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偏安

    一夜噩梦,徐怀安醒得很晚。


    光线透过床幔的薄纱照进床铺带着软绵绵的暖意,堪堪睁眼屋外嬷嬷的训斥声便像针一般扎入她的耳朵,“都睡到日上三竿了,哪还有点公主的样子!如何担得起和亲大任……”话音未落,张嬷嬷带着几个丫鬟鱼贯而入,见她醒了,挥了挥手,身后的丫鬟立刻上前扶她起身洗漱。


    徐怀安端坐在妆镜前,嬷嬷还在一旁喋喋不休,银屏正给她梳头,悄悄打圆场:“昨夜姑娘抄经抄得晚了些,才……”


    “都抓紧些吧,别耽搁了面见德妃娘娘的时辰。”张嬷嬷不再咄咄逼人,叮嘱了几句,转身出去吩咐下人备好车马。


    德妃潜心礼佛因此榴花宫中常熏檀香,香烟袭人呛得徐怀安一进门就清醒了大半。


    何萋葛倚在软塌上,慢条斯理地捻起一枚棋子,唇角噙笑,“哟,这可是将要出嫁的贵人了。”


    “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徐怀安低头跪在殿前只依稀看见两个对弈的身影,她一心想着昨夜的事行礼时身形有些不稳。


    “你如今已是公主,身份不同以往,这些礼仪应该更加注重些才是。”德妃锐利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张嬷嬷。


    “娘娘恕罪,是奴婢疏忽了。”张嬷嬷立刻跪下请罪。


    殿内的气氛骤然一紧,要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念浮躁,满盘输。母妃,该你了。”周劭铮身着朝服,笑着落下一子,打破了尴尬的僵局。抬眼,状似无意扫过徐怀安的脸。


    “本宫还说你今日怎得空来向本宫请安……你消息倒是灵通。”


    周劭铮淡笑不语。


    “算了都起来吧。”见儿子有意解围,何萋葛不再多言,抬手给徐怀安赐了座。


    徐怀安低眉顺从入了座。


    “你也算是在本宫眼下看着长大的,少时便聪敏过人,相信你行事自有分寸。陛下虽收你为义女但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何萋葛缓缓开口,目光却依旧落在棋局上。


    徐怀安听出德妃在暗中敲打自己,连忙应声以示忠心。


    “奴婢卑贱之躯幸得信王殿下照拂才有如今,自会尽好本分不负所托。”


    “如此便好。”何萋葛的视线越过棋桌落在周劭铮腰间的玉带上,似笑非笑。


    德妃专心棋局,闲聊几句便放人回府了,临了还赐下一大堆赏赐让她好好安心待嫁。


    回去的马车上,徐怀安难得地沉寂,银屏本就不是话多的以往两人堆一起徐怀安总是跟她叨叨个不停,现在安静下来反而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今早刚下过雨,路面泥泞湿滑不好走,车轱辘不知辗过什么一阵颠簸连带着车厢也摇晃起来。


    晃动间一枚玉佩从徐怀安袖中滚落,她拾起玉佩,指尖温润的触感让她想起了昨夜书阁中静匿于阴影中的身影。


    思绪飘飞,又回到了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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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屏端着茶点跨进房中,徐怀安正伏在书案上提笔写着什么。


    银屏把茶点在书案上一一摆好,曲指叩了叩桌,徐怀安才不情不愿的抬头,露出了她埋头苦干的“大作”一堆鬼画符似得文字和简笔猫猫头。


    “上头给你递了话。”银屏指了指一边的茶点,又看着如此大作叹了口气,扭头往外走。她开始有点忧心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


    徐怀安顺着银屏指的方向望去才发现碟下夹着张纸条。


    等脚步声远去徐怀安才踱步回桌前拾起那张仔细叠好的宣纸,翻开只有笔力沉稳的几个大字——今夜子时,书阁一叙。


    熟悉的字迹刺得她眼痛,她翻来翻去看了很久仿佛要把单薄的字条盯出个洞来。可惜纸上除了几个大字外再无其他看再久也是徒劳,最终还是被撕碎扔进一旁的香炉化作一缕青烟好似从未存在过。


    银屏一走屋内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徐怀安盯着纸条开始神游太虚。


    今年是她穿越的第十七年,更准确地说是重生,在她来到这个世界前最后的记忆里她已经死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这是一个她过去二十多年所接受的教育和认知里都从未接触过的封建朝代。诡异的经历让她不由得联想起高中时代她最爱看的狗血网文,毕竟一切都太不真实了,不过下班路上的一次交通事故竟然能扭转时空让她在另一个时空呱呱坠地。躺在在婴儿床上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她终于理解了高中老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和让你去读书偏要去喂猪这句“至理名言”,无比痛恨当初沉迷于狗血玛丽苏在课堂上埋头苦读的自己,要是听多几节物化课说不定她也能像书里的主角一样靠着现代科学发家致富成为一代女强人,不至于在这个时代混得太惨,可惜她的专业知识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她只是一个被动漫骗去语言专业的可怜的现任社畜。


    不过好在她出生的池州水土肥沃物产丰饶百姓安居乐业,父母虽是小农出身但不愁衣食生活也过得自在。父母给她起名怀安,取朝廷施行仁政,百姓怀遇而安之意。她不时也会想起曾经的日子,离开了孤儿院步入社会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日子。她更觉当下的可贵是上天赐予她去体验自己一直渴求的人生的机会。


    但一切岁月静好都在她六岁那年戛然而止,化为齑粉。池州遭了水难,大水淹过了庄稼和房屋,被大水冲走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也包括她的双亲,他们就这样被这场浩劫淹没了,留下一双儿女在乱世飘零。大水退去露出堆满淤泥的街道在阳光的照耀下龟裂,也在每个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们心里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疤。


    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来了一车又一车交到他们手上的却成了一碗清可见底的粥。饥饿和死亡还带来了瘟疫,一直倚靠的兄长为了军属每月能拿一斗掺了糠的米自愿投了军。起初还能不时收到寄回家书,随着战事吃紧也失去了音讯,再后来抚恤军属的粮也没了大家都说是落入上头当官的手里了,里正带着仅剩的壮丁去鸣不平,晚上被破草席一卷扔了回来。回去当晚徐怀安做了一夜噩梦。


    没了吃的她就去啃树皮挖观音土,肚子胀得走不动路她就用手爬,一点一点慢慢的挪向乱葬岗,她想她的人生又快结束了的时候,周劭铮出现在她面前。她变成了信王府里的一个小丫鬟,能吃饱就足够了……徐怀安离开池州太久她渐渐忘了那些她亲眼目睹经历的人间炼狱的场景,她现在只想保全性命做一个本分的小丫鬟。


    可是信王府里相伴的十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已经无法挽回了她能做的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思绪神游半天反而让她的更心神不宁,徐怀安干脆一过晌午就借抄佛经的由头躲了进书阁。


    崇帝赏给她待嫁的府邸虽然偏僻了点但公主身份该有的礼制待遇一点也不敢怠慢,连书阁都修高了好几层,阴暗僻静适合睡觉。为了躲教习嬷嬷的唠叨,书阁已然成为了她的秘密基地。


    天慢慢黑了下来,徐怀安点起了烛台放在一边。任何人都会被她案前奋笔疾书的模样唬住,其实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不过是一些鬼画符似看不出意义的文字。徐怀安专心趴在纸上一笔一笔的画小乌龟,没发现身旁已经来人了直到对方轻咳一声,她才想起今晚的邀约,她悄悄地把刚才画满乌龟的几沓纸往下盖住,理好衣裙给对方恭敬的行了个礼。


    “怀安,仅你我独处时不必如此拘谨。”周劭铮伸手想去扶她行礼的手,徐怀安却不着痕迹的躲开了。


    “殿下身份尊贵礼数不可失,虽然奴婢现在借着皇上义女的由头封了个公主的名号但也清楚这些只是虚名,礼数总是要做全一些。”


    “怀安——”周劭铮的声音压得很低沉,像在隐忍。


    “殿下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嘱托?”徐怀安直接打断了他还未开始的话题。


    对方只是盯着她的脸不答话,时间仿佛在他们的对视中停滞。


    周劭铮以往看不出情绪的眼瞳泛起了波澜,像要将她溺死其中。


    外头起了风,吱嘎一声窗门被吹开一个小角。扑灭了火光微弱的烛盏,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一束从窗隙钻入的月光释放出些许朦胧的微亮,衬得室内的氛围更加紧张暧昧。光秋风灌入室内徐怀安却只觉脸越吹越烫,衣料的摩挲声唤回了她的心神,她才惊觉烫的哪是她的脸分明是抚在她脸颊上的那只手。


    不知何时他们已靠得这样近,连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都在耳边无限放大。


    徐怀安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那是她进入王府后的一次春狩,她作为贴身侍女跟着周劭铮进入围场却不巧碰上了刺客,被迫和大队分散又意外双双被卷落山谷。夜间二人相互依偎取暖时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如此快,掺杂着她两世的悸动。她深知这是不该在这个时代奢求的,所以她一直掩饰得很好从不让自己的心意流露出半分,用一张张假面埋藏了这份少女心事。


    但现在,徐怀安心底深处某些情愫又开始蔓延,只需一点质润就会随时破土而出。


    “殿下这不合规矩……”她磕磕绊绊地开口,低下眸子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努力让思绪清明。


    “怀安——”周劭铮的手还抚在她脸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的颤动,从脸颊滑向下颚轻而易举的钳制住她想扭开的脸,强迫徐怀安抬头与自己对视。


    “若不是此刻……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些,但此事非我所愿……”周劭铮拉住徐怀安的衣角往前一带把人圈在怀里,徐怀安伏在他肩头,他能闻到怀里人发端淡淡的脂粉香。


    “等我……”他还没说完便被徐怀安一把推开。


    “殿下邀我来此到底想说什么。”


    “怀安你总是聪明的,我心中所想难道你真的不懂吗?”四目相对,他眼底情绪如洪水般汹涌。


    仔细掩埋多年的心事顷刻间轻易被刺穿,徐怀安只觉得讽刺。


    徐怀安抬头看着他,眼角缓缓渗出一滴泪,“看来殿下一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意,如今又是何必呢。我的命本就是殿下给的,自会尽好本分做这场残局中的一枚棋子”徐怀安大力挣开周劭铮想去拉她的手,脸上滑落的泪像断了线的碧珠一颗一颗往下掉。“所以殿下也不需要通过这些低劣的手段来确认我的忠心。”


    “你是懂的……”他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周劭铮伸手想抚去徐怀安脸颊欲坠的泪,徐怀安偏过脸躲了过去。周劭铮的指尖只能触到空气中一丝余温。


    “怀安我们在这乱世皆身不由己,我纵然算计一切也从未把你视作任意摆布的棋子。等我……”他顿了很久几次想张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他从腰间拽下一个玉佩塞进徐怀安手心,两人凝望了片刻静寂无言不多时周劭铮便匆匆离开了书阁。徐怀安还在脑内神游消化刚才的对话,直到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才把她拉回现实。


    她盯着那枚静静躺在她掌心的玉佩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懂那句未讲完的等我,不懂心悦不假为何还要把自己推入这样的火坑。自己的心事都被看穿可对方却依旧滴水不漏永远把她拒之心门外,徐怀安摩挲着那块玉佩越觉得她们之间横隔着一条巨大的沟壑把双方越推越远。一堆接一堆的事绕得她头昏脑胀,她连自己是如何回到小院的都记不太清了,一沾床就昏昏睡去。


    银屏给她掖好被子,拿过湿毛巾一点点仔细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等事情一一完毕她才挎起洗漱的小铜盆往外走。


    ——


    马车停下的惯力使得徐怀安整个人向前一扑,她才从刚刚的回忆里脱离出来。


    银屏扶她下车时脚步都是虚浮的,她感觉自己好累周旋于皇家和权势间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只有她一人身处这棋局中却看不清前路。


    越想思绪越乱,她干脆连午膳都没用就躲回了房中。


    ——


    榴花宫中,棋局还在继续。


    “你们从前交情倒是深。”何萋葛望向自己儿子。


    “你从前不是最爱配玉饰吗,如今怎的,又偏爱素净的了?”


    “儿臣上朝匆忙,一时间忘了罢了,如今看来素净些也好。”周劭铮轻轻拂过玉带上空缺的位置。


    “素净的总是惹人怜爱,如此可人儿竟要到苦寒之地去真是可惜……”何萋葛状似无意提一嘴,抬眼偷偷观察他的反应,周劭铮却还是垂眼盯着一盘残局,看不出眼底起伏。


    半晌儿,“啪”一声落下最后一子,周劭铮站起身理了理朝服示意要走。


    “不要忘了你的初衷,为我何家洗清冤屈以慰先灵。你不能有任何软肋。”何萋葛直视着他的眼睛,像要看穿一切


    “她从不需要别人去可惜。而且,落子无悔。”他盯着殿门的方向,淡声道。随后拂袖而去。


    何萋葛瞧他远去的背影发出一声轻叹,坐回棋桌前,棋盘上最后一子已落定残局竟被扭转了。她怔怔地看着这盘棋却再也看不懂了。