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诱饵

作品:《碎玉为刃

    第三章


    流放队伍在官道缓行,天色早早昏暗下来,风声呼啸如号角。


    扶兰的马车行在队伍末端,帘外风雪将马蹄声都吞噬了去。


    车中炉火不旺,取暖不易,她却一路不曾抱怨,像极了被命运驱赶的温顺女子。


    可她的思绪却转得飞快——


    一路上,官兵防备虽严,却漏洞百出。若有人来劫,瞬息足矣。可偏偏无人来。


    这说明什么?


    ——有人巴不得他们安全抵达塞北流放之地。


    “扶兰。”


    熟悉的声音从车外响起。


    她抬手掀帘,果然见萧祈骑马跟在车边。


    “我怕你撑不住。”他面色冷峻,却将一小炉炭火和一壶温茶递给她,“前方还有半日山路。你身子弱,到了清河,只怕病在床上起不来。”


    扶兰垂眸看那炉火:“还是阿兄心细,记得我体寒畏冷,但我没有兄长想的那般柔弱。”


    易扶兰潋起笑脸,在心底自嘲前世身陷太子囹圄全家遇难,自己流落在教纺司的苦日子如今还历历在目,为混得出人头地不被欺凌,在寒冬天里练琴,吃残羹冷炙,被人窃取出演席位,都是常有的事,这算的什么。


    萧祈眉头微皱,总觉得她说这话时语气不对劲,却不知这感觉从何处起。


    夜幕将临,车队在一处小驿落脚。


    帐篷搭得简陋,风能钻进骨缝。炊烟升起,有人送来一碗粗米粥。


    扶兰正要接,忽见那碗被另一只手稳稳托住。


    是萧祈。


    “太冷了,伤胃。”他说着,将粥碗放回火上温热。


    扶兰坐着不动,只静静看他忙碌。风吹乱他鬓发,那熟悉的轮廓让她恍惚。


    这个人,她曾经信得太深,如今明知不可再轻信,却还是……想知道答案。


    ——到底是他背叛了她,还是……另有其人?


    她思绪万千,面上却不显,只伸手接过那碗温热的粥,一饮而尽。


    夜风侵袭,易扶兰这夜睡的极不安稳,萧祈再次巡查了车队与随行物资的数目随后折返回扶兰的小帐,她眉头紧锁像是梦到了何其可怖的景象。


    他不觉抬手想抚平她紧皱的眉心,暮然回神后手悬在空中又落下,最终只是轻轻替她掖紧了被角。


    边境夜色孤寂,静的可怕,萧祈独自伫立夜风之中,只能听到自己一颗心迟迟不得平静。


    *


    再出发,萧祈骑在前排,眉眼沉冷,一如往常寡言克制。可他心绪翻涌,压都压不住。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她是如何卷进来的。


    她从小怕黑、怕虫、怕受伤。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可她就那样站在他面前,说:“有阿兄在,我有何惧?”


    她是为了他来的?


    不,该不会。


    她是信他、依赖他的。小时候摔一跤都要拉着他哭,如今却对他无怨无怒,却也无一丝亲近。


    从她阻拦圣旨那刻起,他就觉得不对劲。她一向温顺,却当众拦驾、言辞犀利,仿佛另有目的。


    她变了。


    他不是没察觉。


    队伍穿过一片冻林,忽有前哨来报:“疑有山贼尾随。”


    众人顿时紧张。


    扶兰抬眸,看向不远处正调兵布哨的萧祈。看着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


    他身形挺拔,行事果断,一声令下便使众人肃然听命。


    她不由地想起前世东宫的那位太子殿下——那人更善算计,却不懂如何安众。


    一念至此,她面色又冷了几分。


    不,她谁也不能信。


    她静静打量着萧祈,仿佛要从他身上挖出蛛丝马迹。


    北境的风雪比京中来得更急些。乌鸦栖在残垣断瓦上,冷风卷着雪末打在官道边破旧的鼓楼上,吱呀作响。


    扶兰拢紧身上的狐裘,目光扫过脚下的泥雪与远处破败的营门。


    这便是流放的终点——清河。


    一座因矿产而设、兵工混驻的重地,如今却荒草蔓生,官仓塌漏。自从旧任巡司病故,新任官员迟迟未到,这里早已被地方军头与矿贼盘踞,各立山头。


    队伍刚入驿门,便有一群皮甲散兵围了上来。为首之人一脸横肉,刀疤从左耳拖至下颌,一手按着腰间大刀,冷声道:


    “萧祈是哪个?”


    众人一滞。萧祈眉心一沉,已悄然按上佩剑。


    扶兰却先一步掀起车帘,笑盈盈地道:“贺爷口中所说的人,是我兄长。”


    她一身素色,面无脂粉,却眼波生辉、唇角含笑,像极了从画轴上走下来的柔弱美人。


    刀疤男看了一眼,嗤声:“你就是易家女?啧,长得倒是能卖个好价。”


    扶兰没有惊慌,只抬手将袖子理了理,语气和缓:“这位爷,可是清河守备使?”


    “好眼光,爷名贺老八,如今暂代巡司事务。在这清河,谁不让爷三分?”贺老八一边说着,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


    萧祈终于动了。


    他抽剑向前伫立在扶兰身前,怒火中烧,握着剑柄的指尖因为发力开始泛白而


    贺老八转向他,不屑道:“你就是那通敌的萧小子?”


    “朝廷钦犯、天家弃犬,也敢和爷对着干?”


    萧祈眸色更冷,手指关节握得咯咯作响。


    而扶兰却伸手,拦在他与贺老八之间。


    贺老八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冷笑:“你兄弟可通了敌、犯了事,被送来这里讨生活的人,自该服个软。”


    扶兰垂眸,像极了京中听话的官家千金:“贺爷既坐镇清河,自是我们流放之人的上官。只不过此处兵器、矿场事务繁多,我兄虽犯案,但也有些本事。”


    “若能为贺爷分忧,既省事,也免得他再生事端。”


    贺老八盯着她半晌,忽一笑:“你倒是会替你兄长谋出路。”


    说着话,却转头看向萧祈:“爷正要找你理账,敢不敢接?”


    萧祈语气冷淡:“此事与我何干?”


    “你是圣上定罪之人,留你一命,就是让你赎罪。”贺老八重重咳了两声,语气不善,“这营中半年没账,爷要忙着调兵换防,忙得很。你若肯替我理清矿银兵饷,爷自会罩着你兄妹俩。”


    萧祈冷眸一挑,正欲开口。


    扶兰却轻声道:“清河多方夺利,军商混杂,若再无账册收束,迟早要出乱子。阿兄若能理顺……也算赎了罪、自证了清白。”


    她暗暗掂量,清河比她想的更烂,正适合把萧祈推到明处当靶子,可若要成事,就不能把他逼得太紧。


    “……更何况,账是我来查,贺爷也放心,出错算我的。”


    贺老八眯起眼:“你一介女流,也敢管军粮账?”


    “我爹是校尉。”扶兰唇角噙笑,“小时候跟着他抄过不少军令条文,贺爷若不嫌弃,我愿试试。”


    贺老八没想到她如此识相,狐疑打量她几眼,冷哼:“你想干什么?”


    “替贺爷理账、收兵饷。”她语气轻柔,“您不是等人吗?我这等官家罪女,最适合不过——死了没人问,活了算你眼光好。”


    “若我做得不好,大可随时剁了丢山里。”


    萧祈脸色变了:“扶兰!”


    她却不看他,只对贺老八一笑:“您说呢?”


    贺老八眯着眼,盯着她良久,才冷哼一声:“两月之内,给爷把这个烂摊子解决。弄错一笔,就别怪爷不怜香惜玉。”


    “你二人若真能理清这烂账,老子便认你们是自家人,到时候,好处可少不了你们的。”


    夜深,清河旧营。


    扶兰独坐榻前,借着昏黄灯盏翻阅一摞堆得老高的军需文册。


    萧祈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没有抬头,只将一册账本轻轻翻页:“理账,查亏空,替贺老八铺台阶,也顺便给你找条出路。”


    “你明知道他是拿我顶锅的。”他声音低沉,“你却替我递了头进去。”


    “阿兄,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从不解释。”扶兰终于抬眼,唇角微微一勾,“如今正好有机会,还你清白。”


    “若你无鬼,这些账册,自然不会咬你。”


    萧祈浑身一震,随即神色晦暗道:“阿兰,你不信我?”


    “你……在试我。”


    她望着他,神情淡淡:“我不过想要一个真相罢了。”


    他皱起眉,似欲再说。


    扶兰却轻声一叹:“我只想弄明白,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向来器重你的陛下不惜一纸罪案,将你流放塞北。”


    “还有……银隅谷那批矿石不见了,明账少了大半,饷银都支不出,不多日便有人在陇右开了兵器铺。你说,为什么?”


    萧祈眼神骤然凝重。


    她已然察觉那条脉络——通敌叛国。


    她目光如炬,落在那张开采旧图上:“我这条小命也值不了什么,不如拿来问一问真相。”


    萧祈沉默许久,忽低声问:“若查的到……你会怎么做?”


    扶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阿兄,你我自小便清楚——十恶不赦的罪人,理当一命一命地赔回来。”


    她说完,继续低头查看账册,再未看他一眼。


    连日风雪,清河营地内外俱是积水。天光初亮,久违的晴色才刚透出一丝,营卒却匆匆奔来,拍门高喊:“不好了!河堤崩了,水冲了几户人家!”


    原来是旧营仓后的小河突然决堤,几处民屋被冲毁。百姓聚在营外,跪地哀哭。


    扶兰披衣出营,行至河畔,只见断裂的堤岸边残砖碎石散落一地,几间木屋倒塌,孩童的哭声断续传来。


    她蹲下查看残砖,冷不丁捡起一块石料,上头又有特殊的标记。


    一阵熟悉入骨的脚步声响起,她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


    “你不该来的,你是流犯,不是官员。”他语气冷淡,“贺老八巴不得你出错。”


    “我出错,顶包的也是阿兄。”她起身拍拍手,挑起眉似笑非笑看他,“阿兄若有空闲,不如替我查查,这块石头,是从哪里掉出来的?”


    萧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走过去蹲下,将残砖翻开几块,果然发现两块石头底部也有同样印记。


    “这不是修渠料,是兵用料。”他眉心拧紧,“往常有军需才调得出来,按规只能是兵部拍板。”


    扶兰点头:“可这条渠,从来不是军需。所以,是有人借修渠之名,转走兵工之银?”


    “你怀疑谁?”他直视她眼睛。


    “我不怀疑谁。”她抬手指了指那块砖,“我要查。”


    回到营中,她便调出前两年的修渠账册,一行行查下来,忽然发现一笔修渠的银款金额巨大,却没附图纸,也无使用明细。


    更可疑的是,这笔银子,划拨单位署的是清河铁场。


    她心头一紧,盯着那行字许久,低声喃喃:“铁场拨款、渠工无料……那银子去哪了?”


    这时,萧祈在一旁翻开另一本旧账,忽道:“这些矿场拨款时间,刚好卡在贺老八上任当月。”


    扶兰眼神一动,走过去看他手里的账本。


    当夜她翻遍旧账,终于在一张角落的边纸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程百户。


    这人正是贺老八最信任的头目之一,掌着多个矿场。


    扶兰眸色沉了沉,将账册压在箱底,抬头时,萧祈还守在她身旁。


    “若追下去,可能会有线索。”她轻声说。


    他转过身来,紧锁的眉头意味着他并不赞同,可他却只说了句:“那就查下去。”


    她坦然地用目光审视着他:“查明了这笔银子的去处,也许,就能掀开清河的一角。”


    而更远处的北境驿站,早已有人将消息递入皇城。


    御书房的炭炉烧得正旺。


    老皇帝披着狐裘,手里翻着一封来自幽云卫的密函,口中喃喃:“承既……你做得太过了。”


    忽地,纸上一行如明月朗照般进入他眼帘:


    【兰女诈顺入局,欲探萧子之信,言行多诡,未明其意。已查旧账,已动矿图。】


    他慢慢合上密函,轻笑一声望向夜色:“真不愧是易明山生出的犟种。”


    “晏儿,你该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