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焕也看到沈姳珠了，虽那边三名女子皆面戴薄纱，可她的眼眸清滢，眼角下有一颗小痣，极为蛊媚动人。她的雪颈和身姿轮廓，分毫都刻在他心里。


    二人目光隔着人群刹那对视，几分冷淡却又莫名的深胶，谢宗焕不知是否想起了彼此欢好时的个中事，微微动了动唇角。


    他凤眼睇去，看了眼沈姳珠白嫩的手腕，那手腕上此时戴的是一枚翠玉镯子。并非浅朱色的玉镯，他记起前世她姑母沈睦蔼所说的话——那浅朱色玉镯乃萧琚为她特意定制。他心下觉得诧异，却到底舒适了许多。


    原来那镯子距离与谢宗焕成婚之前，并未出现多久，那么，今生她就休想再戴了。


    他不允她戴任何其他男人之物！


    说起谢宗焕进京科考的目的，还要从谢家的曾祖父谢起说起。


    河东谢氏原本乃将才名门，谢起出自河东谢氏的主支，与现今镇国将军府仍在世的老公爷郭贸，当年曾经交情甚笃，都在军中担任武将，谢起正四品，郭贸从五品。


    曾祖父谢起在一场大战中杀出重围，断臂一条，单枪匹马救下了重伤的成-祖帝性命。半途遇到郭贸赶来接应，回到军队大营后，谢起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等到包扎伤口躺卧几日后醒过来，才知道被好兄弟郭贸冒领了军功。


    谢起质问起来，郭贸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郭贸说谢起既已断臂，必将解甲归田，不适合再在军中卖命了。而谢氏乃河东大族，家境宽沃，便是归隐回乡也能过得很好。


    可他郭贸上有四位老人，下有妻儿家小，实在周转困难，但求原谅他冒领军功，得些奖赏，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曾祖父谢起虽然气愤，但事已至此，若是戳穿了谎言，郭贸必然要被杀头问罪，那么郭家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生活便无有着落。


    谢起最终没为难，和主帅将军自请卸甲回到河东。谁知不久之后，成-祖-帝为感激临危救命之恩，特封了郭贸为镇军大将军，后又因郭家女子入宫为妃，逐渐赐封至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府。


    起初郭贸对谢起感激涕零，经常从京都送厚礼、送药材补品到河东，后来却逐渐在暗中打压排挤，或利用第三方把谢家的田地压榨买走，并阻碍河东谢氏的族人入朝为官。


    当谢起在一次意外中离世后，谢宗焕的祖父就编造了全家事故假象，果断贱卖了剩下的宅地，举家离开了河东，落脚在洛阳的桃花庄谢氏一支，用以遮掩身份来历。


    前世谢宗焕御前钦点探花郎，起初亦将锋芒藏敛着，二十出头心气如阳春白雪，从未有过高娶贵女为踏板的目的。


    在通政使郭府的赏花宴上，沈姳珠被众星捧月，光艳四射，娇矜明媚得仿佛未染尘埃的牡丹。但谢宗焕并不关注。


    后来她落入湖中，他亦不慎被谁人搡入水里，误打误撞将她救起来，二人才成为了夫妻。


    婚后的沈姳珠，是个云娇雨怯般的温柔美妻，彼此间话虽不多，然而分明有过情浓意浓的阶段。


    谢宗焕出身庶族，她从未有过菲薄之意，反而对他的笔墨文章多有崇慕。他们每夜深邃抵缠，有时晨醒之前，她柔软如猫儿般蜷缩在他怀里，还会下意识地悄悄挠痒他，攥住他羞怯又生涩的撩-弄。


    却是在岳母褚氏逝世之后，她伤心之余常与那姑母沈睦蔼走动，逐渐眼神就变作了淡漠与疏离。


    再到他调任西北右佥都御史，更开始隐隐夹杂了不耐与市侩，尤其对谢宗焕单独寄给她的信笺，从未有过回应。


    他只以为她忙碌，却从不曾轻信过，她竟然真的与那青梅竹马的旧情人萧琚再续了前缘！


    谢宗焕出身百年谢氏一族，虽没落后隐了真实身份，但那刻录骨髓的孝悌忠信、夫为妻纲的家庭观念却仍传袭。


    他亦对风花雪月寡淡无意，娶了沈姳珠为妻便只娶她一人。前世做夫妻，今世也就只认她为妻，她不爱他，他虽心中妒火如狂，却偏要叫她此生唯他是一，非要断了她与那萧琚的念想。


    既重新再来一回，诸事都有过经历，谢宗焕这次便直奔迎娶沈姳珠而来。怎的她却事事、处处咄咄逼人，额外的多出了锋利？


    这姿容倒像极了婚后多年那个娇矜妇人的冷慢。


    谢宗焕不禁想到上一次在午门外，沈姳珠所说的梦见褚令白递交白卷。


    莫非，竟是与他一样，前世妻子也重生回来了？


    谢宗焕心口重重地一搐，感到脸颊上被沈姳珠那一巴掌的煽痛又栩栩如生浮现。他忍不住侧身看向对面的前妻，男子眼神如漆墨般深沉冷锐，几许复杂情愫夹杂其中。


    在沈姳珠的视线里，只觉得隐隐的某种野心又藏掩不住了。


    沈姳珠实在是忘记了，这姓谢的阎罗，莫非在还是庶族寒酸贡士起，就颇有攻击力么？


    这辈子的风骨怎不似前世了？前世倒真如他最后对她所说的，所钻营攀升之路，没用过她沈家贴补，这回却这般与自己眉来眼去？


    想勾引她？


    没门。


    想娶自己的人可以从朱雀大街自北向南排到城门口，她何必再去找个未来杀亲灭族的负情郎。


    沈姳珠没好气，翻了个骄横的大白眼。


    谢宗焕越发坐实了心中的猜疑，只因想到刚才听沈姳珠说，她要去参加洛阳牡丹节，他便暂时按捺下来。


    自去与店伙计结算银子，问道：“统共多少物料？”


    伙计拨拉着算盘，边念叨边开桌屉：“五把铁锹，一把镰刀，三个铜座，二十个陶瓷花盆，另加两个紫檀花盆，全部算下来四两六钱银子，公子您拿好咧！”


    谢宗焕伸出青蓝色袍袖，利落地将银两接至掌中，让希墨收了起来。


    刘馨柔认真注视着这一幕，那银子掂在男子修净白皙的手上，都觉得格外赏心悦目。虽然出身寒门，区区几两也算计，可他举手投足的气宇，却偏有一股道不出的冷贵，仿佛鹤立鸡群，隐有阁臣风范。


    用母亲时常同她说的话是：相看郎君，看今朝也要看远日，有些人注定青云直上啊。


    随身婢女见小姐痴痴的走神，便轻声调侃：“小姐莫非看上了这郎君，那奴婢可叫夫人去打听了。”


    刘馨柔正中下怀，作出一副姑娘家的别扭：“可他看的似乎是姳珠呢。”


    萧琴揶揄道：“哪个郎君不是先看向姳珠的？要不怎么都催着她成亲，她若不成亲，要让多少男郎都惦记着。对哦，我得催着我大哥抓紧点了！”


    听到提及萧琚，谁人都知萧世子对沈姳珠的爱护和照拂。


    刘馨柔顿时升起了希望，逗趣说：“也未尽然都是看姳珠妹妹的，我发现那薛衍世子就没看过姳珠，薛世子倒好像时常透过人群关注萧琴你呢。”


    萧琴抿唇，乍然的恍惚，紧忙打断道：“快别胡说，薛世子乃端方君子，且与芳菲姐姐定下婚约。所幸芳菲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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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人不在，不然误会闹大了。”


    刘馨柔还真只是随口一说的，而且萧琴还是纪王未婚妻呢。后知后觉打了下自己的手面，措辞道：“怪我，一时胡乱举例了，你们都别放在心上。”


    眼波随着谢宗焕的背影，春心芳动，忍不住还是想尽快去打听。


    这时庄氏提着一捆油纸从旁边的巷子里拐进来，喊一句道：“我儿，那些闲置家当可都卖出去了？今日可好，下过雨物价都降了，赶这时候去黑市上都在打折，我去提二斤黄牛肉，炖了与你补补。”


    庄氏今年四十出头，头发梳成蚌珠髻，斜插着一根银簪，肤色白润，风韵犹存。


    萧琴不由唏嘘道：“难怪那位公子生得俊美无俦，你瞧他母亲当年必也算个美人。”


    这一点倒是真的，庄氏生得不错，但过于操心家财，苛刻又贪小便宜，透露出一股小家子气的精明劲儿。


    谢宗焕倒是体谅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


    沈姳珠偏是看不惯他的孝了，他越是忠心敬孝，越是清正不阿的行止，她越看不顺意。


    这庄氏抠门成精，黑市上的东西也分三六九等，她给自个儿子买那好等次的，给儿媳呢，就往贱里省省。前世愣是为了省出几文钱，差点用假药材耗掉沈姳珠半条命。


    最后想纳表小姐作平妻，却怪她不能生育了。


    提起来这笔账就怄气。


    刘馨柔好奇地打问道：“那妇人手里提着的是什么纸，怎油光发亮的？”


    莫怪她不懂，似她们这般千金贵女，哪怕是身边婢女仆从住的耳房，也用不上这类糙劣之物。


    沈姳珠认得，故意扬起嗓音，悠然道：“糊窗户的油纸吧，怕是大雨倾盆，打破了便宜窗户，买回去修缮用的。”


    琳琅诧异地夸赞道：“小姐竟然还懂这些，小姐懂得好多，可是在管家那儿学的？回去该与夫人说说，小姐分明有在学习掌家事宜来着。”


    轻慢中含着娇糯的嗓音，透过人群飘进了谢宗焕的耳朵里。


    他想起前世沈姳珠的体谅，从来不拿他庶族出身和宅院的大小来说事。此刻想想，除非现在的她，亦是装了个妇人的内核，那么就只能认为，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压根心不在他身上。


    而于她的本性，她本该是个如此欺贫爱富的。


    莫论她是那妇人亦或女子，他都笃定要再娶一次。


    谢宗焕攥了攥掌心，他对风月向来无感，其实也不知对她是否是爱，或为一种切肤之痛。但抵不住某股不服输的欲-念，要将她再次掠至身边。


    希墨默默不平：公子其实也不算穷，谢氏祖上还是有些祖产的，只是要做长远筹谋，故而省了些。


    当然，买京都开明坊那二进院宅，也确实是掏去了一大半了。


    侍从就知心心念念惦记房子。


    庄氏看着娉婷而过的鲜衣靓裳千金小姐们，只觉眼珠子都在冒金光，恨不得来一打这样的亲戚！


    压低声来啧啧道：“儿啊，瞧瞧这些贵女又美又骄傲，你得争气些，早日当上京官，也给母亲娶一个回来。不求多好看，能有助力你为官就行，也给洛阳那些亲族瞧瞧咱外来旁支的本事。”


    希墨嘀咕：“传说公子递交了黑卷，不到一个时辰就出考场了。”


    谢宗焕剜他一眼，对自己母亲甚有孝心地宽慰道：“三日后就放榜了，母亲莫忧心，儿子清楚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