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回

作品:《碎玉为刃

    第一章


    落雪太轻,像困兽临死前贴在耳骨的低咒,带着腥甜的血气。


    易扶兰睁眼,看见帐顶垂着乳白纱缦,暖炉里朱砂色的火跳得安逸,一株腊梅插在玉瓶里。


    她呆坐良久,既没哭也没慌,只抬手掀开锦被,踉跄起身——


    没看错,是自家闺房,不是东宫刑室。


    她活了回来。


    她清楚记得,前一刻她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手脚被反绑,血从腰腹下流了一夜,耳边是太子李承既的声音。那声音贴着她的脸,并非情人耳语,而是猎人给猎物的诀别。


    他说:“你终究不是她,她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易扶兰知道他说的,是他的皇姐李承芸。


    而她,易扶兰,不过是那位早逝公主的替身。他用她的脸做梦,将她的尊严碾碎,用她家人的性命,一寸寸剐着她的心。


    最后,她死在太子登基前夜,血溅高台,尸骨无存。


    火尽灯灭,她却在自己的闺房里,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小姐。”门外传来阿苑的声音,“宫里又送帖子来了。是三皇子殿下亲笔,这已经是第三封了。”


    易扶兰眉心紧蹙,一言不发这时候的李承即还是三皇子。


    小丫头还在自顾自地笑:“奴婢瞧着,殿下对小姐是一见倾心。秋狩后,宫宴场场请您呢。”


    秋狩那场,她明明未曾出风头,也未与三皇子李承既有片语交谈。


    但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就是在那场秋狩之后,她收到了第一封请柬。后来她应邀进了宫,在他布置的花厅中对,只喝了一盏热茶功夫,就成了他的笼中鸟。


    她花了整整十年去求生、去顺从,换来的却是……囚锁、羞辱和家破人亡。


    “收着吧。”她轻声道,唇角含笑眼底却毫无温度,像一直被保护得妥帖的官家小姐,“别回。”


    “啊?”丫头愣了下,“可、可是……”


    “就说我病着,不便出门。”


    “是。”丫头轻声应下,退了出去。


    屋里再次静下来。她轻轻拉过铜镜,对着自己端详良久。


    镜中那张脸,还是旧时模样。


    那是一张与血污、锁链、断骨利钩毫不相干的脸,眉眼温顺,唇角自然上翘,像极了能轻易博得他人欢心的那种闺秀。哪怕沉默不语,也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心。


    可她重生归来,千疮百孔的心已然被恨意浸透。比起视她如草芥的太子,她更恨的,其实另有其人。


    五岁那年,她随父易明山一同自幽州调回京师。院墙新砌、松柏新植,唯一不新的,是被父亲带回来的少年,萧祈。


    那人年岁尚幼,眉眼却极静。父亲说他叫萧祈,孤身流落军营、无父无母,索性收为义子。


    自那日起,她与他同堂读书,同桌吃饭。


    他寡言,却护她。家中下人都打趣:易家这一对兄妹,一动一静,形影不离。


    十三岁那年,宫里举办御前校猎,父亲奉诏护驾,也带上萧祈跑腿递箭。


    谁料那日午后,禁军递来密卷,说是前朝旧案,御前群臣无人能断,却让一直沉默的萧祈三言两语揭出真相。皇帝龙颜大悦,当场赐金百铢,又让他在御前策问。


    往后,他有了名、有了位。


    再后来,一纸圣旨下到易府——


    萧祈私通北狄、泄露机密,流放塞北。


    父亲一夜白了半鬓。三皇子很快入主东宫,风头遮天。


    而她,却彻底沦为了东宫的猎物。彼时,已成为太子的李承既居高临下望着她,眼里既有痴迷,又含轻蔑:


    “她若活着,大约就是你这幅模样。”


    他只看她的脸——那张“像极了皇姐”的脸。


    易扶兰只好等。等那个从小唤她“阿兰”的义兄回来救她。


    终于她等来了——黑暗中,隐约有谁替她松开锁链,轻声说:“我带你回家。”


    可第二日,也正是她最信任和依赖的阿兄,亲手将她送回了东宫。


    什么都没解释。


    只那一刻,易扶兰还天真地以为,他为的是朝中大局,是易家清白。


    后来她才明白,他终究是叛了她,也叛了养育他多年的易家。


    李承既告诉她:“你啊,不过是他布的一个局。他拿你去换了一纸兵权,勾结外敌起兵谋反,葬送了你全家性命。”


    她不想信。可铁证如山,她不得不信。


    易扶兰闭了闭眼,逼自己从那些不堪的回忆中醒来。


    此刻,在案边茶盏下,还压着李承既遣人送来的一封信。


    ——她知道了。她重活一世,回到了萧祈被流放之前。


    信上字迹秀挺:【孤初见卿容,惊心动魄,愿以一生换卿一顾。】


    她盯着那“孤”字许久,心道:你不是惊心动魄,你是……疯病发作!


    萧祈一旦被流配塞北,李承既势必能如前世一般毫无顾忌地收拾易家,也顺带把她关进东宫。


    拦不住这一步,她前世的囚笼便会如期落下。


    她不得不忧,不得不惧。


    如今宫里已然传出风:刑部奏称萧祈私通北狄。


    易扶兰倚着窗榻,看雪打在枝头。小小玉炉里檀香浮动,她指尖却是冷的。


    ——一模一样,和前世一模一样。


    圣旨很快便会下,萧祈流放塞北。


    再之后,就是她。被太子圈进东宫,易家从此再无退路。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再来一次。


    父亲方从宫中回府,神情疲惫。


    易扶兰眼眸颤动,此情此景恍如隔世,父亲还是旧时模样,易家一片祥和,长亭外雪梅开的正好,真好……。


    扶兰候在屏风外,声如莺啭:“父亲还记得秋狩那日,是阿兄为您挡了那匹惊马吗?”


    “从小到大,女儿一直听您说,他若是亲生的就好了。”


    易明山头也不抬,淡淡道:“那与今事无关。”


    “可这案子荒唐。朝中议论多半——”


    “圣上震怒,刑部已递密供三封。”他打断她,终于抬眼,目光沉而复杂,“扶兰,此事你不可插手。”


    扶兰一顿。


    她原以为父亲只是未得其法,如今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早就知道真相,可他是越骑校尉,是陛下亲臣,手握调兵之权!


    若萧祈若是清白的,他怎会眼睁睁看着萧祈落罪,却什么都不做?


    果然如此,那人果然如前世李承既所说,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眼下,这头狼,她却不得不救!


    她死死握着袖中的绣帕,却仍是笑着、柔声道:“父亲既有分寸,女儿不敢多言,只是……”


    她低头:“只是怕兄长去了塞北,回不来了。”


    易明山面色一滞,却终究没有解释,只道:“三殿下和赵家已盯死这案,你祖父旧部又多附三殿下……易家若再逆水,恐连你也保不住。”


    “你记住——他与我易家子孙……终究是不同的。”


    扶兰只好行了个礼,温顺退下,可一转身便径直去了正院。


    老夫人合了佛经,念珠还未放下,人就被扶兰“巧遇”。


    “祖母,孙女这几日替您抄经,古砚用了大半,手腕酸得紧。”


    老太太心尖一软,忙命人去取膏药。


    杜氏闻声赶来,嗔道:“才写几页经便喊酸,娇气。”


    扶兰乖巧偎在母亲臂弯,这样的场景好似梦中的场景,她不觉湿了眼眶:“女儿不要紧。倒是听说刑部要审萧阿兄——若真是误会,易家养大的孩子就这么被砍了前程,女儿……心里难过得很。”


    杜氏叹了口气,抚着女儿腕子:“你阿兄从小懂事,一刀一枪练出来,怎会私通外族?只是朝局凶险,咱们妇道人家插不得嘴。”


    老夫人眉心微皱,捻了捻念珠:“你爹若真认定他无罪,自会出手。不过,你一个姑娘家,可不许插手外事。”


    扶兰低声道:“祖母素来疼他,母亲又最懂父亲的脾气。若您二位肯开口劝一劝,说不定爹便肯再细想一步,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孙女不敢胡言,只是想着,若他真有错,爹出手也是护家声;可若是错不在他,咱们就这样把人送去边关……祖母,孙女怕以后做梦都安心不得。”


    老夫人终于动容,捶胸低叹:“虽是你爹收的义子,可到底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如今被人一口咬死,说他通敌,唉!”


    话音未落,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马嘶如裂空。


    扶兰心口一跳,抬眸望去。


    门帘掀起,一道高挑身影映入眼底。那人身着玄衣披风,眉眼冷峭,站在那里如一柄剑,寒气逼人。


    ——萧祈。


    扶兰眼尾一扫,忽而像是惊了一下,低低唤了一声:“……兄长?”


    声音轻得像是哽住。谁听都道她忧心得紧。只有她知道,她正狠狠咬着牙,欲将这二字碾碎、嚼烂。


    萧祈平静无波的眼神似乎动了动。


    “风大,快回屋吧。”他开口,语气克制而疏冷,扶兰却能从中听出他一贯的关切。


    可,前世的易扶兰到死也不明白,这样的阿兄,到底为何要叛?


    一段刻骨铭心的恨夹杂着未解的困惑,让扶兰不知当如何应声。


    院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尖细高喝——


    “圣旨到——”


    庭深雪重,宣旨太监撑着伞踏雪而入,身后随数名内侍。


    全府上下皆动。


    杜氏扶着老太太站在院里,扶兰静静地站在一众女眷之中,用一种复杂而冰冷的眼神默默打量着萧祈。


    宣旨的老太监穿着朱衣貂裘,面色枯瘦,举止却极倨傲,一眼便知来路不小。只见他展开黄绫,高声诵读:


    “皇帝诏曰——”


    “萧氏祈,行止可疑,私通外敌,命发配塞北,三日后启程——钦此。”


    那公公将圣旨高高举出,目光带笑扫过一圈,最后落在萧祈面上:“萧公子,还不跪接旨?”


    萧祈正欲跪接,扶兰忽然上前一步,盈盈抬眸道:“公公稍候!萧阿兄乃我易家养子,未审先判,恐有轻重未察。且容我父亲再呈一折,恳请陛下缓旨!”


    声音柔软,尾音微颤,乍听像受惊失措,却又带着几分理直气壮。


    太监笑意阴柔:“姑娘胆子不小,敢拦圣旨?易家这是要抗旨么?”


    扶兰语气委婉:“公公,我听说,这案子尚在审理?陛下素来慎断刑名,如此是否太过仓促?”


    老太监斜睨她一眼,阴阳怪气一笑:“哟,易家小姐倒像是替陛下问的了?”


    “这旨正是在御前拟下,天家自有定夺。”


    易明山低声斥道:“兰儿,不得胡闹!”


    扶兰仿若未闻,只盈盈行礼,退回女眷之中。


    她知道,事到如今,圣旨如山,拦是拦不下的。


    难道这一世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