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杀
作品:《痂》 他杀.1
七岁的时候,孟家明的爸爸给孟家明找了个钢琴陪练,那陪练和他一样大,但听人说,小陪练获得过全国小小钢琴家金奖。
孟家明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就是在钢琴的学习之路有些曲折。琴谱他记得,琴键、指法他也都熟悉,爸爸却总说他“还有上升空间”,“还没能掌握门道”,几次三番地给他换老师,换得他都疲倦了。
管家将小陪练带到钢琴前便离开了琴房,房间又大又空,小陪练畏畏缩缩地和孟家明大眼瞪小眼。
“你叫什么?”孟家明面无表情道。
小陪练脸蛋儿长得不错,五官和那小混血一样,圆眼睛白皮肤翘鼻尖,头发还微微打着卷。孟家明歪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瞧见他的两根食指紧张的打着结,慢吞吞、脆生生说:“我、我叫赵先泗。”
哪哪都好,声音也好,就是胆子小了。
“赵先泗?你名字比我名字还难听。有什么寓意吗?”
小孩就是这样,说话直白,喜欢去比较。孟家明不知“赵先泗”是哪几个字,但就是觉得难听。可听爸爸说,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寓意,比如他的,意为家和景明。
赵先泗很怕孟家明没有表情的模样——这很像他刚认的很凶的爷爷。
爷爷告诉过他名字的来由,他说:“你生下来就是该死的。”
他便这样给孟家明说了:“他们说我生下来就该死,但是取名字的不许名字里有‘死’,只能换成‘泗’。赵先泗就是早死的意思。”
孟家明没听过谁的名字是这种意思。
毕竟天下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只有他,从出生到名字,都蕴含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恶意。
谁会往名字里取“死”?孟家明拧起细小的眉毛,向他招手:“你过来。”
赵先泗别扭地走过去,踩着脚凳和他坐上同一张椅子,然后被小孩热烘烘的手牵住,吓得他挣扎了两下。
“别动。”孟家明故作严肃的说,“再动我就和你绝交。”
嘿,小东西还会威胁人,还没成为朋友呢,就要绝交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就真的没再挣扎了,瞪着一个圆溜溜的大眼睛,茫然的看着孟家明。
“以后我就叫你阿泗了,别人怎么叫你我都没意见,但只能让我叫你阿泗,也只有我叫你阿泗你才能答应。”小孩说完,复又补充道,“不然绝交。”
好吧好吧。
名字本来就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孟家明给他的称呼富有善意,只是他人生的第七年,终于有人愿赠与他善良。
他杀.2
“你是在玩角色扮演吗?演的丧尸吧。”
赵先泗低下头,窘迫地扯了扯缠在自己腰上的水草。他的头发丝儿淌着水,衣服也湿哒哒地贴着小孩儿的小身板。注意到自己脚下已经积了个小水洼,他站在干净的大理石地砖上更显得无地自容。
说他是丧尸可差远了,水鬼还差不多。
小水鬼可怜兮兮的抬起眼瞅了瞅沙发上的孟家明,又抬手抹了把鼻涕,一抹,手背上一个红印。
哦,他想起来了,是孟家明周边住的小孩给他化的妆,小孩们哄着他说:电视里的精神病人都要化这样的妆。
孟家明皱了皱眉,从沙发上站起来,让阿姨来擦干地板,自己拉着赵先泗的手,无视他的抗拒,带他去了自己的浴室。
过了七年养尊处优日子的孟家明好不忸怩地替他洗澡,除了边洗澡边凶巴巴说:“丑水鬼,弄得臭死了。”在调水温、打泡沫以及帮人擦干身子穿衣服都挺得心应手。
替他擦头发时,孟家明问他:“阿泗,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小孩的声音听上去居然有些生气,赵先泗垂头耷脑地摆弄自己的手指,低声咕哝道:“不认识。”
“……”孟家明粗暴地用毛巾擦他的头。
后来把他的头发揉炸了毛,孟家明枕着他的肩,丧气说:“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
赵先泗不假思索道:“因为我是精神病啊。”
他一把从后面抱住阿泗的脖子:“谁许你这样说自己的?我不许你说,以后不许再提。”
好吧好吧。
不许提就不提了。只是孟家明香让他藏住自己的痂,不被人看到,自己默默治好它。
在当了孟家明第四个月的小陪练时,孟父来到了琴房,端坐在一旁说:“弹《你的心河》。”
孟家明抬眼看了看一边站着的赵先泗,对方向他点点头,示意开始。
演奏进行到较为轻快的部分,管家进来了,他带走了赵先泗。
起先孟父的眉头是皱着的,因为从第一个音落下,他就发现孟家明没有丝毫长进。不过琴声渐到尾声时,那段琴声变得轻缓,藏在旋律中的背上终于斩头露角。
“爸爸觉得你还有上升空间,所以爸爸给你找了个老师,以后去老师家上课就行。”
“那陪练呢?”
“我认为你不需要他了。”
他杀.3
孟家明这辈子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再见到赵先泗——他是在大一新生军训时见到那人的。
阔别十年,当初的稚子长成大人,他们的相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起初,孟家明只觉得音乐学院的这个同学长得很漂亮,眼睛圆圆的,五官立体而精致。
后来的机缘巧合,让他知道了他就是十几年前的阿泗。
不过阿泗似乎不认得他了,他们重逢的正式搭话是在新生联谊会上。而十二年后的阿泗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我是音乐教育学院的赵先泗,认识一下吧。”
对方面带羞赧,但伸手的动作却落落大方。
他愣了一下,握住那人伸向自己的手,言简意赅:“孟家明。”
在酒吧妖冶变换的灯光下,赵先泗笑开了牙,眼尾弯弯,像一枚小钩子,钩得孟家明心神不宁。音乐生好听的嗓音道:“幸会,那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
好朋友,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个关系了。
可惜阿泗之前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们又将从头开始。
但孟家明似乎一点也不想让他们的关系停留在开始的状态。
大一到大二,他一直在和阿泗打周旋。
而赵先泗觉得,自己对孟家明“一见钟情”实在是有点太轻浮了,便老实巴交搞了一年暗恋。
被告白的那时,孟家明脑子都空了。
“我不要你立刻就答应我,我先追你一段时间,你再开了要不要答应,好吗?”
赵先泗认真看自己的样子太适合被吻了,他也确实这么去做了,虽然只是一个故作纯情、饮鸩止渴的吻。孟家明说:“你追你的,我喜欢我的,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好好心疼自己了,就算真的追到我了。”
阿泗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天上的星星倒映到了他眼中的湖里。他支吾说:“你是说……喜欢我吗?”
“你猜。”
笨蛋,哪个会不喜欢你还让你自己好好爱你自己啊。
孟家明发现他真是个笨蛋。笨蛋阿泗在追他这113天里,他去做了个中外金融模拟交流会回来,发现阿泗脸上、手上多了很多伤。
“怎么弄的?”孟家明眉头紧锁,捏着他的下巴转来转去看,“你是不是有病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那时赵先泗已经在用MECT治疗精神分裂了——他严重时确实会控制不住抓自己的脸,因为有人说过,他的脸和他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不喜欢这张脸。
手上的伤,是跟朋友做项链搞的。
但是,他说他有病。
孟家明定然是不知道他遗传了他母亲的精神分裂。孟家明嘴笨,爱人的方式也蠢。
阿泗圆圆的大眼睛滚出了泪,他够难堪了,他觉得要追上孟家明实在是太难了。他一抽一抽的说:“我……我做不到……”
此话一出,孟家明心脏仿佛被人拧了一把,又酸又疼。
“……”他走进阿泗一步,阿泗退开了,他便长臂一伸,将人拉进自己怀里,“做不到自己保护好自己,笨不笨……”
换我来保护你吧。
孟家明不知道他生病了,所以嘴永远都是又硬又凶的。
明明是一些关怀的话,孟家明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疼,总是把画说得那么刺痛人心。
说他的阿泗是笨蛋,可相比起来,阿泗和他的爱人方式不知道谁更笨。
自杀.1
赵先泗是赵家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个普通家庭出来的艺术生,只不过她是用美术走出了这条路。
他妈妈年轻时漂亮又文艺,涉世未深的清纯模样让赵先泗的父亲一见倾心。两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后来不知怎的,赵家那位大公子意外离世,而大公子身上对赵家来说至关重要的婚约就落到了小公子也就是赵先泗的父亲身上。
得知此等消息时,女人已经怀了赵小公子的孩子,悲痛之际就想打掉。赵小公子也难过,哄着她不要打,怎么着也是两人爱情的结晶。于是就这么拖着,拖到赵先泗出生那天,赵小公子就和有婚约的那位富家小姐完成了婚礼。
大学生活飞快地来到了终点,由于他本身就是音乐教育专业毕业,出来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音乐老师。
那时他没有背景,更没有人脉,在培训班实习受了欺负,当了将近七个月的免费劳动力,到后面房租都交不上了。
租不起房子怎么办?总得找个地方安身吧。
赵先泗忐忑地点开那个备注为“赵先生”的好吗,拨过去,没接。
那时他不知道赵先生已经遇难而亡了。
十三岁时,妈妈走了,他被接回了赵家。接他回赵家的是他爸爸,在赵家唯一会给他照料的,也是他爸爸——不过他从来不叫这个,他一直以来都叫“赵先生”。
夜幕降临,赵先泗回了赵家老宅。大宅子里华灯初上,赵先泗在铁门前苦苦哀求管家放他进去。
就一晚,管家叔叔我求你了。
“你爸死了。本来你就遗传了你那女表子娘,遗传个什么精神分裂,赵家谁敢收你这霉头。”管家踢了踢门,“滚开点。”
赵先泗被吓得后退款经济部,却一不小心被自己的行李箱办了个结实,整个屁股着地,给摔蒙了。
那晚孟家明在飞洛杉矶。下机已经是北京时间三点半,他习惯性地打开和阿泗的微信聊天界面,准备查收一下来自对方的问候和报备,但刷新了好几遍,微信始终没有一条新消息。
不可能吧。
孟家明便上百度查:微信会突然收不到信息吗?
百度回答:会,手机长时间关机或进入飞行模式会被吞部分消息。
被微信吞消息了?孟家明心中不爽,他还没看的信息怎么被这app消化了。
烦死了。
赵先泗把身上仅剩的十块钱拿去买了包黄果树,在桥洞下抽了半宿。
他不敢给孟家明发信息——赵先泗的确敏感、自卑,但相应的,他的自卑会只是他比正常人要有更多的尊严和体面。
要是孟家明知道他沦落到今天这种境地,会怎么想?会因为他太狼狈而分手吗,或是嘲笑他,可能都会吧。
眼泪滴在手机屏幕上,汇成一条条水路,水蒸发干掉,像求助的信息一样,无法斑驳地发到孟家明那边。
一天后的凌晨,波音飞机卷着巨大的引擎声缓缓着落。孟家明冷着脸大步流星地穿过廊桥,还没出机场就给人播了通电话:“找到他了么。”
电话那头报了个地址,孟家明皱了皱眉,说:“他醒着的?”
“没,在门口的长椅上睡着了。”
小旅馆前的监控灯忽然亮了,直直地打在赵先泗的眼皮上,他用力皱了皱眼皮,翻身想躲避强光——这一翻倒好,他身子一悬,心倏地被吊到最高处。
赵先泗的身体应激性地一缩,手臂迅速护住头。
被拥入怀的温暖取缔未到来的痛感,赵先泗护着脑袋的胳膊动了动。圆眼睛掩耳盗铃的从臂弯看去,看清是谁,他身体一僵,心像是坠进深海里的巨石。
他在孟家明怀里一动不动,心里翻来覆去死了好几遍。
“冷不冷?”孟家明低沉的嗓音道。
刚抱起阿泗时,他那一套应激反应让他心疼不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才走两天,阿泗就又轻了些。一天一夜没收到阿泗的消息,打电话也关机,他心乱如麻,让国内的朋友一番周折,查到了阿泗的行踪。
他猜到阿泗一定是受了委屈。
连轴转一天一夜把在洛杉矶的外公交给他的事处理完,赶了最早一班飞机飞回来,途中转机还晚点了。
“六月份的天,”赵先泗的声音越来越小,“怎么会冷啊……”
“……”
孟家明弯腰将他抱进车内,自己从车门另一边上去,车门关闭,孟家明对司机说:“回去。”
那是一栋新别墅,是孟家明自己的家。家里很多家具塑封都还没拆,比如沙发、冰箱,以及餐桌上方的漂亮的水晶灯灯柱都还套着塑封膜。
不过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卧室里的东西都是一双一对儿的。
拖鞋是一黑一白一双,电动牙刷黑色粉色成一套,牙杯有两个,甚至连床上的枕头都是两个一高一低并排放一起的。
赵先泗发现后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指着脚下的拖鞋说:“是情侣的吗?你是不是早打算……”
“想多了,”孟家明打断他,“顺手买的。”
“哦……”
过了会儿,孟家明发现他没动静,便清咳一声:“以后和我住。”
“亲爱的。”他一转身,阿泗便光着脚丫踩上他的脚背,笑容甜甜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谢谢你。”
谢谢你什么都没问,我什么也没说,我就已经不委屈了。
孟家明接手家里的公司后,第一个压倒的就是赵家。
赵家这些年来丑闻不断,赵家上上下下没几个老实的,见家里的企业越发不景气也都纷纷卷着股份跑了。而那时,赵家就只剩一具空壳,孟家明弹弹手指就倒下了。
“你为什么要收购赵氏的企业啊?”
阿泗问这话时,语气里听不出喜悦。
孟家明不解道:“你要继承?”
“……不是。”
那倒不是想继承,是因为赵先泗控制病情之前都是在赵家旗下的私人医院里完成的,没了赵家,私人医院自然就不复存在了,赵先泗今后去哪里治病才不会被孟家明发现呢?
好像哪儿都不行。
“那不就行了。”孟家明无所谓说,“要不你现在也别工作了,我的身价够养二十个你一辈子,不缺钱。”
赵先泗的笑有些勉强:“我是和你谈恋爱,不是被你包养。”
“那行,”他轻松的笑了笑,“自己挣钱当零用钱花,还可以打发时间,也挺好。”
阿泗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点让他很欣赏,但同时,阿泗的敏感也让他异常的头疼。
“你说话能不能别太伤人了?”赵先泗说。
孟家明和阿泗是相同的。从小生活在没爱的环境,孟家明当然讲不出包含爱意的话;从生下来就被予以恶咒,阿泗当然讲不出其中的“痛”。
于是他们大吵了一架,吵着吵着,赵先泗的状态就不对劲了。
他歇斯底里地吼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妈从生下来就把我丢下楼,赵家人不要我活,所有人都不要我,包括你!!!”
孟家明心中一紧,接着听见他笑了,笑得很大声,根本不像是笑:“要是我妈丢下我时,下面没有别人晾的床单多好啊。这样……这样我就没有今天了。”
赵先泗的身体剧烈的发抖,他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被情绪掌控意识的人最可怕,孟家明在他拿出办公桌上的剪刀的前一刻抱住他,用身体紧紧锢住他带他回到卧室。
阿泗怎么变成这样了……
后来,即便是带他看过医生后,孟家明还是很后怕。家里的尖锐物品全都被收了起来,家务也不许他做了,用了些人脉让阿泗在圈内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钢琴私教老师……
全世界都不要他赵先泗,只有孟家明要他的阿泗——无论阿泗变成什么样,阿泗变坏,他就陪阿泗变坏;阿泗要变好,他就让阿泗成为最好。
……孟家明是从赵家的前管家口中得知他不是双向情感障碍的。
孟家明弄翻了赵家,赵家的管家圆滑,不知在哪儿听到了风声,居然来找到了孟家明。
“反正就是从他十三岁来赵家就被查出来有那啥了。他那么小,又没有病发诱因,只可能是遗传了那女表……不是,他妈妈了。”管家说,“孟总,你相信我,我曾经照顾过孟先生的,照料起来有经验——”
孟家明像是被一榔头敲蒙了,整个人僵坐在办公桌前,对还在咄咄不休的人抬手打断:“他只需要我的照顾。”
“孟总……”
“出去。”
他知道自己爱人的方式太蠢,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孟家明学什么都快,唯有在钢琴和爱赵先泗上不容易开窍。
但他仍在用心学。
不会说话就买书回来学,做不来饭也找网课学,想送用心的礼物他就自己创作,做世上独一无二的礼物送给阿泗……还有求婚,他筹备了很久,准备在今年冬天去荷兰完成。
精神分裂也没关系。孟家明用电脑搜索精神分裂患者护理注意事项,还做了笔记。
治,生病了当然要治,要找最好的医生治。
孟家明刚拿起手机想让助理去打探一下有没有什么好的心理专家,助理的电话就来了。
“喂,孟总。接下来我说的这件事可能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是——”
“等会儿,”孟家明难得打断人说话,“待会儿帮我去找个心理专家,专攻精神分裂治疗的。”
“找心理医生?谁需要?”
“赵先泗。”
助理安静了一两秒,说:“两个小时前他跳江了,在马洲大桥,为救一个弃婴,现在还没上来。”
汽车的速度几度超速,孟家明感到马洲大桥,桥上只有零星几个新人,桥下是被晚霞照得波光粼粼、奔涌不息的江水。
——哪里有阿泗啊。
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丝,灿烂的光扫过他脸上的泪。
落日残霞铺满人间四处。
我在人间,他不知身在何处。
——全文完——
也霁
2025.6.13
这篇文的章节名有丢丢血腥——但何尝不是对爱的描述:
结痂、旧疤、新伤……最后是抹杀一切
好啦完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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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