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台
作品:《他的光,她的尘》 月考成绩张贴在教学楼公告栏的那天,人群比平时更加拥挤。安宁挤在人群外围,心跳如擂鼓。她踮着脚,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中搜寻自己的考号。
物理……物理……
当那个数字撞入眼帘时,安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74分。
不是18分,不是垫底的分数。一个中等偏下、甚至可以说对于曾经的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成绩。
74分!鲜红的数字印在纸上,像一枚小小的勋章,一股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暖流瞬间冲上鼻腔,眼眶微微发热。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压下去,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她挤开人群,几乎是跑着冲向物理办公室。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班主任——是他在她放弃时,提出让周烬野给她辅导物理,给了她这个机会;
更想告诉周烬野,那个在她灰暗世界里凿开第一道光、付出无数耐心的人。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安宁的手刚搭上门把,正要推开,里面骤然拔高的声音让她瞬间僵住。
是班主任周彬的声音。但那语气,冰冷、严厉,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是安宁从未听过的。
即使隔着门板,也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破门而出的怒火。
“……简直是笑话!……竞赛班……全省的尖子……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安宁的心猛地一沉。竞赛班?全省尖子?这显然是在说周烬野。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门缝,却只捕捉到几个零星的、带着怒气的词语:“……98分?……低级错误?!……竞赛……选拔……前途……”
紧接着,是周烬野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罕见的强硬反驳:“……不行!……我有把握!……该拿的第一……一分都不会少!”
安宁的心跳得更快了。98分?周烬野考了98分?这在她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高分,为什么周老师会如此愤怒?
竞赛选拔……前途……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她心上。虽然听不清完整对话,但办公室内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门缝,瞬间冻结了她因74分而雀跃的心。
她甚至能想象出周彬那张平时威严、此刻必定因愤怒而紧绷的脸,以及周烬野挺直却倔强的背影。
她不能进去。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此刻进去,只会让局面更加难堪,让周烬野在她面前更加难做。
她甚至不敢想象周彬老师看到她时,会是什么表情——一个刚刚“进步”到74分,却可能“连累”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的“问题学生”。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拳头砸在桌子上!安宁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后退两步,心脏狂跳。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被从里面用力拉开!
周烬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怒意、受伤,还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甚至没有看门口是否有人,或者说,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径直大步流星地冲了出来,步伐又快又重,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安宁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缩在门框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她看着周烬野绝然而去的背影,那背影里透出的沉重和孤绝,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紧。
门内,隐约传来周彬压抑着怒火的、沉重的喘息声。
她抱着自己那张74分的物理卷子,像抱着一块瞬间失去温度的冰。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刺骨的寒意。
即使没有听清具体内容,那激烈的争吵、周烬野苍白的脸色、他眼中受伤又倔强的光,以及最后那决绝离去的背影,都像无声的宣告——这场风暴的中心,或许与她有关。
她这个74分的“进步”,成了点燃父子间巨大矛盾的引信。
“拖油瓶”、“耽误”、“前途”……这些词虽然没有亲耳听见,却在她脑海里自动补全,带着冰冷的回音。
她看着卷子上那个鲜红的74分,只觉得无比讽刺。她以为自己在努力爬坡,却没想到成了别人眼中沉重的负担。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朝那扇虚掩的门看一眼。她抱着卷子,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逃离了那条充满窒息压力的走廊。
去哪里?她不知道。
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最终,她推开了教学楼尽头天台沉重的铁门。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瞬间吹透了单薄的校服,也吹散了眼底最后一点温热。她走到栏杆边,展开那张物理卷子。
74分。
风很大,吹得纸张沙沙作响。那个鲜红的数字,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进步的证明,更像一个沉重的负担,一份她承受不起的、带着巨大代价的“恩惠”。
她想起周烬野最后冲出来的样子,想起他眼中那复杂的、让她心疼的光。那道她仰望的光,原来并非无坚不摧,它似乎正因她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甚至不惜与另一座高山对抗。
她将卷子紧紧攥在手里,闭上眼睛,任冷风灌进衣领,试图吹散心头的混乱和钝痛。心口那块刚刚被74分捂热的地方,此刻被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安宁没有回头。她迅速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润,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沉默在呼啸的风声中蔓延。
安宁缓缓转过身。周烬野站在几步之外。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似乎已经极力调整过。
他看着她,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但更多的是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散尽的、紧绷的余韵。
安宁举起手中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卷子,74分的数字在暮色中倔强地显露着。她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带着点“得意”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僵硬,声音也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若无其事”的轻快:
“喂,周烬野!看到没?74分!过及格线好多分呢!”她晃了晃卷子,仿佛刚才办公室门口那窒息的一幕从未发生,仿佛她从未看到他苍白着脸冲出来,“怎么样,没白费你这位‘名师’的心血吧?”
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只有“求表扬”的狡黠,将所有的震惊、担忧、愧疚和不安,统统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用一层薄薄的刻意制造的“不知情”伪装起来。
周烬野的目光落在她举起的卷子上,又缓缓移到她强装笑意的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穿透那层刻意维持的轻快表象。
“……考得怎样?”周烬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整体维持着平日的冷静语调,那份紧绷感似乎被他很好地收敛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安宁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脸上的笑容维持着,甚至更“灿烂”了一点:“74啊!这不举着给你看呢!多亏了你这个‘严师’!”
她把“严师”两个字咬得有点重,试图用调侃掩饰内心的波澜。
周烬野看着她,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在安宁强撑的笑容上。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瞬间缩短,风卷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和书本的气息靠近安宁。
“看到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进步很大。”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攥着卷子边缘、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补充道,“比上次月考,多了56分。”
他精准地报出了分数差。这并非刻意的提醒,更像是他严谨思维下的一种自然反应。
但听在安宁耳中,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强装的镇定。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在寸寸皲裂。
“是啊,56分!”安宁猛地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试图用夸张掩饰真实的倔强,
“多伟大的56分!是不是该给我发个‘飞跃进步奖’?” 她甚至夸张地挥了挥卷子,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沉重。
“喂,你这什么表情?我考好了你不高兴啊?还是嫌我拉低了你这个‘满分选手’的辅导水平?” 她用玩笑包裹着试探,目光紧紧锁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周烬野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维持着那份惯常的平静。
他上前一步,距离瞬间缩短,安宁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冰凉的额头。他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公事公办的态度,一把抓住了她握着卷子的手腕。
安宁被他的动作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手指却稳稳地箍住她,力道适中却不容她挣脱。
“看着我。”他的声音不高穿透风声,眼神专注而冷静,像在审视一道需要厘清的题目。
安宁被迫抬起头,撞进他深邃却显得格外理性的眼底。那里面没有翻涌的怒火,也没有明显的受伤,只有一种探究的专注,仿佛在确认她话语里的真实成分。
“74分,是你自己拼出来的。”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语气是陈述事实的笃定,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跟我无关!跟任何‘拖累’都无关!”
他停顿了一下,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带着一种属于优等生特有的、近乎本能的自信,
“我的成绩,我自己负责。该拿的第一,我一分都不会少。这点你不需要质疑。”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在阐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物理定律。
那份笃定,像一块冰冷的磐石投入安宁混乱的心湖,短暂地压住了翻腾的自卑和愧疚,却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至于辅导……”周烬野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握着她的手腕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点,随即又松开些许。
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近乎刻板的认真,“…既然是班主任的安排我都会尽量完成出色。”
“班主任的安排我会尽量完成出色。”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安宁心头。没有“愿意”,没有主动的选择,只有“任务”、“安排”、“完成出色”。
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瞬间取代了之前因他靠近和抓住手腕而升起的任何一丝微妙的悸动。这比她脑补的“同情”更让她难堪,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职责。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比之前更凶猛地模糊了安宁的视线。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和瞬间崩塌的伪装。手腕上他掌心的温度依旧存在,却再也无法带来任何暖意,只剩下一种被工具化的冰冷感。
周烬野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额角创可贴边缘露出的浅淡红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缓缓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从里面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
“风大。”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听不出明显的关心,更像是一种基于常识的提醒,“别感冒。”
安宁没有接纸巾,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粗暴地用手背抹掉汹涌而出的眼泪。她将那被攥得不成样子的卷子胡乱塞进书包,转身就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向天台入口。
这一次,她的背影带着一种被彻底击溃后的仓皇和冰冷。
“安宁!”周烬野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地消失在铁门后,仿佛身后是洪水猛兽。
周烬野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暮色将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微凉的触感和脉搏的跳动。他缓缓收紧手指,仿佛要抓住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眼神里却充满了对自己刚才那句话和她激烈反应的不解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闷。
“班主任的安排我会尽量完成出色。”
他说出了他认为最稳妥、最符合逻辑、最能撇清“麻烦”也最能体现自己能力的回答。
但为什么,她的反应却深深刺痛了他?为什么那句公事公办的承诺,似乎比父亲的责骂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第一次感到,物理公式之外的世界,其运行规则,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晦涩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