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深宫海棠1

作品:《未央

    寝殿内,烛火已熄,只留了一盏小小的宫灯,映出朦胧的光。


    曹端嫔躺在张皇后身侧,心跳如鼓。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皇后同榻而眠,此刻鼻尖萦绕着皇后身上淡淡的檀香,更是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睡不着?”张皇后忽然开口。


    曹端嫔轻声道:“臣妾……有些认床。”


    张皇后侧过身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那本宫陪你说说话,可好?”


    曹端嫔点点头。


    两人轻声细语,从诗词歌赋谈到宫中趣事,不知不觉间,曹端嫔已放松下来,甚至偶尔轻笑出声。


    “……所以陛下当时便罚他在御花园里站了两个时辰。”张皇后说到兴起,伸手比划了一下。


    曹端嫔正听得入神,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却不小心碰到了张皇后的手。


    那一瞬间,两人同时僵住。


    曹端嫔只觉一股热流从指尖窜上心头,慌忙缩回手:“臣妾失礼了。”


    张皇后亦收回手,轻咳一声:“无妨。”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半晌,张皇后才低声道:“睡吧。”


    曹端嫔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方才那一触的感觉仿佛还留在指尖,让她心头发烫。


    她悄悄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身侧的人。张皇后闭目而卧,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显然也未入睡。


    曹端嫔慌忙闭上眼,不敢再看。


    窗外,雨声渐歇,唯有檐角滴水声偶尔响起,滴答,滴答,像是谁的心跳。


    自那夜同榻而眠后,张皇后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曹端嫔。


    起初,曹端嫔并未察觉。她照例每日去坤宁宫请安,可渐渐地,皇后要么称病不见,要么只略略说几句话便打发她回去。几次三番下来,曹端嫔终于意识到——皇后在躲她。


    "青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日从坤宁宫出来,曹端嫔站在宫道上,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宫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青柳连忙安慰:"小主多心了,皇后娘娘近来身子不适,连陛下都少见,怎会独独针对您呢?"


    曹端嫔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回到寝殿,她坐在窗前发呆。窗外一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极了那夜在坤宁宫,皇后亲手为她拂去肩上的落花。


    "小主,您这样闷着也不是办法。"青柳端来热茶,轻声道,"不如做些绣活散散心?前些日子您不是说想给皇后娘娘绣个香囊吗?"


    曹端嫔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娘娘现在连见都不愿见我......"


    "正因如此,才更要送啊。"青柳压低声音,"娘娘若收了,说明心里还是记挂着小主的。"


    当夜,曹端嫔挑灯赶制香囊。


    她选了最上等的云锦做底,用金线绣上海棠花纹——那日御花园初遇,皇后就站在一树海棠下扶起她。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她说不出口的心思。


    天蒙蒙亮时,香囊终于完工。曹端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晒干的白芷、丁香细细装入囊中,最后系上一枚白玉坠子。


    "现在就送去吗?"青柳问。


    曹端嫔摇摇头:"等辰时再去。"她怕太早打扰皇后休息,又怕太晚错过皇后用早膳的时间。这个"辰时",是她反复思量后的决定。


    坤宁宫里,张皇后正在梳妆。


    "娘娘,曹端嫔差人送来了这个。"贴身宫女捧着一个锦盒进来。


    张皇后手中的玉梳顿了顿:"放下吧。"


    待宫女退下,她才缓缓打开盒子。海棠纹样的香囊静静躺在丝绒上,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是连夜赶制的。她轻轻抚过香囊上的纹路,指尖微微发颤。


    "娘娘要戴上吗?"大宫女轻声问。


    张皇后沉默良久,终于将香囊系在腰间:"今日宫宴,就戴这个吧。"


    宫宴上,曹端嫔远远望着高座上的张皇后。


    当看到皇后腰间那抹熟悉的粉色时,她手中的茶盏险些打翻——皇后戴了她送的香囊!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涌起一股热流,连多日来的郁结都消散了大半。


    "端嫔妹妹在看什么?"身旁的王嫔突然问道。


    曹端嫔慌忙收回视线:"没什么,只是觉得皇后娘娘今日的衣裳格外好看。"


    王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香囊好看吧?我听说,那可是妹妹亲手绣的。"


    曹端嫔心头一跳:"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尽些心意......"


    "心意?"王嫔压低声音,"妹妹可知道,皇后娘娘从不收嫔妃的针线活?上一个送绣品的李选侍,如今还在冷宫里待着呢。"


    曹端嫔脸色瞬间煞白。


    宴席散后,她魂不守舍地往回走,满脑子都是王嫔的话。原来皇后疏远她,是怕她步李选侍的后尘?还是说......那香囊本不该送?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端嫔。"


    曹端嫔猛地抬头,张皇后不知何时站在了宫道拐角处,身后只跟着两个心腹宫女。月光下,她腰间的海棠香囊泛着柔和的微光。


    "娘娘......"曹端嫔声音发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皇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叹一声:"香囊,本宫很喜欢。"


    说完,不等曹端嫔反应,便转身离去。夜风吹起她的裙角,那枚香囊在空中轻轻晃动,像是一句欲言又止的回应。


    仲夏的宫宴比往常更热闹几分。


    曹端妃坐在嫔妃席间,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高台上飘。张皇后端坐在嘉靖帝身侧,一袭正红色翟衣雍容华贵,腰间那枚海棠香囊在灯火下格外醒目。


    "皇后今日佩戴的香囊,朕似乎未曾见过。"


    嘉靖帝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曹端妃手中的银箸顿在半空,心跳骤然加快。


    张皇后神色如常,指尖轻轻抚过香囊上的纹路:"回陛下,这是曹端妃前日所赠。"


    "哦?"嘉靖帝目光转向嫔妃席,"曹端妃的手艺倒是精巧。"


    被点名的曹端妃慌忙起身行礼:"臣妾拙作,承蒙皇后娘娘不弃。"


    嘉靖帝打量着她,忽然笑道:"朕记得你是曹将军的女儿?果然将门出才女。"


    这句话像一块冰落入曹端妃的后颈,她强撑着笑容谢恩,背后却已沁出一层冷汗。皇帝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看透她所有隐秘的心思。


    次日清晨,乾清宫的谕令就传到了曹端妃宫中——陛下今夜召她侍寝。


    "小主,这是好事啊!"青柳喜形于色,"陛下多年不近女色,能得召幸的妃嫔少之又少。"


    曹端妃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苍白的脸,勉强点了点头。镜中人眼角微红,像是要哭出来,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替我梳妆吧。"


    侍寝的过程比想象中更煎熬。


    嘉靖帝年近三十,因长期服用丹药,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味。他对待妃嫔并不粗暴,却有种审视般的疏离,仿佛只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曹端妃全程闭着眼睛,脑海中全是那夜雷雨交加时,张皇后为她煮的那盏安神茶的温度。


    回到寝宫已是三更。曹端妃一进门就瘫坐在地上,青柳连忙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都出去......全都出去......"


    当殿门终于关上,曹端妃再也忍不住,伏在榻上痛哭失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失去的清白?为被迫的背叛?还是为那个再也不能光明正大想念的人?


    坤宁宫里,张皇后一夜未眠。


    "娘娘,曹端妃已经回宫了。"心腹宫女低声禀报,"听说......哭得很厉害。"


    张皇后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纹。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她却浑然不觉。


    "备纸笔。"


    子时过半,曹端妃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


    「非汝之过,乃吾之罪。若恨,恨我一人足矣。」


    熟悉的字迹让曹端妃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颤抖着提笔回信:


    「不敢恨,不能恨,唯愿长夜不复明。」


    写完后她又觉得太过直白,想撕掉重写,却最终原样送了出去。


    自此,两人开始了隐秘的书信往来。


    有时是诗词唱和,有时是琐事分享。张皇后会在信里写御花园哪株花开了,曹端妃则偷偷夹一片花瓣回赠。青柳成了他们的信使,每次传信都提心吊胆,却从不多问。


    这日傍晚,曹端妃正在读张皇后新送来的信,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利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曹端妃手忙脚乱地把信塞进袖中,还没来得及起身,嘉靖帝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爱妃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曹端妃强自镇定地行礼:"回陛下,只是家书。"


    嘉靖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给朕瞧瞧。"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曹端妃袖中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浑身发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方贵妃突发急症,太医说情况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