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送药
作品:《他的光,她的尘》 安宁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公寓时,那点暖意瞬间被屋内的冰冷驱散殆尽。
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酒混合气味,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母亲歪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个空酒瓶,眼神涣散。姐姐安静坐在餐桌旁,面无表情地刷着手机。
“舍得回来了?”安静头也没抬,声音冷淡得像冰,“妈念叨你好几天了。”
安宁没吭声,径直走向自己那个用帘子隔开的小角落。她只想快点躲进去,把物理公式本上那些刚刚被周烬野梳理得有些清晰的脉络再巩固一下。明天,也许能回答上更多问题。
“安宁!”母亲突然拔高的声音带着醉醺醺的尖锐,“你聋了?!叫你听不见?!”
安宁脚步顿住,背对着客厅:“什么事?”
“什么事?你说什么事?!”母亲挣扎着想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又重重跌回沙发,“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天天死哪儿去了?是不是又跟你那个混账爹一样……”
“妈!”安静皱眉呵斥了一声,但语气里更多的是不耐烦而非阻止。
“别叫我妈!”母亲把矛头转向安静,“你们姐妹俩,一个比一个白眼狼!安宁!你给我滚过来!”
安宁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塞满了冰碴子。
她慢慢转过身,眼神平静得可怕,看着沙发上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过几天有月考。”
“月考?哈!”母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她,“就你?那个次次垫底的‘渣子”?装什么好学生!你跟你那死爹一样,骨子里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学渣”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安宁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那是她曾经幼稚认为对抗世界的盔甲,如今却成了母亲攻击她最锋利的武器。
她看着母亲那张因酒精和怨恨扭曲的脸,再看看安静事不关己的冷漠,连日来的疲惫、挣扎、还有在物理办公室刚刚积累起的一点点微弱的光亮,瞬间被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吞噬。
“对!我就是学渣!”安宁猛地将手里的物理公式本砸在旁边的矮柜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纸页散落一地。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眶却干涩得发疼,“那你呢?!你是什么?!一个只会喝酒、骂人、把失败都怪在别人头上的可怜虫!”
整个屋子瞬间死寂。电视里嘈杂的背景音显得格外刺耳。安静惊愕地抬起头,母亲则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抄起茶几上的一个空易拉罐就朝安宁砸过来。
安宁没躲。易拉罐擦着她的额角飞过,撞在墙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丝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我怎么不敢?”安宁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冰冷,
“你除了生下我,给过我什么?关心?爱护?还是你那时好时坏的态度?你只会告诉我,我是垃圾,我跟我爸一样都是废物!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是废物!我在学!我在拼命地学!就算是为了不变成你这样,我也要学下去!”
她弯腰,在一片狼藉中,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去捡那些散落的物理公式纸。
每一张纸上,都有周烬野工整的批注,清晰的图解。
那是她灰暗世界里好不容易抓住的稻草,是她笨拙攀爬的希望。此刻,它们沾上了灰尘,被踩在脚下,像她破碎不堪的自尊。
母亲被彻底激怒了,抓起手边能摸到的东西——一个烟灰缸——又要砸过来。
安静终于站起身,一把拦住她:“妈!你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安宁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哭闹和拉扯。她紧紧攥着那叠皱巴巴、沾了灰的纸,冲回自己的“小隔间”,用力拉上那薄薄的布帘,将外面的一切隔绝。
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她死死咬着下唇,把脸埋进膝盖。没有眼泪,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喉咙里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额角被擦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安静压低声音的抱怨。夜很深了,寒意从地板缝隙钻进来,冻得她手脚冰凉。
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她刚才的激烈冲突。她抱着膝盖,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疲惫和绝望沉沉压下来。
突然,窗户传来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安宁猛地抬头,心脏骤停。她租住的这个破旧小隔间,窗户对着楼侧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外面有简易的防盗网。只见一只手正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扇没关严的旧窗,紧接着,一个身影敏捷地钻了进来,落地几乎无声。
借着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安宁看清了来人——周烬野!
他穿着深色的外套,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额角似乎还有薄汗。他显然也没料到安宁就坐在窗下的地上,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你……”安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惊愕。
周烬野迅速移开目光,似乎有些窘迫,但动作却没停。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袋,轻轻放在安宁身边的地上。
借着微光,安宁看到里面是碘伏棉签、创可贴,还有一小盒消炎药膏。
“我……”周烬野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听见玻璃碎的声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额角那道明显的红痕,眉头蹙紧,“还有……争吵。”
安宁看着他,说不出话。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的窗户?他怎么……会翻窗进来?
周烬野似乎读懂了她的疑问,指了指窗外:“巷子那头……有个废弃的配电箱。”
他言简意赅,像是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窄巷,又为什么会听到动静。然后,他蹲下身,拿起碘伏棉签,拆开包装。
“我自己来。”安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声音带着抗拒和难堪。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家,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周烬野的动作却不容置疑。他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下意识挡开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沾了碘伏的棉签,小心地、稳稳地触上她额角的伤口。
冰凉的刺痛感传来,安宁吸了口气。
“别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动作异常轻柔,棉签细致地清理着那道不算深但有些红肿的擦痕。他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拂过她的皮肤,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她身体里的寒意。
清理干净,他撕开创可贴的包装。安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个在所有人眼中完美无缺、自带光芒的少年,此刻正蹲在她这个阴暗混乱的小隔间里,做着这样一件……匪夷所思又让她心脏酸胀的事情。
他小心地把创可贴贴好,指腹轻轻按了按边缘。做完这一切,他才松开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叠物理公式纸上。纸页皱巴巴的,沾着灰,有几页边缘还撕裂了。
周烬野沉默了几秒,忽然从自己随身带的那个看起来永远整洁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簇新的硬壳笔记本。他翻开扉页,里面是崭新的空白纸张。
“这个给你。”他把笔记本放在那袋药旁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翻窗送药、细心清理伤口的人不是他,“公式,重新抄一遍,记得更牢。”
安宁的目光从笔记本移到他脸上,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丝几乎不可闻的哽咽。
周烬野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她苍白憔悴的脸,以及她身上单薄的睡衣。他没再说什么,走到窗边,动作依旧利落地翻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窄巷的黑暗中。
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
安宁怔怔地坐在地上,额角贴着带着他指尖温度的创可贴,脚边放着崭新的笔记本、药品,还有……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叠被揉皱、沾了灰的旧公式纸。她缓缓松开手,纸张散落在地。
她拿起那个硬壳笔记本,冰冷的封面触感让她指尖微颤。翻开,雪白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她拿起笔,手还有些抖,却异常坚定地,在第一页的顶端,一笔一划地写下:
“动能定理:W = ΔEk”
写完,她停了很久,目光落在旁边那个小小的、装着药膏和创可贴的塑料袋上。然后,她慢慢伸出手,从里面拿出那盒小小的消炎药膏,紧紧握在手心。药膏的塑料外壳带着他口袋里的余温,一点点渗进她冰凉的掌心,沿着手臂的脉络,缓缓流向那个被寒冷和绝望冻结的心脏深处。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遥远而冷漠。但在这个狭小、破败、刚刚经历风暴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弱地、却无比固执地,破冰而出。
她拿起周烬野留下的那个饭团纸袋。里面的两个饭团已经凉透,变得有些硬实。她沉默地拆开一个,掰成两半。一半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海苔的咸香混着冷掉的米饭,滋味复杂。另一半,她小心地放在那个崭新的笔记本旁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