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6月2日
作品:《飨》 我是刘池。
他们现在正在焚烧楚苟的东西。
他们不知道我拿走了楚苟的日记。当时翻东西的过程中这个本子掉了下来,没人注意到。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尤其是看完了楚苟写的东西之后。我只能重新梳理我的记忆。
我们是在5月29号见面的,坐车来楚村。楚钦禹说他们家族有十分特殊的祭拜传统,这一点有些吸引我。楚苟和我们不是一个学院,他有那股文院男生特有的气质,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楚苟和楚钦禹长得很不像,他长得清秀甚至有些甜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用甜蜜来形容一个初见的异性,但他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们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我比楚钦禹早醒来一些,没注意到任何异常。
楚苟的确是在车上突然被吓了一跳,楚钦禹告诉我他这位堂弟比较胆小,阳气不足。我没法相信他写到的微笑老人,毕竟当时来接我们进村的只有一位女性,楚钦禹说那是楚苟的妈妈。
我们很普通地来到他们家门前。没有发生追赶和逃亡。
楚钦禹帮我整理行李和衣物,期间楚苟的妈妈——王女士过来了一次,楚钦禹跟着她出去了一趟,回来挑出了我那件白色的短袖让我穿上。我询问他理由,他告诉我这是习俗。我觉得有些麻烦,但还是照做了。
他们烧完了。我对楚钦禹说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先回房间躺下。
我得继续写,并且要尽快。
我记得我给了楚苟一袋饼干,那时他们兄弟俩非常幼稚地抢夺着零食。楚钦禹的三姑我见过了,但我丝毫不记得我们发生了那样一场对话,如果楚钦禹的家人真的那样不尊重别人,我应该会当场离开。
我记得楚家宗祠,他们在半夜叫我们过去,祠堂里面灯光非常强烈,楚家人对楚苟非常热情,没人来关心站在角落的楚钦禹。我跟着楚钦禹叫了几位伯伯婶婶,灯光太强烈,照得出他们的皮肤状态非常糟糕,我总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也同样。
我们没有吃任何东西。我能保证。
楚苟写下来的那种食物……我闻所未闻。我根本没有目睹他进食的记忆!更不必说我瞪着他几欲呕吐。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情,我猜我会吐出来的。我不得不猜测那个食物的原料是否超出了我能够承受的极限。我感到恐慌,刚才我盯着楚钦禹,觉得他的面容也带着一丝恐怖。
我们从祖宅回来时已经是5月30号的凌晨1点了,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楚钦禹、王阿姨(楚苟的妈妈)、楚苟,我们四个人回到了楚苟的家里!只是一路上楚苟并不说话,我以为他是饿过头了或者太困了。我记得楚苟跟我们一同回来了,因为他身上那种诡异的甜蜜的味道一直存在着,从他们祠堂回来后愈发明显。
我醒的时候楚钦禹已经不在了,往常基本上都是我比他更早起床。我洗漱整理完后他非常亢奋地推开门,眼圈都有些发红,张了张口又一把抱住我,说马上就能结束了。我没明白是什么结束了。来这里后我的精神总是不太好,非常疲惫,我想可能是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有些奇怪的村子了。
5月30号一整天,我都没有再见到楚苟。
可是我不敢确信了。
我问楚钦禹什么时候能回家,我说我家里人也希望我尽快回去。楚钦禹只是笑着看我。我越来越不舒服了。今天我没做什么事情,上午看他们烧了楚苟的东西后我就回房一直躺着,刚才和他还有几位长辈、他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吃了饭。他们从那天之后就一直在办酒席。
对了,还有楚苟。
我差点要忘记了。
5月31号,楚苟出现了。
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讲述,太过耸人听闻,没人会相信。而且我脑子里很乱,我不能确定我是否混淆了梦和现实。
那天,楚钦禹戴着一只纯黑的面具,牵着我的手。我也戴上了那个面具,他说,这能保护我的生魂不被发现。我们顺着人流一路北上,抬着一只断头的羊进山。
我们口中念唱着一首歌谣,我用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方言唱着。我们看起来几乎出自一个模版,黑色的面具,白袍拖拽在地上沾了污脏。没有任何的祭祀是这样的形式,包括各地方的淫祀。这样毫无分别的纯黑色面具意义不明,非常沉重,勒得人耳骨发痛;眼孔极小,视野十分受阻,在唇部细看能看到类似缝合的细线。
人越来越多了。看来这种仪式不光是楚家人这一户的,整个村子应该都参与其中。我和楚钦禹被迫挤散,跟在最后面。我想呼唤一声,却猛地想起出门前那几位老人煞有介事的“禁语”的警告。
等听到上面有人嚎叫了一声救命时,我记得自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然后时间仿佛停滞了,连带着空气也消散了,我一时间无法呼吸,只觉得头晕目眩,下意识拉住了身旁人的袖口,应该是楚钦禹,我已经无法分辨了。
接着众人开始更加大声地唱歌,越唱越急迫,鼓声愈发沉重,人潮不断地向上涌,饱含着狂热和愤怒。我的长袍被踏进了血泥里,感觉浑身已经沾上了羊的腥气。明明是初夏,我却冷得牙齿发抖。我开始后悔自己听信了楚钦禹的话,我不该来这里。
我跟随者人群不断向山上挤过去,越向上越感到窒息。然后我看到了……它,或者他。再回想起时那是楚苟,可我当时不敢认。
那个人被绑在一个巨大的十字的木桩上,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散发着奇异的甜蜜香气,夹杂着某种腐烂的汁液味道。我看到很多双手攀扶着他被钉死的双脚,我听到歌声越发刺耳,干脆不再吟唱,只是不断念诵着那几句话:
Phah l?i, chhit l?, kám bē sioh
打开,切下,别让香气泄露
Nng-á kuann phêng, thi?-á hia hó
两个面具人,天神最爱
Kū-khì b?n-hún, lí? ē l?i góa
老灵还魂,你要来找我
Chhō?-l?m mih-á, tsho?k-á m? hó
楚林之子,偷逃者不好
木桩上的男人脚下摆放着那只断了头的山羊,黑血浸染了它的皮毛,我发现每个人的白袍上都沾上了山羊的血,这让我有些恶心。男人的双手被钉入木头,小臂和大腿被紧紧地绑缚,不着寸缕,浑身上下都涂满了油脂,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肤色。他的肚皮像极了怀胎的妇人,那一块皮肤上涂画的某种图腾(我猜测是一种无脊椎动物,或者是水波之类的意象),在远处看像是一只鼓胀着的、疯狂的眼睛。他的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在蠕动。
我被一双手按着后颈跪下,和众人一起跪在土壤里,朝着那个诡异的男人磕头,不停磕。这座山寂静得吓人,听不见一丝鸟叫虫鸣,连风的痕迹也无法捕捉。不像是现实。
我偷偷从小孔中看被钉在木头上的人。我原以为那个男人死了,但是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望住我。接着,从他的嘴里溢出黑色的粘稠液体,他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我身边的黑色面具们尖叫起来,痛苦地捶打着自己和他人,我勉强躲开了几个拳头,提着长袍想逃。人群乱作一团,十字木桩上的男人不断“分泌”着黑色粘液,口、鼻、眼、耳、□□……从身体的每一个孔洞之中。我躲在一棵树下干呕,想掀起面具却被一双手死死按住了,手腕上戴着跟我同款的红绳,是楚钦禹!
我几乎是涕泗横流地扯住他,他却捏住我的脖子不让我发出一句声音。
狂暴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被钉住的男人终于停止了一切活动,肚皮空瘪了,像是从石油里打捞出来的某种固体……燃料?
“失败了。”我身边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还不等我看过去,这个老人突然自发地拧成了一个巨大的麻花,黑色的面具掉落,是楚家的二爷爷。我感受到拉着我的手腕剧烈一抖,我的喉间也忍不住发出两声啜泣。老人还在努力地扭动着自己,骨头“嘎嘎”作响,碎了、裂了,断成了两截,就在我面前。
一滴雨落下。
打在我的面具上发出了类似冰雹敲击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滴。
没有人动,众人维持着同一个频率在悄悄呼吸。我的白袍在“雨”中彻底变成了黑色。
像是有人在世界倾倒了一桶墨汁。黑色的雨水裹住每一个人,淹没了一整个天空、大地,所见之处全是漆黑,除了那个散发着异香的不知死活的男人。黑色的水不知倾泻了多久,被冲刷的男人居然变得越来越白净、越来越清晰,然后一种粘稠的黑色从他的脚掌开始吞噬着他,缓慢地在他的身体上爬行,一路上升,直到彻底吞了他的头发丝。
那个十字的桩突然开始燃烧,在黑暗中烧得格外耀眼,令人落泪。
我内心震颤,不知不觉中已经跪伏在地上,口中念着神明。
我想起来他睁眼后对我说的是什么了。
他说:“饼干。”
6月1日,楚钦禹过生日。他流着眼泪告诉我,他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日了。
刚才我去过“神房”了,楚钦禹告诉我这是他们这里的小特色。一个无门窗的密封小屋,仅在屋顶开缝,据说神会闻香进入其中享用奉献。我问他这里祭拜的是什么神,他没有回答我。我真是傻了,我知道是那位。
我看了之前写过的所有东西。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跟着楚钦禹回到他的家乡游玩,随身带着我的日记本。楚钦禹根本没有一个叫做楚苟的弟弟,这名字很奇怪,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小孩取名叫“刍狗”,感觉这是我编纂出的什么故事。我仔细对比了之前的两篇日记,发现字迹确实不一致。更不必说这些夸张的记录,虽然我的确痴迷一些志怪小说。
我开始思考人格分裂的可能性。但我不能告诉我的男朋友。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刚才用过了晚饭。楚钦禹问我是否还着急着回家,我有点不开心他这样,好像不想我多待似的。但他很快向我道歉了,说是怕我在乡下住不习惯,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的,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很喜欢,而且还有很多我想要去了解的民俗情况,我和村民们相处得很好。
对了,这里有一种食物很特别,感觉像是某种面食混了肉类,卖相可能不算好,但吃起来非常不错。
我记得他们叫它“染”,不懂这具体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这里的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