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灯照夜

作品:《侯府卿刃

    萧彻终于转过了身。


    他依旧没有看她。寒潭般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仿佛她这个人连同这顶凤冠都只是空气,落向堂外那片渐沉的暮色。


    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薄唇抿成一道毫无温度的直线。周身的低气压仿佛凝固了,并非暴怒,而是一种更压抑、更厚重的漠视。


    沈知微能感觉到搀扶着自己的两只手都在微微发抖,那是来自丫鬟的恐惧。


    她也垂着眸,盯着自己缀满金珠的绣鞋尖,隔着珠帘的缝隙,只能看到对面那双镶着玄色云纹滚边的锦靴,如磐石般立在金砖之上,纹丝不动。


    她屈膝,对他深深一福,动作依旧是温婉柔顺的标准姿态,如同照着礼仪嬷嬷的模板刻出来一般。每一次动作牵扯着脖颈和头上的重量,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


    他没有动。没有回应那一拜,甚至连一丝目光都吝于施舍。堂内的空气因为他这无声的抗拒而彻底冻结,宾客们甚至有人微微缩起了脖子,生怕那无形的风暴下一刻就要席卷自己。


    王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虞,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冷漠。她轻咳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穿透了尴尬的死寂:“礼成。送新妇入合庆苑歇息。”


    老司仪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就颤声高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这一次,那象征喜庆的尾音拖得又长又虚,毫无喜气,更像是某种匆忙的驱赶。


    搀扶着沈知微的圆脸丫鬟明显松了口气,连忙低低道:“夫人,请随奴婢来。” 两人几乎是架着动作略显僵硬的沈知微,匆匆从侧边的回廊往内宅深处走去。


    穿过一道道挂着同样艳红灯笼、却透着死气的游廊,避开那些仆从们垂首侍立时投来的、窥探与好奇交织的目光。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中的花香似乎也淡了,被一种陈年木料混合着无人居住的庭院里特有的、清冷的尘埃气味所取代。


    “合庆苑”是萧彻独居的主院中的一个偏院,名字听起来喜庆,却安静得像一座孤岛。


    院门不大,门口同样有穿着玄色劲装的年轻守卫垂手肃立,见到来人,只是冷冷地抬了一下眼皮,并无多余动作,如同两尊黑铁雕塑。


    圆脸丫鬟名叫芸香,她推开门,引着沈知微进去。瓜子脸的叫荷露,跟在身后。


    院内陈设干净整洁得过了头,透着一种久无生气的精致。花木修剪得一丝不苟,石阶光可鉴人,回廊下挂着的红灯笼是新挂的,光亮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根本无法驱散院中弥漫的寂寥与寒意。


    正房的门开着,能看到里面也点着红烛,烛光摇曳,将内室的轮廓映照在隔扇上,影影绰绰。


    “夫人,” 芸香的声音依旧紧绷着,恭敬却也疏离,“侯爷……许是有事耽搁了,夫人请先进内室歇息片刻,侯爷稍后便来。”


    这话连荷露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沈知微的表情。谁都清楚,那位侯爷今晚怕是不会踏足这里一步。送她至此,本就是完成老夫人交代的任务,将她如同物品一样安置在这座牢笼里。


    沈知微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试图摘下那沉重的凤冠,也没有开口。她顺从地被扶进内室。


    内室比外面更显空旷。一张挂着石榴多子帐幔的紫檀木拔步床占据了主要位置,旁边是妆台、衣架、桌椅,皆是一等一的上等木料,器物也是精工细作,可惜处处透着“新”气和“没人用过”的生硬感。


    红烛在烛台上静静燃烧,火光跳跃着,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这空荡房间里的冷清衬得更加孤绝。


    “奴婢们就在门外候着,夫人若有差遣,唤一声即可。” 芸香欠身说完,和荷露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或者说更像是迫不及待地,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


    像是某种宣告的终结。


    隔绝了门外可能存在的一切窥探目光和细微声响,也隔绝了她与外面那个依旧对她充满算计和敌意的侯府。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降临,沉甸甸地压在沈知微身上。


    她依旧站着,那顶镶嵌着赤金点翠、珠光宝气的凤冠,在此刻却成为了一种荒谬的讽刺,一种身份的屈辱烙印。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映着摇曳的火光。


    脸上那属于“孤女沈知微”的、被巨大的哀伤和茫然浸透的脆弱神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厚冰的寒潭,表面光滑如镜,内里却潜藏着足以噬人的深渊暗流。


    她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抚上冰冷的凤冠边缘。指尖刚刚触到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身体却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并非是因为重量。


    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烛火燃烧声掩盖的——极轻的布料摩擦声。微乎其微,从拔步床内侧最深重、被层层帐幔和阴影所笼罩的角落里传来!


    那绝不是风吹动帐幔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隐藏呼吸节奏的、人为的控制感。


    像黑暗里无声潜伏的猎食者,在耐心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


    这个名为“合庆苑”的新房,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无人问津。在她踏入此地的第一刻,在这份刻意营造出的孤绝氛围中,暗处已然睁开了窥伺的眼睛。


    沈知微伸向凤冠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改变了轨迹,轻轻落在自己鬓角,像是在整理被珠帘勾住的一缕发丝。她微微侧过身,避开可能来自床帏深处的直视角度。


    她维持着站立姿态,宽大的红色衣袖垂落,掩住了袖中可能存在的任何细微动作。目光却没有看向床帏深处,反而投向妆台上那面澄亮的菱花镜。


    镜中,烛光映出一个面容模糊却身姿窈窕的红衣身影,艳丽的嫁衣下,透着一种脆弱的柔美。


    镜面微侧的角度,却巧妙地将房间深处、那片被厚重阴影覆盖的拔步床区域,以一个极其狭窄模糊的边缘切面,微弱地反映出来。


    幽邃的黑暗之中,那里空无一物——但沈知微知道,这只是视觉的假象。她的直觉和那声无法伪装的细微摩擦告诉她,那深沉寂静的角落阴影里,藏匿着一双——冰冷的眼。


    是谁?


    老夫人派来监视的眼线?试探她是否安分?


    萧彻本人的耳目?观察她这个赝品是否会露出马脚?


    抑或是……血洗沈家的凶手遗留的爪牙?想看看她这条漏网之鱼,究竟是真废物,还是藏着利齿?


    心念电转间,无数猜想如同冰刺在她脑海中炸开,每一根都透着致命的寒意。


    她不能轻举妄动。


    此刻,一个初入侯府、惊魂未定、满心伤痛且无人依靠的孤女,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泪水,如同找到了决堤的裂口,无声地、汹涌地从沈知微蓄满悲伤的双眼中滑落。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她紧攥着衣袖、骨节发白的手背上,瞬间氤氲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发出呜咽,肩膀却开始剧烈地颤抖,如同寒风中即将折断的细嫩花枝。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似乎想要压抑住喉间即将冲出的悲鸣,却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痛苦而破碎的吸气声。


    沉重的凤冠随着她的颤抖而微微晃动,冰冷的珠串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留下细微的红痕,烛光下清晰可见。


    那是一种极度压抑到极限后迸发出的、足以感染旁观者的巨大悲痛。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她的身体无法支撑般软倒下去,不是坐向椅凳,而是失力般,任由自己跌坐在地冰冷的金砖上。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抵御灭顶的寒意和无边的孤寂。


    头颅深深地埋在臂弯之间,只有那象征身份的重重凤冠和不断耸动的、脆弱不堪的肩背暴露在外。


    微弱的、压抑至极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蜷缩成一团的怀抱中传出,如同受尽创伤的小兽发出的哀鸣,在整个空旷死寂的新房里低回盘旋。


    烛火无声地跳跃了一下,将那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被华丽嫁衣包裹的哭泣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成长长一道孤单、无助、哀恸欲绝的暗影。


    内室的空气似乎都因这浓重的悲伤而变得更加粘稠、冰冷。


    而在那片死寂的拔步床最深处,那片深沉如墨的阴影里,那股针尖般凝练的窥伺气息,似乎也在这片堪称完美无瑕的悲恸表演中,悄然地、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


    那无声凝聚、如同实质的窥探视线,在她跌坐于地、蜷缩成团,将巨大悲痛演绎到极致时,终于如最细微的尘埃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沈知微维持着将脸深埋于膝盖的姿势许久,连肩膀那细微而均匀的耸动都未曾停歇。呜咽声低回断续,恰到好处地在空旷的室内萦绕,直到嗓子因刻意压抑而带上一丝真实的沙哑。


    窗外,更梆敲了三下。三更天了。侯府内外,真正陷入了一片沉寂。


    沈知微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那双眼睛却已褪尽了水光,深不见底,如同浸在寒潭中的两颗墨玉,冰冷地扫视着室内每一个可能藏匿黑暗的角落。


    很好。暂时安全了。


    她支撑着冰冷的金砖起身,赤金点翠的凤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珠帘碰撞,在死寂中发出极轻的脆响。她走到梳妆台前。


    菱花铜镜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孔,泪痕和未干的残泪混合着脂粉,狼狈不堪。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与那张脆弱的脸形成撕裂般的反差。


    她没有立刻摘下沉重的枷锁,反而伸出冰凉的手指,沿着冰冷的凤冠边缘慢慢抚过,感受着其精巧的工艺下蕴藏的冰冷压迫。


    “芸香,” 她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后的沙哑,音量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和低低的回应:“夫人,奴婢在。”


    “打盆清水来,劳烦。” 语气虚弱,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客气。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走近,芸香端着一盆微温的清水进来,动作麻利地放在盆架上,垂手侍立,低眉顺目:“夫人请用。”


    她的目光飞快地从沈知微布满泪痕的脸上掠过,又落在她依旧佩戴的凤冠上,欲言又止。


    “荷露呢?” 沈知微沾湿帕子,轻轻擦拭脸颊,状似无意地问。


    “荷露去小厨房看看,给夫人端些点心过来。夜深了,夫人未曾用晚膳,想是饿了。” 芸香答得顺畅,语气却隐隐透着不安。沈知微敏锐地捕捉到芸香说这话时,手指不易察觉地捏紧了袖口。


    点心?在如此情境下,一个“惶恐不安、悲伤过度”的新妇,怎么可能有胃口?这更像是试探,或者……另有所图。


    沈知微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感激的脆弱笑容,眼中又迅速聚起水雾:“有劳了,只是……如今这般,我实在食不下咽……”


    芸香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奴婢替夫人卸下凤冠吧?戴着太沉了。”


    沈知微温顺地点头,在镜前坐下。


    冰冷的金属与沉重的头饰终于被剥离,脖颈骤然一轻,留下深深的压痕和细微的麻木感。芸香动作熟练地替她拆解盘发。沈知微闭上眼,任由她摆布,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触手,极力感知着周遭的一切。


    她能感觉到芸香动作的细微停顿和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


    这位老夫人派来的“助手”,显然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圆脸丫鬟的紧张感并非全然来自敬畏,更像是在执行一项危险任务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