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乐未央3
作品:《未央》 “夫人!”刘邦瞥见她,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这两年委屈你了!”
吕雉垂眸,唇角勾起一抹得体的弧度:“大王无恙便好。”
刘邦揽着她的肩往大帐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战事。吕雉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扫过四周——没有曹氏的身影。
“对了,”刘邦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侍从道,“去请曹夫人来,就说王后到了。”
吕雉脚步一顿。
“曹……夫人?”
刘邦咧嘴一笑,露出她熟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表情:“曹氏啊!你被项羽扣押后,她带着商队给汉军送粮,立了不少功。去年我纳了她,封了夫人。”
吕雉的指甲无声地陷进掌心。
夜宴设在王帐。
吕雉换上崭新的曲裾深衣,发髻高挽,金钗步摇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她端坐在刘邦身侧,接受众将敬酒,神色平静如常。
帐门忽然掀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吕雉抬眸。
曹氏穿着一袭绛红深衣,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大步走入帐中。两年未见,她瘦了许多,眉目间添了几分凌厉,右袖空荡荡地垂着——那是睢水之夜付出的代价。
“臣妾来迟了。”她向刘邦行礼,声音沙哑却干脆。
刘邦笑着招手:“快来!王后刚还问起你。”
曹氏这才转向吕雉,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王后。”
吕雉注视着她,缓缓端起酒盏:“曹夫人别来无恙。”
帐中喧嚣忽然静了一瞬。
曹氏扯了扯嘴角:“托王后的福,死不了。”
刘邦浑然不觉,拍案大笑:“曹氏就这脾气!王后别介意——来,喝酒!”
乐声再起,众将推杯换盏。吕雉余光看见曹氏独自坐在末席,左手执杯,一杯接一杯地饮,眼神却始终未再看向主座。
宴至半酣,吕雉借更衣离席。
秋夜的风已带寒意。
吕雉站在帐外,望着远处连绵的篝火,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王后好大的威风。”
曹氏的声音,带着三分醉意七分讥诮。
吕雉没有回头:“夫人该称我皇后。”
身后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低笑。
“皇后?”曹氏转到她面前,独臂撑着帐柱,逼近一步,“吕雉,你我在睢水畔分别时,你可没说再见要跪着说话。”
酒气扑面而来,吕雉蹙眉:“你醉了。”
“醉?”曹氏冷笑,“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忽然压低声音,“你以为刘邦真在乎你?他纳我不过是为了——”
“曹夫人。”吕雉厉声打断,“慎言。”
曹氏盯着她,眼底翻涌的情绪渐渐冷却。
“好,好。”她退后两步,左手抚胸行了个夸张的礼,“臣妾告退。”
转身时,空荡的右袖被风吹起,擦过吕雉的手背。
吕雉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绛红身影踉跄离去,最终没入黑暗。
帐内传来刘邦醉醺醺的高喊:“曹氏呢?再来一曲《大风歌》!”
吕雉整了整衣袖,指尖触到腰间暗袋——那里藏着一片染血的指甲,来自睢水河畔。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端庄的微笑,掀帘入帐。
长安的春日来得急,未央宫的梨花开得正盛,雪白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吕雉站在廊下,看着宫人们忙着清扫落花,手中竹简上记录着朝中重臣家眷的名册——御史大夫周昌的侄女年方十六,太仆夏侯婴的嫡子刚满二十……
"娘娘,周夫人到了。"侍女轻声禀报。
吕雉合上竹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请进来。"
三日后,未央宫设宴。
席间,吕雉亲自为周昌的侄女斟酒,那少女受宠若惊,红着脸谢恩。刘邦坐在上首,目光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露出满意的笑容。
"陛下,"吕雉温声道,"周姑娘精通琴艺,不如让她献上一曲?"
刘邦大笑:"好!"
琴声响起时,曹氏忽然推开酒盏,金属碰撞声格外刺耳。
"曹夫人不舒服?"吕雉关切地问。
曹氏抬眼,目光如刀:"臣妾只是好奇,王后近日为何突然对周家这般热络?"
席间霎时一静。
吕雉面色不变:"周姑娘才貌双全,本宫欣赏而已。"
"是吗?"曹氏冷笑,"那太仆家的公子呢?听说王后昨日特意召他入宫赏剑——"她故意拖长声调,"莫不是想给鲁元公主选驸马?"
刘邦皱眉:"曹氏!"
吕雉指尖微颤,但很快稳住:"曹夫人多心了。"
"多心?"曹氏站起身,独臂撑着案几,"王后不如直说,是要用周家女固宠,还是要用鲁元联姻拉拢夏侯家?"
满座哗然。
吕雉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酒盏:"曹氏!你——"
"够了!"刘邦拍案而起,"成何体统!曹氏,你醉了,退下!"
曹氏深深看了吕雉一眼,转身离席。
宴席不欢而散。
吕雉独自走在回宫的路上,天空阴沉,远处传来闷雷声。转过回廊,她忽然被人拽进假山后——
曹氏单手扣着她的手腕,眼底燃着怒火:"为什么?"
"放开。"吕雉冷声道。
"你明明答应过,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曹氏声音嘶哑,"现在呢?拿自己的女儿当筹码?"
吕雉挣开她的手:"你懂什么?没有周昌支持,刘如意就会取代盈儿成为太子!没有夏侯婴的兵权,我们母子迟早——"
"所以就要牺牲鲁元?"曹氏打断她,"她才十三岁!"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吕雉苍白的脸:"这是我该做的事。"
暴雨倾盆而下,瞬间打湿了两人的衣衫。曹氏的发髻散了,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独袖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垂着。
"吕雉,"她声音忽然低下来,"你爱的究竟是权柄,还是我?"
雷声轰鸣,雨幕模糊了视线。吕雉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曹氏等了很久,最终轻笑一声:"我明白了。"
她转身走进暴雨中,背影决绝。吕雉下意识伸手,却只抓住冰凉的雨丝。
翌日,宫中传出消息:曹夫人自请离宫,搬回旧日的酒肆居住。
吕雉站在未央宫最高的楼阁上,望着长安城的方向。那里有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院中有一株老槐树——多年前的夏日,曾有两个女子在树荫下共饮一坛酒。
侍女轻声问:"娘娘,要派人去请曹夫人回来吗?"
吕雉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不必了。"
她转身时,一片梨花被风吹落,飘进案上的墨砚里,很快被漆黑的墨汁吞没。
长乐宫的丧钟响了整整二十七下。
吕雉站在刘邦的灵柩前,玄色凤袍垂地,十二玉旒后的眼眸深不见底。群臣跪伏在殿外,哭声震天,却无一人敢抬头直视这位新寡的太后。
"陛下临终前,可还有话留给本宫?"她轻声问侍立在侧的审食其。
审食其躬身:"陛下只说……请太后善待戚夫人母子。"
吕雉唇角微扬,眼底却结了冰:"自然。"
三更时分,吕雉独自步入偏殿。烛火摇曳中,一卷竹简在案上摊开——那是近日监视曹氏的密报。
【曹氏日日醉酒,常对空座举杯,言"不如当年睢水痛快"。】
【有旧部欲探望,皆被其拒之门外。】
【昨夜独坐庭中,以左手刻木为舟,言"渡不得"。】
吕雉合上竹简,指尖在"睢水"二字上停留片刻,忽然道:"备轿。"
曹氏的居所隐在长安西市深巷中,院门斑驳,檐下悬着一盏褪色的酒旗。吕雉挥手屏退随从,独自推门而入。
院内槐树依旧,只是树下石案边多了个独臂的身影。曹氏背对着门,左手执壶,正往两只空杯中斟酒。
"知道你要来。"她头也不回,"坐。"
吕雉缓步走近,月光下看清了案上之物——一壶酒,两只杯,一把出鞘的短刀。
"你倒是准备周全。"吕雉在石案对面坐下,凤袍扫过满地落叶。
曹氏这才抬头。十年光阴在她脸上刻下深痕,唯独眼神仍如当年在沛县酒肆般锐利。她推过一杯酒:"尝尝?按你喜欢的口味酿的,不烈。"
吕雉没动,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轻轻放在案上。
曹氏瞥了一眼,忽然笑了:"鸩酒?"
"你知道的太多。"吕雉声音平静,"戚夫人、刘如意、审食其……还有睢水那晚的事。"
"所以来灭口?"曹氏仰头饮尽自己那杯,左手突然抓起瓷瓶,将其中液体倒入另一只空杯。琥珀色的酒液顿时泛起诡异青芒。
吕雉瞳孔骤缩。
曹氏却面不改色,举起毒酒一分为二,半杯自饮,半杯推向吕雉:"同归否?"
夜风骤起,槐叶纷飞。
吕雉盯着那半杯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沛县初遇时,曹氏也是这样将酒盏推到她面前,笑得恣意:"这才够劲!"
"你疯了。"她哑声道。
"疯的是你!"曹氏猛地拍案,"为了权位毒杀刘如意,把人彘装坛送给戚夫人!吕雉,你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