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乐未央4

作品:《未央

    吕雉冷笑:"若非如此,今日装在坛里的就是本宫!"


    "那你杀我啊!"曹氏霍然起身,独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就像杀韩信、杀彭越一样,给你儿子扫清道路!"


    她踉跄着绕过石案,左手死死攥住吕雉的衣襟:"可你舍得吗?"


    吕雉被迫仰头,十二玉旒叮当碰撞。如此近的距离,她能看清曹氏眼中血丝,闻到她呼吸里的酒气,甚至感觉到对方胸膛下剧烈的心跳——就像睢水牢狱里那个拥抱。


    "我……"


    "太后!"院外突然传来审食其急促的呼唤,"陛下急召!"


    曹氏松开手,退后两步,笑得凄凉:"你的江山在唤你了。"


    吕雉站起身,凤袍上的褶皱缓缓平复。她最后看了一眼案上半杯毒酒,转身走向院门。


    "雉。"


    曹氏的声音让她顿住脚步。


    "那年你说''来'',我等到现在。"曹氏举起剩下的半杯酒,"这次,还等吗?"


    吕雉没有回头。


    "不必等了。"


    院门开合间,一片槐叶飘落杯中,毒酒泛起细微涟漪。曹氏独坐树下,望着宫墙方向渐亮的天色,将混着落叶的酒一饮而尽。


    青瓷杯翻倒在石案上,毒酒渗进木纹,像一道蜿蜒的泪痕。


    吕雉站在院门外,指尖死死掐着袖口金线绣成的凤羽。审食其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传太医。"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夜露还冷,"救活她。"


    曹氏昏迷了三日。


    吕雉坐在未央宫的灯下,批阅奏章的朱笔悬在半空,墨汁滴在竹简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窗外雨声淅沥,像极了多年前沛县酒肆里,她们共听的那场雨。


    "太后,人醒了。"太医伏地禀报,"但毒性伤了肺腑,恐寿数难长。"


    吕雉"嗯"了一声,朱笔终于落下,在遣返沛县的诏令上勾了个圈。


    离京那日,长安城晴得刺眼。


    曹氏靠在马车里,透过纱帘看见未央宫高耸的檐角。城门处,一队黑衣侍卫默默跟在车后——那是吕雉派来的监视者,要跟到她死的那天。


    "曹夫人可要带话给太后?"护送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曹氏望着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摇了摇头。


    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她转身走进暴雨,再也没有回头。


    公元前180年秋,未央宫。


    年迈的吕雉斜倚在软榻上,手中竹简堆了半人高。窗外银杏叶黄了,一片片打着旋落下。


    "沛县急报——"侍从跪着奉上一卷薄简。


    吕雉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展开竹简。上面只有八个字:


    【曹氏病逝,无遗言。】


    她盯着那字迹看了很久,久到暮色爬上案几,将竹简染成暗红色。忽然,她抬手将竹简凑近灯焰。火舌倏地窜起,吞噬了"曹氏"二字,灰烬簌簌落在衣袍上。


    "太后要备辇去沛县吗?"贴身侍女小声问。


    吕雉撑着案几站起来,十二旒冠冕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不必。"


    她缓步走向大殿深处,背影逐渐被阴影吞没。最后一缕夕照掠过殿柱上的凤凰浮雕,那凤凰昂首展翅,却永远飞不出这方寸之地。


    (完)


    嘉靖十年的春,紫禁城的风里还带着几分料峭寒意。


    曹氏入宫那日,天光正好。她穿着新裁的宫装,湖蓝色的裙裾在青石板上拂过,脚步轻缓,却仍掩不住初入宫闱的忐忑。身后跟着两名引路宫女,低眉顺眼地引着她往储秀宫去。


    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曹氏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她自幼长在江南,少见这般富丽的花色,一时看得入神,脚下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身子一歪,整个人向前跌去。


    “小心。”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曹氏惊魂未定,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睛。那女子约莫二十余岁,眉目如画,气度雍容,身上穿的正是正红色的翟衣,金线绣凤,华贵非常。


    ——是皇后。


    曹氏心头一跳,慌忙跪下行礼:“臣妾冒失,冲撞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张皇后微微笑了笑,亲自伸手将她扶起:“无妨,本宫也是路过,见你险些跌倒,便搭了把手。”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温和,却又不失威仪。曹氏垂着眼,不敢多看,只觉皇后的指尖微凉,却莫名让人心安。


    “你是新入宫的?”张皇后问。


    “回娘娘的话,臣妾曹氏,今日刚入宫,封为端嫔。”


    “端嫔……”张皇后略一沉吟,似是想起什么,“可是曹将军家的女儿?”


    曹氏点头:“正是家父。”


    张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眉目清丽,举止温婉,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御花园景致虽好,但青石路滑,日后行走还需当心些。”


    “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张皇后见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一动,忽道:“若你得闲,可常来坤宁宫坐坐。”


    曹氏一怔,抬头看向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按规矩,嫔妃若无召见,是不能随意去坤宁宫的。


    张皇后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唇角微扬:“本宫平日也无甚消遣,你若愿意,陪本宫说说话也好。”


    曹氏心头微热,连忙应下:“臣妾谢娘娘恩典。”


    张皇后轻轻颔首,又嘱咐了两句,便带着随侍的宫女离去了。曹氏站在原地,望着皇后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红色消失在花影深处,才回过神来。


    ——皇后娘娘,竟是这般温和的人。


    回到储秀宫后,曹氏坐在窗边,望着院中的一株海棠出神。


    引她入宫的嬷嬷见她神色恍惚,笑着问道:“小主可是累了?”


    曹氏摇摇头,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问道:“嬷嬷,皇后娘娘……平日待下如何?”


    嬷嬷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敬色:“皇后娘娘素来宽厚,待宫人从无苛责,对嫔妃们也多有照拂,宫中上下无不敬服。”


    曹氏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夜里,她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总浮现出张皇后扶她时的那双手,还有那双沉静的眼睛。


    ——那样尊贵的人,竟会亲自扶她。


    ——还允她常去坤宁宫……


    曹氏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锦被里,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


    窗外,月色如水,海棠的影子斜斜映在窗纸上,随风轻轻摇曳。


    自那日御花园相遇后,曹端嫔便时常去坤宁宫请安。起初,她只是按规矩行礼问好,不敢多留,可张皇后每每都会温言挽留,或赐茶点,或邀她一同赏花。渐渐地,曹端嫔在坤宁宫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能陪皇后用膳。


    这日午后,坤宁宫的西暖阁里,张皇后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翻看一本诗集。曹端嫔坐在一旁,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细细地绣着一方帕子。


    “你这牡丹绣得倒是精巧。”张皇后放下书卷,微微倾身过来看。


    曹端嫔抿唇一笑:“娘娘过奖了,臣妾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绣着玩。”


    张皇后伸手轻轻抚过那绣面,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曹端嫔的手背,两人皆是一怔。曹端嫔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耳尖微热,低头道:“娘娘若是喜欢,这帕子绣好了便送给您。”


    张皇后收回手,唇边笑意不减:“那本宫便等着了。”


    窗外微风拂过,带来一阵花香。两人一时无话,却也不觉尴尬。


    入夏后,京城的雷雨渐渐多了起来。


    这夜,曹端嫔刚睡下不久,便被一声炸雷惊醒。她自幼怕雷,此刻听着窗外轰隆的雷声和骤雨拍打窗棂的声音,不由得攥紧了被角。


    “小主可是吓着了?”守夜的宫女青柳听到动静,连忙进来点灯。


    曹端嫔勉强摇了摇头,可又一道闪电划过,她身子一颤,险些惊叫出声。


    青柳见状,犹豫道:“要不……奴婢送您去坤宁宫?皇后娘娘曾吩咐过,若小主夜里不适,可直接过去。”


    曹端嫔咬了咬唇,终是点了点头。


    坤宁宫的灯火还亮着。


    张皇后本已准备歇息,忽听宫人来报,说曹端嫔求见,连忙让人请了进来。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见曹端嫔脸色发白,张皇后蹙眉问道。


    曹端嫔低声道:“臣妾……惊扰娘娘了,只是雷声太大,实在睡不着……”


    她话未说完,又是一道惊雷炸响,她身子一抖,不自觉地往张皇后身边靠了靠。


    张皇后了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无妨,今夜便留在本宫这里吧。”


    她的手心温暖干燥,曹端嫔只觉一股暖意从手腕蔓延至心头,轻轻点了点头。


    张皇后吩咐宫人备了安神茶,亲自煮了递给曹端嫔:“喝些热茶,能定定神。”


    曹端嫔双手接过茶盏,小口啜饮。茶水温热,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还怕吗?”张皇后问。


    曹端嫔摇摇头:“有娘娘在,臣妾不怕了。”


    话一出口,她忽觉有些僭越,连忙补充道:“臣妾的意思是,娘娘这里……很安心。”


    张皇后轻笑一声,并未计较:“既如此,今晚便睡在本宫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