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月31日
作品:《飨》 我本来应该接着写的。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越来越奇怪,我不敢回忆。
我害怕。
这恐怕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日记了。
如果你看到了它,记得来找我。
那天我睡着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叫醒了。醒来后有点低血糖,我才想起来自己从下午开始就没吃饭,饿得心慌。我妈带着我们仨跟在我二爷后头,二爷手里提着那种老式的大手电,笨重得像个工具箱,好在亮得出奇,就跟灯塔里射出来的光那样有穿透力。祖宅离家里住的这边不远,出了大街往东上坡,再拐两个小巷,路过一家超商再走到尽头右转,最壮观的一个漆红的老式木门,那就是楚家的祖宅。我摸了把裤兜才发现把手机落在了床上,往后想问楚钦禹几点了,一眼瞟过去发现小两口正在偷吃东西!
“操!给我一口。”我压低声音凑过去,“我一整天就吃了一顿,饿死了。”
楚钦禹很是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客气地把最后一口士力架塞进了嘴里,嘿嘿一笑:“没咯。”
贱死了。我冲上去锁他脖子,他被锁了个措手不及开始原地跟我玩摔跤。刘池在一边站着有些窘迫,细声叫着“学长,你们别打了”。我的不安像是终于有了个出口,死勒着楚钦禹不放,扭打到地上,争得面红耳赤。
“干什么呢!”二爷怒斥一声,手电的巨光射在我俩脑袋上,我和楚钦禹不约而同地骂出声。然后我二爷跟上来对着我俩的屁股一人一脚。
“闹什么呢这是!”我妈压低声音瞪我,视线又向四周飘了飘。
“婶,他饿了非要抢我对象的吃的!”这王八蛋恶人先告状还添油加醋搬弄是非!我没忍住踹了他一脚。刘池被点到名登时红透了脸,乱七八糟摆着手说没有,不是。
我二爷很是冷酷地哼笑了一声,浑浊的老眼盯住我:“饿了没事,你等会就能吃饱。都给你留着呢。”
我不想讲话,二爷也正好不需要我回话,他只是知会我一声。接着他严厉地看向楚钦禹,突然说他不争气,最后提了一嘴:“你不是狗儿。当哥的,总得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楚钦禹一开始还佯装不屑,听到这里突然白了脸,不着痕迹地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蔫着跟上去。刘池悄悄走到我身边,打开斜挎包,往我手里塞了一小袋饼干:“学长,你别生气。刚才……他就是故意闹你的,其实我们带了挺多零食,你先吃这个垫一垫肚子。”
我道了声谢,在后头嚼着饼干,心想妈的楚钦禹这王八蛋怎么找着这么好的女孩。
到跟前是三姑给开的门,一看到我就笑着到跟前对着我一顿捏打,说小狗越长大越结实了,真好。我被打得莫名,心说这些人怎么都在说结实,没一个夸俊的,搞得我有多壮硕似的。二爷在后院洗了手过来,对三姑说:“秀莲,小狗饿了,先去祠堂。”
三姑应了一声牵着我往祠堂走,我这才发现她走起来右脚是跛的。我怪叫了声,问她:“三姑,你腿是怎么了?”
“这都一年多了,不要紧。”
“刚才村口你接我们的时候还好好的啊!”我急了。
楚钦禹过来拉住我另一只手臂,对三姑说:“姑你别听他瞎扯,又说梦话呢。”
“楚钦禹你今天是犯什么病……”
“都别吵!”二爷立在祠堂门前,背对着我们吼。在开门之前,一路上好声好气的三姑突然猛地看向刘池,一把抓住她:“你睡过没有?”
刘池被拉得一个趔趄,茫然地问了声什么。
“你跟他们睡过没有?你是谁的对象?你有没有性生活?”三姑厉声道,嘴脸显得十分扭曲。
这番逼问简直不堪入耳,我这么厚的脸皮也觉得烧热,更不用说当事人。刘池的脸白了又红,最后定格在惨白上,呼吸急促地瞪视着三姑。楚钦禹皱着眉答:“姑,这是我对象。我跟我爸说了的。”
三姑这才放了手,讷讷道:“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妈刚才去换了件白色的衣服,这才跟过来。我注意到她们三个女人居然不约而同都穿了白色,而二爷和楚钦禹都穿黑色,就我一个花里胡哨穿着扎染衬衫,格格不入。我妈过来问了声怎么不进去,然后看了眼正在流眼泪的刘池和站在那漠然的三姑,叹了口气:“小刘啊,阿姨替你赔个不是。钦禹的姑姑平时跟外面不多接触,说话你们年轻人不乐意听,她都是无心的,你多谅解谅解吧。”
我愿以为楚钦禹应该要咋呼着让三姑给道歉,但是他只是闭着嘴,良久:“小池,你受委屈了。我们家,其实我们家的传统就是这样……我把你带来,我对你是认真的。”
二爷已经彻底耗尽了耐心,推开了祠堂的大门。
祠堂不算太大,里面居然是灯火通明的样子,人挤人站着,却没有一个人在讲话。我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
牌位还是跟原来一样翻过去摆着,族谱高挂在墙上,桌上是一圈蜡烛,顶上和四壁是灯,许多灯,照得整个空间都是白的,几乎没有一丝阴影。刘池看起来也像是被吓住了,注意到反摆着的牌位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楚苟来啦。”
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人声,都在叫我的名字,都凑到我跟前亲热着,捏我的肉,拍打我的骨,笑着。
“小伙子身板不错,挺结实的。”
恍惚中我看到我的父母微笑着看向我,依偎在一起。
“还是男孩好啊,男孩结实。”
楚钦禹和刘池也牵着手靠在一起,慈善地笑着,我看见刘池的肚子越变越大,然后什么东西将要冲破她了。再眨眨眼发现一切如常。
“好了,”发话的是我爷爷,楚家老大,“刚才听老二说他们过来都饿了,先吃点吧。”
“啊?就在这吃啊,大半夜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爷撩眼皮看我,然后笑着:“楚苟啊,乖孙,过来让爷爷看看。”
我走到老人跟前,他和其他人一样,四处将我摆弄一番,说了几声好。他们的反应让我觉得很奇怪,过分热情地触碰我,就好像我不是个人,而是个什么稀罕的物件一样。
端上来的饭看起来很恶心。
说实话,我完全看不出原材料是什么。黏黏糊糊一大碗,红棕色的,可能是某种面食里搅了点鲜肉?西红柿和辣椒泼了热油浇汁,闻着倒是香。我早饿得不知南北了,闻到味儿就拿勺子剜了一口,吃进去和看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奇异又好吃的东西!我爸在旁边看着,跟我说这东西叫“染”。大概是这个发音,怎么写我不知道,八成是我们那儿的乡话。
我在这儿埋头苦吃,其他人安静又克制,直到我吃完了一碗想要第二碗,才听见从我左手边传来一声干呕。我抬头,刘池捂着嘴一脸骇然地死瞪着我,我有些莫名,摸了把嘴,看见一手背的猩红。
“来,男孩就要多吃点。”还没等我想明白,我爸摸着我的后脑勺又递过来一碗。
好像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气氛有些古怪。
可是我实在是太饿了。
最后我大概是吃了十多碗,可丝毫不觉得撑。最后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只有我发出野猪一样的呼噜声实在挂不住脸,这才讪讪地停了。
祠堂里突然爆出一声“好!”,吓得我差点原地蹦起来。我妈怜爱地凑过来帮我擦嘴,我亲眼看见她手里那片白布变得污秽不堪,甚至散发着恶臭。
我想,我是太饿了。
我下意识地想去找刘池,想问她怎么不吃,大概是她给了我一袋饼干,可我却没东西赠还。但我好像不能开口,一旦张嘴就有东西要喷出来了。我妈抱着我的脑袋,亲了亲我。祠堂里的人在慢慢离开。楚钦禹拽着刘池,刘池还死死捂着嘴巴,流着泪瞪凸了一双眼。
我想问我妈饿不饿,她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摇了摇头。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慈爱地看着我,告诉我:“你今晚就睡在这里。”
这里?这里连床都没有,我怎么睡?
我爷爷出门的时候拉了电闸。
瞬间就从白昼跌进了深渊,祠堂大得空旷,只留供桌上燃了一半的烛火闪烁。我拉紧了我妈的手,看不清她。她使劲挣脱开我,语速很急切:“你睡在这里,如果饿了就去吃。记得,一定要多吃!”
“妈!”我大叫了一声。下一秒就震惊地发现自己差点儿吐出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舒服,很黑,我很怕。四周寂静无声,他们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我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我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真的是圆得像塞了个足球,摸上去诡异又恶心,像孕妇或者是胀气的尸体。我又想吐了。
我跪在那呕了半天酸水,吐完又觉得饿得发昏,角落里还放着刚才他们给我吃的东西,持续散发着某种诱人的香味。我扶着肚子告诫自己不能再吃了,咽着口水蜷缩在供桌正下方。我没有睡意,但也不想去吼叫着拍门让人放我出去。我对自己的现状感到了莫名的熟悉,恐惧和安心交织在一起,反而让我丧失了所有行动的想法。
即视感。我默默对自己说,我的大脑自动合理化了很多事情,就像是曾经无数次发生过一样。
我没能成功入睡。
我一动不动盯着某个地方。
有什么在我身边,它也看着我。只是它暂时还不能接近。
我不清楚自己撑到几点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是我妈叫醒了我,非常温柔地叫我。门外的阳光很刺眼,我没数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他们逆着阳光拍手:
“成功了!成功了!”
于是我也感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