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5月29日

作品:《

    每次换新日记本我都感觉不爽。


    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又得在第一页写上我响当当的大名:楚苟。


    我真讨厌这名字。虽然我之前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我决定每换一个新本子就得重申一遍。这名字据说是我太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不知道他老人家使用了什么奇门八卦秘术法阵算出来,每一辈必得出一个“狗”,以保楚家兴旺。两千年这辈,当狗的殊荣就恰巧落在了我头上,我爷爷还很体贴地为我改了谐音“苟”。


    我家那边有个陋俗(反正我觉得是陋俗)。每隔三年的5月份,楚家的直系都得不远万里赶回祖宅上香,清明也有一次祭祖,但唯独这一次要求小辈们也都得到场。这次我原本准备翘掉,毕竟硕士论文马上要开题,学业压力还是很大的。总之我原以为把这正经理由告诉我妈能获得一丝安慰和谅解,却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变得十分抓狂,说无论如何今年一定要来!丝毫听不进我说话,大概反复吼了我十分钟后她又一改常态,好声好气劝我听话,说等过了端午再回学校一样赶得及。


    我被吼得挺没劲,也没回她话就先一步挂断了。结果半小时之后我导师给我打来电话。老先生先是嘘寒后是温暖,告诉我做学术要劳逸结合,最后颇强势地给我批了假期,说回家好好过节,论文的事他心里有数。我正在那一头雾水,宿舍门就被推开了。我一抬头发现是楚钦禹,顶着他新烫的卷发,面带喜色拎着大小包蹬蹬就踩上了我床的架子。


    “赶紧滚!”我白了他一眼。


    楚钦禹是我大伯的儿子,大我三天落地。就是这三天的差别,让他当上了人,而我只能一辈子顶着狗名。


    “狗子,赶紧下床收拾东西。我都给你导请好假了,车一早就在东门等着。”


    “你给我导请的?怎么请?”


    “就提了一嘴你那个读博的师兄呗。他心惊肉跳地立马批假了。”


    他一说这话,我也免不了心惊肉跳起来。我那读博的师兄上星期跳楼死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压根儿没人想到他会跳楼。毕竟他是我导师多年来的心腹,拿了offer眼看着要去欧洲深造,结果人就死了。我导原本是个喜欢跟人喝酒吹逼的大牛,这事出来后,最近好一段时间都安安分分地久驻办公室了。


    我心里难受是因为在师兄跳楼的前一天,我刚去找他算了一卦。(我们这专业好像人人都会点冷门绝学)他主业读博,副业算卦。据说算得有模有样,回头客不少。我找他算姻缘。刷微博看到说母胎单身都是因为正缘的气场太强,把烂桃花一并挡了,于是我就想知道我这强势的好桃花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他要了我的八字,一边打开手机app,一边在纸上算着、手里掐着,偶尔神色严肃地看看我,老神在在地“嗯嗯”两下。


    我被嗯得心里直发毛,直接问他:“师兄,我这正缘到底啥时候能出现啊?”


    “近在眼前。”


    我心里无语,又心疼那一百八十块钱,打起精神继续道:“那你能瞧出她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什么属相、星座、mbti,在哪出现吗?”


    他猴一样的瘦脸勾起一个富有深意又略带猥琐的笑容,在纸上刷刷写划着。我很是期待地等,等了半天,看他突然不动了,死盯着纸上空白的一处,像是被魇住了似的。我给整懵了,叫了他两声后他才回过神来,只说是今天费了太多心神,摸了一把额头上虚无的汗水,伸手让我滚了。


    “我操?”我站在他宿舍门口小声骂了一句。


    没想到这居然成了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愣屁呀?你没行李收拾了?”楚钦禹扯着大嗓门在那叫。


    我随手抓了身短袖短裤套上,又翻出我的登山包,塞了个电脑,从衣柜再拿了两身衣服,一双运动鞋,一双拖鞋,两件内裤,一股脑儿拥进去。顺带去了躺厕所,连尿带洗不到六分钟出来了。我把耳机挂脖子上,充电器揣裤兜,钥匙钱包手机拿好,抓了一把还滴水的头发:“走。”


    等到了东门,我才意识到楚钦禹这小子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是想放什么牛屁。一开车门,司机还是熟悉的张哥,后座却坐着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楚钦禹嘿嘿一笑跟我介绍,你嫂子刘池,他同专业的大四学妹,保了本校的研。刘池抿着嘴冲我点点头。我哦了一声道了句你好,拉过副驾的安全带扣上,随口问她也是社工方向的?


    “小池准备跟着老刘搞民俗学。我心说这次不赶巧吗,她又能出去一起玩,又能当调研了。”楚钦禹拽得二五八万往那一靠,还从包里掏出个U型枕给刘池套上。


    我心里鄙视,心说从这开到老宅撑死也就不到四个小时,演得跟头等舱候机厅似的。我看看正在扫码出校的张哥,又从后视镜看了眼刘池,还是忍不住开口:“张哥那什么,现在外人也能进宅子了?”


    还不等我琢磨着怎么高情商地再迂回两句,楚钦禹已经一脚蹬上了我的椅背:“狗东西怎么说话呢?那能一样吗,都什么年代了,我爹都同意了。再说小池不是外人,那是你嫂子。配偶!懂不懂啊。”


    我竖了根中指懒得再争,眼睛一阖开始睡觉。


    等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路也慢慢不再那么宽敞。


    “到哪了?”我脖子歪一路不太舒服,嘀咕了一句。


    “还有半小时。”张哥答。


    我往后看了一眼,刘池和楚钦禹两人头抵着头睡得正香。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和失落一直萦绕着我心口,大概是在车上窝着难受,做了个噩梦,具体梦了什么又完全想不起来。我撑着头看窗外,我们下了高速,现在正穿过棋目镇,路旁没灯光,自建房也都差不多长一个模样,门口有个老人冲我挥手。


    “咚!”我猛地靠住椅背,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挥手的老人我分明见过,一样的笑脸,一样的动作,就在三分钟刚刚过去的另一家门口!


    “哥!”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扭头看开车的张哥。


    “咋了?”回答我的是擦口水的楚钦禹。


    我又去看窗外,发现我们已经穿过了镇子,走上了大路。


    “没……我刚睡醒,好像看错了。”


    “啧,从小就爱一惊一乍……”楚钦禹打了个哈欠,继续闭上了眼。刘池也醒了,按了按肩膀上外衣的角,没再睡,不言不语也看着窗外。


    楚钦禹这一点倒是没说错。我打小就比较容易受惊,我爷说这是胎里落了寒气,要多近水,压一压。我对小时候的事没太有印象,就觉着亲戚之间也没多亲热,反倒客气寒暄相互避着嫌似的,除了那几个老爱钻地里跳出来吓我的王八。王八之一此刻坐在我后边呼呼大睡。


    张哥跟以前一样,四平八稳地停在村口,拉了手刹。我扭头叫楚钦禹起床,一抬眼却从后视镜看见后面两个人都醒了,一言不发、端端正正坐着盯我,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我突然就想起来刚才迷迷糊糊看见的恐怖老人,操!发什么神经。我骂了句娘扭头就想抽他一下。车门就在这时候被拉开了,我妈和我三姑打着手电,手电光直直刺进我眼睛。


    “啊!妈,我眼睛!”我大叫。


    “喊什么喊,全家就等你了。”她把手电光移开了,楚钦禹很有眼色地正在从车里搬出行李,连刘池也乖巧地帮忙,显得我还大爷似的坐在副驾倒十分不是人了。一肚子无名火没处发,我甩上车门从后备箱提了包就先一步往前走着。张哥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吓得我险些叫出来。


    “前面黑,等等你妈他们。”张哥那张原本就不白净的脸更是难看清表情了。我心里烦,嘴上说了句知道,暗中使劲想挣脱开,却发现这司机长得瘦小,手劲大得可怕,我觉得再让他捏下去我皮肉就得先一步爆开。


    “干啥呢,走哇。”楚钦禹一脸蠢样走过来,顺手把一个浅紫色的小行李箱塞进我手里。我妈也过来,笑眯眯跟我说吓坏了吧,走,回家吃点东西早些休息。然后她很是自然地牵住我的手,我原地打了个寒颤,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张哥也不需要安排,寒暄了两句,钻进车里掉头就走了。


    跟避灾似的。我停住,摸了一下刚才被他抓住的胳膊,刺疼。


    现在还不到晚上十点,村里的老人习惯各自搬个马扎坐在家门外边乘凉,人手一个蒲扇摇着。我记得村里人跟我家关系不算好,今天就像是磕错药了一样,见到我都乐呵呵问候着,说“狗儿回来了啊”。我觉得这份亲切里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也没多吱声,有我妈和我姑在那应付自如。


    我妈还牵着我的手,我几次想抽出来都被制止了,还有楚钦禹女朋友在后边看着。别扭得要命。已经入了夏,我俩手心里却没出一点汗,我差点以为自己牵着的是块石头。


    “妈?”


    “嗯?”


    “没事。”


    夏夜里浮动着燥热空气,偶尔有细风吹散,热度又很快聚起来。一直在嚷嚷的楚钦禹早已经不说话了,我们四个人安静地走在乡间的窄路上。


    咦,我三姑呢?


    我停了一下,刚想开口询问三姑去哪了,突然感受到极强的拉扯感,我妈五根指头几乎要抠进我手背里,扯着我突然向前跑。突如其来大家开始默契地疯跑,只有我一个不够冷静地喊叫,为什么突然跑?连第一次见面的刘池都自觉地融入其中。


    我三姑为什么不见了!


    快跑!快跑!


    不要看。


    快跑,不要再看了。


    ……看见你了。


    “妈!你别跑了妈,你听见什么声了没!”我心脏疯狂跳动,像有把重锤在砸肋骨。我怀疑左手已经被我妈抠烂了,她使劲地扯着我向前,后面偏偏重得要命,拽得我几乎要挪不动步子。


    “是不是有病!扯着我干嘛啊楚钦禹。”我真想回身给那对情侣一人一脚。


    “你在说什么?”楚钦禹的声音在我右侧响起,我借着不断摇晃的手电光向右看,楚钦禹正牵着刘池的手跑在我前面。


    “别回头!”


    迟了。在我看见楚钦禹的瞬间就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了身后。


    我后面是黑的,什么也没有。


    “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三个人同时开口发问。我终于受不了吼了一嗓子,问他们是不是有病,在发生什么神经,为什么跑!


    我身后好重。


    对了,我三姑呢?


    “到了。”两手空空的刘池最先走到红铁门前,手刚搭上,门就从里边被打开了。我二爷开的门,这个小老汉面无表情地挨个瞅着我们,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接走了我手里的行李,将我拉进去,枯木一样的手在我身上重重地拍打着。


    “嘶!二爷,二爷你干嘛打我?”我今天真跟撞了邪似的,怎么一个两个都在发疯!


    “长得不错,挺结实的。”二爷这才咧着嘴笑了,“都累了吧,把东西放着就去祖宅。他们都在那等着了,不急,赶得上。”


    赶得上什么?扫墓祭拜也得要明早起来再去吧,谁家大晚上叫人去赶,去祖宅赶什么?


    “哎,妈,我都问你一路了!跑什么啊?我三姑呢?”我把包扔在床上,从里面翻出件干净t恤准备换,刚才莫名其妙一系列事情弄得我冷汗一身接一身。


    “臭小子,不问你爸先问别人。怎么之前不见你跟你三姑这么亲?”她把我的包丢在旁边的椅子上,开始帮我铺床单,“都在祖宅那边呢啊,大晚上这么黑还不得走快点啊。”


    “不是,你不跟我三姑一起来接我们的吗?”我一头雾水。


    我妈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把床单角掖在垫子底下:“哦,她先回来了。”


    什么时候?我为什么没印象?


    我还想要再问两句,我妈却自顾自转身走了,说还要去隔壁帮楚钦禹他们整理整理,让我别多想杂七杂八的,在房里休息一下,等二爷叫我们过去。


    我心里知道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又没办法细想,就好像不知怎的已经全盘接受了一样。经不住疲惫,最终还是趴在床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