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伤

作品:《

    死人的记忆很容易混。在我被溺死的那一刻,我听见有声音告诉我:火化后你只有两天,尽快和人间道别。


    和人间道别……


    在看到孟家明丝绒盒子里的东西的一瞬间,我脑子空了一拍,记忆如同潮水灌进我的脑中。


    还是大四,是和孟家明在一起的第二年。


    我追了他113天,三个月零二十三天,这期间我蹭了几节金融专业课,还和在专业艺术学院的朋友学了珠宝设计。


    珠宝设计是我找朋友软磨硬泡学的,做的第一条项链是个低音谱号。用铜丝绕出来一个小钩子的形状,再在钩子背后绕了两颗水晶。


    反正做的很丑,甚至连设计图都没画。


    给他送的那枚是他22岁生日礼物,从半年前就开始画设计稿,做样品,最后成品是用金丝绕成的高音谱号,在中间部分夹了一颗黑水晶。如果他将这个项链倒过来,就可以在中心部分看出来一个字母“s”。


    “这是什么?”孟家明皱眉端着我递给他的礼盒。


    我故作镇定地说:“它有名字,叫‘dream’。”


    那夜公园的灯不太亮,我看不清他打开礼盒时的表情。只看了一眼,孟家明便极快地关上盒子,沉声说:“丑死了。”


    当时我心里一紧,又忽然一酸,有点想哭。


    我做了大半年的东西,只是想唐他看到的一瞬间能有一丝丝的高兴就够了,还专门取了个名字dream——梦。


    梦,孟。


    孟家明亲吻我,肆意掠夺我肺里的氧气,紧攥住我的心。


    22岁就可以结婚了,dream更包含我求婚的隐语。


    他不明白,他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怎么哭了。”他的唇退开毫厘,鼻息紧紧缠绕住我,“不会换气?”


    温热的指腹擦走我脸颊旁的泪,我抽噎着说:“不喜欢……就还给我。”


    他的唇又靠过来,如蜻蜓点水一般点了一下,然后用哄人的语气说出强硬的话:“你说还你就还啊,不可能的。”


    丑死了,你还留这么久。


    我那条铜丝缠绕的低音谱号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氧化褪了色,得亏他这个高音谱号是用金子做的,到现在还有些光泽。


    他将dream放在我的骨灰盒上,低头亲吻了那个小木盒子。


    “我想你了。”孟家明说。


    声音很轻,飘到耳边,散在风里。


    我死后见过他哭的次数比我活着见他哭起来的次数多五倍不止。


    我活着的时候老是他惹我哭。


    那一夜,我又钻进了他的怀里睡了一觉。他抱着我冰冷的骨灰盒,我汲取他温暖的体温。


    现在的我应该算是……鬼。我是透明的,可穿透的,一趟到孟家明的怀里,他的手臂便穿过了我的胸膛,如同被他抓住了内脏。这场景实在是惊悚。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一声响亮的巴掌声惊醒的。


    睁开眼孟家明已经不在我身边,我跑到一楼,见还穿着睡衣的孟家明右脸渐渐显出一个红色的章印。大门的穿堂风吹进一阵,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孟家明的父亲年过半百仍身段挺拔,他怒目圆瞪地吐出来两个字:“孽子。”


    “……”


    孟家明低着头没说话。


    “你年纪小玩玩,我能理解。”这位父亲道,“现在人都死了,你还不结婚……你怎么不和他一起死了算了!”


    我看见孟家明微微抬了眼,却又低垂下去,任他爸数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不会权衡利弊轻重吗!”


    “……我不干了,你叫姐姐回来接盘吧。”


    他似乎很累,说完这句话他便无所顾忌地转头走掉,孟父气得要死,跟在他身后围绕着我死了咄咄逼人。


    孟家明终于被说烦了。


    他停下脚步,抓着额前的头发向后顺,深吸一口气,回头说:“把,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知道赵先泗已经死了。你对我失望,我知道,但我也承受不住了,别让家里的东西在我手里耗个精光。”


    “姐姐那年那么想要家产你分文不给,偏要留给我这么一个败种。爸,你有很多决策都错的彻底。”孟家明上了二楼,语气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轻松,“今天是他的葬礼,之前没和啊办成婚礼,也和这次一起办了吧。”


    葬礼和婚礼一起。


    孟家明穿了身考究得体的西装,这套我从没见他在商务场合穿过,连我们约会都没有。他找出了那条名为“dream”的项链,将其藏在衣服布料下,紧贴着皮肤。


    葬礼上来的人很多,婚礼也并不热闹。


    孟家明不胜其烦地和在场的所有来宾客套,我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那些人冷眼相待。


    这个社会还是有很多人难以接受同性恋,但爱一直在和现实做抗争。


    终于有位叔伯忍不住了,将杯子重重叩在木桌上,周遭瞬间鸦雀无声。他站了起来,走向疲态毕现的孟家明跟前,冷冷道:“荒唐。”说完就走了。


    这位叔伯位高权重,他一走,其他人便也纷纷离场。只有一个较为年轻的女人,她最后走,在孟家明所坐的圆桌上放了个红包,拍了拍他的肩说:节哀顺变。


    所有人都走了,所有人都会走。


    好好的婚宴,空无一人。


    我一直以为,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抵住我和孟家明在一起的阻力。虽然身边人没有明着说,但所有人都在疏远我,都在为这场离经叛道的爱摇首叹息。


    可最后也不过如此,因为孟家明也背着我承受了很多。


    他一个人喝完了酒,抱着我的骨灰一个人去了墓园。


    不像电视里那样,葬礼天要么是雨天要么是阴天,我下葬的时候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仿佛上天也在庆祝送走了我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怎么会这么自以为是?


    怎么会以为他能独善其身。


    这是我第二十三次在我死后看到孟家明哭。哭完后他去了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我用几乎快不能为我所控制的透明身体撞了几十下才撞倒桌上的就被,将服务员吸引过来,请他的司机来接他。


    家里没有保姆阿姨,我想和司机一同将他架到二楼,但我不能随时都使上力气,要是能那样的话,我和活人大概无异。


    司机对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老板也爱莫能助,试了好久把他扶上楼梯,司机累得精疲力尽,而他的老板终于微微清醒,大发慈悲的叫他把自己放到沙发上就可以离场了。


    司机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他仰躺在沙发的靠背上。过了会儿,似乎是渴了,他起身往厨房去,谁知站起来一个不注意,被茶几角绊了个狗啃泥。


    “孟家明!”我下意识冲过去接住他。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居然真的接住了他!


    “……阿泗啊,我这是……在做梦吧。”怀里的人醉意朦胧地咕哝道,“我好想你。”


    我也不知道我这种形态能维持多久,便将他扶回到沙发上,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为他兑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孟家明很少喝成这样,但他如果真的醉了很容易说些平常听不见的肉麻话。我把被子抵在他嘴边,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快喝,喝了好受些。”


    他照做了,我抽了张纸替他擦了擦嘴,说:“你还是不要再想了。”


    “嗯……”他翻身过来抱住我,“不要。”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孟家明说。


    我说你不是知道?你陪我去医院看了的呀。


    “不对,”孟家明的眼角无意识地溢出眼泪,鼻音也重了,“是精神分裂,是你跳江救人的那天我才知道的精神分裂……为什么不告诉我?”


    “……”


    我没回答。


    该如何回答呢。我在想这个问题,他抬起手背挡住了自己流泪的眼睛:“我说话不好听,也不怎么会说话,你生病了我不知道,我嘴笨伤到你了也是后知后觉……”


    “可是,”孟家明坐起来握住我的手,“可是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我的,怎么说不在了就不在了?”


    我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孟家明抓着的那只手也变得透明起来。我知道,刚刚只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让我回光返照一下,让孟家明做一个梦。


    为什么不告诉孟家明我又精神分裂——我和他是一样的,高压的他说不出“爱”,有伤痕的我讲不出口“痛”。


    我们爱得不坦诚,所以他后悔,我也惭愧。


    次日一早,光从客厅落地窗穿过来,打在我脸上。孟家明早就醒了。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


    第三天了,我快困死了。


    昨夜一宿没睡,在书房用我这句空壳给他写了满满当当一封信,写的歪歪扭扭,但还是想写。


    我以为我是能救起那个小孩的。水下的废弃渔网缠住了我的衣服,我看不见水下的场景,我拼命挣扎,水灌进我的鼻腔……


    我很害怕。


    跳下马洲大桥救人只是一个意外,但这场意外,让我将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应该看清的东西看明白。


    泪从眼角落下,我回头看了眼沙发上看着空中正不知在想什么的孟家明。


    ……和人间道别。


    那就再见吧,孟家明。


    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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