店的门帘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木质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老板是个日本人,穿着深蓝色和服,微微躬身用流利的中文问候:“薛先生,还是老位置?”


    薛朝随意地点点头,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虚虚搭在宋星锦背后,像是怕他临时反悔转身就走。宋星锦没躲,但也没回应,只是沉默地跟着侍者穿过长廊。


    包间是典型的和式风格,纸门半掩,榻榻米上摆着矮桌,角落里一盏石灯笼泛着暖黄的光。窗外雨声淅沥,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薛朝大剌剌地坐下,懒散地侧着身,手肘撑在矮桌上,指尖轻轻敲击杯沿。宋星锦则跪坐得端正,琴箱靠在身侧,像是某种无声的防备。


    侍者端上热毛巾和清酒,薛朝没接,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放在宋星锦面前。


    “喝点?”


    宋星锦摇头,指尖捏着毛巾边缘,热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薛朝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结,他眯了眯眼,像是随口问道:“你哥是干什么工作的?”


    宋星锦指尖一顿。


    薛朝的语气漫不经心,可问题却精准地踩在宋星锦最不愿提及的领域。


    “医生。”宋星锦简短地应了一声,低头翻开菜单,指尖在“鲑鱼刺身”那一栏轻轻点了点,像是要转移话题。


    薛朝却像是没察觉他的回避,继续道:“哪个科的?”


    “神经外科。”


    “哦——”薛朝拖长了音调,似笑非笑,“那挺厉害啊,我记得国内神外顶尖的就那几家医院,他在哪儿高就?”


    宋星锦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薛朝。


    薛朝迎着他的视线,唇角挂着那抹惯常的懒散笑意,可眼神却带着某种隐秘的探究。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窗外雨声渐大,雨滴砸在庭院里的竹筒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宋星锦收回视线,淡淡道:“市中心。”


    薛朝挑眉,像是没想到他会回答,随即又笑了:“难怪你琴拉得这么好,家里有个拿手术刀的,对手指灵活度要求都高吧?”


    宋星锦没接话。


    侍者适时地推门进来,端上前菜。精致的瓷盘里,鲑鱼刺身泛着莹润的光泽,山葵泥翠绿新鲜。薛朝用筷子夹了一片,蘸了点酱油,却没吃,只是晃了晃:“你哥会做饭吗?”


    宋星锦盯着那片鱼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宋知旭难得休假,在家给他煮了一锅肉片汤。汤咸得发苦,可他还是喝完了,而宋知旭皱着眉尝了一口,直接倒掉,带他去了楼下的馄饨店。


    那是他们之间少有的、称得上温馨的记忆。


    “不会。”宋星锦说。


    薛朝轻笑一声,终于把刺身送进嘴里,咀嚼时腮帮微微鼓起:“那你俩平时谁做饭?”


    “外卖。”


    “啧,不愧是兄弟。”薛朝又倒了杯酒,这次推到了宋星锦面前,“试试?清酒度数不高,暖身子。”


    宋星锦没动。


    薛朝也不恼,转而问道:“你哥多大?”


    “三十六。”


    “比你大……”


    “十二岁。”


    薛朝眯了眯眼,突然笑了:“我还没问呢,你怎么知道我要算这个?”


    宋星锦终于抬眸,黑沉沉的眸子直视薛朝:“你到底想问什么?”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雨声、竹筒的轻响、远处厨房里刀具碰撞的清脆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薛朝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向后一靠,姿态放松,可眼神却锐利得像捕食前的兽:“没什么,就是好奇。”他顿了顿,唇角勾起,“毕竟……能让你这么防备的人,不多。”


    宋星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他对宋知旭的回避,他们之间的裂痕,甚至他藏在麻木之下的、那些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情绪,在一个平常的阴雨天,被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残忍的戳破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星锦不会承认的,尤其是面对陌生人。


    清酒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可宋星锦只觉得冷。


    薛朝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你手太凉了。”他说,语气难得认真,“暖气不够?”


    宋星锦收回手,摇了摇头。


    不是暖气不够。


    是有些冷,是从内里渗出来的,再暖的外界也捂不热。


    后续的用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进行。


    薛朝没再刻意打探宋知旭的事,转而聊起乐团考核和近期演出。宋星锦偶尔应几句,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进食。刺身鲜甜,烤鳗鱼油脂丰润,可再精致的料理于他而言都味同嚼蜡。


    直到甜点上桌——一份抹茶慕斯,瓷盘边缘用金箔点缀,精致得像是艺术品。


    薛朝用勺子挖了一角,却没吃,只是突然问道:“你哥知道你恐海吗?”


    宋星锦的勺子停在半空。


    “不知道。”他说,因为那是谎言。


    薛朝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宋星锦,你撒谎的时候,睫毛会颤。”


    宋星锦放下勺子,瓷器的碰撞声清脆刺耳。


    “我吃饱了。”他起身就走。


    薛朝没拦他,只是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喉结滚动一瞬,才道:“我送你。”


    “不用。”


    “外面在下雨。”


    “我打车。”


    纸门拉开又合上,宋星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薛朝独自坐在包间里,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窗外雨势渐小,庭院里的竹筒又发出“咚”的一声响。


    没过多久,纸门再次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