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共鸣

作品:《他的光,她的尘

    额角创可贴下的皮肤传来细微的痒意,像一只小虫在轻轻啃噬。


    安宁坐在物理辅导室熟悉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周烬野留下的那个硬壳笔记本光滑的封面。


    崭新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与她之前那本沾满灰尘和泪痕的破旧本子形成刺眼的对比。


    昨晚母亲的嘶吼、额角的疼痛、还有那个翻窗而入的身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却又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感官里。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盒小小药膏的塑料触感和微弱的余温。她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的“动能定理:W = ΔEk”下面,又工整地抄下了周烬野今天要讲的“动量守恒定律”公式。


    门被推开,周烬野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神色平静,仿佛昨晚那个在窄巷夜色中翻窗送药、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清理伤口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他目光扫过安宁额角的创可贴,停顿了不到半秒,随即落在她摊开的新笔记本上。


    “开始吧。”他放下书包,声音是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安宁点点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字母和符号上。


    然而,昨晚他指尖的温度、碘伏冰凉的气息总是不合时宜地侵入她的思绪。


    当周烬野讲解一个复杂的碰撞模型时,她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安宁。”


    周烬野的声音不高,却让她猛地回神。他点了点她面前空白的草稿纸区域:“受力分析图。”


    安宁有些慌乱地拿起笔,试图回忆他刚才讲的内容。思路却像一团乱麻,公式和昨晚的画面纠缠不清。


    她画的小车歪歪扭扭,力的箭头也标得乱七八糟。


    周烬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指出错误,或者用实验演示。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覆盖在她握着笔的手背上。


    安宁浑身一僵。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包裹住她的手指,引导着笔尖在纸上移动。


    “这里,”他的声音就在她耳侧,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完全不同于讲题时的冷静剖析,“摩擦力的方向,阻碍相对运动趋势。看斜面的角度……”


    笔尖随着他的力道滑动,一条笔直的力线出现,箭头精准地指向斜下方。


    安宁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的骨骼和脉搏的轻微跳动,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合着一点书本纸张的味道。


    这突如其来的、超越公式的亲密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纷乱的思绪,让混乱的大脑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引导着她画完了整个受力分析图,然后才缓缓松开手。


    “自己再画一遍。”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那逾矩的触碰再自然不过。


    安宁的心跳还在失序地鼓噪,脸颊发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手背上残留的触感,低头专注地重新画图。


    这一次,思路异常清晰,小车、斜面、重力、支持力、摩擦力……线条流畅,箭头准确。


    “嗯。”周烬野看着她的图,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但安宁却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淡的赞许。


    接下来的讲解,安宁听得格外专注。那些曾经面目可憎的公式和定律,似乎被注入了某种新的生命力。


    遇到卡壳的地方,她会主动提问,虽然声音依然不大,但少了之前的抗拒和敷衍。


    中途休息,周烬野起身去倒水。安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最后落在他挽起袖口的小臂上。那道淡白色的疤痕在灯光下依旧清晰。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盘旋了好几天,此刻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手腕上的疤……”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也是……‘多管闲事’弄的吗?”


    周烬野倒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端着水杯走回来,没有坐下,而是倚靠在桌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不是。”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遥远的平静,“是玻璃。”


    安宁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小学六年级。”周烬野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我爸……那时候刚调到这所学校当老师,很忙。我妈的病拖了很久,最后……”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走了。”


    “有一天只有我在家里。一个花瓶,放在很高的柜子上。”


    他抬起手腕,那道疤痕在暮色中像一道苍白的印记,“我想把它拿下来,擦干净。我妈以前最喜欢那个花瓶。”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悲伤,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站稳,连人带花瓶摔下来。花瓶碎了,手按在了碎玻璃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风声似乎也静止了。


    安宁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原来这道她曾猜测是打架留下的“战利品”,背后是这样一段沉重而孤独的往事。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成绩的鸿沟,还有各自背负的不同的伤痛底色。


    安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额角创可贴的边缘。她盯着周烬野手腕上那道疤,看了好几秒,才低低地开口。


    她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啧,看来咱俩都跟‘碎东西’挺有缘。”


    她顿了顿,目光没看他,而是落在桌面上自己画得歪歪扭扭的受力分析图上,手指抠着铅笔上的凹痕,“我妈?呵,她以前也挺宝贝家里那些瓶瓶罐罐的。


    可惜我爸……他心早就不在了,在外头跟别的女人搅和在一起,被发现后干脆利索地滚蛋了,十几年对我和我姐不闻不问,连学费都得我自己挣。”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短促而勉强,像水面的浮光,一闪就没了,“我妈受了刺激,彻底不正常了。好的时候能认出我,坏的时候……看谁都像仇人。玻璃渣、碗碟碎片……家里满地都是。”


    她的声音里没有哭腔,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好像砸了那些东西,就能把我爸砸回来,或者……把我这个碍眼的也砸没了似的。”


    话一出口,安宁自己先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慌。


    这些深埋在心底、连对姐姐都难以启齿的灰暗角落,这些带着家丑和伤痛的碎片,她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摊开在了周烬野面前?像晒着一块丑陋的伤疤。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面前,那道严防死守的心门会自己松动?


    一股陌生的热意悄悄爬上耳根,混合着强烈的难堪和后知后觉的懊恼。她这是在干什么?博取同情吗?还是……她不敢深想那个模糊的念头,只觉得脸颊隐隐发烫。


    她像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惊着了,猛地闭上嘴,有些仓促地把脸扭向一边。


    周烬野端着水杯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一下,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没说话,目光却早早从窗外收回,落在了安宁身上


    她扭过去的侧脸线条依旧带着倔强的弧度,但耳廓那抹可疑的红晕在昏暗中却异常清晰,揪着本子的指尖透着一丝少见的无措。


    安宁的那些话像沉重的石块,投入他心湖刚刚因自己往事而泛起的涟漪里,激起了更深、更浑浊的浪涌。


    原来她身上那股尖锐的刺、那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是从这样一片被彻底抛弃、充满暴力和绝望的废墟里硬生生钻出来的。


    办公室里的光线似乎又暗沉了几分。周烬野沉默了片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放下水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重新抬起手腕,那道疤痕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清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疤痕和安宁额角的创可贴之间短暂地停留,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理解,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


    “我们……”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许多,仿佛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滞涩和沉重,“……还挺像的。”


    都是被至亲以最残酷或最冷漠的方式遗落在孤独里的孩子,都在各自名为“家”的破碎战场上,伤痕累累地独自求生。


    他晃了晃手腕,那道苍白的印记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某种无法逃脱的宿命。


    停顿了几秒,周烬野才再次开口,语气已经恢复成惯常的冷静:“下周月考,范围是力学综合。动量守恒和能量转换的结合是重点,也是难点。”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笔尖在白板上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把刚才那个碰撞模型变形,加个弹簧……”


    辅导在一种比以往更复杂也更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安宁收拾书包时,目光再次落在周烬野的手腕上。那道疤痕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伤痕,更像一个沉默的注脚,标记着这个看似完美的少年内心深处的裂痕。


    走出办公室,走廊已经空无一人。安宁抱着那个硬壳笔记本,脚步比往日沉重,思绪纷乱。


    周烬野的故事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心湖,激起的不只是同情,还有一种奇异的共鸣——原来光芒之下,亦有阴影。


    她想起他引导自己画图时掌心的温度,想起他讲述往事时平静语调下的暗涌。


    物理公式依旧冰冷,但公式之外,似乎多了一些她无法用定理定义的东西,带着微温,悄然渗入她冰封的世界。


    即将到来的月考,像一块巨大的试金石悬在眼前。安宁捏紧了笔记本的边缘。


    这一次,她要证明,哪怕带着裂痕,她也能在这条布满公式的荆棘路上,走得更远一点,离那道同样带着伤痕的光,更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