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


    在深渊前端晃悠过去的影子颤颤巍巍，仿佛古稀之年的老者，他没有腿脚，细溜和云雾一样的身体飘着，白烟似的长发散在脑后，慢慢要栽进黑死的树根底部。


    远处云座后的两个人根本没有理会他，震惊于前面苍玄说的话，愣道：“仙尊是说……那位姑娘，是下天方的仙尊？”


    “怎么可能？！”卓新短暂的失去了对这位仙尊的敬畏。


    好在苍玄本也不在意她，淡说：“可不可能反正都成事实，自找的。”


    他一撩衣摆，似有叹息，手指上的灵力绕了两下，奇怪地往深渊边缘看：“走得这么慢？”


    齐丹臣见仙尊不悦，心中疑惑也先压下压下，自觉替苍玄望过去，这一看，那点疑惑又分了大半给黎难。


    “他怎么不动了。”


    苍玄拧眉，支着额头扭脸过去。


    刚还准备一跃而下的影子这会真的还愣愣站在裂缝边上吹风。


    那人的虚影透明，白白的身子现下透着灰，被长发掩盖的眼光呆滞，脑袋往那深渊中栽着，确是一个要落下的趋势。


    可不知怎么，却是倾斜的半掉不掉的样子。


    苍玄目光多了些严肃，垂放下手继续向黎难身上施法，想要试着帮他一把。


    然而与他灵力一同出现的，还有无端在那虚影身上冒出的一点金光。


    金光飞得极快，从他脚下升起，围绕攀上时分裂出无数，仿若万蝶嬉戏于花丛间，在黎难不成样的身体边旋绕，一点一点将他想要倒进渊底的身子托正。


    苍玄眉头紧锁，眼睛瞪大，猛地站了起来。


    云座都因他的动作颤了下。


    齐丹臣和卓新吓了一跳，正要问是如何了，就见余光里那道被金蝶环绕的虚影缓缓躺倒，昏睡在一层金光之上，而剩下的光芒蓦然盛放。


    紧接着，在深渊边缘汇聚成一个八尺多高的人形。


    那人身姿绰约，跟着金光从深渊空上踏来，步伐迈动，牵扯出流光彩霞铺满的广袖长裙，披帛无风自动，长发如墨垂在裙摆后，头顶花冠绾发，丝绢与珠玑点缀，垂落在脑后，飘然从容地，走出了金光。


    金光之盛，像是从深渊底部升起一轮太阳，平静，似是新出生于此间一样。


    云座上的都被这景象砸得一愣。


    苍玄咬牙暗自疑惑，卓新就敞快多了，惊道：“小八！”


    金光中走出的女子听见这声音，阖眼慢慢睁开。


    与岚烟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此刻无悲无喜，本该历经一年风霜的脸蛋和磨出茧子的手心重新变回完美得没有瑕疵。


    金眸溢彩，唇不点自红，微微翘着，却感觉说不出的陌生与威严。


    她开口，语气虽是温柔，但带起的威压顿时叫云座后两人不敢再看。


    “苍玄，好久不见。”


    苍玄看着这刚掉进坑里的人转头又蹦出来了，终究是气笑出声：“不是刚刚见过？”


    笑罢气结，无法理解得嚷：“坤灵，你找事也该有个限度，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明日便是预言期限，真想让天下人陪你一同去死？”


    坤灵脸色未变，继续往前走着，动作间，胸口的白晶吊坠晃出来，带着点金光跟着她步伐摇着。


    云座上的男人还在说：“你看看你这些年干了什么。既然下过界，也该知道神山帮了多大的忙，你还执迷不悟？”


    “醒醒吧，你身后没有人支持！”


    "速速将神力还来，今日重生神树就还有机会，"苍玄周身法力暴涨，态度变得坚决，眼眸微眯，狠狠看来，“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这话后，巨大的法力压制便从他身上铺开，毫不留情地向她砸来。


    坤灵脚步一顿，这才正儿八经看过去。


    “情面？”她念这两个字，像是嚼了快棉花，和苍玄对望，口中话语未尽：


    咱们之间居然还有这东西。


    苍玄似乎理解她眼底意味，知道这是无法再谈，仅是压制的法力顷刻间扩大，白云洪水般得倾泻而下，将整片枯林压得密不透风。


    云座后的两人禁不住这突然加大的法力，凌乱地被吹飞，凌乱地拽着座下云朵和烂旗似的舞。


    齐丹臣一张嘴感觉嘴巴都要被吹大，痛苦地闭上眼转向卓新的方向，一口气大喊：“冥帝何在！坤灵仙尊私闯冥界其心当诛，她不来管？！”


    卓新都要被他家仙尊的法力碾死了，顾着保命还不得不回答：“我就是个小小总管哪去给你找冥帝！再说了，苍玄仙尊不是之前去找过那位嘛？让他请啊！”


    这两个人正叨叨着，忽觉手里拽的云朵也不稳了，二人皆是一惊，然后厚云坍塌，便没半点缓冲直接摔在硬邦邦的土地上。


    周边依旧是流云覆盖，只是半空被一道金光穿透。


    坤灵淡然的声音划过他们的耳朵：“苍玄，看起来你刚才在这里损耗得不轻。”


    齐丹臣表情不太好，仙尊越界本来就被压制，刚控制神光消耗法力，更别说还被黎难和坤灵仙尊戏耍，此刻肯定是比不过那位的。


    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在云雾挤压得看不清楚的昏暗中左右看，准确找到远处那团浅金包裹的虚影。


    看坤灵仙尊来时对黎难关照有加，眼下情况……只能委屈他来让坤灵仙尊收手了。


    不然这神树不生，天下人都不好过！


    他心中对自己微微不齿，仍旧快步向那里冲去。


    然而刚跑两步，就被身后冒出的一道刀光拦下。


    齐丹臣下腰躲过，转剑回挡，稳住寻到刀光源头后，微微一愣。


    竟是没想到隐藏在云中操控长刀的，是刚和他同一战线的卓新。


    见他已经发现，卓新也不再藏，手腕转动引刀和他相对：“对不住了齐大人，小的也是形势所迫。”


    齐丹臣有心要劝，可话到口又不知该怎么劝，只好作罢，与她缠斗起来。


    坤灵在云雾上方，压根没留下眼神给下面，她刚将眼前一道直冲而来的白云条撕裂，闪身逼至苍玄身前。


    那人自知此时硬拼不是她对手，便想要拉开距离再趁机找帮手。


    可他没想到坤灵这般不依不饶，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便就有些恼羞成怒了。


    “你究竟为何要与我作对，就算是不想要下天方被上天方占领，你我大可以好好商量，先将神山立起不行吗！”苍玄怒喝。


    坤灵近身，一把拽住他急忙要溜的身影，冲着那张脸就是一拳。


    二人法力纠缠，她倒没有除了拳脚之外的法器，身体直接穿过苍玄护体的法力，一拳过后又接一拳，让人无法联想这般模样衣着怎么是这样子打架的。


    苍玄脑袋险些被她打掉，虽然人还在愣神，但身体里倏而爆发的尖利光芒也能知道他气得不轻。


    但坤灵全然不顾，只要抓到便不离手，四肢包裹着法力流光，一拳一脚都如流星划过夜空，在阴沉沉的云层里，真是美丽至极。


    苍玄也痛苦至极，一云条扯着她的手拽开，大喊：“我不去下天方行了吧！神光还来！住手！”


    坤林没有起伏的眉眼终于露出一点别样的情绪，空着的那只手向前一甩，一条法力便抽了出去，勾住苍玄的脖子将人拽住，又猛地上脚当胸一踹。


    对方还没闭上的嘴顺道就咳喷出一口血，跟那力道飞去老远，翻了俩跟头堪堪被一朵云接住。


    她这才扯断手腕云条，悬浮在空中，震散枯林中填满的云雾，看向对面那个狼狈得扯拽衣服的人。


    “我跟你说不通，讲了也是浪费口舌。”


    坤灵摸摸脖子：“此举也就是报我半个仇。老实讲，下天方不争不抢确实不该，倒是让你这么多年产生了不少错觉。”


    她轻飘飘扫向正捂着下半张脸的男人。


    “上天方实力不过如此。”


    下方刀剑相击的两人察觉到四周动静，齐丹臣最先抬头，看见坤灵前弓腰支起身的苍玄，急忙撂下卓新往云朵那飞。


    卓新呼出一口气，神色复杂收刀，睨了一眼旁边金光，选择站在黎难边上，仰起头，看着空中那道本来和自己一般高的背影。


    几百年未见，本想着是她飞黄腾达，将能干又体贴的小八带在身边一同生活，若是那时候对方想投胎的话，就给她好好选个日子人生。


    但是没想到，那人却成了自己过好日子的铺路石，而她以为她死了，今日又这么毫无预兆的碰上了……


    卓新自认为是个自私的人，小八骗她在先，身死怪不到她，如今再见那人依旧站在对立面，她自然能手刃了她。


    可看见对方时，短短十年朝夕相处，无论如何从脑海里抛弃不掉。


    干脆，能保则保……


    谁曾想，这人一惯的倔，也想不到，她竟然是她遥不可及的人物。


    卓新苦笑了下，垂眸时，头顶现在应该被称呼为坤灵仙尊的人慢慢飘落在地上。


    坤灵没有理会齐丹臣上前去搀扶苍玄，背过身半点不遮掩往卓新这边走着，边走边道：“神力已经被我毁去了，神山长不回去——”


    她说时，渐渐靠近卓新，原本放在远处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顿时带上了打量，在凌乱的脑海记忆里寻找着什么。


    但还不忘继续向上叨叨：“按照苍玄你说的话，便是我们一同等死吧。”


    苍玄扭头将齿后的血吐出来，不可置信：“你！”


    再被坤灵打断：“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上下天方仙族中仅存的神力。你要是还想把山撑起来，要不就祭我们下天方所有仙族的性命吧。”


    “就是在此之前，你得快些去疗伤，不然离预言还有两个时辰……”她顿了顿，又是那句：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等死吧。


    苍玄被恶心的要命，也不再琢磨她什么意思，真觉得这女人是神志不清，拽着齐丹臣思索一瞬，转眼消失在原地。


    枯林中一下子清新了许多。


    原地就剩三个人，坤灵这才深吸一口气，好好观察卓新。


    只不过她现在姿态高眼神却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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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懵然，盯得卓新直发毛，鸡皮疙瘩都不敢抖，清咳一声率先开口开口：“你——您，能不能将我冻在边上的下属放出来。”


    坤灵平眉轻扬，扭头看了看身边并未完全退去的白晶，里面真的有许多被封住的人。


    她现在记忆混乱，好多事都是凭着感觉做的，也只有看见特定的一些人或物才能将对应的事情回忆起来，比如现在。


    这些被封住的人，似乎是被什么漂亮但凶猛的东西搞成这样的，大概是为了帮她，理应她解决。


    坤灵点点头，抬手挥出法力将他们解救下来。


    卓新见她这么干脆，喜色攀上脸，忙不迭抱拳道谢。


    这时候坤灵看她，才觉出点味儿来，稍微垂头，迟疑道：“……小七？”


    卓新笑容一僵，抬眼从拳头上瞄她，见坤灵神情认真望来，华丽的服饰下露出的是与从前无二的动作表情。


    她安静与之对望，半晌微笑：“是。”


    坤灵眉头舒展：“你如今过得不错，该是圆梦了。”


    卓新放下手，握住身边佩刀，挺直脊背：“是。仙尊替我向小八传个话，若是有一日想来冥界做客，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找我。”


    小八……不就是她么。坤灵想。


    过了片刻，她才理解了卓新的意思。


    刚好阶梯上下的白晶在她的法力之下化去，士兵们苏醒，劫后余生面面相觑，都在惊愣此刻发生过什么，慌张时，下意识就往他们卓总管这里跑。


    同时，阶梯下忽然展开一朵莲花，那白莲纯洁灵气旺盛，绽放后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女子和身后十几位衣袂翻飞的仙人。


    坤灵往那里看了眼，了然唤了声“莲白”，那眼神狠厉的小姑娘立马乖巧下来，急急呼唤一声“仙尊”，快步飞跑向来。


    卓新带着人微微退开，小声提醒：“齐丹臣他们可能要去找冥帝帮忙，你们小心。”说罢，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刚靠近的莲白看见她远去的背影，压下心底的疑惑，道：“仙尊，她说的是真的？我要不要赶紧找莲子他们带人防着冥界？”


    坤灵轻抚她头顶翘起的毛，神情和语气一样平静：“你们来这里，怎么来的。”


    莲白：“走的大路。仙尊放心，三莲台设阵护发了，不会收到太多损伤。”


    她说时，小小骄傲一下。


    坤灵：“那就行了。你们正大光明被冥帝放进来，说明她和传闻中一样，不会管我们这些闲事。安安静静防着苍玄他们就好。”


    “先离开这里。”


    她吩咐着，身子转了半边，看向深渊旁边安静躺在金光里已经被逐渐滋养出实体的人，神情显出一丝懵然。


    脖颈上的挂坠冰冰凉凉——这不是她的东西。


    是他的。


    坤灵歪了歪头，握住这小小的白晶块将它塞回领子里，踱步至那金光之前，轻轻上手托住黎难的身体。


    他刚恢复实体，浑身赤裸，银发柔顺的搭在脸颊边上，锁骨窝里，最后都被她抱在怀里，用法力幻出一件袍子盖住挡风。


    两人现□□型差距大了，黎难在她臂弯，刚好能偏头枕在臂膀上，合着眼不说话，安分得充满违和。


    虽然坤灵现在还不知道这违和具体从哪里来，但就这么看着，总有种需要让他马上活蹦乱跳的感觉。


    ……毕竟她还没见过呢。


    身后咬唇半天的莲白看着自家仙尊光看不动，忍了忍还是不忍，小碎步挤过去问：“仙尊，咱们是不是得先走，出了冥界再疗伤不是更容易？”


    坤灵抬头，倒是不知道自己在这发愣，估计也是想回忆没忆起来的缘故。


    她轻微叹了口气，扬手。


    一阵金光划过，众人消失在枯林中。


    ＊


    良久。


    一道红绸在阶梯上卷出一团旋风，展开后在地上铺成一小片地毯。


    嫣芷从绸缎间现身，赤脚踏在地垫上，扬眉矬矬指甲，在耳边勾出一缕发丝绕着，干巴巴说：“竟是没想到，那丫头就是坤灵。”


    耳边同时传来另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小嫣芷，嘟囔什么呢。”


    嫣芷瘪瘪嘴，将刚才那幕说了，又道：“姐姐，咱们真的不管，若是天地皆毁，冥界不也被压得消失了？”


    这回是发丝嗡嗡：“上古神器潮汐镜，古神陨落前便吩咐不得擅自开启。苍玄他们自己要看，看出了好歹自然得他们自己解决，我们可不能跑去干预。”


    “咱们这小小冥界，不插手任何因果才是最好的。”


    嫣芷似懂非懂，想说冥帝就这样故弄玄虚，脚下红绸逐步升高，她便垫脚坐在绸边，晃着脚丫：“那苍玄仙尊呢，您回了他？”


    “自然，难不成还真要我出力，太累人。”这回是绸缎嗡嗡，说完，很快替换别的事，“这是要回阁一梦了？记得将那几个旷工的带回来，净给我惹麻烦。”


    说来说去就是怕麻烦。


    嫣芷叹了口气，摇摇头回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