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侯门孤鸾
作品:《侯府卿刃》 暮色四合,靖安侯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悬着的硕大红绸花,在渐暗的天光里红得刺眼又突兀。
府门内外,听不到一丝唢呐锣鼓的喧天喜气,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死寂沉沉压着,连檐角垂下的红绸都纹丝不动,僵硬得像凝固的血。
几个穿着体面靛蓝长衫的管事垂手立在门内阴影处,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眼神却空洞麻木。
门口两排腰挎长刀、身着玄色软甲的亲卫,个个面色冷硬如铁,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空旷的街道,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偶有行人远远驻足,还未看清,便被那森冷气势逼得缩头快步离去。
“老天爷……”巷子口槐树下,挎着菜篮子的圆脸妇人拍着胸口,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这阵仗……红绸子挂得倒是满,可你听听,里头一点声儿都没有!渗死个人了!哪像是娶亲?倒像是……”
她身旁的瘦高妇人连忙扯了她一把,紧张地左右看看,才凑近她耳朵,带着隐秘的兴奋:“小声点!我娘家表侄在府里后厨当差,透的信儿!这位新侯夫人,是扬州沈家那个刚遭了灭门的孤女!商户出身!”
“啊?”圆脸妇人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圆,“侯爷那般尊贵人物,怎会……”
“商户女怎么了?”瘦高妇人神秘兮兮地撇嘴,“架不住那张脸!听说,像足了先头那位短命的世子妃!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侯爷这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找个念想呢!”
“竟是如此?”圆脸妇人倒抽一口冷气,脸上露出混合着怜悯和看热闹的复杂神情,“可怜见的,顶着别人的脸过日子,还是个死人……这往后的日子,怕是要在针尖上熬了……”
侯府内,沈知微顶着那顶沉重得几乎要压断脖颈的赤金点翠凤冠,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两名穿着簇新绛紫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手臂绷得笔直,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夫人,当心脚下石阶。”左侧那个圆脸、看起来年纪稍长的丫鬟低低提醒,声音绷紧。
右侧瓜子脸的丫鬟则飞快瞥了一眼沈知微被宽大袖袍遮掩的手,声音细若蚊蚋:“……您的手……好凉……” 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惶惑。
堂内空气凝滞。宾客分列两侧,此刻却个个屏息,脸上混合着惊疑、畏惧和看戏的表情,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沈知微和堂中那抹玄色身影之间逡巡,窃窃私语嗡嗡。
四周的议论声如同细小的毒虫,钻进沈知微的耳朵。
“快看!进来了!”
“天……这侧脸……真像啊……”
“可不是!尤其那下颌的弧度,简直……简直一模一样!”
“嘘——侯爷看着呢!”
“唉,沈家也是倒了血霉,盐引案的风头还没彻底过去,又摊上这灭门惨祸……留下这孤女,还被……”
沈知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她的目光,却穿透摇曳的珠帘,落向堂中那抹唯一的主色调。
靖安侯萧彻。他身姿挺拔如孤松,一身玄色蟠龙纹蟒袍,金线暗绣流转冰冷光泽,衬得他气势凛冽如出鞘凶刃,锋芒毕露又拒人千里。
他并未看她,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下颌绷紧,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和沉甸甸的阴鸷,如同随时喷发的冰山。细看之下,冰封表象下,一丝极其隐晦的焦躁无声翻涌。
正堂上首主位,靖安侯老夫人王氏端坐着。一身深紫底金线绣缠枝牡丹的妆花缎褙子,华贵雍容,衬得她气度沉凝。
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赤金嵌鸽血红宝石的展翅凤头步摇稳居正中,在日光与灯火交织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更添威仪。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地扫过堂下稀稀拉拉、神色各异的宾客,最终落在堂中那抹刺目的正红身影上。那目光,如同在审视库房里一件刚登记造册、价值不菲却又碍眼的摆设,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
“吉时已到——” 头发花白的老司仪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死寂,掐灭了所有议论。
正堂落针可闻。
“一拜天地——”
沈知微依言,缓缓转身,朝着门外沉沉如墨的天幕屈膝。动作恭顺柔婉。沉重的凤冠随着下拜猛地一坠,冰冷金属边缘狠狠硌在额角,尖锐痛楚刺穿平静面具。颈骨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
这尖锐的、带着金属寒意的痛楚,猛地撕开了记忆的闸门!
冰冷!
粘腻!
脚底踩踏的,是浓稠暗红液体,带着铁锈腥气,漫过脚踝。每一次抬脚,都带起令人头皮发麻的粘滞声。
扬州沈宅,雕梁画栋成了修罗场背景。
她赤脚踩在血泊里。素手沾满滑腻暗红,正冷静翻过一具具护院尸体。
微弱天光透进残破窗棂,映着她低垂的脸。昔日温婉褪尽,只剩死水平静,白如新纸,衬得眼瞳深不见底。
父亲惊怒的面孔定格在书房门口。母亲散乱的发髻,断落的染血碧玉簪。幼弟蜷缩墙角,手里死死抓着被血浸透的布老虎……
他们的血,冰冷粘腻浸泡脚踝小腿,像无数毒蛇缠绕而上,注入刺骨寒意与滔天恨意。
她直起身,目光如冰刃扫过炼狱,死死钉向主院书房洞开的门扉。抬步,**足底在青石地面留下湿漉暗红脚印,每一步都沉如灌铅,灼如烙铁。
就在她即将踏进书房门槛的刹那——
“封锁所有出口!闲杂人等退避!侯爷查案!”
一声洪亮威严的厉喝伴随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血腥的沈宅外炸响!紧接着,是刀鞘碰撞的铿锵声和士兵急促跑动的呼喝,瞬间打破了宅邸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火光晃动,人影幢幢。大批身着玄色甲胄、手持火把长刀的兵士如同潮水般迅速涌入,训练有素地散开,沉重的军靴踏在血泊里,溅起暗红的血珠。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将这片人间地狱映照得更加惨烈、更加触目惊心。
“站住!什么人?!” 两名兵士发现了站在书房门口、一身血污的沈知微,立刻横刀上前,厉声呵斥,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芒,指向她。警惕的目光在她身上那价值不菲却沾满血污的衣裙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扫过。
沈知微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兵士的呵斥彻底惊住了,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抬起沾着血污和灰烬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巨大的、真实的惊恐和茫然无措,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
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带着哽咽气音的呜咽,身体更是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一个刚刚经历灭门惨祸、惊魂未定、濒临崩溃的孤女。
“退下!”
一个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如同寒冰坠地。
兵士们闻声立刻收刀,恭敬地退到两侧,让开一条通路。
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在数名亲卫的簇拥下,踏着粘稠的血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火光跳跃,映亮了他身上玄色劲装衣襟袖口处深色的、显然是刚染上不久的湿痕,无声诉说着他一路疾驰、或许还经历过短暂厮杀的匆忙。
他肩宽背阔,步履沉稳有力,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者的凛冽威压和一种刚从血腥战场抽身而出的、尚未完全收敛的煞气。正是奉旨南下、督办扬州盐引大案,闻听沈家惨案后火速带兵赶来的靖安侯萧彻。
他面容冷峻,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和因眼前惨状而起的凛冽怒意,目光如同冰锥,锐利地扫视着这血腥地狱的每一个角落,带着审视与沉重的责任。
当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书房门口那个瑟瑟发抖、满脸血污泪痕的纤细身影时,如同例行公事般,并未停留。
然而,就在那目光掠过她那张被泪水冲刷出几道苍白痕迹、却依旧无法掩盖其惊心动魄轮廓的脸庞时——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
那冰锥般锐利的审视,那沉郁的怒火,在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中轰然碎裂,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坚冰。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成针尖。深潭般的眸底,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混乱狂潮——难以置信的惊愕、巨大的错愕、一丝被深埋于心底最隐秘角落的巨大痛苦猝然被狠狠挖出的剧颤!
那双总是冷静自持、深不可测的眼睛,此刻死死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一般,牢牢锁在沈知微那张布满血污泪痕、却与记忆中某个深刻烙印几乎重合的脸上。
喉结极其艰难地、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的名字,如同从最深沉的梦魇深渊中挣扎而出的呓语,沙哑地从他紧抿的齿缝间挤出:
“……阿瑶?”
那一声呼唤,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对幸存者的例行询问,更像是一个迷途者在绝望深渊中,猝然看到熟悉灯塔时发出的、不敢置信又带着巨大冲击的嘶哑低唤。
沈知微像是被这声低唤吓得更厉害了,身体猛地一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她抬起那双盈满巨大惊恐和茫然无助的泪眼,怯生生地、带着极致的脆弱看向萧彻,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大……大人?您……您认得民女?民女……沈知微……沈家……沈家……” 她似乎想诉说那灭门的惨剧,巨大的悲痛却让她语不成句,只剩下无助的呜咽和颤抖。
那姿态,将一个刚刚失去所有依靠、惊魂未定又突遇大人物垂询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唯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最深处,在无人能窥见的角落,一丝极淡、极冷、快得如同幻觉般的算计光芒,如同冰面下潜游的致命毒蛇,悄然划过。
“……二拜高堂——”
司仪干涩紧绷、带着颤音的唱喏,将沈知微从冰冷血腥的记忆深渊里猛地拽回现实。
眼前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煌煌灯火与日光,那端坐主位、眼神淡漠疏离如冰的王氏。灭门那夜冰寒刺骨的血腥粘腻,被这满堂红绸映照下的虚假暖意覆盖,却更深地渗入骨髓。
她依言转身,姿态恭顺地朝着那深紫华服的尊贵身影深深屈膝,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低垂的眼睫如同浓密的帘幕,将方才眼中闪过的刻骨恨意与冰冷算计悉数遮掩。
宽大的正红袖袍之下,藏在袖中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是锚,死死将她钉牢在当下扮演的角色——一个被滔天巨变碾碎了魂魄、只剩惊弓之鸟般怯懦、需要攀附权贵才能苟活的孤女沈知微。
凤冠的重量再次沉沉压下,像一顶无形的、写满耻辱的枷锁。
礼数周正,挑不出一丝错处。可堂中寂静依旧,只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宾客们极力压抑的呼吸声。那名为“新侯夫人”的身份,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如此突兀与卑微。
“夫妻对拜——”
老司仪的声音几乎带着某种解脱的意味。最后一个环节。
沈知微由着那两名臂膀绷得笔直的丫鬟,小心翼翼地转了一个僵硬的角度,面向了堂中那唯一的焦点,那身压抑着风暴的玄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